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命
2004-04-29袁政谦
袁政谦
后来,当二奎发觉事情已经不好收拾的时候,一下就想起几句常听人说起的话,比如,福不双降,祸不单行;比如,养娃娃就像养狗,惯不得……不过,以前听到这些话时不觉痛痒,只是到了现在,这些话落在自己身上了,才晓得它们的厉害……
事情就是从惯娃娃开始的,而且,丝毫没有一点前兆,说来就来了。那一天跟往日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天气好像更冷;那个下午也跟别的下午没有什么不同,缩在火塘边睡了一觉,抽了几根烟,喝了几碗茶,屙了几泡尿,—个下午很快就要过去了。
那时屋里已经暗下来。明秀在灶台那边开始做晚饭。就是这时,坐在他旁边的明天说:“我……要吃苕。”
二奎看了儿子一眼。家里的红苕已经吃完了,取苕要上坡去。苕洞在他家菜地边上。天要黑了,又这样冷,二奎不想去取苕。“吃苕,吃毽!”他说。
“我就要吃苕!”明天气乎乎地说。
“狗日的。”二奎骂了一声,笑起来。他想到不久就要开始的那个漫长的夜晚,想到夜里把红苕在火塘的热灰中焐熟后剥开时热腾腾的香气。
二奎站起来,把放在墙边的那只背篼挂在肩上。这时,上房那边传来一阵干涩的咳嗽声。
“给爷爷端碗热水去,叫他吃药。”二奎对明天说,然后推门出去了。
这个寒冷的傍晚,村庄显得十分冷清。二奎一路上没有碰见人,只是隐隐听见一些说话声。狗们也不见了,显然跟人一样缩在屋里。穿过村庄后二奎开始爬坡。从这里可以看见村外那条通往镇上的小公路,它弯曲着消失在远处的山凹里,而镇子则在更远的地方。这时村庄里炸响一只火炮,那孤零零的声音在岑寂中漫延。新年刚刚过去二十来天,这声音使二奎想起过年期间的一些事情。也就是这时,他发现远处灰黑色大山顶上,悬着一大团同样灰黑的云。晚上可能要下雪,他想。
二奎家的菜地在这个不高的土山的半坡上,左右都是各家的菜地。坡上这时静悄悄的,北风让二奎背心一阵发凉。可是这样的大冷天里,坡上也有人在干活,那是在远处的一块菜地里,是来福和他那个五大三粗的女人菊花。来福家紧靠着二奎家,但两家却不来往。二奎讨厌那个脾气蛮横的菊花。他甚至认为他女人玉枝出去打工就再不回家跟菊花有关。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玉枝跟菊花吵过几回架。二奎知道玉枝怕菊花。但二奎是个男人,不能插进女人们的事情中去。后来玉枝死活要出去打工,先去省城,又去浙江,然后就没有音讯了。二奎知道她是不想回来了,他恨自己的女人,也恨菊花。而被菊花收拾得像龟儿子一样的来福,二奎却是既厌烦他,又可怜他。来福早就被村庄里的人当成了笑料。有人说,菊花在娘家那边有个相好,一直有来往,嫁过来后,好不容易才会让来福干一回;即使上去了,要是菊花—下又不高兴,稍一用力就把来福掀翻下去。在一片嘻笑声中,二奎想着瘦小单薄的来福怕兮兮地趴在他女人肥壮身躯上的情景,也不禁笑起来。不过,有人说来福两个儿子都不是他生的,二奎倒觉得未必,因为他们虽然不像来福那么瘦,却跟来福一样不大吭声。就住在隔壁,二奎往往只能听见菊花呼三唤四说东骂西的声音,而三个男的却都像哑巴一样。不过现在,当二奎看着远处的来福两口子时,便又想,那婆娘千不好万不好,但勤快这一条却是很多女人比不上的,不然,她也就不会在这样大冷天里和来福上坡了。
二奎穿过菜地。苕洞是在菜地另一边的土坎下。洞口安着小木门,门上挂着锁。二奎来到苕洞边,握住锁向下一拉,锁就脱开了。这是把坏了的锁。其实苕洞锁不锁都行,有些人家用根绳子把门拴起来就行了。
二奎把苕洞的木门拉开时,一股暖和的带着一点霉馒味的气息立刻漫出来。苕只有放在这样的地洞里才好保存,要是放在家里,天气一冷就会坏掉。苕洞洞口不大,里面却掏得宽敞,二奎先把背篼扔进洞,然后爬进去。
二奎一钻进苕洞就想到有些不对头,他发现盖在红苕上的谷草变乱了,而上次他来背苕,走时是把草盖得齐整平顺的。二奎扒开谷草,发现红苕少了一个角。村庄里不少人家的苕洞都在坡上,他还从没有听说谁家被偷过。一股怒气直冲二奎的脑顶,他爬出苕洞,抬头就看见远处的来福和他女人都背起背篼,提着锄头,像是要回家了。
后来二奎不止一次回想当时的情形,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在那一刻会觉得匆匆离去的来福两口子可疑。实际上,事情发生后二奎一次又一次地后悔,如果他当时没有起疑心,而把来福和菊花的离去当成平常的收工,那就不会做出后面的事情。但当时恰恰相反,二奎一盯上他们就满心生疑,而这种疑心后来又被证明竟是对头的。
二奎一路小跑,踩过几块菜地后,挡在来福两口子面前。
“来福,先不忙走。”二奎说。他面对来福。来福身后是菊花。但他不去看她。三个人那时都站在小路上。路的一边是菜地,一边是土坎。“你背篼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二奎问。
来福慌张地眨着眼睛,却不回答。
“你是不是偷了我家的红苕?”二奎又问。这样问有些冒险,特别是在菊花面前。
来福还是不回答。
二奎觉得来福更加慌张了。“拿背篼给我看……”他说。
话还没说完,菊花一下从来福身后窜上来,一声不吭就要走。
二奎心中的火一下冒起来,他晓得他已经人赃俱获,就在菊花从他旁边斜穿过去时,他一把抓住了她背着的背篼。他想把那只背篼从她背上拉下来,但菊花拉住背篼的绊绳不松手,还用劲往前面挣。
那时,二奎知道菊花实际上已经承认了偷苕的事,如果是冤枉了她,她那张从不饶人的嘴早就日妈操娘了。二奎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快意:这个可恶的婆娘,竟然也有栽到我手里的一天!他用力拉那只背篼,但菊花死个人不放。尽管这样,二奎还是看到了背篼里的那些红皮白芯的苕,就是他家的那种,而他知道来福家的苕洞不在坡上。
“连苕都要偷,你家是不是没有米下锅了!其实,开口说一声,我送你家两背篼就是……”二奎快意地骂道。
而菊花一反常态竟不做一声,她扭着头,也不看二奎,使出蛮力朝前用劲,想挣脱二奎拉住背篼的手。二奎看见她的脸和脖颈都胀红了,嘴巴发出呼呼的声音。二奎晓得那婆娘这时一定非常难受,因此他甚至高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只是,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拉不住那只背篼了,他不得不承认那婆娘的力气实在太大。
二奎使出全力拉紧背篼,但他的两只手渐渐撑不住了。后来的一切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那个死不认输的婆娘再度让他气愤了,当他觉得实在拉不住背篼的时候,终于松开了手,并且顺势猛地一推。就这样,正在朝前使劲的菊花就冲出路坎,连同那只装着红苕的背篼,一头栽到丈来高的土坎下去。
这是一个意外,这个意外让二奎幸灾落祸地哈哈笑起来。他边笑边想,那个婆娘落下坎去,一定会开口骂人了吧。然而,坎下的菊花还是不发一声。
二奎感到奇怪。他走到路坎边,探头朝下看,发现菊花侧着头,伏在坎下的枯草中,背篼的绊绳还挂在她肩上。那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二奎看不清菊花的脸,他不知道她为啥要一动不动趴在那里。
来福也站到路坎边来。他似乎还没有从这些一瞬之间发生的事情中回过神来,一言不发看着坎下的菊花。
二奎想,终究是一丈多高的坎子,菊花可能是被骇晕过去了。“你婆娘落下去咋就不动了?你下去看看。”他对来福说。
来福好像—下清醒了,他把背上的背篼放下来,顺路坎往下跑,跑到—处土坎低矮一些的地方,就跳下去。
二奎一直盯着来福。天正在黑下来,实际上他看到的只是—个模糊的身影。当来福来到他脚下的土坎边时,就跟趴在那里的菊花一样,二奎也看不清他的脸。
“嘿,嘿……”来福蹲下去叫菊花。但菊花不做声。
直到那时,二奎也没有想到会出什么事情。土坎虽然有丈来高,但下面是泥巴和草,落下去会怎样呢?
“出血啦,出血啦……”来福突然惊叫起来。
“出血?哪里出血?”二奎问。
“—头一脸都是血!”
出血往往是事情严重的标志。这是个没有想到的情况,二奎只好下去看看了。
就像来福刚才一样,二奎顺小路走了一段后跳下坎去,又回头往上,来到那两口子旁边。
这时天差不多黑了。二奎想看看菊花的头,看看血,就掏出火机蹲下来。寒风阵阵吹过,二奎用手挡着风打燃火机,护着飘摇的火苗凑拢菊花。菊花的头侧向一边,眼睛闭着,额头和脸全是血。二奎再凑拢一点,就发现菊花的头发是湿的,血正从发丝间浸出来。他想菊花落坎时头一定撞到什么东西了。他伸手一摸,草丛中有块大石头;再—摸,旁边还有好几块。
二奎浑身一紧,冒出一头冷汗,他知道事情麻烦了。不过,他并没有慌乱。他叫来福把包在头上的帕子解下来,又打燃了火机,要来福用头帕把菊花的头扎起来。但是,来福笨脚笨手的根本不行。于是二奎就自己动手,在隐隐的天光中,他摸索着把头帕一圈一圈缠在菊花温热潮湿的头上。他不知道伤口在哪里,但他知道这样缠上能够止血。
干完这些后,二奎一边在干草上擦着弄湿的手,一边对来福说“落坎的时候她的头一定撞在石头上,缠起就不淌血了。你再拍拍她,把她拍醒。”
来福于是又拍菊花的脸。但菊花一点都不动。
“她是不是死了……”来福说。
来福的话让二奎心里紧了一下。“死个毽,哪有从这么一道坎上落下来就死的。”二奎说。
话虽然这么说,二奎还是把手伸到菊花脸上。他似乎感到一股鼻息。
这时风大起来,寒意更重了,连村庄那边的几星灯光也像是在发抖。
“只有先把人背回去了……”二奎说。
当来福用瓦钵端着水凑到床边时,二奎觉得浑身比瓦钵里的水还冷。煤油灯就放在床边的桌子上,床上的菊花一动不动,她血迹斑斑的脸上闪动着灰暗的光。
“喷她—口水。”他对来福说。他总觉得朝菊花的脸上喷上几口冷水,那婆娘就会翻身爬起来,然后骂人……现在,这是他最希望看到的。
来福含了一口水喷过去。菊花的脸被打湿了,可是她紧闭的眼睛和嘴巴纹丝不动。来福又喷了一口水。水洒在那张宽大的脸上,然后变成淡淡的红色,淌在枕头上。来福抓起—块旧布去擦,擦枕头也擦菊花的脸。当菊花脸上的血迹被擦去时,就露出木然的皮肉。“她咋搞的不会动?”来福问。
二奎伸出手,停在菊花的鼻孔边,好一阵才收回来。他觉得菊花的脸好像变凉了。
“她咋搞的不会动?”来福又问。
二奎心中很乱,他没有理睬来福。抬眼时他看到桌上镜子里的自己,脖颈上有几块像是墨印般的血迹。他知道这是背菊花回家时弄的,菊花的头当时就垂在他的肩上,沉重的身体像一座山似的压得他双腿发抖。他好几回都差不多要把她放下了,但最后还是咬着牙把她背了回来。虽然是大冷天,但他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而从坡上到家,菊花始终都没有动弹一下。
二奎瘫坐在床边的小凳上。来福看看他,又看看菊花,学着把手伸到菊花的鼻孔边,后来干脆放到菊花脸上。他很快就抬起头来,一副惊惶失措的样子。
“死了……”来福自言自语。
二奎不住地叹气。
“她死啦!”来福接着就大声说,一脸哭相。
“是你把她推落坎的!”
“她跟我抢背篼……你们偷我家的红苕……”
来福垂下头,用手揪扯着头发。“咋办?咋办?”他呜呜地哭起来。
二奎看着来福,感到身上正不住地在打冷颤。咋办?咋办?他也在问自己。人是他推下去的,但撞上石头却是菊花的命。他并不想她死,他从没有想过要去弄死一个人……
“你赔菊花的命来……”来福呜咽着说。
“人都死了,你叫我咋赔?”
“这事要怪,先要怪你们偷我家的红苕。”
“那我们去找人评理。”
“去就去,我家红苕还在你家背篼里,是你们偷东西。反正又没有旁人看见我推菊花,我就说是她自己踩滑了落坎的,我不承认……”
“二奎,你欺负人……”来福又哭起来。
看着来福,二奎那一刻觉得他真是可怜。“来福,人都死了,又活不转来。你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我也不说你们偷东西……”
“那就这样算啦?”
二奎想了想,说:“算我倒霉,我也是气昏了才推了菊花一把,想不到她落下坎去就死了……这种事情,古来就有规矩,要不是抵命,要不是赔钱。你看,我家老爹病成那样,娃娃比你家的还小,我要是去抵命,他们咋活?我赔钱,你说行不行?”
来福不回答。
“对旁人,你就说菊花是踩滑了落坎的,我上坡碰上了,帮着把菊花背回来……”
来福看着二奎,用手擦着眼睛。
“钱的事我们商量个数,我慢慢给你。你晓得我现在也拿不出钱来,我老爹生病把钱都整空了。我说话算数,要是以后不给你钱,你就去镇上告我!”顿了一下,二奎又问,“你答不答应?”
来福点点头。
“要是答应了,就要认账,对人不要说漏嘴了。现在,你赶紧去通知四邻,准备办丧事,我也在这里帮忙。明天一早,就安排人去通知菊花的娘家和亲戚。”
一听办丧事,来福又抽泣起来。
这时,二奎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家那两个娃娃呢?”他问。
“到外公家去了。”来福说。
二奎想,背着菊花回来时也不晓得她会死,要是娃娃在,还真不好办。
二奎回到家时已经过了半夜。那时,菊花的意外死亡已经在村庄里传播开来。突如其来的丧事让来福不知所措,二奎留在那里一是帮忙,二是把上坡拿苕时碰到来福两口子的事发布出去。直到这时,二奎才想起他还没有吃晚饭。他取了个大碗,舀上冷饭冷菜。可是,只咽下去两口就不想吃了。他不想去睡觉,就重新把火塘里的火点起来。
火不久就燃旺了,柴枝啪啪的炸响。二奎一身酸软地坐在火塘边,心里也有一种力气耗尽的感觉。倒霉的事一桩接着一桩,现在,被偷了红苕,还要赔人家的钱!钱数还没来得及跟来福商量,好歹是一条人命,起码也要三千五千才行。这是个逼得人想去上吊的数字!要是来福要得更多呢?他要多少年才还得清?
上房那边的爹又咳起来。夜深人静时那声音清楚得就像隔壁一样。爹晚上总是睡不好,好久以来都是这样。爹肯定听见来福家的响动了……就是这时,那个念头一闪而现,让他丢不开了……
二奎去上房时端着油灯的手有点发抖。他站在爹的房间外面,犹豫了好—阵才推门进去。他把灯放在桌上,在黯淡的灯光下,木壁和那架老床,蚊帐和被子,还有爹那张瘦得皮包骨的脸和盯着他的眼睛,都是灰暗无光的。
爹的眼睛里流露着一种疑惑。二奎知道爹不明白他为啥会在半夜里进来,慌乱使他像哑巴一样张着嘴说不出话。
“隔壁家先前放火炮了……”爹小声说。
“菊花死啦。”二奎说。他埋着头,但他感到爹的眼睛里闪过—丝惊异的光。他知道爹在等着他的话。“菊花在坡上,从坎上落下来,头撞在石头上……”
爹没有再问别的话,二奎也沉默着。寂静中,可以听到来福家那边的说话声。
这时,二奎一下在床边跪下来。“爹,是我推菊花落坎的……她和来福偷我们家红苕。我去拉菊花的背篼,她不放手……也不是故意的,只是顺手推了一把,没有想到她会落坎……”
爹又咳了起来,他闭着眼睛,张着的嘴巴像是个深深的黑洞,下巴上稀疏的胡须随着咳嗽的声音颤动。
等爹咳完了,二奎接着说:“这事除了来福在场,没有旁人看见……本来,该我去担这个事的,只是玉枝跑了,你又病成这样,我不在了,两个娃娃咋活?我想了又想,我对来福说,这种事不是抵命要就赔钱,叫他不要说出去。原来想赔他钱的,只是又没有钱赔……”
二奎埋下头,哭起来。哭了一阵,又说:“爹,你的病好不起了……你就救救我,救救娃娃……你走了,我好好给你办丧事。”
二奎说完了,就朝着爹磕头。他的头撞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不要磕了。”爹说。
二奎不磕了,小声地呜咽着。
“你走吧。”爹又说。
二奎一边抽泣,一边站起来,端起油灯出去了。
后来,当二奎缩在床上时,尽管捂紧被子,还是不住地打冷颤。他已经说了他的意思,只是不晓得爹愿不愿这样做。左思右想,眼下只有这个办法最好,反正爹的日子也不长了,好多人都说他拖不到春天,早走了还少受点罪。爹从来都是个好脾气的人,生病以后像做了错事一样,不愿去看病,害怕花钱……不过,要是爹不愿又咋办呢?
二奎心里没有底,越想心中越乱。快天亮的时候,他刚刚迷糊过去,就听到大门“吱呀”响了一声。他立刻就惊醒了。
这时天差不多亮了。窗户那里透着一道异样的光。二奎爬起来凑到窗子边。原来是下雪了。雪不小,外面已经是一片白,零零星星的雪花还在飘。他赶到大门边,看见门掩着,留着一条缝。凑拢去,他一眼就看见了踩着雪、拄着木棍往村庄外面去的爹。爹走得很慢,很费力,像是根立不稳的灰黑色木桩,随时都会倒下来。二奎看着爹,直到他消失在被雪履盖的小路的转弯处。他不知道爹要去哪里,但他知道爹要去干什么。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吃早饭前,明天把二奎弄醒了。明天来叫他吃饭,还报告来福家办丧事的情况。在这种僻远的山村里,红白喜事都是娃娃们的节日,明天一早起来就过去看热闹,他说已经来了一些奔丧的人,还说木匠正在做一副比通常的尺寸要宽大得多的棺木。
于是二奎想到了爹。他不敢朝深处想,心神不定地来到厢房。刚在火塘边坐下,端早饭去上房的明秀慌慌张张回来了,说爷爷不见了。明秀的慌张是有道理的,因为爷爷近来一直躺在床上,十多天没有出大门了。二奎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却不能表露出来。他急匆匆来到爹的房间,又急匆匆跑出来。他叫明天赶紧去三爷爷家一趟,看爷爷是不是去那里了。三爷爷是二奎的亲叔,一般情况下爹只可能去他家。
不大一阵明天就跑回来了,说爷爷不在三爷爷家。接着,三叔的两个儿子、也就是二奎的叔伯弟弟有福和有财,也闻讯来了。当大家一起来到爹的房间时,二奎发现桌上有个用旧布包着的东西。拿起来打开一看,是一些钱,大多是些毛票,也有几张一元两元的,虽是厚厚的一叠,最多也不过是一二十块钱。二奎知道这是爹平日积下来的。
“大伯咋会把钱放在这里呢,”有福说。
“天这样冷,又落雪,人都病成这样了,会去哪里呢?”二奎说。
“这事不对头。”有财一边摸着床铺上的东西一边说。“被子都是凉的,大概早就出门了,要赶紧去找。”
二奎一听就急了:“生着这样重的病,会不会出事?”
三个人就急急忙忙出来。他们在村庄里转了一圈,逢人便问。结果跟二奎预料的一样,没有人看见过爹。
村庄里找不到,搜寻的范围就扩大到村庄外。陆陆续续有帮忙的人参加进来,人多了,干脆就分成几拨,踩着雪分头去找。
二奎带着两个人,东寻西看后就走上早晨爹出村的那条路。出了村庄,二奎发现雪地里一道脚印离开了大路,走上那个被村庄里的人称为松林坡的山岗。二奎知道,只有熟悉这个山坡的人才能找到被雪履盖的上山的小路。他想,那一定是爹的脚印。
二奎对跟他来的人说,这种天气怎么会有人上山呢?这山上有他家的坟,爹会不会是去那里了……二奎说着,感觉心跳得紧,而那两个人却似信非信地看着
往高处走,坡路就陡起来。二奎不知道生病的爹是怎么爬上来的。而脚印一直往上,后来就钻进林子里去。那时,二奎感到那种既想看到又害怕看到的结果已经近在眼前,他的双腿发僵,差不多就要迈不开步子
不久,松林里出现了好几座坟,坟上的枯草挂着雪花。几座坟之间都有脚印。在围着二奎早年去世的母亲的坟绕了一圈后,脚印就进入林子更密的一边。
二奎跟着脚印赶过去,很快就看到了立在一棵松树边的爹。那棵松树长在一道岩坎边,桠枝上挂着的麻绳套住爹的脖颈,而爹的脚落在岩坎外,空空地悬着,看上去就像是站在树边一样;只是头微微垂着,如同在打瞌睡。
就在那一刻,二奎觉得从昨晚开始就压在他心中的一块大石头一下就消失了,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轻松使他全身发软。他哇的一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赶过去抱住爹。他埋着头不敢看爹的脸,只是感到已经僵硬的爹冷嗖嗖的。他越哭越厉害,尽情地把这种酣畅的号啕放大到最大音量……
后来,两个同来的人终于把他拉开了。二奎一边抽泣一边看着他们把爹解下来。他知道,先要把爹抬回家,而几天以后还要把爹送到这里来。
那天,让僻静的村庄弥漫着一种被抑制着的兴奋。对门对户的两家人同时操办丧事,这在人们的记忆里似乎是没有过的。不怕冷的娃娃们窜上跑下看热闹,大人们则不停地谈论这件如同天上的扫把星一样难得看到的事情。去世的人一个身强力壮,一个久病难治,他们的死亡让人感到意外,却又在情理当中。虽然一台突如其来的丧事总会有点头绪纷乱,但前来帮忙的人不少。灵堂很快就摆设起来;棺木是多年前就准备好的,只等时辰一到就入殓。消息也不断地发布出去,由近而远,亲戚朋友纷纷闻讯而来。作为孝子和当家人,二奎要招呼客人和安排各种事情。虽然忙,他却没有忘记注意来福那边的情况。来福当然已经知晓他家发生的事,而他找了个理由去了来福家—趟,他把来福拉到一边,提醒来福说他家已经赔了一条命,两家的账清了,叫来福管好嘴巴不要乱说。
白天很快过去。天黑后寒气逼人,停放灵柩的堂屋和旁边的房间都生起木炭火,好让熬夜守灵的人避寒。二奎上半夜陪着几个客人烤火说话,但到了快天亮的时候,前—晚就没有睡觉的他实在有些支持不住了。他悄悄地对有福有财说他要去睡一阵,叫他们先照看一下。他知道所有能睡觉的房间都安排了客人,只有爹的房间没有人,于是就钻到那里去。当他躺倒在爹的床上时,累得好像连把那条又厚又硬的被子拉来盖在身上的力气也没有了。不到—分钟,他就睡得人事不知了。
二奎被有财叫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睡得太死,爬起来时还没有回过神来,因此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有财惊惶失措的样子。
有财说:“哥,镇上派出所的人来找你……”
“派出所的人?”二奎懵头懵脑地说。“他们找我做啥?”
“是啊,他们找你做啥?”有财跟着问。
这时,派出所的人已经过来了。两个公安,年长些的那个进到屋里,年轻些的那个在门口挡住那些跟着来的人。
“你是不是叫陈二奎?”进来的那个公安问。
二奎点着头说:“我是。”
“隔壁家的马菊花是不是被你推落坎后摔死的?”公安又问。
二奎这时一下就清醒了。他晓得来福还是把事情说出去了。“她和来福偷我家红苕,被我抓住了还不承认……她跟我抢背篼,我不是故意推她的……”二奎申辩道。
公安打断了他的话:“你是不是对来福说你家赔了他家一条命?你老爹是不是你叫他去死的?”
“……爹的病反正好不起来了。”二奎说。他突然想到,该落到你头上的事最终是躲不过去的。他不由地叹了口气。
那位公安没有再问下去,他叫年轻些的公安看住人,然后出去了。
门外全是人,闹哄哄的。二奎觉得身上说不出的疲惫,就在床边坐下来。他看着门外的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他知道他们都在说他的事。
二奎听了一阵,心里也就清楚了。事情其实很简单,菊花的姐姐姐夫来奔丧,天黑才到的,他们怀疑菊花不是自家落坎的,一逼来福,来福就把事情全部说了,于是他们连夜到镇上报了案,派出所的人一早就来了。
年长些的公安过了好一阵才过来,他对二奎说要带他去镇上,叫他安排人照料丧事和两个娃娃。那个公安很耐心,实际上是他帮着安排了这些事情,他甚至找来村长,跟他交待了好—阵。
然后,两个公安就把二奎带走了。
一辆破旧的吉普车停在村庄外的乡村公路上。看见他们来了,吉普车就轰响着调头,碾来碾去,路上的雪就变成了泥浆。
二奎爬上车时,发现来福也缩在那里。开车的公安转过头来看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另外两个公安上车后,吉普车就开动了,可能是路滑的原因,车摇摇晃晃开得很慢。不过,二奎还是听到那些闹哄哄的人声很快就被留在远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