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妇
2004-04-29林文惠
林文惠
黄昏了,等待渔船靠岸,其实我是为了新鲜的海产上岸来,这里不像碧砂或富基渔港那般喧哗吵杂,也没有车辆穿梭,只有零零落落的人们各自忙碌着搬卸。这是我假期的第一天,搭飞机到澎湖海边买菜,悠闲适逸,想想这样还挺酷的,真的放假了。
穿着长统胶靴的妇人,背着大大的冰桶走来,更显得她身形圆肿。船该回来了,妇人抬了抬头,似乎是用天色作为度量丈夫该回来的时刻。按照安排,我将与船家共度假期;原先的想像,是为了体验当个水手,顶着白云蓝天踏着壮阔碧波,乘风破浪,勇往前航,但炽焰焦灼的太阳却让我心生胆怯,不知道会晒成什么样子。渔船靠岸,天边已由深橘转红。她递给我水,并沉默地整理手边绳索杂物。我想帮忙,却发现双手提不起她背来的冰桶,只好作罢。
与妇人攀谈捕鱼生活。她说起最初,远嫁到离岛上时,并没有任何人表示反对,家人认为查某囝嫁出去就是别人的,认分就好。事情是顺理成章,在电子工厂工作,认识来自澎湖的他,双方相看各不讨厌,结婚也就必然。尔后,随夫婿回到他的故乡讨生活,一晃眼,十几年就过去了。女人娓娓述说着过往,“我本是板桥人,直到现在都还不会游泳咧。”嘎,竟有不会游泳的渔家人!我和她一起咧嘴大笑。金红落日在妇人身后饱满圆融,我觉得那应是捕渔人丰收富饶的好征兆。
一大伙人学起海口腔谈笑着,一边剥烫手的螃蟹壳吸吮,一边聊澎湖风景人物志。女人没闲着,刚舀起一大锅蟹,说着说着又处理好另一种不知名称的蚌壳。她的三个小孩,精壮黝黑,分不出男生女生,各端了碗白饭,加入我们在庭院里的席地晚餐。这餐,一锅一锅生猛海鲜摆了一地,是渔夫这天的收成加上我们在海边的掠夺,想吃尽每种口味,得举筷子走来走去;妇人在墙角边铁桶炉子上滚着鱼汤,鲜美的香味随着炊烟腾腾地飘散,没见她动过碗筷。我们四方游客,像是前来打劫的海贼,大口大块地吃喝说笑。低矮的老屋瓦回响着粗犷的气息,果然是丰裕欢乐的景象。女人像个小媳妇般斟酒打菜,卑微渺小,众人对她,视而不见。
一番嚣闹,游客们腆着饱肚,适意地望着星空。天色已黑尽,女人喊着小孩洗澡,又继续照料住隔壁房老人家的晚餐。她丈夫衔着长寿烟,卸下一日的疲惫。今天渔夫独自出海,留下妻子招呼我们一群游客。游客是他们生活的另一项所得,这是他们从事旅行业者的亲戚给他们的安排,每年夏季,接待一些游客吃食,贴补家用。
我以为,靠海吃海,渔人生活简单,养几个小孩,父母健在,几乎是幸福人生的定义了。女人在我们回旅店前,顺道要求我们带些鲜鱼给经营民宿的亲戚。这里,好像四处都是亲戚,使不得坏,四周围都贴了眼睛。女人平和地笑着说:“明天,愿意跟我们出海捕鱼的人,要穿得简便一点,胶鞋这里有;早点来,还可以先在海边挖蛤蛎,很好玩哟。”她没有这里人唱歌似的海口腔调,我比较听得懂。上了车,回头道别时,才见女人盛了饭,可想而知,她的配菜是什么。
一艘近海渔船只能容四人出海,人再多就嫌拥挤,更何况船上必备的器具不少,几乎已无转身之处;我的美丽想像直到上船出了海才告破灭,白花花的太阳让我担心皮肤的接收能力;浊重的柴油烟堵塞了我想望的海洋的味道;广阔的大海上,却只有站立的小小一隅。女人指了指船舱上的一张贴纸,每年缴得三十五万元买来执照,否则也不能出海捕鱼。“够成本吗?”我问。她说:“不然,怎么办?这艘船要几百万耶,放在岸边吗?”
赤焰焰的日头把胖墩墩的女人当作鱼干菜脯一样地晒,头上的斗笠以及包巾箍得严严实实,脸上裸露的只有眯得细细的一双眼睛。我现在才发现妇人大概是澎湖渔人里惟一戴眼镜的,在这里没见到有谁戴近视眼镜。镜片下女人灰蒙蒙的眼神瞅着鱼网上稀疏的渔获,及搞怪的螃蟹夹断的鱼身和鱼网,她怨嗟着只要稍稍一慢收网,大量的鱼就被螃蟹攻击得体无完肤,虽然可供自己家吃食,总是不能拿去卖。驾船的渔夫一脸无奈的灰败,嫌女人手脚憨慢,遂减了船速帮忙拉起沉重的鱼网。至于网上来的鱼,必须一条条解下,只见女人的手像是机器般,规律且迅速地将鱼一条条拽起丢进冰箱,鱼仍然生鲜活跳。我在一旁愈帮愈忙,双手的手指一丝丝渗出血迹,被鱼鳍划伤时的尖叫正好和渔船引擎声相互对应,更糟糕是鱼仍旧卡在网上,被我凌虐而死。女人只是笑笑手不停地工作,我不知她笑是因为看见从前的自己还是嘲笑我的造孽。渔夫使劲地拉网,一手一手整整齐齐分毫不差,拉上来的鱼网也折叠好,卸鱼的工作必须和拉起网的当时一样快;太阳底下,我感到一阵晕眩。
汗水不输给海水溅在身上的湿,也相同地咸。我取来矿泉水在脸上身上抹着,女人无暇解开束缚的头巾,擦拭身上黏附的沙粒与盐粒,这道网拉了上来,在下道网撒下之前,得先将网收拾好,并把引诱鳗鱼的饵食一一勾在鱼钩上,在上岸前放流至礁岸附近,待吃过晚饭后再出海收一趟,运气好的话,捕捉的鳗鱼,马上就可以交给餐厅了。钱鳗及石斑,是夏季较有经济价值的海产,其余的鱼类,几乎只销往菜市场。渔夫夫妇两人几乎是不必对话,一致性地配合着。我无法想像在大海上沉默的两个人,每日工作的动力来自何处。
不会游泳的渔妇,双腿一前一后地抵御海波涌击打在船身时产生的颠簸。用她的双脚就能感知今日的潮汐,练就这一身本事对】诓⒚挥卸啻笾益;近年来渔获量逐渐在减少,她叨絮着当年还是小姐的日子,工厂作业员的待遇绝不输给现在,纵使收支平衡,仍不免追索过去的岁月。淡淡的口气,听来并不特别痛楚或遗憾。当她解下包头的片刻,我清楚地看见被海上的太阳晒出来的一张脸,那是脚踏在海浪上生活的面孔;戴眼镜的她,拿掉眼镜,两鬓边各一道雪白的痕迹。
海上的生涯,竟是弧寂又沉闷,并且贫穷。为了转移一阵阵作呕的不适,便专注着学习如何赶鱼。女人以木头敲击着船身,发出沉实声响,像某种仪式一般诡谲,像在祈求上天赦免杀生。我从女人的眼耳身语,了然生命的艰辛、万物存活的苦韧,一股敬意油然压抑住想吐的感觉。“刚到这里时,你难道不会晕船?”妇人一贯和善地笑:“久了,也就习惯了。”女人或许三十芳龄,夜晚海风刺寒的刮猎,白日阳光荼毒的袭击,使她和丈夫与船,斑驳得似有五十的沧桑。水火无情,水是汪洋瀚海,火是当空烈日。
眺望太阳即将没入海平面,远处海水蒸蒸融融,稀微的星与月浅浅地浮在天边,只有此时,嫣红落日才会展现温柔和煦的面貌。捕鱼者是最不会理睬海上景致的人了,女人工作直到天空仅存余晖,才以一张舒缓的面容坐在船头任由浮沉。浪头渐渐高了,船长专注着留心暗礁激流,双手掌着舵。他们始终沉默着。没有劳动却已饥肠辘辘的我,盼望回程的心情也和渔家相同吧;远方桃红色的微弱灯光是指引渔船码头的方向,女人告诉我,她的丈夫不需要任何灯光也可以知道航向,纵使天边无月无星。渔人的知识远在我们的想像之外,她以一种崇拜信任的目光看着丈夫的背。我想,这或许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
渔船熄火后,四处满溢着浓重的鱼腥味,饱带着海水的咸与湿,并不如想像里海洋的鲜。卸了装备及鱼获,女人匆匆赶回家忙碌晚餐。渔夫吸着香烟和旅客闲聊着,外带教我们认识鱼类,及与其他渔民谈论今日收成。马上,他又得一人出海至礁岸区收回下午放流的鳗鱼网。所有出过海的游客,没有人再有体力同去,频频喊着肚子好饿。几个船长笑呵呵的不足为奇,各自叼着烟从容出发。女人又如昨夜般,准备好所有人的晚餐,她的手脚没有停过,只是解下斗笠挽起了头发,粗粝的身影深褐色的脸孔呈现出放心的光泽、满意又温驯的笑。
或许吧,这辈子不会再见到这位渔妇,一直也没问过她几时会回到板桥娘家。游客来来去去,是否很多人像我一样对她感到好奇?如果她当时继续在电子工厂工作,那会是如何?我在屋外寻思着嫁鸡随鸡的意义、生存在海上与陆地上的分别。只听见她唤着我:“台北的小姐,来吃饭啰,不是喊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