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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生说死

2004-04-29

延河 2004年1期
关键词:病魔生命

沉 洲

在20岁以前,从来没有近距离细致凝视过人类的遗容,因为那时没有机会,怕还可以躲避。一者与自己有着亲缘关系的人们多数在现时所谓的年富力强的生命范畴;二者死人与少年时期传说中的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鬼的面目狰狞恐怖,推而广之,只要与死有关的内容都避之不及,如新坟、棺材,深感古语的至理:人死如虎。后来有一阵,面对着日渐垂老的外公、外婆,甚至在心里惶惶不宁,渐渐逼近的某一天,我将无法回避地要直面他(她)们的最后颜容。

人生终究没有长生不老药,无论伟人或者小人都要有个终结。当我的父辈以上年龄的人们进入生命的多事之秋和垂暮之年时,我所惧怕的这种事情日渐多了起来,我的心哆嗦过几回后便渐渐麻木了。那种生与死的浓烈氛围,迫使我对生命现象进行一次次的理性思辩。近些年来,我参加送过不少英年早逝的、寿终正寝的、平凡的和曾宏图大展的人物,真心诚意地去看他们最后一眼,留在脑海中的印象是被病魔折磨到神消骨损、灰黑暗涩的面容。即便有些倏然离去的,化妆后的容光也是一种虚假。曾经读过一位女作家的小说,说的是一位少女溺水而亡,死后竟然比活着时更美丽。我不信,最好不信。万一是真的,那只有一种理由,这人生前丑陋无比。在那种特定的场合,时常还能看到死者昔时的政敌、仇家,他们挤在悼念者中间,比一般人更愁眉苦脸,竭力表现出无限的哀伤,其内心又是一番别样的滋味。现实中只有子须伯牙的高山流水,而没有武侠小说中失去对手而孤独孑然的角色。亲人们在一旁失声恸哭,悲伤到了极点。我常想,这一切肯定是死者生前所始料未及的,他(她)用自己的谢幕引来了这样一场聚会,而自己又无力控制局面,这一幕发生在他形容枯槁、甚至以轻微的一瞥表示内心的好恶都无能为力之时,实在不是他的本意。

生命的过程是在一截或长或短的时间里被展现的,总是要被选择或选择一种终结,恰如一部杰出的电影、小说,即便再精彩绝伦,也总会有嘎然而止的那一刻。想通了这一点,人们便明白了庄子为何在母亲过世之时要击盆高歌。只不过他的表现太张扬,与正统的文化习俗格格不入。

生命的终结形式叵测无常,美好往往难以祈求。我的一位远房亲戚,活到了99岁的一个晚上,还枕在床上和一家老小看电视,逗重孙乐,累了侧身躺过去才10分钟,便长睡不醒了。她甚至没感觉到自己将仙去,凭她的性子绝不会不告而辞的。这算是名副其实的寿终正寝了。然而生命常常不可能像烛火一样被陡然吹灭,更多的时候,它只能像块潮湿的木头,在变成透明炭火的程序中,挣扎着弥漫够了呛人的浓烟,它才肯心甘情愿灭去。

关于生命的结果,我所目睹的更多是遭遇绝症的偷袭,在那漫长的3个月起头,驾御生命的权力自由就被剥夺了,亲人、医生、护士轮番看护,医院俨然成了另一种监狱,只能坐等日渐强大的病魔从内、无能为力的治疗方式从外形成合围之势,眼睁睁看着生命像野地里的篝火一样,从蓬蓬勃勃的状态日复一日暗淡下去。而在这个过程中,病魔的公然侵犯、酷刑般的医疗手段,孱弱的肉体只能迸尽最后一缕元气进行垂死、痛苦的挣扎,医生、亲人们却鞭长莫及,无法助一臂之力。于是在死者的悼词里多了这样的话:他表现得很坚强,始终在与病魔作顽强的斗争。真是雁过无痕呀!一种类似宇宙般无边无际的心灵巨痛和这一行字之间留下了一片多么浩大的空白。我们这个社会的游戏规则太崇尚一种结果,对过程体验往往忽略不记,恰恰忘却了结果都是毫无二致的,而生的过程却异彩缤纷。

十年后的今天我时常还在自责,父亲临终前的一个晚上,剧痛难熬,我还在控制剂量,只要求护士注射半支的杜冷丁。前不久,一位朋友的亲人那饱经80年风雨的身体内全线出现癌细胞,几个月后,他来电话告之:他感到欣慰,老人走时很安详,已无力气去感觉疼痛,心力衰竭到最后竟像是一觉长眠。这是一种造物恩准的、为数不多的完美结局。

我是个无神论者,我不知道将会被一种怎样的结局盯上,引导我走上一条怎样的不归路,匆匆来这个世界走一遭,在一些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以我惯常的品性,不可能去集体无意识地随大流,自以为这是对生命负责任的思考。万一不幸撞上最糟的那一种结局,我已事前策划好,千方百计封锁消息,为自己保留一份自由的权力。然后我要收拾行囊,出一趟长差。我不知道最后的目的地,但肯定是遁入大自然,一定是人迹罕至、无人发现的一个去处。人生的过程满怀奇思异想,凡尘俗风弥漫的大脑,使我从来没能纯粹地和自然交流过。在那种时候,万念俱灰,一门心思只想把这最后一截的生命珍惜用完。这样的时刻,所面对的永远缄默无语的自然就被赋予人的生命,就会回应你一种空谷样的回音。也许,病魔将不时袭击残喘的身心,但这是必定的。躺在医院的床上,人们总是不去直面现代医学对一些绝症到了某些时期的无能为力,无限地祈盼增强了抵抗病疼的坚忍。只是我太早看透了这些,对医学的制幻效应产生了抗体。那样的时候我会把自然当成所有的亲人、朋友和同事,他们会给我力量,支撑我抵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曾编发过一位深圳作者的小说:写一位妻子爱极了丈夫,在自己感觉到最美丽的那个年头的生日,服下了一瓶安眠药。目的是在自己走向美人迟暮之前,把自己的美丽绝伦永恒地留给丈夫。这位妻子太关注自己了,以自己为圆心朝丈夫划了个巨大无比的圆周。她带走了生的欢乐,把死的残忍留给了丈夫。客观上不可能产生理想的结果。前些天,听一位知情者说起几年前自杀得蹊跷的一位朋友,一边是放弃不下的妻儿,一边是无法割舍的另一份感情,两者无从合一,又无法取舍,在内心难以承载重负之时,他选择了一条最便捷的路径———了结自己。无疑,他一走百了,把人生的难题和自责全部掷给了生者,但这种伤害却事出无奈。我的自然远行,只想让亲人、朋友、同事更为轻松,我不想让亲人们为这已盖棺定论的事情拖长愁苦和哭泣的时间,我怕朋友、同事以一种悲天悯人的目光看着我,不知说怎样的宽慰话才好———犹如我对别人那样。我管这样的躲避叫隐性终结,让所有的人知道这人确确实实不以同一种方式存在这个世界上又保留一份美好的记忆,这是一种轻松的、不累及他人的怀念。这中间舍弃掉世俗的许多毫无意义的繁文缛节,让所有生者有更好的一份心情去体验生活灿烂的过程。

虽然,我无力改变这个社会游戏规则,让人们在我远行后像庄子一样击盆高歌,然后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一样延续昨日的生活,我预选这样的方式只是一种补偿,故此,我有一种义务,在生机勃发之时借一篇文章谈生说死时,塞进自己的私货,袒露对生命的思考,免遭骂名。

沉洲,原名陈健,著有作品若干,现就职于福建省某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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