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苹果
2004-04-29王祥夫
王祥夫
一
九年前,亮气刚来的时候,书记王旗红嘻嘻哈哈陪着他,又是讲黄段子又是拍膀子亲热得了不得,还亲自卷了裤腿陪他过了南边的那条河,河水真凉。他们往南走了好远好远,南边都是坡地,留不住雨水,不好种庄稼。“这么大一片地我都想包了。”亮气指了指周围的坡地对书记王旗红说,书记王旗红说亮气你随便,这地你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就像使唤你老婆,你使劲使,不使劲使你就是个脓包!
时间是什么?时间就是根利箭,“嗖”的一下子九年就过去了。谁都想不到亮气的苹果树会成了这么大的气候,绿压压的一直接住了南边的山。只是亮气现在猛看上去老多了,头发都白了一小牛儿,他现在很少回家,他在苹果园里盖了五六间房,他和他女人乔其弟商量好了,只要他们的儿子一考上,他就要他老婆也搬到村子里来。他一个人实在是忙碌不过来,村子里差不多点的人亲戚都给他雇到果园里来了,看园子,打杂草,施肥,打药,园子现在是太大了,从这头走到那头要好半天,亮气还在苹果园里养了狗,到了夜里就放出来在园子里跑。果园的事,平时也没什么,最忙碌的时候也就是那么一个多月,平时的果园总是静悄悄的,但一到了苹果开始挂果的时候,人就多了,事也就多了,但好事不会多,多的都是些麻烦事,一件件都让亮气烦心。每逢苹果下来的时候,好像已经形成了习惯,亮气总是要给村子里挨家挨户送些鲜,每家每户都要送到。亮气特别安顿自己的侄子二高,一定要给每家每户都送到,尤其是那些孤寡老人,不能让人说出闲话,既然果园用的是人家村子里的地,虽然签过承包合同,但还是要把关系搞好。但最近亮气发现自己这么做真是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自己的原意是想让村里的人尝尝鲜,想不到倒好像是他欠下了村里人什么。就在前天,亮气从村子里往大路那边走,大路上堵了车,他想看看拉苹果的车给堵在什么地方了,要想个什么法子让车绕路绕下来。村里的范江涛就笑嘻嘻不怀好意地从道边横过来,拦住了他,话里有话地对亮气说我们村的地就是好使吧?地可真肥是吧?可肥了你亮气一个人了!范江涛这么说话的时候,亮气就也站了下来,直盯盯看着范江涛。他想问问范江涛这屁话是什么意思?想不到范江涛却用手指着亮气教训起来。说最近送苹果怎么有几家就没送到?比如谁谁谁家,谁谁谁家,怎么就没送到?天很热,亮气站在那里,出了一脸的汗,末伏虽然已经早过去了,但天还是很热。亮气当时就生起气来,他不是生气园子里的人把苹果送到没送到,而是生气好像是他该着谁了。
“我该着谁了?这事什么时候上宪法啦!”亮气说。
让亮气想不到的是范江涛竟然一下子就恼了,翻了脸:
“你还想不想种苹果,你说说地是谁的?”
“那我问你合同是谁的?是你的?”亮气说。
“合同是个屈,还不是一张擦屁股纸!”范江涛说你那个当副区长的白同学呢?还不是调走了?你还有啥人?还有谁给你撑腰?有本事你把那些苹果树都搬走,搬城里种大街上去,种楼顶上去!
亮气和范江涛在路边说话的时候很快就围过来一些人。这些人是既不向着亮气,又不向着范江涛,都满头满脸的汗,都在一边数说亮气是不是挣钱多了不把村里的人放在眼里,怎么送鸡巴几个苹果还要看人下菜碟,有的人家送,有的人家不送。有的人家送得多,有的人家送得少,要知道地可是他们村的,苹果可是从他们的地里长出来的,没地就不会有苹果。
“亮气你把这话说清楚了!”范江涛说。
亮气脸憋得彤红,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觉得村子里的人就是村子里的人,怎么会是这样?送你苹果吃,是心意,又不是该着谁了。亮气也是气了,年年下苹果,年年挣不了几个钱,这费那费合下来,自己到手的钱还没那几个雇工多,他亮气现在只是白头发—天比一天多,收获了一大把白头发。他女人乔其弟给他理发的时候总是一理就是一地的白发,地上的白发让乔其弟叹息不已。
“从今以后我谁也不送!送是心意,不送是本份,别以为我该着你们谁了。”亮气觉得自己该硬朗一下了,对村子里的人你有时候不能不这样。亮气这么一说,周围的人们就都不说话了,都冷冷地看着亮气。
亮气马上又骑着车子气鼓鼓转了回来,他要问问侄子二高,怎么回事?既然自己已经吩咐过他,怎么还让人说出这种咸不咸甜不甜的闲话?其实自己刚才那句话一出口亮气就后悔了,觉得自己是不是说得过了火儿。但亮气实在是忍不住了,再不把话说出来他就要憋死了,王旗红就更要蹲在自己的肩头上拉屎了。
二高泪汪汪地站在那里,说范江涛那天无理取闹的事,骂他连个眼力都没有,骂他怎么就不懂从古到今人分三六九等?村干部怎么能和一般人高低?要不怎么只有村干部可以在喇叭上喊话,一般社员就没这个权力?
“范江涛是想让我给他家多送几份儿,还有他爹。”二高说。
“今后我—个苹果也不送!干部,什么干部!鸡巴干部!白条子干部!”亮气气了,不再说话,坐在那里生气,人就忽然睡着了,他太累了。
二
王旗红现在很少和亮气见面,总是避着见面,有什么事总是写个条子,再让范江涛送过来。王旗红写条子也没别的事,就是要苹果,今天区上要几篓子,明天乡里要百八十斤,后天市里谁谁谁又要几十斤。乡妇联开会也要,人大开常委会也要。就在前几天,王旗红和亮气动了气,区长王小东的父亲王金林过生日,王旗红就想起了亮气这里带“寿”字的苹果。亮气这几年年年要弄一些带“寿、福、禄”字样的苹果,这种带字的苹果在市场上十分受欢迎。王旗红写了张条子来,他自己把字写错了,把个“福”字写成了“禄”字,那几天苹果上的字还没晒太红,一百来个带字的苹果好不容易摘够送到区长家里倒惹得区长生了气,王区长打电话问王旗红是什么意思?老爷子过生日送“禄”字苹果?什么意思?是讽刺老爷子没当过官还是讽刺他这个区长官当得小?其实王区长骂人是另有原因,是因为治理软环境办公室下来检查工作正好碰见他和几个朋友在办公室里乌烟瘴气地打麻将,这事被通报了一下。王区长打电话骂了王旗红,王旗红便找亮气动粗。问亮气是什么意思?“人家老爷子过生日,你摘‘禄字苹果,禄在东边还是禄在西边?你是不是想害我。”王旗红这么一说亮气也不再客气,转身进了屋,把王旗红写的条子都找出来,整整一大摞白条子,看着那些白条子,王旗红当时就怔在那里,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多白条子?
“你自己看看?”亮气把那张条子找了出来。
王旗红被自己弄了个脸大红,条子上明明写的是要一百个“禄”字苹果。他马上转过脸来骂范江涛:“我写错一个字,你那嘴是屁眼儿!是不是只会放屁?”
范江涛看看王旗红又看看亮气,居然眼对鼻子瞎说,说他当时就对亮气说是过生日用的。
“那天我在不在?”亮气更气了,马上把二高叫过来对质。
二高站在那里只是不说话,不敢说话,半张脸给太阳照得很亮,另半张脸又给树阴遮得很暗。别的人的脸也是明明暗暗。王旗红突然就发作了起来,他把亮气手里的白条子一把夺了过来,一张一张送到鼻子下都又看了看,这是三年多的白条子,三年的时间里,他也想不到自己写了这么多白条子,要了那么多苹果,但这不让他愤怒,让他愤怒的是亮气把这些条子都留下来做什么?
“你说,你留这些条子做什么?”白条子在王旗红的手里“哗哗哗哗”愤怒地响着。
亮气倒不知怎么说话了,看着王旗红。
“是不是想到时候当盘菜用?”王旗红的手又在白条子上拍得“啪啪”响。
“当什么菜?”亮气倒不明白了。
“给纪检委当下酒菜?”王旗红说。
亮气想笑,心里说王旗红你这个村里的小鸡巴官还用不着麻烦纪检委,“这是规矩,不管什么人从果园里拿了苹果他都会留下条子。”亮气说。
“规矩,什么规矩?”王旗红就更来气,说他王旗红就是这村里的规矩,除了他,谁还敢在村里立规矩,说着就把手里的白条子撕了,撕得很碎,然后冲亮气把两手一扬,纸片纷纷落地,在阳光里简直是发出光来,有那么点晃眼。
“你种我们村的地倒想给我们立规矩!”范江涛马上在一边说。
亮气是越生气越不会说话的那种人,他不会说话,一张脸给气得煞白,四十多岁的人,眼里忽然满是泪水,他想不到王旗红会是这种人,种果树这么多年来,亮气挣不到几个钱,但他也不愿挣气。亮气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王旗红倒又说了话,王旗红嘿嘿冷笑了两声,说你亮气别以为还是那几年,别以为你那个同学白美田还在,再说白美田就是在位也鸡巴事都办不成。“他办成啥事了,鸡巴事也办不成!”王旗红又说了一句。
亮气明白王旗红的意思,前年王旗红想托白美田在河两边开沙场,结果没有办成,还有就是王旗红想把南边的那一大片土地包给河北人开砖场,也被亮气的同学白美田给顶了。但这种事怎么也不能埋怨到亮气身上,而王旗红就是怨亮气。
“你还想留我的材料,”王旗红忽然想起什么事了,眨眨眼,说果园的事我不说,我只要是把你的一件事说出来你就得进公安局!
亮气倒愣在了那里,他不知道王旗红说的是什么事?
“什么事?”亮气说。
“你不知道吧?那你就好好等着吧!时间还不到!”王旗红斜瞅着亮气。
王旗红走后老半天,亮气还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身边树上的鸟叫着,树叶儿“哗哗哗哗”响着,他还是想不出王旗红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王旗红说的那件事是什么事?什么事能让自己进公安局?亮气坐了下来,他想让自己想明白王旗红说的事是什么事,想着想着人却又睡着了。亮气是太累了,总是休息不过来。
偏巧这天下午,外边又来了人,是区长王小东陪农科所的人下来参观。晚上自然要在村子里吃饭,王旗红在广播喇叭上喊来了人,去道士窑买了只肥羊,一过七月十五羊就好吃了,按村里的老习惯,还是在妇联主任王美月家吃盐煎羊肉,因为是区长在,亮气也被请去一块吃饭,大盘大盘的羊肉热腾腾地端上桌,还有鸡,拌粉条子,喝了几杯上皇庄出的老烧酒,当着王区长的面,坐在亮气对面的王旗红忽然又来了,他笑嘻嘻地用筷子一指亮气,对区长说:“亮气这小于要不好好给我种园子里的苹果树,看我小心撤了他。”这话王旗红不知在酒席桌上说过有多少遍了,他总是对着上边的人这么说话,亮气也是喝了酒,再加上上午的事,心里的气再也憋不住,一下子就涌了上来,亮气把手里的杯子往桌上“砰”地一放,抬起手,也指着王旗红,“这话可不是你王旗红说了算,我是有承包合同的,别说是你,就是乡里和区上,就是王区长也办不了这事!”亮气又—指王区长。
亮气说完这话,桌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好说话了。
“咱俩儿敬王区长一杯酒。”范江涛看看王美月,想打个圆场。
“还轮不上你狗日的敬酒!”王旗红一肚子恶气,指着范江涛,脸憋得彤红。
“马上就八月十五了,八月十五我再来吃苹果好不好。”王小东区长却掉过脸,对亮气说话,亮气这时的脸像是突然受到了烫伤,红得很不均匀,一片一片的红,王小东区长拍了拍亮气的肩,说喝酒喝酒,还和亮气碰了一下杯,把话题一转又说起别的来,就像是熟练的老渔夫一下子把舵掉了一个个个儿,一般来讲,酒席上的方向盘总是掌握在他们这样人的手里。王小东区长和亮气说起苹果品种改良和引进的事。把王旗红那么大个人一下子凉在了一边。王旗红忽然像是溺了水,不知道脚下的水有多深,也不知道头上的水有多深,他只知道自己这时对亮气的恨有多深。
三
秋天来了,果园里的果子先是一天一天在悄悄上着色,由黄变红,由红变紫,谁见过苹果是紫色的?但亮气种的苹果就是紫色的,在阳光下紫得发黑,这才叫紫。果树是什么呢?果树有时候又像是魔术师,谁也不知道它从什么地方找来了那么多的颜色,那么丰富的颜色,上色对于果树而言只是一道工序,上完色,果树就要在空气中播放它的香气了,没日没夜地朝着四面八方播散着它们的香气,它们用香气告诉所有的人,我熟了,我熟了,是时候了。闻到苹果香气的时候,村子里的人们就都意识到,马上就要到八月十五丁,该做中秋月饼割黍杀羊了。
亮气的女人乔其弟出现了,是亮气打电话要她来的,亮气自己想在这最忙的时候回避一下,这些日子人来的太多,但恰恰就是不见王旗红来,这让亮气心里很是不安,他明白自己是把王旗红给得罪了。亮气仔细想了想,认为自己还是不能和王旗红把关系搞得太僵。太僵又有什么好?要在往年,王旗红的条子早就一张接着一张防不胜防地飞来了,因为出了前不久的事,王旗红那边居然没有一点点动静,就像人已经死了,这最让亮气沉不住气。亮气的女人乔其弟也是农大毕业生,小时候读《米丘林传》让她喜欢上了园艺,报考大学的时候她就上了农大。从外表看,乔其弟已经没有一点点上海女人的样子,人很胖,很黑,不认识她的人都会以为她是本地人,一旦知道她是上海人人们多多少少都会吃一惊。上海女人在人们的印象之中总是苗苗条条白白净净,哪像乔其弟?
亮气对乔其弟说了,这几天来要苹果的人多,有头有脸的私人都要给到,不能因为苹果得罪人,这么多年都这么过来了,一下子改了也不好,凡是有关系的都要白给,要想在这个社会把事干下去就得白给。要是公家单位下来要苹果就要看是什么单位,亮气还特意告诉乔其弟,要她十分留意王旗红的条子,如果是王旗红的条子,最好是要多少给多少,只要他王旗红写过条子来就都给。亮气要给王旗红一个台阶,一个很宽很大的台阶。亮气把该办的事情都安排给乔其弟,自己躲到果园最南边的那间屋里,那间屋也算是亮气的密室,人们一般不会找到那间屋。这几天,亮气就让自己一个人待在果园南边的屋子里,好像是在做反省,反省自己怎么和王旗红的关系弄得这么僵,说心里话亮气不愿得罪王旗红,亮气只是想把话明明白白告诉给王旗红,要他往后不要再那么说话,不要把自己当成是他的部下,也最好不要给外人造成这么一种印象,现在情况是,只要王旗红一在,就好像他王旗红是这片苹果园的主人,这真是很重要的事,这话不说明白怎么可以?至于王旗红撕白条子的事,亮气也想开了,明明知道王旗红的白条子放在那里根本就不会变成钱还放着做什么?亮气现在倒是有些埋怨自己,埋怨自己真是太笨,不把那些条子早早处理掉,造成这么大的误会,亮气在心里越来越不安。到了晚上,亮气会过到果园中间那间屋,第一件事就会问王旗红的条子来没来。但是王旗红连一个条子也没有,亮气还是有些不放心,把条子翻来翻去。
“你找谁的条子?”乔其弟明知故问。
“你明知道还问?”亮气又把条子翻了一遍,问乔其弟范江涛白天来过没有。
乔其弟说没有,她在那里做晚饭,都八点多了,米饭已经做好了,乔其弟把芹菜叶子摘好了,又打了鸡蛋,在心里,她很心疼亮气,她要好好儿给他做几天饭吃,让他养养,或许还能把头发再养黑了也说不定,才四十多的人头发怎么就那么白了。
亮气坐不住了,他出去喊二高,要他马上装苹果,不能再等了,先给书记王旗红送两篓子好苹果过去。亮气站在黑影儿里说话,果园里总好像是要比别的地方黑得早,是树挡住了西落的太阳,但从树缝儿里筛落的太阳又似乎比别处的格外亮快。
乔其弟马上在屋里连喊了两声亮气,让亮气进来。
“你进来!”乔其弟在屋里说。
“干什么?”亮气进来了。
“你要干啥?”乔其弟又是明知故问,其实不必问,她已经在屋里听到了,所以她也不必等亮气回答她的问题,她放下了手里的那碗黄汪汪金子样的鸡蛋,看着亮气,说你怎么这么软?你是不是想让王旗红把你攥在手心里往死了攥?
亮气看着乔其弟,想从她脸上看出个主意来,因为他自己实在是没有主意。
“你是不是还嫌他不过份?”乔其弟又说。
“树是植物,又不是一群动物,说赶就能赶走,”亮气说谁也不能得罪地头蛇,到时候会咬你一口,你又没办法制它,你又不能把苹果树一鞭子都赶走,像赶牲口。
“你当着王区长的面说那话,他当着你的面撕条子,这会儿你再主动送上门去,不合适!”乔其弟很有主意,她从屋里出去,告诉二高不用装苹果,“时候不早了,先回去吃饭。”
“婶子的意思?装还是不装?”二高却问亮气。
“你说呢?”亮气却问了二高这么一句话。
二高不说话了,二高脸很黑,牙齿就显得很白。
“照你婶子的话,别装了。”亮气想了想,觉得乔其弟有理,这回就一硬到底吧,做人总是要硬一回两回的,一个人老是硬不起来那是啥玩意儿?
“二高你要不在这儿吃吧?听听你的意见。”乔其弟这才说。
亮气的侄子二高准备走了,忽然又站住,嗫嗫嚅嚅地说:“眼瞅着快过八月十五了。”
亮气倒不知道侄子二高想说什么?“过八月十五又怎么了?”
“你说吧,你的意思是不是应该给王旗红送,”乔其弟一下子就猜准了二高心里的话。
“我说不清。”二高不说了,他认为自己不该多说话,二高转身走了,背了一袋子落地的烂苹果,他们家的猪这下子要提前过八月十五了。
吃饭的时候,亮气吃着吃着忽然笑了起来,他吃芹菜吃得很响,就像嘴里安了个扩音器,亮气的哥哥最讨厌他吃饭吃出声音,总是在吃饭的时候用筷子打他,结果是亮气的声音更亮了。乔其弟问亮气笑什么,亮气倒问乔其弟自己是不是笑了?是不是笑出声了?
乔其弟不明白亮气是怎么了?总是睡不醒的样子,屋子里静下来的时候屋子外的声音就大了起来,可以听到给虫子咬过的苹果落地的声音,还有就是那几条狗全跑到门外丁,它们像人一样喜欢光亮,但它们不像人那样喜欢苹果,亮气养的四条狗里边,只有一条有时候会把—个掉在地上的苹果追着咬来咬去,好像是咬给亮气看,让亮气觉得它热爱苹果,好让亮气喜欢它。
“你再说一遍,他王旗红把条子撕了就朝你脸上—扬?”乔其弟又说这事了,这事是前几天亮气才告诉她的,为这事乔其弟很生气,说王旗红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村支书,再大点儿还了得。
“就朝我脸上把碎纸条子这么—扬。”亮气说。
“你怎么会把那些条子给他?”乔其弟说。
“你说要是你你会不会撕那些白条子?”亮气说。
“问题是一般人给你写白条子你会不会给他苹果,而且是给了又给,给了又给。”乔其弟回答得很好,从上大学的时候开始,乔其弟就会说话,会把话说得很好。乔其弟的拿手好戏还在于她有时候干脆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听,好像她生下来的时候就只带过来两只耳朵。即使是别人问她好几次她都不会表态。
“王旗红是不是以为他就是你的领导?”乔其弟说。
“他经常那么表示,只要一有机会,好像我就是给他打工的。”亮气说。
“他怎么说?”乔其弟看着亮气。
“我不想说了,说这干啥。”亮气不吃了,把嘴里的芹菜丝子吐到桌子上,他已经吐了一堆了,他这几天牙疼得厉害,十分厉害,厉害的都好像是有人在上边钉了钉子。
“他怎么说?”乔其弟其实早就知道王旗红怎么说了,但她想再听听,生气有时候也挺让人激动,要不生活就更显得平平常常了,平平常常的生活有什么意思?
“他能说什么,他总对别人说‘你给我好好儿种苹果,你要是不好好干,小心我下你的链子。”
“下链子?”乔其弟没听懂。
“下自行车的链子,自行车下了链子还能不能骑?”亮气说。
乔其弟就笑了起来,说这个比喻很好,说王旗红有时候很会说话。
“别的没有了,就这么几句话,反来复去的说同一句话才气人,才是给人难看,我知道他想让周围的人都觉得果园就是他的,我只是他的长工。”亮气说。
乔其弟已经吃完了,她是个勤快的女人,她马上就去洗碗了,一边洗碗—边说她的意见是,不能因为王旗红这么一闹就不给村上的人送苹果了,尤其是马上就要过八月十五了,该送的还是送。乔其弟直起身来,看着亮气,说怎么也不能得罪一大片人。
“都送?”亮气说。
“但就是不能给王旗红和那个范江涛送。”乔其弟说。
“给他俩儿点颜色看看?”亮气有些激动。
“怕什么?”乔其弟说。
“对。”亮气说。
“让他也明白明白。”乔其弟说。
“前前后后加起业他拿到手的苹果也不知有多少车了,每次给他的又都是最好的苹果。”亮气又来气了,王旗红太不像话了,把白条子撕了还不算,还要扬到他脸上。
“我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亮气忽然小声问乔其弟。
“是他得罪你!”乔其弟几乎是厉声说道,看着亮气,说亮气你怎么搞的,一说话就把理给了他,他吃你的苹果,不给一个钱,打了那么多白条子,最后还都给撕了,撕了还不算,还把撕成碎片的白条子往你脸上扔,为了这,你也要出口气,起码给他点儿颜色,你待会儿就去找二高,再让他叫几个人,把后边那堆苹果先分了,这次可以给村民们苹果,但是绝对不送,送什么?让村子里的家家户户自己来领。
“要是王旗红和范江涛家里也来人领呢?”亮气说。
“你以前给村里人送苹果让他们打不打条子?”乔其弟忽然问亮气,新的主意是突然而至的,一下子就在乔其弟的心里产生了。
“没呀,那还打什么条子。”亮气说。
“明天就这么办,无论是谁家,来拿苹果就打条子。”乔其弟说。
“那人家也许就不要了,不过十来斤苹果。”亮气说。
“说好只打条子,不收钱,是白给,不要白不要。”乔其弟看着亮气。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亮气笑了起来。
吃完饭,亮气和乔其弟去看白天摘的那些苹果。他俩走在林子里,果园里时不时有苹果落地,每一个苹果落地的声音在亮气的耳朵里听来都很大,果园里每掉一个果子亮气都会停下来,忍不住要“啊呀”一声,说“又掉一个。”过一会儿,亮气又会停下来,又会“啊呀”一声,又说:“听,又掉一个。”“听,又掉一个。”“听,又掉一个。”
“你给王旗红的难看也不算小了。”乔其弟忽然又说起亮气当着王区长的面给王旗红难看的事。她十分赞成亮气这么做。
“那叫难看?那是教他怎么说话!”亮气说。
“就是要给他难看,这次止村民们打条子就是要给王旗红更大的难看。”乔其弟说。
“又要下雨了。”亮气说雨下得太多对苹果不好。
九月的天气,只要一下雨就会冷一阵子,这几天就好像突然已经有了深秋的感觉。但村民们还是都冒着雨去亮气的果园取苹果,这对村民是件新鲜事,村民们吃亮气的苹果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人们好像已经习惯了,一到这时候就等着有人把苹果送上门来,但今年却变了样,果园那边通知让村民们自己去果园把自己的那一份拿回来。二高已经把这事都说到了,而且把要打条子的事也说明白了,这让村民们很不解又很不放心,不知道亮气那边是什么意思,打什么条子?还要在条子上签字?村民们最怕把自己的名字写在这样或那样的纸条子上,又不是卖,是家家户户都有一份儿,既是每家每户都有还打什么条子,人们一个一个都狐狐疑疑的,都不明白亮气是什么意思?但既然是白
吃,又要过八月十五了,村民还是都来了,只要是白给,哪有不来的,而且是争抢着来,好像是来晚了就没份儿了,或者是来晚了就没好的了。亮气的这种做法让人们想起了人民公社那几年,那几年总是分东西,总是大家伙儿一起行动,这几年没这做法了,而亮气的果园却又开始这么做了。亮气的果园很大,苹果只能是一片一片地摘,偌大一个苹果园分了好几个片,先从南边摘,摘下的苹果都先堆在地上,村民们都拥到果园南边去,每户十斤,在一张白条子上签好宇然后就可以把苹果拿走,那可是又大又红又鲜亮的苹果。二高在那里给人们过秤,天气有点冷,二高身上居然披了件部队的军绿色小棉袄。乔其弟在一边看着人们签字,一摞白纸早放好了在那里,等着人们签,签好,然后再由乔其弟一张一张收起来。乔其弟是个和气的女人,这种事还用得着向人们解释,可她却在那里一遍一遍向人们解释,说签个字也知道到底都谁家拿到了,到底是分了多少卖了多少,也好统计个年产量。
果园里的地都耙得很松,这样一来苹果落了地就不会摔坏,村民们在果园来来回回地走着,脚下发出很难听的“咕吱咕吱”声。村民们想不到果园里的苹果会堆得那样高一大堆,树上的苹果会把树枝压得那么低,低得都贴到了地面。村民们分了苹果也不肯走,这里看看,那里看看,说树上的这个苹果真好,怎么就会这么大,好像光说话还不行,接着是动手,把树上的苹果摘一个两个下来放嘴里吃。有人在一旁说在果园里吃一个两个苹果算什么?只要不往走拿就行。不知是谁这么一说,许多人干脆把自己已经分好的苹果都放在了一边,干脆在那里摘着苹果吃了起来,也有把苹果先送回去,再过来吃苹果。还有的家长把孩子们喊回来,告诉他们去果园吃苹果,说是吃个鲜,从树上现摘下来的苹果就是好吃。孩子们这几天刚刚开学,去果园吃苹果的毕竟不多。先把苹果拿回家的人们把亮气的话也带了回去,那就是今年谁家也不再要想等着让人家送苹果,家家都有一份儿,得去把条子签了字才能拿走。这话自然传到了王旗红的耳朵里。
四
望着黑沉沉的天空,王旗红忽然笑出了声。王旗红这几天也没什么事,南头沙场那边一下雨就停了工,要不就要塌方,这雨下得很让人讨厌,要是打个雷就好了,让人觉着有晴的意思,王旗红最喜欢天上打雷了,打雷的时候他比谁都兴奋,这就是王旗红和别人不同的地方。王旗红觉得天上不打雷是个怪事,天上有那么多的云,好像是五湖四海的云都跑到他们村子的上空了,这让他想到了一句话:五洲震荡风雷激!这句话好啊,有了风雷这个世界才像个样子。王旗红忽然想起以前那个老乡长伍倍富的话了。伍倍富说过,人这种玩意,你要是不管他他就不理你,这就叫“管理”,人这种玩意儿你要是不害他他就不怕你,这就叫“害怕”。王旗红对着黑沉沉的天空又笑了起来,他觉得老天不打雷他也要打个雷了,打个响雷,他这个响雷要打在亮气的头上,他要是不打这个响雷,不但亮气这小子不怕他,而且村民们也不会再觉得他有权威了。王旗红刚才打手机让范江涛过来一下,说有事让他去马上去办。江涛马上就过来了,江涛过来后王旗红忽然又改变了主意,他问范江涛取了苹果没?范江涛很怕王旗红,看看王旗红的脸,说没去取。其实他早打发他女人去取过了,取了十斤回来,不取白不取。可这会儿他觉得自己不能对王旗红说自己家里已经取了苹果的事,这么一说就显得自己和王旗红不在一条线上站着了。
“没呀,我又不是这辈子没吃过苹果?”范江涛说。
“这就对了,鸡巴十斤苹果还想唱大戏!”王旗红说。
“还让打条子呢。”范江涛说亮气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王旗红说这事他早就知道了,说亮气一撩尾巴他就知道他拉的是什么屎!“他是怕我丁,怕我把他让我打条子的事往心里去,所以才这么做,让人人都打个条子,我打条子的事就给摸平了,我偏不给他这个台阶下。”王旗红看着范江涛,像是想在范江涛的脸上看出话来。
“说的是,是想给你个台阶。”范江涛马上说。
王旗红的脸马上就变了,说是你妈个X,你妈个臭X,他是想给我难看,他这叫以其人之术还其人之道,我撕了他的白条子,他倒让全村人都统统打白条子,家家户户十斤打一个白条子,他妈个臭x,我看他是长大了,不知道什么是管理和害怕这两句话!王旗红的脸色在瞬间变得十分难看,他不看天了,他让范江涛随他进家,他有话要对范江涛说,王旗红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对后边的范江涛说看看咱们谁厉害!打条子咱们就打条子!
范江涛不知道王旗红是什么意思,王旗红总是让他害怕。
王旗红在一进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了,他要江涛也坐下。
“你说你到底取了苹果没有?”王旗红又说。
“没呀。”范江涛说。
“操你妈个臭X:”王旗红又骂开了,说范江涛你这是自己想找骂,有人看到你老婆往家里背苹果了,你还说没有,是不是你老婆往回家背了一口袋大鸡巴!
范江涛说他真不知道,不知道有这回事,快过八月十五了,谁家没个果子香,就是她往回背,又不是我,这是委屈我,我总不能整天看着女人,她又不好看,脸都像个紫茄子了。
“算了算了,不说这,我也不害你,你也别怕,你要是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你也可以等着看。”王旗红不说这话了,他要范江涛拿个主意,这个主意就是,亮气他可以用条子给自己难看,他也要用条子给亮气个更大的难看。王旗红已经把好多年前的那张和亮气签的协议纸拿了出来,要范江涛看,纸上写明了亮气承包村里曲河以南一带的土地种苹果,村委会负责监督协理他搞好承包。
“你说什么叫监督协理,”王旗红问范江涛。
“就是管他。”范江涛说。
“差不多。”王旗红对范扛涛的回答还算满意,他又问范江涛“协理”两个字怎么解释,
“帮他办事,协助的意思。”范江涛在区中学读到高中毕业,人还不糊涂。
“你他妈只说对一半儿,你说是帮助他?说反了!咱们是一级政府,他大还是咱们大?鸡巴大还是卵大?所以说不是帮他办事,是一道做一件事。王旗红从沙发上跳起来,去了另一间屋,从另一间屋里取出了一大摞白纸,他要范江涛做一件事,就是把白纸都裁成一巴掌宽的纸条儿,王旗红说看看谁的纸条子多。
“按着户,把户主的名字写上,一户五十斤苹果。”王旗红说。
范江涛愣了愣,看着王旗红,他不知道王旗红是什么意思,但范江涛已经激动了起来,范江涛知道王旗红这回要闹事了。
“五十斤比十斤多吧?”王旗红说。
“当然。”范江涛也激动了起来,看着王旗红,还是不知道王旗红是什么主意。
“多要比少好吧?”王旗红又说。
“当然。”范江涛说。
“我要!”王旗红又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站起来后又不说话了,这说明他激动得真是厉害,王旗红激动得厉害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了,要接着说,就总会结巴。他又坐下来,说:“你写吧,每户五十斤,把每家每户当家的名字写上,他亮气给人们十斤,我的条子要给人们五十斤,我代表村委会。”
范江涛明白了,嘻嘻嘻嘻笑了起来。“那人家亮气能给?”
“给了就坏了,你妈个臭x,你就不用脑子想想事?”王旗红说。
范江涛张大了嘴看着王旗红,开始想事,开始用脑子想事,起码是装着用脑子想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给也好,不给也好,给,是听我的,算他识相,不给,村民们都拿着我的条子你说能不能让他,”
“好啊,好啊。”范江涛说,脑袋转过来了,开始动手写他的条子了,对着王旗红拿出来的那本老厚的户口簿。
“看看咱们谁厉害,不害他他就不知道什么是‘害‘陷!”
“你还用不用在上边签字。”范江涛说。
“当然签。”王旗红说不签字他亮气还不知是谁和他玩儿,不签字村民们还不敢朝他去要,王旗红想了想,说不但要签字,而且还要盖上村委会的公章。
外边又开始下雨了,下得很小,王旗红坐在炕桌边开始在范江涛写好的条子上一个一个签字,他把名字签得很大,“王旗红”三个字最数后边的那个“红”字大,红字的最下边的一道猛地往左一拉又猛地往右一甩,真是十分有气势。“大人物都这样写。”王旗红说过为写这个字他练了许久,说一般人想模仿都模仿不来。然后王旗红又取出了村委会的公章,让范江涛给每一张条子都盖上公章。
村里的人们都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日子又要来了,总之是好日子,总之是要让人过—个好八月十五了。几乎是全村的人都听到了喇叭广播,要村民们都到村委会去取领苹果的条子。亮气的表哥和表舅也听到了,甚至亮气的侄子二高也听到了,他们都没多想,他们也不用多想,这是从外边往回来拿东西,又不是要从家里往外倒腾,想那么多做什么。而且村委会给的是五十斤,好家伙,加上亮气果园给的正好是六十斤苹果,够吃一阵子的。许多人家都在想着怎么分配了,给女儿家多少,给小舅子多少,或者是卖了买什么?也有准备储藏起来的,比如放在地窑里。消息是晚上由范江涛通过广播喇叭一遍—遍播出去的,喇叭里告诉人们让人们晚上就去把条子领回来,明天上午再把苹果取回来。人们都马上行动了,去村委会领条子,条子上的大红公章更加令人们兴奋,人们好长时间没见过这种大红公章了,这大红的公章简直是神圣,这说明这是公家在办事,是牢牢靠靠,是千真万确。有的人就悄悄打听是不是村里又要换届了?要不是赶上换届王旗红绝对不会做这种好事,有些人又盼着换届。发条子的时候,范江涛还一遍一遍告诉村民们明天上午就去果园把苹果取回来,要是去晚了剩下不好的可谁也别怪谁,“天在下雨,越是下边的苹果就越是坏得快。”范江涛还对人们这么说。发条子的时候,妇联主任王美月也在,她负责在另一张纸上登记,登记都谁谁谁领了条子,一个发条子,—个登记,这才像个办公的样子。范扛涛和王美月发条子的时候王旗红也过来看了一下,说苹果大丰收了,给大家多吃个苹果也是村委会的一点点小心意。王旗红转了—个圈儿又回去了。他没回家,他出了村,去了果园,那条小河上现在修了一座水泥小桥,桥下的水亮晶晶的,好像一晚上那些河水都变成了银子。他站在桥上朝果园那边看,果园在夜里更显得黑压压的,没—点亮光。王旗红忽然笑了起来,心里说看你亮气厉害还是我王旗红厉害。王旗红觉得这还不够,他干脆想绕着果园走一圈儿,他是这么想,那么大个果园他能绕得过来吗?他从南边往北边走了走,果园里的狗就叫了起来。王旗红又踩了两脚的泥回到了村委会,村委会里还有人在领条子,领了条子不走的人聚在一起说话,谈话的焦点是村里是不是真的又要换届了?如果年年都换届就好了,如果月月都换届就好了,会不停地有好事,到时候有苹果就发苹果,有香蕉就发香蕉,要是有X呢,就每人再发一个X!一屋子烂光棍就大笑了起来。
“都早点儿去,都早点儿去。”王旗红对屋子里的人说果园里的苹果也下得差不多了,粗粗地估摸了估摸每户五十斤差不多少,要是不够数就明年再补,苹果不像是山药蛋,起出来堆地上狗也看得出有多少,果子在树上,地上摘好的有多少好说,树上有多少就不好说,还是早点去为好。王旗红又说天不早了,还有几家没来?七老八十的家里来不了的江涛你就给送一下,别光等着,那些人干着急也来不了,小心急得溺了裤子。
王旗红挥挥手让那些烂光棍们散了,接着他也笑嘻嘻地回了家,和老婆上了炕。
“你等着看好戏吧。”王旗红躺在被窝里笑了又笑,说明天保准有场好戏看。
五
天刚刚亮村里的人们就陆续去了果园。果园的早
上是鸟的世界,像是在演出,又好像那些鸟经过了一夜的休息精力太旺盛了,不叫叫就要憋出病了。第一个拿着王旗红签过字还盖了章的村民出现在亮气面前时简直是给亮气带来了惊喜。好像是天终于放晴了,这时天刚刚才亮,二高那一帮子园工还没来。亮气简直是给吓了一跳,亮气正在一棵苹果树下撒尿,他这泡尿撒得要多长有多长,亮晶晶的拉出一条线。亮气忙系好裤带给这个村民过了五十斤苹果。他把那张条子拿进屋要乔其弟看,乔其弟正在给他做早饭,昨晚的稀饭热一热,再在稀饭里放些甜菜叶子,她给亮气煎了两个鸡蛋,给他补补。
“你看你看。”亮气让乔其弟看条子,王旗红打过条子来了!
乔其弟居然也高兴了起来,这说明形势在好转,这就像是一辆车在路上跑,前面是座山,视线被遮住了,遮得云山雾罩,什么也看不清,这下子好了,车一下子终于转过这座山了,可以看到前边的平坦大路了。
“好了好了,这回你放心吧。”乔其弟给亮气分折了一下,这说明王旗红服了,脑子转动开了,乔其弟着重说到那个公章,说以前好像他没在条子上加盖过公章,看样子这回他规矩了。
“知道规矩就好。”亮气洗过了脸,开始吃饭,心情一下子变得好极了。
这时候,第二个和第三个来果园拿苹果的人出现了,手里都拿着王旗红签过字而且加盖了公章的条子。亮气嘴里倒腾着饭接待了这两个人,这只能说是接待,因为亮气高兴,所以他从来都没像现在这么客气,还尽量给这两个人拿好一点的苹果。这时候天已经亮了,当然果园里的黎明总要比外别来得晚一些,但落在果园里的阳光都是金子,一点一点都金光闪闪,所以这里的黎明来得更加动人。但更加动人的场面是村民们蜂涌而至了,像是一次赶集,像是看大戏,更像是一场战争,这让亮气感到吃惊,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来了这么多人,而且他们的手里都有一张王旗红签过字盖过公章的白条儿。
“怎么回事?”亮气问乔其弟。
“怎么回事?”乔其弟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乔其弟不吃饭了,她已经飞快地在脑子里算了一笔账,每产五十斤,五十斤乘以三百户得出的数字可不是个小数字,怎么回事?她把亮气拉到了屋里,让那些人在外边先等着。
“像是不对劲?”乔其弟看着亮气,她已经感到这不可能是一件好事了。
“我以为只是一两户,怎么都来了?”亮气朝外边看看,外边都是人,不少人正在树上摘苹果吃,嘴张得老大,大口大口吃苹果,拿苹果当早餐。
“你想想是怎么回事?”乔其弟看着亮气。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亮气脑袋发懵了。
“我看是王旗红在收拾你,给你好看,每户五十斤,谁给你结这笔账。”乔其弟说。
亮气有些明白了,他朝外边看看,抬抬手,把二高招呼了进来,让他暂停给人们过苹果。
“那怎么说?”二高从外边进来,说有的过了有的没过。
“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这事,每户五十斤。”亮气看着二高。
二高有点毛愣,也看着亮气,说这种事连你都不知道村委会那边就能往出开条子,王旗红敢往出开条子这到底是怎么会事?二高就把自己家的条子也取了出来让亮气看。
亮气明白过来了,明白这是王旗红在收拾自己,亮气把收回来的条子看了又看,又看看站在一边的乔其弟,他不说话,他明白就是条子上打了村委会的公章,到时候这笔账也可以无休止地拖欠下去以至于到后来谁也不认账!或者是把账永永远远地爬在村民的头上,这种账也太多了,多会儿见谁还过?每户五十斤苹果如果发下去,也就是说那些平素和自己有来往的客户都要拉不到苹果,已经交了定金的也摸不到苹果皮。
“不能再给。”亮气说早上那一两个来拿苹果的他还以为是王旗红的关系户,照顾一下也可以,现在说什么也不能拉了。
乔其弟不说话,站在那里想她的主意。她在想怎么把挤到果园里的这么些村民赶出去,赶当然是不能赶,人又不是羊,要去说,说什么?怎么说?说让大家先回去,说让他们分批分批来,这就是搪塞,明说吧,就说这条子不起作用?说果园里不知道这回事,怎么说?
亮气看着乔其弟,想看看她有什么好主意。
“最好是让人们先回去。”乔其弟说。
“当然是让人们先回去最好。”亮气说。
“要是不回呢?”乔其弟说。
“哪还能不回?”亮气其实也没有主意,他看看乔其弟又看看二高。
“这件事王旗红压根儿就没跟你商量过?”二高看着亮气,明白过来了,他明白王旗红的厉害。二高是个脑子特别灵活的人,他的主意是先让人们回去,就说是今天先不分,今天下的果子马上有车来拉,要按着计划来,这些人一走,就赶快联系客户,让客户紧着来拉苹果,到把苹果拉得差不多了,谁再有什么想法也是白搭。二高又看了下日历牌,说今天是八月初五,离八月十五还有十天,就说到八月十三四再给村民们分这五十斤好不好?
亮气出去了,他有些激动。天气已变冷,毕竟不是那几天了,早上起来果园子里特别的凉。地上潮乎乎的,亮气出去说话的时候嘴头子上都有呵气,亮气对站在那里等分苹果的村民们说今天一是腾不开手,二是果子都还在树上没摘,有远道来拉苹果的,先要让人家客户走。亮气这么说的时候村民们就有些急,马上有人说那刚才谁谁谁家的谁谁谁家的怎么就分走了呢?亮气就说过几天分更好,果子会在树上熟得更好,这着什么急?离过八月十五还有十天呢,你去出远门看外母娘还是怎么的?着什么急。
其实最打动村民们的话是亮气说果子在树上再熟几天就更好,更红,更甜。亮气说了,果子在树上是一天—个样,别看颜色差不多,早摘一天和晚摘一天吃起来甜头就是不—样。亮气这么一说,等着分苹果的村民们就开始往外走,怎么说这苹果都是人家亮气园子里的,又是白吃,刚刚每户给了十斤,先慢慢吃着,亮气说的也对,这五十斤着什么急,在树上挂着吧,越挂越甜。不少人嘴里吃着苹果开始往果园外边走。脚下发出“咕吱咕吱”难听的声音,地上都是隔夜的雨水。鸟在叫着,一声一声很清亮,但已经不那么热闹了,小鸟已经出窝了,大鸟的叫声凛利而悠长。这个节候还不到收割庄稼的时候,人们比较消闲。一过了八月十五人们就要忙碌了,各种庄稼都要收到场上来,紫的玉米,红的高梁,黄的谷子,黑的豆子到时候都要进仓。这个节候是村民们少有的消闲时候,所以人们的精神就格外的旺气。
“王旗红这一手真厉害。”亮气看着离去的村民,对乔其弟说,他在心里简直都有些佩服王旗红了。
“他撕你的条子,你让村民们打条子,他反过来再来一手,给村民们打更多的条子,简直是流氓。”乔其弟拍了一下手,笑了起来,说这是条子大战。亮气说别笑了,赶快联系客户让客户拉货。亮气又对二高说让他安顿园子里的工人赶陕摘苹果,摘了就拉走,到时候出丑的不是亮气而是王旗红。
雾散开了,果园里的雾先是飘起来,像一张纱,慢慢慢慢飘了起来,让阳光照进来,把果园照得晶晶亮亮。这时候又有人出现了,是村里的几个老人,来采蘑菇,树下的蘑菇很多,不及时采太阳一出来就会变成一股子黑水。
六
王旗红在村子里是个出了名的孝子,他现在只有一个八十岁的老娘,他这个老娘却总说自己已经八十五了,八十五就八十五吧,没人跟她讨论这些烂事。一人八月,屋子里就凉了。王旗红的老娘这几天感冒了,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王旗红不敢让村里的大夫给她输液,怕岁数大了来个输液过敏不好。王旗红的老娘就住在王旗红的后边院子里,王旗红天天一早一晚都要去看自己的母亲,这天早上一起来,王旗红的老娘就拄着拐杖在地上来来回回地走,窗子和门都开着,这样的早上,风是凉的,王旗红的老娘在穿堂风里一边走一边说自己不行了。王旗红是孝子,孝子最爱对谁发火,其实就是对他要进孝道的那个人发火儿,王旗红发急,大声说大清早开门开窗做什么!王旗红的老娘就又让王旗红喂那两条小红鱼,说不喂就要饿死了。王旗红没好气,说饿死就饿死吧!他这么一说话,他老娘就开始抹眼泪。王旗红最怕看他老娘抹眼泪,为了让老娘高兴,王旗红一大早就又坐车进城给他老娘买菊花去了。他娘最喜欢千头菊。
王旗红给他老娘买了千头菊,接下来的事,他就想知道亮气的果园那边进行到什么地步了。让他想不到而且生气的是去果园的那些人又都回来了,王旗红在当街拦了个村民间了问,那村民叫豆五,豆五告诉王旗红说是亮气让村民们八月十三四再去分,苹果在树上多挂几天才甜,谁不知道苹果是越甜越好吃,傻X吧,你!操你个妈!王旗红没再跟豆五说什么,他去了村委会。接下来,村民们就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因为他们听到了书记王旗红的声音,他们一般是在喇叭里听不到王旗红的声音的,一般在喇叭里通知个什么事都是范江涛的事,书记王旗红从不在喇叭里“吱吱哇哇”地露面。村民们几乎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连正在解手的男人们都凝了神气在听王旗红的讲话了。王旗红把扩音器拧到了最大,这么一来,他的声音就像是变了形,如果声音能变形的话,又粗,又嗡嗡嗡嗡,有一种空前绝后的威慑力,是要发生什么事了,人们先是听到声音,到后来才能听到书记王旗红在扩音器里讲什么,讲苹果。王旗红已经生气了,他的生气先是小小的两片嫩芽,就像春天刚刚从地里钻出来的那种嫩芽,但随着他的分析和评论,这嫩芽很快就长成了参天大树。一棵愤怒的参天大树在扩音器里出现了,这棵愤怒的参天大树一下子伸展到了整个村庄的方方面面。王旗红的声音在扩音器里传遍了四面八方,他先从土地讲起,讲到一半儿就停丁,这让人们有些莫名其妙不得要领,因为讲到一半儿的时候王旗红想到了土地承包法,而亮气是有承包合同的。王旗红只好及时刹车,从土地法一下子又讲到了今年的雨水和天气,说雨水和天气都好,更好的是咱们村的土地,所以那些苹果才长得又大又红,要比真正的日本富士苹果都好他妈的一百倍。接下来,王旗红讲到了八月节,说八月节是重要的节日,日本人不过,美国人也不过,只有中国人才过,是中国人的节日,所以要好好过,所以村委会决定给村民们每人分五十斤苹果。王旗红的讲话随意而激动,但人们还是听懂了,苹果的事情很重要,王旗红的广播讲话可以归纳为两点,那就是,一:苹果是咱们村的工地上长出来的,所以要吃在头里,这是什么意思呢,王旗红还补充厂一句,那就是要人们到果园去先摘丁苹果然后再过秤,果园里人手少,还能等人家摘了再给你过秤?自己动手吧,摘了过秤就是。二是:要吃就先吃好的,苹果是咱们的土地上长出来的,好的要先给咱们自己人吃,怎么也不能等外地的贩子们把好的拉走留下烂货咱们再吃。王旗红在讲话的最后停顿了一下,说了一句他老娘经常说的话,他老娘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儿啊,谁不知道拦园茄子是蔫货!”王旗红在讲话结束时说:“别给亮气找麻烦,自己去摘,摘厂过秤,早摘早好,你们啊,谁不知道拦园的茄子是蔫货!”
这讲话是太重要了,人们都感到了这讲话的重要性,这讲话一上来就显出了它的重要性,是王旗红亲自讲,要不重要就会由范江涛来讲了。村子里的人们几乎都听了这讲话,当然远在果园里正在忙着摘苹果的那些人不会听到。这种事情当然不能等,人们忽然对亮气有了某种意见和某种愤怒,王旗红说的对,那些好苹果要是都让那些贩子们拉了走送到城里,还会剩下什么,剩下的只能是一堆蔫货。村民们开始重新行动了,最最让他们激动的就是先摘后过秤这句话,这话真是深入人心,让人听起来要多舒服有多舒服。五个手指还不一般长,树上的果子有大有小,有红有绿,这可太重要了,谁不愿摘最大最好的苹果。
王旗红不愧当了这么多年的农村干部,政策性还是有的,最后他特别强调村民们要爱护果树,不要只顾了摘好果子伤了树。他这么一说,就更加显示出了这是一次村委会的工作安排。
七
夜里亮气就梦见了一窝马蜂,他梦见自己把一个碗掀开,是在农大食堂,他上学的那个学校,他梦见同宿舍的两个同学笑嘻嘻地说给他特意留了一碗肉,他就去掀那个碗,碗掀开了,里边却飞出了一窝金黄的马蜂。果园突然乱起来的时候亮气就想起了这个梦,觉得这个梦是个先兆。亮气连一点点准备都没有,他想不到村民们会第二次再涌到果园里来。村民就像他梦中的马蜂一样第二次冲进了果园,村民们都很兴奋,兴奋的有些过了头,他们一个个都走得很快,像是在搞竞走比赛,越快走到果园的时候他们越走的快,树上的苹果能大到哪里去?但他们好像有了某种惯性,再也停不住了,王旗红已经给他们加了油,人性的本能又给他们加了速度,他们只能快,而且只能越来越快,到了后来人们就开始小跑,一跑进果园的门就马上散开,他们也是昏了头,根本就摸不着头脑,不知哪棵树合适自己,哪棵树不合适自己,有些人看了一棵树又看了一棵树,都觉得树上的果子太小,当别人开始上树摘的时候他们又觉得大果子都要被这些人摘走了,便不再找树,不再犹豫,就近上树摘了起来。这都是些年轻一些的人,上了年纪的人有上了年纪的人的办法,他们直奔已经摘好的苹果堆,干脆在那里又刨又比地挑起来,亮气最先发现的是这些老人。亮气很奇怪怎么会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而且都是村子里的,他一时产生了错误判断,认为是不是客户雇了他们来挑拣坏苹果,后来才发现周围的树上也有人了。亮气拉住了一个离他最近的挑苹果的人,问他这是在做什么?那个人连头也不拾说他是在给自己挑苹果,不能把最大最好的苹果给了水果贩子。亮气不知是愣还是气愤,他又拉了一下这人,这人正把一个小一些的苹果一下子扔到一边去。亮气问他是谁让他这么做的,他摘的又是谁的苹果?这人看了一下亮气,说是书记王旗红在喇叭里告诉让摘的呗,再迟好苹果都要让水果贩子拉走了。这时候乔其弟正好走了过来,她把话都听到耳朵里边去了,她的反应真是快,这话一进到她的耳朵里便马上变成了一种尖叫又从她的嘴里喊了出来。
“大伙儿都不要乱闹!不要乱闹!”
“大伙儿都不要乱闹!不要乱闹!”
乔其弟的声间很尖锐,吓了人们一大跳,人们停了一下,不知道乔其弟是说谁在乱闹,紧接着人们就听到了亮气的声音,人们对他的声音可是太热了,但这会儿听上去却有些别扭。亮气用了最大的力气在那里喊,他怕声音会朝四面八方跑掉,怕声音聚不在一起,便用两只手把嘴给拢了起来,让声音集中一些:
“大家不要乱闹!大家不要乱闹!”
“大家不要乱闹!大家不要乱闹!”
亮气的声音引起了人们的一阵轰笑,这怎么能是乱闹呢,这是在摘苹果,说到家是在帮你亮气的忙,省得你树上树下雇人再忙乎。
这时候更多的村民都涌人了苹果园,他们先是往有人的树下跑,但他们马上发现自己是犯了一个错误,来晚了,然后就往没人的树下跑,这样一来,自然的分布就渐渐合理了。但他们又听到了,亮气在那里大声喊:
“你们这样做是犯法的,苹果是私人财产……”
“你们这样做是犯法的,苹果是私人财产……”
这句话是乔其弟喊出来的,只不过她的声音太小,亮气不过是在重复她的话而已,但人们都不再理会乔其弟和亮气的尖叫,乔其弟和亮气的声音现在只能说是尖叫,叫了一声又一声,叫了一声又一声。二高也跟着喊了几声。然后人们才听到了那让人心里一惊的“嘭”的一声。这声音很响亮,又很闷,人们都停下了手,不知道这一声是怎么回事。
在苹果堆上挑苹果的人一开始都不理会亮气,他们只觉着亮气跑来跑去地喊有些可笑,后来他们就看到了亮气跑进了屋,亮气再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吓了苹果堆旁的人一跳,亮气手里是一杆枪,一杆看上去很滑稽的家伙,说这只枪滑稽是因为它应该是支长筒猎枪,而它却很短,它原来确实很长,因为公安局不让人们私自收藏枪支,亮气就把它给锯短了一大截,就成了现在这个怪样子。
亮气从屋里出来了,手里就是这样的一支枪,他一出屋门就喊了,他也是给气懵了,他是想吓吓这些狗日的村民,他一出门就喊谁要是再乱来我就开枪了。苹果堆旁的人是听到了,也都给这只怪模怪样的短枪给吓了一跳,马上就停下手不再挑挑拣拣了,而且都直起了身子。但树上的人还在忘我地摘着苹果并不理会亮气。亮气的样子有多么滑稽,脸色白得怕人,再白恐怕就要菠菜绿了。他用枪比比这边,再比比那边,瞄瞄这个,再瞄瞄那个,好像是在那里吓麻雀,但无论他怎么比划都好像产生不了什么效果,树上的人还在那里枝动叶摇大干快上。亮气当时真是想朝某一株树“嘭”地来那么一枪。但他既不是不敢也不是不忍心。亮气这时候好像是听到了一个命令,那命令其实就是他自己心里的一句话,乔其弟在他耳边一遍一遍地喊:“亮气你可不能用枪啊,”“亮气你可不能用枪啊。”亮气虽然没有理会乔其弟,但他在心里早已经和乔其弟对了话:
“我不能用枪打别人还不能用枪打自己吗?”
站在苹果堆旁的人猛地都给枪响吓得一怔,他们想不到亮气这家伙还真敢开枪。他们眼巴巴看着亮气把枪筒朝下,再朝下,他们以为亮气是要撸火儿,紧接着他们看到亮气把枪筒又朝下,再往下,挨住了他自己的腿,亮气把枪挨住自己的腿干什么?随后他把枪又往上提了一下,枪就是在这时候发出了“嘭”的一声,火药味一下子弥漫了开来,这是支装铁砂的火枪。那些站在苹果堆旁的人这时还不明白是亮气自己打了自己一枪。亮气倒下来的时候他们才明白是亮气中了自己一枪。但他们还不明白是亮气自己打了自己一枪。
“我打自己一枪行不行!我打自己一枪行不行!我打自己—枪行不行!”
亮气好像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嚎叫,这时候人们才害了怕,一下子都跑开,一下子又都跑回去。树上的人也跳了下来,人们知道出事了,但许多人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更多的人还沉浸在摘苹果的喜悦之中。一直等到人们抬着亮气往果园外边跑,人们看到亮气的一条腿已经给铁砂打烂了,血和肉,还有烂布子混在一起成了一种混合物。这时恰好有水果贩子的车来拉货,也顾不上拉货了,先拉着亮气去了医院,乔其弟也坐着车跟了去。这时候,果园里树上的人还没有停止,他们都好像是疯狂了,好像他们用手摸到的不再是苹果,而是金子,有人摘了几筐送回去,又马上回来再摘,摘了几筐送回去再回来摘,直到乡派出所的人气急败坏地用电喇叭“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地喊起来。先是一个喇叭在那里喊,后来增援的电喇叭来了,一共是四个电喇叭在那里喊,树上的人才慢慢下了地,下了树的人只能猫下腰往四周看,才看到果园里到处是人,到处是人腿,到处是苹果,完整的苹果和踩烂的苹果。
“亮气用枪把自己打了……”
“亮气用枪把自己给打了……”
“亮气用枪把自己给打了……”
村子里,不知是谁跑到村委会用喇叭大喊了几声,什么意思呢?谁也不知道。
在喇叭里传出这么几声喊声后,喇叭里又“咯啦咯啦”响了几声,然后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鼻音很重,像是感冒了。村里的人们是从广播喇叭里知道了事态的严重,这一回不是王旗红在广播喇叭里边发布讲话了,广播喇叭里的声音有些陌生,甚至有些慵懒,好像没睡够觉,但口气是斩钉截铁,这就让广播喇叭里传出的既显得慵懒而又斩钉截铁的声音有了一种神圣而且居高临下的怕人效果。人们后来知道这是乡派出所刘起山所长在讲话。实际上他是在那里念稿子,念写在一张巴掌宽的白纸条子上的短稿,他念了一遍再念—遍,念了一遍再念—遍,反复地说每个村民都必须听好了,要赶快把从果园里抢的苹果在天黑之前必须都送回到果园里去。如果过了天黑再不送的话可能就没机会了,由此造成的一切后果必须由自己负责。其实反反复复只有这几句话,没有讲什么大道理,也没有分析,反复只说在天黑前家家户户必须把从果园里抢的苹果送回去。人们都听明白了,明白广播喇叭里的说法突然有了变化,和王旗红的说法不一样了,用了一个“抢”字,这个字让人们感到了害怕,让人感到心惊肉跳。便有人开始去了果园,背着和扛着他们从果园里弄来的苹果,有的人家还出动了小驴车,拉车的小毛驴浑身湿漉漉的,四个小蹄子在泥里每拔出来一下都“咕吱”一声。广播喇叭里已经说过了,说有必要的话还要到家里去搜,如果不自觉的话,如果搜出来性质就大不一样了。天又下雨了,广播喇叭里传出来的声音在暗沉沉甚至湿漉漉的村子上空浮动着,这种看不到的东西眼看着就要变成一大块沉重的铁片,一大块无边无际的铁片,要把整个村子压垮了。到了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几乎是整个村子都出动了,人们争着往果园里送苹果,送到果园里的苹果左一堆右一堆堆得到处都是。那色彩亮丽的苹果因为堆得满地都是已经不再是亮丽而是变成了怕人的斑斓,雨落在上边无疑是给这遍地的苹果洗了一个澡,这么一来呢,那满地的苹果简直就像是要放出光来,湿漉漉,光滑滑给人们留下一种从没有过的印象。甚至那满地的苹果都好像是有了某种动感,好像就要滑动起来,也许就像电视里演的滑坡那样不知道滑到什么地方去。村子里往果园里送苹果的人们不敢再往果园深处走,都只匆匆忙忙把苹果倒在果园的边上。
广播喇叭在天黑之后又广播了一回,这一回派出所所长刘起山的声音有所改善,因为喝了酒,嗓音终于亮了一些,他要求村民们家家户户都要留人在家里等侯,以便协助派出所调查村民哄抢果园这件事,更重要的是调查亮气的枪击事件。
八
调查整整用了两个多星期,果园里遍地的苹果在调查中慢慢慢慢熟到了怕人的程度,村子里没人再愿靠近亮气的果园。亮气中枪的那条腿光做手术就用了三个钟头,外科大夫以极大的耐心把绿豆大和黄米粒大乃至更小的铁砂一粒一粒小心翼翼地取出来,主刀的大夫每取出一粒铁砂,那个手术用的小腰圆形盘子便会发出一声清晰的响声。亮气那条腿一共钻进了一百二十三粒铁砂。这个手术在本地报纸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报纸上还登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那个大夫就是主刀大夫,他的手里拿着一个不太大的手术用腰形小白搪瓷盘,人们看不清盘子里放着什么东西,但可以想像里边是那一百多粒铁砂。村子里的调查也已经接近了尾声,派出所所长刘起山已经调查得很烦了,单调的调查最容易让人心烦,几乎是,每家每户的村民都被传到村委会问过了。问话单调而回答也很单调。
“苹果已经送回去了?”
“送回去了。”
“够多少?”“五十斤吧。”
“刘亮气的腿是怎么被打伤的?”
“是他自己打的自己,和我们无关。”
“他自己打自己,”
“是他自己打自己。”
下一个又进来了,对话又开始了一回。
“苹果已经送回去了?”
“送回去了。”
“够多少?”
“五十斤吧。”
“刘亮气的腿是怎么被打伤的?”
“是他自己打自己,和我们无关。”
“他自己打自己?”
“是他自己打自己。”
下一个村民在外边等着,早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好不容易进来了,湿漉漉的,对话又开始了一回。
“苹果已经送回去了,”
“送回去了。”
“够多少?”
“五十斤吧。”
“刘亮气的腿是怎么被打伤的?”
“是他自己打自己,和我们无关。”
“他自己打自己?”
“是他自己打自己。”
派出所几乎把全村所有的村民都做了口供,已经是深秋了,秋雨连绵的结果是连村子里都闻到了亮气的果园里苹果腐烂的味道,那味道甜甜的,好像是很好闻,而实际上是最难闻,但村子里没人再敢去果园,在这种时候,牲畜们显示出了它们的活跃和胆大包天,羊和猪,还有牛都跑到了果园里边去大吃二喝。但也有个吃够的时候,先是羊们退了出来,而且许多羊开始跑肚拉稀,拉得到处都是。然后是牛也退了出来,牛也开始拉稀,坚持在果园里大吃二喝的是那些猪,又能吃,又能拉,整个果园给弄得乱七八糟。好的苹果和坏的苹果都混在一起发出了空前的臭气。而且那臭气一天比一天凶,到了八月十四这一天,臭气达到了顶峰,许多人不得不暂时到亲戚家躲避一下。
八月十四这天,王旗红又在广播喇叭上讲了一次话,主要是做—次总结,讲话的时候王旗红好像是喝了酒,许多人都认为他是喝了酒,说话就没了条理,他先是讲了一些同情亮气的话,说他那条腿可受了苦,然后说一个人怎么会打自己一枪?所以希望这种事以后最好不要再发生,派出所的调查也已经完了,定性是亮气自己把自己打坏了,怪不得别人。自己拿起枪干自己一家伙你们说能怨谁,王旗红在广播喇叭里说:谁也不能怨!是他自己打了自己一枪,王旗红讲话从来都很少条理,他的话需要听的人慢慢去领会,不过村里的人们都早就习惯了。人们把他的话总结了一下,归纳了一下,他的讲话最后还是归结到亮气的身上来,那就是王旗红在广播喇叭里的声音忽然大了一下,说这次苹果事件对咱们村还是有教育意义的,那就是我们发现了直到现在还有人在私藏枪支。藏得还很巧妙,把枪筒锯短了藏起来,但是!怎么样?打了一家伙!有一句话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亮气却是拿起枪打自己的腿。
王旗红在广播喇叭里讲话的时候,村子里几乎是所有人都在听着,一边听一边做着手里的活儿。他们已经做好了过节的月饼,但他们一点点都闻不到月饼的香气,他们的鼻腔里都充满了苹果腐烂的臭气,愤怒的臭气,说它愤怒是它太臭了,排山倒海的播散到村子里来,把村子盖住,遮得严严实实,让人们一点点都闻不到节日的香气。到了后来,连猪也不去果园了。人们都说,这个该死的亮气,打自己一枪不说,还把苹果都臭在园子里!
“这个亮气,怎么就这么狠,自己打自己一枪!”
已经是冬天了,人们还常常说起亮气,说亮气真是够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