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什么?
2004-04-29粟耘
粟 耘
若干年前赴日,在旅馆中,深夜十一点多,忽然有人打电话来。我在日本无亲无友,怎么会有这个电话呢?拿起话筒,传来女孩子的声音,开口便喊我叔叔,几句寒暄后,竟然问我:
“人生是什么?”
这么大的题目,教我如何作答?原来是一个朋友的孩子留日数年,行将学成返国,偶然知道我来日本,便逮了这么个机会提出这么个深不可测的题目,她是求我开解,我则以为是大考。一时间,脑子里掠过古今多少大人物的话,可是也像一句都兜不得,要是真的用嘴巴说出来,这些自己曾奉为圭臬的至理名言,似乎全成了无法消化的硬东西,自己都觉得拗口,怎么可以告诉人,何况是对一个方要踏入社会,万般迷惘的年轻人?同时,我自己也感觉到,似乎几十年岁月白活了,这么一个自己都问得无数次的题目,至今怎整理不出一点端倪?
其实,在二十多年前,我就曾遇到比这个还尴尬的事,那时候,我比这个女孩子也不过大上几岁而已,却因为某个机缘,被邀到一座专校说话,邀请的人因为跟我学画,只说要请我到他就读的学校演讲,也没说讲什么,我直觉地以为是谈一点绘画的事。糊里糊涂就答应了,整理了一些资料便准时赴约。
到了该校大门,早已有几个同学等我了,进去后,经过布告栏,赫然看到一张海报:
“‘艺术与人生演讲者某某。”
我初只觉得某某是别人,再一想,那人竟然就是我也!继之又想,这是一个天外天的题目啊!悔不当初没弄清讲题,有点遭人陷害的感觉。
事已至此,只好像被衙役押解的犯人,跟着他们走到演讲厅,不想一抵门口,便见远远的讲台上,排了一长排铺了白布巾的桌子,中间还插了一大瓶鲜花,讲台后的屏风上,又是一张海报,写着与布告栏上完全一样的字。我这时,觉得像从犯人变成了知县,要坐在海报披成的人皮椅上,连喘气都得战战兢兢,生怕一语不是,不但有杀头之祸,还会误了多少人。心中之苦,比真要赴刑场的犯人还要惨淡几分。
坐下来,我立刻跟屋子里黑压压的同学们说:
“艺术二字,我只是小学生,人生更摸不着边呢!”
随即要同学们把瓶花搬走,白布巾拿掉,长桌子撤去,我干脆坐在同学的座位上,和他们像抛篮球般地在空中抛来抛去地对话,一下子,教室像菜市场,同学们何其乐乎!只见一位教官闻声而来,在门口观察了好几分钟才走。我心中不觉好笑,更好笑的,是在这么热闹的场合中,竟瞥到紧挨我身旁的一位同学在打瞌睡呢!只是不敢笑出来。
同样一个状况,竟然因人而异,有那么大的不同的反应,这是不是也是一种人生呢?
这是我此生算是正式的仅有的一次演讲,我既不敢将台下的听讲者当成猪,也没有在弄不清他们的状况下,自己站在台上像疯子白痴般喃喃自语的本事,更不要说当一个将一篇讲稿讲了几十几百遍的演讲机器。记得海明威曾说过,他每写完一篇小说,都觉得像是要死了,为文如是,演讲何尝不亦如是?也许,这也是一种人生吧!
小时候,有一天,屋前的巷子里停了一部黑头仔车,真是通体皆黑呢!那时候,俗称黑头仔的轿车是非常稀有的,有一个邻居当营造商,大概来了贵客谈生意吧,所以有如此气派的代步工具,但我可没想到这部车子和一面砖墙有什么不同,食指便随走随画,画完砖墙,接着画车子,尤其是黑色的车厢,其实有一些灰蒙蒙的尘垢了,一画便显出漆黑而闪亮的线条,特别耀眼。不想正画得起劲的时候,驾驶座忽然伸出一个大头呵斥我一声,还高举一只大手,作势要打,我只有没命地逃开。
同样一件事,有的人觉得那么快乐,有的人觉得那么愤怒,这也是人生吗?
前几年,竟然发现不知不觉间,累积了许多以图片为主的杂志,这些杂志,是不太有机会再去翻它了,可是,有许多图片很精彩,又舍不得丢,却占了好大的地方,怎么办呢?久思之后,决定去芜存菁,好好整理一下,陆陆续续花了半年时间,竟然筛取了大大小小上万张图片,分门别类地装成十几个大资料夹,没想到,占的空间并不比原来的杂志少,还被妻消遣着,可是,此后翻看方便,我时不时便会取出阅览,它们在我心中,可谓死而复苏。
我将它们大致分成人类的、自然界的、艺术的几部分,严格说来,艺术部分最不精彩,因为它们到底是杂志,搜集的东西总不如专册确实,也许我是属于人类吧,对于这一部分的感受可比自然界大得多,其中,更深刻的,是在整理的过程。
有时为了个人的癖好,有时为了寓意的取舍,有时为了版面的安排,常常是要将一张原本的图片加以裁剪的。万万没想到,绝大部分的图片,剪裁后,效果竟会截然不同,尤其是一个人被群众簇拥和独处时的尖锐对比。
一个人,如果簇拥的人越多,便显得越光灿,同时在画面中所占的位子也越渺小,直到最后,便成为一个影子消失掉。
一个人,在可辨识的状况下,簇拥的人越多,他的表情往往越刻板,或越志得意满,越不像一个真实的人,难怪明人吕坤在《呻吟语》中说,名心盛者必作伪,当然,看起来也越无趣,如果将旁边的人剪掉,只剩下那么一个人,往往是不值得多看一眼的。
可是,明明簇拥的人越多,自己的形体越会消失,自己的面貌也越会扭曲。年轻时读过一句话:一个人将头靠在别人的肩膀上,自己就没有力气了;反过来说,不就是告诉我们,倚仗别人越多,便越显得自己的心虚力绌吗?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没有人明白吗?否则,大家怎么都爱这个调调呢?
这算不算也是一种人生呢?大地震后,有年轻朋友就住在灾区,虽然距他家不远的一座大学一塌糊涂了,他的住处却毫发无损,竟写信来跟我说那儿山清水碧,鸟语花香,并邀我去玩,必竭力招待等等。我看了信,直如五雷轰顶,错愕当地;另有一友人写信来,竟然除了贺我没遭震灾外,全是优游闲适、快乐无比的话。为什么,一个人只会关心自己和相识的人,而就在同样生长的一块土地上,有个地方死了两千多人,有几万人无家可归,风雨交加之夜还得住帐篷,传播媒体每天报道,却视若无睹呢?
当地震发生的那些天,看到多少人慷慨捐助,我真是感动极了,可是,前些天,竟然报道有餐厅推出一碗三千元的牛肉面,吃的人还不少,使我不禁怀疑,捐助的人中,有多少是真的有爱心的?有多少骨子里只是像迷蛋挞、凯蒂猫一般的热潮?否则,灾民的问题依旧,要走的路子还长得很,为什么就有人忍心那样地挥霍无度?
难道,这也是人生吗?我忽然想起了日人光悦的故事。
他有位朋友,虽是富商却颇好风雅,一年除夕,光悦造访他,竟见挤了满屋子人,甚为诧异,有人莞尔地告诉他,因为富商将一年来卖东西给他、为他工作的人的报酬,聚到这一天夜里才发放,由于人太多,时间太紧迫,如果少算一点,人们也只好接受,可省了不少钱呢!
光悦一听,脸色大变,立刻告辞,并且断交,不禁怒叹道:交往四十多年,竟然不知他是这种德性的人,真是羞耻!
有个朋友是学新闻的,许多年前跟我提一件事:她曾认识一个人,在采访一次“中研院”会议时,主持的胡适忽然不支倒地,大家都惊痛急援,但见这个人竟只管拿起相机抢镜头,朋友说完后,接着是一连串的痛骂。
这也算是一种人生吗?
人生是什么?说了那么多,我还是不知道。
邱吉尔说:“酒店关门,我就走。”轻轻简简,毫不留连。
刘伶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锄跟随,说:“死便埋我。”看来痛快潇洒,可是老拖着一个人荷锄,准备随时随地埋他,未免有些累赘。
我一直很喜欢陶渊明的《挽歌》诗:
“荒草何茫茫,
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
送我出远郊。”
近些年倒觉得,这个”送”字还得麻烦人,何必嘛!
年轻时看人写着这么一句话:
“死后火化,扬灰于太平洋中。”
觉得豪气干云,无比仰慕,后来想,大家都扬灰于太平洋中,太平洋岂不成了一潭污水?何况还得劳人捧着一坛骨灰老远跑去大海中,也够累人的。
小时候,有一天坐在门槛上,看一个人穿着新皮鞋走路,不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事后,听一位邻居哈哈地笑,以新皮鞋窸窣声用闽南语的谐音说:
“穿新皮鞋,死就算!死就算!”
我当时不知道什么意思,也跟着人傻笑,现在,似乎有一点懂了,因为那时候大家物资不丰,邻居可能将之调侃成有新皮鞋穿死了也值得,我则宁愿当作是,只要好好活过,死了就算,贪恋什么?可是,什么叫做好好活过?这是拼了一生也可能弄不明白的。孔子最老实,也最爱卖玄机,他说:“不知生,焉知死?”结果,是招了生死两不知。他如是,你呢?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