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玛星夜未眠
2004-04-29宁
你真的喝醉了,从泛红的脸庞上,从流着汗液的发梢里,我清楚地知道,你又在酒里放纵了自己的情绪。
总是这样,每回久别重逢,你总是这般地表现着自己的想念,平日里冷静不苟言笑的那个男人,冷漠时连我都会感到距离宛如千里远。只有这个时候,你才会释放;只有这个时候,你才会对着马路的行人大喊:“我最爱的女人,却不是生活在我身旁的女人!”面对周遭好奇的眼神,我该如何回应?这让人难以回答的问题,一如你对我抛出的要求……
望着你一杯又一杯的酒精下肚,除了无言的斟酒,任何的劝说与解释都无用,尽快让你倒下是惟一消除尴尬的方法,于是,我倒得愈发勤快,你便喝得愈发豪爽,在岛屿南方微风的吹袭下,醉卧。
在朋友的协助下将你扶上车,开着那辆再熟悉不过的车四处乱逛。你在副手座上喃喃细语着,不需要认真听,我都能清楚知晓那些内容,无非就是事业上的不顺遂、男女之间的欢爱与你那不甚如意的家居生活;将酒醉的你送回住所,肯定不是一件明智之举,我始终学不会向你的老婆解释我们之间的暧昧关系,于是不自觉地开往哈玛星,那是曾经共游的海边,充满记忆的所在。
意外地,海风的咸湿竟让你提前清醒。帮你燃起一根“七星”,你倚靠在我的肩膀上,淡淡地说了句:“乖乖,借我靠一下就好。”点了点头,我还能说些什么呢?坐在海边静静地想着彼此的心事,一直是我们过去的交往形式,一个不爱说话,一个喜欢听人说话,于是,我们只好各自按捺着心情,海风伴着烟影,在哈玛星海畔兀自纷飞着。
半醒的你显得很脆弱。这么多年来,我们关心着彼此的生活,却对彼此的无奈袖手旁观,对于一段必须放手无法强求的恋情,我们都只能在分手后的夜里,舔舐着伤口。
你,至少有着一个家庭的烟雾弹对外施放,而我呢?面对知悉我们关系的朋友们,我是个被离弃的女人,在冷漠的外表下,夜夜都在pub里喝着长岛冰茶,却拒绝着弥漫诱惑的男人邀约,只因为我坚持着相同的体温与气息;宁愿没有,宁愿无眠,我不要那陌生的双手在身上滑动;当白日里醒来,身旁躺着不知姓名的男子,会是怎样的一种不堪?我不敢想像,更不知道你听说之后的表情会是如何。守身如玉并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爱的男人,与我自己。
戒得了体温相伴的习惯,却始终戒不了耽溺于微醺的美感,于是,每回在渴求体温的夜里,习惯性地开启酒瓶木塞,缓缓地倒出液体于杯中,配合着我们爱听的音乐,轻轻地摇摆着身躯,假装你就陪在身边。
一根烟熄灭了,结束了神游的思绪,望着倚在身边的你,原本半睁半阖的眼,恢复了往常的深邃,烟雾弥漫中,你又在想些什么呢?而那些记忆里,是否有着我的存在呢?忍不住地,轻轻抚着你的脸,真想让自己暂时沉沦……
就这么悠悠乎乎地,时间像迷了路似的往前跳跃了两个钟点,你从迷茫的酒意里慢慢地苏醒,我也从灰扑的记忆里回神,经过酒精浇洒的嘴唇异常干渴,这个时间周遭的商店都已经进入睡眠状态,最近的7—11也得开车循去。突然忆起你的习性,一向习惯在后座放两瓶矿泉水的,于是起身往车子的方向走去,留下仍沉思的你独坐岸边。
进入车后座认真地翻找着解渴的水,却没注意到你尾随身后的影子。认识你这么多年,在久别重逢的当下,我居然忘了酒醉后的你,其实无助得像个婴儿,一定要有人在身旁伴着呼吸,哪怕只是一秒钟的时间距离,都足以让你惊惶失措,随着我移动似乎是再合理也不过了。
你就这么理所当然地趴在我身上,宛如无尾熊攀上了尤加利树般安心,庞大的身躯阻挡了我原先想要找寻矿泉水的动作。我轻轻地叹了口气,经过一夜的折腾,想你也该是累了,拍拍你的背缓声劝着,你终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先躺下,然后跋扈地拉着我趴向你温厚的胸前。
一个错愕的时间点,让我失去了抗拒的能量,尽管再怎么费尽心思地保持距离,一旦对方不愿意继续维持游戏规则,终究还是会有擦枪走火的危机,因为一时的心软,于是,我还是攀上了那熟悉的胸膛,那记忆中让我无限安心的所在,有着即将遗忘的气息和心跳,足以让我迷乱。
胡思乱想的当下,却听见了你缓和而有节奏的打鼾声,不禁失笑了起来,这个当初之所以吸引我的男人,正因为他有着单纯的性格,尤其是酒醉后那像婴儿般的天真,让在职场中见多了卑劣人性的自己着迷,才终致甘愿卷入这一场第三者的无奈之中,此刻响起的阵阵打鼾声,似乎也正戏谑着刚刚那许多荒谬的假想。
那就这样吧!已经好久没有被你拥着相眠了,由于你仍紧握着我的手,我只得小心翼翼地将车内整理好,调好车窗与空调之后,半倚在你身上望着那沉睡中的脸,这又是一次情绪上的放纵吗?偶有的梦呓显示你睡得并不沉稳,轻拍着你的胸膛,多希望这是一场无梦的安眠。
是舍不得吧,于是总不忍阖上眼,凝望着熟睡中的你,那曾经是我所属天空的男人,曾经只放任着我这一只风筝单飞的天空,却因为乌云的提前到来,而不得不结束单飞的行程,甚至……结束彼此相拥的日子,无缘的恋人们,总遗憾着在错误的时间里相遇,也因此显现真情得来不易。
轻轻抚着你的眼角,在分离之后新生的鱼尾纹有些陌生,以前,我总爱细细地数着,让那些在我尚未出现在你生命中时,便已存在所有纹路都认的我的手指,因为,我是那么地想要记住关于你的一切,而你,不也如此吗?抚摸是我们认识彼此的方式,闭上眼凭着心灵的带领,透视了对方最底层的灵魂。
熟睡的你,依然不肯将紧握的手放下,是因为害怕我如当初消失吗?每回忆起那段不堪,我仍对于那时候所做的伤人决定不悔,尽管,无声无息地消失已然过了这许多时间,我们也阴错阳差地再度相遇,那些过往的心酸却仍然疼痛,我知道你迄今还是不能理解我当时的决然出走,只是,我又能如何告诉你,两个女人之间的争战其实更是为难呢?
宿醉之后的夜,悠悠长长的,特别让人难以清醒,就像我们相遇的这场美丽梦境一般,我总执拗地耽溺在其中不肯醒来,无论身边的好友如何说服,仿如着了迷地沉恋下去,直到,某一天的下午,接到了那通自称“受伤的女人”的来电,才终于罢手这一切。
在这个紧邻都市的边缘,依然听得见巨大的浪声,让人安心的声音,窝在你身边想着许多过去的事情,像极了某个夜里的不真实梦呓,随着CD的播放,我轻轻地哼着你最爱唱的《广岛之恋》,歌词里已然预告了我们的一切,这是你所以喜欢它的原因吗?
不舒适的你翻转了身躯,固执的手仍然抓着我的臂膀不肯放松。叹了口气,顺着你的姿势调整位置,这才惊讶地发现,那一截露出衣领的项链上,有着眼熟的坠饰,那是有一年情人节的礼物,我们分手前共度的最后一次节日,我亲自套在你手指上的爱情誓言,居然就在最贴近你心脏的胸口上。
探手握住了那环戒指,眼泪就这么不听话地落了下来,曾经以为这戒指像断了线的讯息,再也不会出现了,却怎么也没想到,你会冒着被询问的风险,将它串在颈链上随身带着,贴着那最让我迷恋的胸膛,攫取着你的体温与气息。
这段感情究竟要到何时才能终结?以为转身离去的当年就是结束,却没料到多年后再相遇的此刻,竟见着了定情的那圈戒指。若这是一种爱情的考验,也未免过于沉重且坎坷了些。身边走过的人那么多,你却始终是那最无法忘怀的人。眼泪淹没了视线,似乎也洗去了隐藏在心底多时的忧郁。
被我的泪水惊动,你若有所感地转醒,以大拇指轻轻地刮着我的脸庞,一声叹息长过一声,陷入了另一场挣扎之中。这无尽累人的折磨啊,当年也曾经如此反复地撕裂过两人,酒后的心灵脆弱得无法抗拒一丝诱惑,若能抛开所有的包袱,真的好想投入你的怀里,痛快地哭一场。
只是,梦想归梦想,那总是与事实有一段差距,所以才被称为梦想不是吗?眷恋让我扑向你的怀抱,但并没有引出我近乎决堤的情绪,过去,压抑一直是我的态度,即使在爱恋最深的时刻,仍不轻易地泄漏出一丝丝的心事,为了情人之间该有怎样的坦承相对,我们的步调始终都是不同的,只是你心中清楚,压抑的原因大多是出自你的婚姻状态而存在,有时淡淡的微笑,会比起很多的话语更让人心痛。
经历了生命中的起落,我们都是成熟的男女,情爱再怎么坚持,世俗的压力仍会使人低头。我们的爱情在许多眼光和流言之中浮沉,最终仍是抵不过一个名正言顺的婚姻关系;忧愁会让人衰老,而挣扎容易让爱情死去,曾经是最亲密的恋人,一旦到了思考的症结点之际,语言更像洪流,足以将人淹没,那许多的枕边絮语,会在黑夜里跳出来,将活着的人的心思夺去。
天露鱼肚白,一手握着你颈项上的环戒,一手被你紧紧地握着,微凉的气温迫使我们必须更贴近。我们曾经是这样的紧密啊,在生命中、在心灵内、在肉体上,你的唇曾经是我无所忌惮索取的安慰,但是当下,我却不能也不敢放肆地前倾探寻,于是只能用眼光搜索,那让我最是爱恋的地方,观看也可以达到满足的功能吗?我不禁要失笑了。
哈玛星的水面上出现了渡轮,这是一天的开始,渡轮上满载着跨越海洋而来的人群,前往高雄这端繁华的都市生存。我们冷眼凝视着这一切,当时在台北的生活里,也曾经在无数个将亮未亮的清晨里,伫立淡水河边,看着为生活奔走的人潮来往其中。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两个事业小成的中年男女,那时所许下的愿望,竟是最微不足道的痴狂:山间小屋看云升岚起,听风啸鸟鸣,在月下吟唱对酌,最后相拥而眠?
这梦,你还记得吗?我们所追寻的不过如此,是因为太过贪心所以遭神妒忌吗?所以,我必须以身体来偿还这股贪恋,而你必须以婚姻来约束私欲,于是,这一切在不得已的情况之下被迫结束,徒然留下依然思念的彼此,成为当年我们所嘲笑的盲目人群之一,在不知目的的来往之间,过着失去灵魂的生活,如是过着每一天每一年……
你听见了我心中的质疑和呼喊,因为你加重了紧握的力道,除此之外,这,也是告别的语言吗?继续贪恋只会让彼此的处境更加难堪,这一夜的偷欢,足以让我抵挡无数个想你的夜晚,而你,会如我一般地想念着我吗?另一手握着的温热环戒,似乎已然给了解答。起身微笑,我们都该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了,说再见太伤,挥挥手别回头,就让我们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