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宁静安好的夏天
2004-04-29许祎芳
许祎芳
“太阳这么大、天气这么好,年轻人不去郊游,来这个地方做什么?”负责面谈的先生推了推眼镜,说完自己大笑起来。我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倒也挤出陪笑的脸;望向窗外,七月的阳光镀金,把街景烤成辉煌的天堂。
这个暑假,就在这场灿灿的阳光下,开展、流动。
面谈后的几天,我开始到医院的客户服务中心当志工,每个礼拜轮值,负责服务台的业务和专线电话的接听。起初,我还憧憬,这份工作就如同志工手册上叙述的一样,简单扼要、清楚明了;却忘记官样文章多少有种美化的效果,能让不明就里的人错觉一切充满了高度的纪律性和秩序性,殊不知,这个世界原就没有什么秩序可言,出人意表的事总能不断地上演。
接听专线电话的第一天,我就见识到这份工作令人错愕的一面。
那天,有通拨进来的电话,是一位想挂号的先生,或者说得更坦白点,是一位在挂号这件事上强人所难的先生。他想挂A医师的门诊,口气温文儒雅,可我遍查门诊表,却发现A医师当天并没有出诊。“先生,不好意思,A医师明天才有门诊喔。如果您急着今天要看,要不要先挂另一位医师的门诊?”
不料,电话那头的先生突然爆炸了:“你们就是这样罔顾病患权益、草菅人命,你知道挂不到号的痛苦吗?你知道精神病患的痛苦吗?你知道吃药副作用的痛苦吗……”他愤怒的声音仿佛透过扩音器传来,话筒嗡嗡作响。我在学校修了一门名叫人际沟通与冲突处理的课,学期成绩还拿了九十几分,可面对这样的场景,我竟是一句话也插不上。更糟的是,他每回听见我试图缓和的发语词,骂人的音量就自动向上调升,侦测的敏锐程度,只怕高科技电脑都望尘莫及。
他就这样用没有逗号的长句骂了好几分钟,然后,砰地一声挂掉电话,像交响乐恢弘有力的结尾;话筒那端传来嘟嘟嘟的机械式声响,正好映照我呆若木鸡的表情。
窗外亮晃晃的阳光在树梢闪着,面谈先生当初的问话和笑声也跟着闪进我的意识里。
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反复地思索、咀嚼,却无法尝出确切的味道,一如我回忆朋友们先前的邀约,却无法读出肯定的讯息。“我们要去六福村,一起来吧。”“我要去医院当志工耶……”“啊?你是老人吗?”
不过,也许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虽然那通火山爆发式的电话让我战战兢兢地轮值了好几个礼拜,但说来幸运,接下来,我倒也不再接到任何一通凶狠的电话;相反地,来电的多半是和气的婆婆、温暖的乡音或可爱的台湾腔国语。
我一面接电话一面瞄向窗外温暖的风景,啊,助人为快乐之本,小学课本里教的东西果然是对的。
只可惜,陶醉的状态维持不了多久,我就发现了令人头痛的问题。
没错,这些老人家口气都很和蔼可亲,和人说话就像在和家里的小孙子打商量,而他们来电的目的,也完全符合志工的业务范围:挂号。举凡关节毛病、肠胃不适、糖尿病、高血压……不习惯使用网路挂号的长辈们,都需要志工来为他们进行正确无误的挂号手续。
可偏偏事情没那么简单。我渐渐察觉,老人家们似乎对于口碑这档事儿有强烈的执迷,每次挂号之前,总希望我能为他推荐比较好的医师,翻译成他们惯用的语言,就是“卡有名、卡厉害的”。于是,这种看似没有杀伤力的电话,就开始让我一个头两个大了。
志工手册上明白规定,千万不可以向病人介绍特定医师,再说,像我这种刚进医院的菜鸟,也着实不晓得哪个医师名扬四海、威震八方。然而,礼貌性的推托显然对老人家起不了作用,他们一心相信我知道医师的良窳,会利用各种威胁利诱、哀兵政策,试图迫使我说出:“唉唷我跟你讲,某某医师是权威,那个谁谁谁都是给他看好的……”这类句型的话。
我想起一个笑话,大意是一只兔子逃进森林,情报局、调查局和警察局分别收到命令,要把兔子找出来,以证明他们查案的功力。情报局对森林里的每棵树进行大规模讯问,结论是所谓的免子根本不存在;调查局为了迫使免子投降烧毁了森林,却拒绝道歉,因为这一切都是兔子的错;而警察局搜了三分钟后,立刻宣称找到了兔子,他们拖出一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浣熊。“好啦好啦,我承认我是兔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开始觉得,自己就是那只浣熊。
窗外的阳光依然兀自闪着、闪着。我的朋友们就在那片被烤成金黄色的世界里,去六福村、八仙乐园、十分瀑布。只有我坐在一台电话机前面,日复一日地屏息等待下一通电话,或侦讯。
面谈先生的话语和笑声又潜进了我的脑海里,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在我没来得及弄懂之前,那个暑假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