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油(短篇小说)
2004-04-29董启章
董启章
牛油
曲:不是苹果词/声:贝贝
大白天在行人隧道的人群中
困在身体内无法出来
就算是过着牛油一样的人生也于事无补
公路上滚滚辗过的车轮底下
流浪狗难逃果酱的命运
就算不愿意也只得像剪草机打断的野草
如果可以的话给我一声答应吧
听起来至少有彩虹尾部的颜色
要不我怎能安心继续吃淡如无味的面包
答应我不要离开
无论秋夜的风有多冷
也不要因为疲倦而让身体冻僵
要知道还有身旁的我
虽然我和你隔着一层呼吸的厚度
好好呷一口红茶不要让人看穿
想逃出来却毫无办法
就算在你面前也无法消除糖胶状的恐怖
如果可以的话给我一声答应吧
听起来至少有彩虹尾部的颜色
要不我怎能安心继续吃淡如无味的面包
答应我不要离开
无论秋夜的风有多冷
也不要因为疲倦而让身体冻僵
要知道还有身旁的我
虽然我和你隔着一层呼吸的厚度
到底也要承认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
也要决心去否认这一回事也绝不要害怕
今天决定要剪发,是个突然的决定,早上起床,迷迷懵懵走进厕所,坐在厕座上,毫无意识地侧过脸,就看到那个头发蓬乱的自己,不过,绝不是为了那个头发蓬乱的影子而惊讶。有什么好惊讶呢,每天早上不也同样碰上这个混乱的陌生者吗,不是在预期之中吗?如果坐在厕座上时在镜中看到的是个长发如瀑布般柔丽的美女才更恐怖吧?但今天妤像感到了别的什么,头发就是这样的一种奇妙的东西,它每天在不知不觉间滋长,当然也有人是在不知不觉间脱落,但它总会去到那么的一个点,那么的一个时刻,让你突然对它忍受不了,好像你之前还没有见识过它糟糕的状态似的,突然觉得,噢,是怎么回事了,太离谱了,非做些什么不可了。今天早上就是到了这个界线,虽然之后经过梳理,发型看来和昨天其实没有分别,而且都算可以见人,但其实心里知道,那条神秘的界线已经到了,所以就想午前去剪发。
今天决定要剪发,但在决定的时候其实还未知道要剪个怎样的发型,只是觉得要做一些转变。我不知道剪发对其他人算不算是个重要的决定,如果对女孩子来说,光顾发型屋会是十分寻常的事情吧?寻常到可能不会再有很强烈的感觉吧,转换发型或颜色,电曲或者做负离子拉直,也可以是没隔几天就更替一次的事情吧,但不知怎的,我却一直对头发这东西特别敏感,虽然我也不算是不愿意去动它的人,对于不同的发型也勇于尝试,但每次一到了要处理它,总还是感到不能轻率,好像它牵连着一些很内里的性质的东西,好像剪发之后望进镜子里,遇见的会是另一个有着不同的本质的人,而且要花时间去认识她,去适应她。小时候我就一直觉得,头发是脑袋里生出来的东西,是和自己想的东西有关的,和自己核心的东西有关;剪掉头发,就像剪掉自己内心的一部分,所以老是抗拒剪发,每次妈妈都要用尽威迫利诱的方法才能把我弄到发型屋去,而每次我总是哭丧着脸出来。不过,自从妈妈离去之后,爸爸也对一切失去兴趣和关心,所以再没有人强迫我剪发。那个期间,我足足有一年半没有去过发型屋,后面的头发就任由它一直长下去,前面的就自己间中拿剪刀对着镜子乱剪一通,那把乱糟糟的长发,就是我那个时期的标志吧。老师也常常对我的头发看不过眼,多次问我为什么不去剪发,但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后,就无言以对,那样长和乱,全都生自我的内里,那是没有人能插手,没有人能帮我的。但是,它一直长了一年半,到了有一天早上,就像今天早上的情形一样,突然来到了一个极限,忽然意识到,它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那是我一生第一次醒觉到,要把头发剪掉了,是没有爸爸妈妈的催促,而第一次自己了解到这个事实。然而这绝不是个容易的决定,我记得我那天心里一直烦乱着,完全无心上课,给老师教训了一顿,对同学的说话也毫无反应,只是在心里挣扎着,是不是要去剪发。到了放学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在街上走着,觉得头发给什么一直往后拉扯,很痛,不知不觉走到一个商场,看到里面有间小型的发型屋,于是就顺着那拉力走进去,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去发型屋,我根本不知道应该怎样做。那个剪发的很年轻,大概十八九岁,染了金色的长发,我当时还不知道,他不过是学徒,但刚巧店里没有其他师傅,我也不懂得选择,他问我想剪什么发型,我说不知道,他就给我出主意,说了一大堆,其实我也没有听清楚,只是任由他去弄,结果他给我把头发剪了一大半,然后电了个小曲发,还染了红色high?鄄light。弄完之后,他给我除下披肩,在我的后脑上摸了一下。我望着镜中那个陌生的女孩,身上还穿着校服,头却好像是从流行杂志上剪贴下来似的,没有太惊讶,却反而觉得好笑。然后可尴尬了,我发现自己带的钱不够,我根本不知道弄发型的花费。不过那男孩竟然说不收钱,只是叫我有空再来,我后来才怀疑他是乐得有我这个实验品呢。这个头发第二天让我被训导主任记了小过,我放学后就再去那间发型屋,叫那人给我把红色染黑,而且带了钱,但他依然不肯收。再后来,那人就成了我第一个男朋友,虽然是十分短暂的,但却连带认识了很多发型屋里的人,一群生活方式完全不同的人,后来把我完全改变的人。我的头发改变了,从那剪发、电发和染发的一天开始,我的人也变了,我不再是以前的自己,我不再和那个要妈妈强迫去剪发的女孩有关。
今天决定要剪发,于是也如同每一次决定去剪发一样,把那种第一次自己去剪发的记忆勾出来。我打了电话给阿早,问他今天早上是否有空给我剪。我这两年都是找阿早剪的,他就是那个成为了我第一个男朋友的发型师,后来大家分手,几年没见,前年在一间新发型屋碰见他,原来是他和朋友夹份开的,已经做了半个老板,但还没有固定的女朋友,于是我又开始找他给我剪发。大家也对以前的事毫不尴尬,有时也会提起对方曾经如何如何之类的,竟也没有触起伤感或什么,可能是因为当时其实大家也不特别上心吧,也不知这种关系是好是坏,看来好像很无情,很随便,但却轻省。阿早今天说早上没问题,还相约一起吃早餐。他的发型屋在一个私人屋苑的商场内,我们就约在商场的快餐店吃早餐。阿早照例一边吃一边诉说他情感方面的苦况,我就“奉旨”取笑他,一点不留情。他一直想找个和店里的工作无关的女朋友,因为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他,第一不能喜欢同事里的女孩子,特别是现在他已经身为老板,而店里工作的女孩都是做洗头的十几岁后生女,大家之间已经有代沟;第二更不能喜欢自己的顾客,因为那种服务性的关系会令自尊受损,不会有好结果(我立即取笑他说我就是最好的例子);第三就是如果在别处认识了女朋友,千万别为她理发,因为一理发大家的关系就会变质,他试过很多次栽倒在这一点上,可谓一条金科玉律。我们开始说的时候,因为早餐附上的牛油块太硬,我把它放在通心粉碗子底下,后来忘了拿出来,结果一打开已经溶成一滩黄油,流得一盘子都是,阿早就满有哲学意味地说,牛油溶掉就不可能恢复原状。
今天决定要剪发,但对于要弄个怎样的发型,直到在发型屋坐下的一刻也没有具体的想法。阿早提议了几个新兴的剪法,我也不感兴趣。后来突然就冒出了一个较激进的想法:把头发剪短吧,这是我还未试过的,我说,剪那种凌乱的,看来好像是没有章法的,没有规矩的,乱剪一通的短发,好像是起床后没梳头的那种短发。阿早起先也有点接受不了,因为我的发型就算多变,一直也是倾向长的,一下子剪短很难预计效果,但他既然是专业发型师,应能按我的情况作适当的调整吧。好的,他说。大家竟然就有一种共同的坚决,虽然想来其实好笑。当第一刀剪下去的时候,那种声音好像特别响亮,连那绺断发掉在地上的声音也好像特别清脆,那会是一个预感,或者象征吗?好像今早的决断真的可以带来一个重新开始吗,会造就一个全新的我吗,会把我内里什么重要的东西也揭示出来吗?阿早并不算是个温柔的男人,但他剪发的时候十分专注仔细,不会说多余的话,令人以为他是个沉实的人;他的多余话是工余的时候喷涌出来的,可能由于压抑太久。在一种回顾的目光底下,阿早其实是个不错的对象,纵使他不够温柔,纵使他过早地开始有中年人的啰嗦,但他是个诚恳的人,可惜的是我和他已经渡过了那个可以发生感情的时机,因为我和他老早已经在那非常不成熟的阶段消耗了那种称为感情的关系,就像在不适当的时候第一次吃苦瓜之类很难欣赏的食物,留下了苦涩的不良味觉回忆,以后就算开始明白到它的好处,也不愿意再试了,所以就算我围着披肩完全被动地缩在座椅里,把自己的发肤交托予这个男人,任由他摆布我脑袋的角度,让他的指尖不时触碰我的后颈或者脸侧,甚至感到他的鼻息轻轻扫过我的毛孔,我也不能对他产生任何微小和短促的幻想和欲望了。如果我们是现在才第一次见面,我极可能会被他手中剪刀偶然在肌肤上滑过的金属冷感所刺激,挑起想和他做爱的激情吧,而且在激情过后,我和他也有可能会发展出长久稳定的关系吧,甚至有可能结婚呢,现在的我和现在的他,的确适宜发生这样的事。不过,就是因为那段过去,一切也变得绝无可能了,就算向他说出来,大家也只会当场当作笑话地大笑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谈笑其他。
如果不是今天决定要剪发,我也不会在早上来到这个商场,也不会在剪完发离开的时候,偶然间看到那个立在屋苑入口处的清洁公司告示牌,和牌上印着的公司名字。那是个梯形张开立在地上、高过膝盖头的黄色塑胶告示牌,向行人示意附近地面正进行清洁,小心地面湿滑,而告示牌上显著地印着所属清洁公司的名字和联络电话,公司名的那两个字是:高荣。我刚刚甩着好像没有重量的短发的脑袋,从商场急步走出,好像要试验一下新发型的阻风程度,突然就碰上了那两个大字,但第一个感觉还是,那是全无意义的巧合吧,虽然这间公司极有可能是一个叫做高荣的老板开的,但世界上叫做高荣的人相信也不止一个吧,就算这个高荣真的是那个高荣,那又怎样,那又说明了什么?我停在那黄色告示牌前,工人正在后面清洗着云石地台,有巨型的吸水机和磨擦机,他们都穿着和告示牌相近的黄色制服。我想像高荣也穿上那样的制服,会是那么地格格不入。但为什么不?如果我从来没有认识过高荣,心里没有他在乐队里狂野地弹着吉他的印象,像他这样的一个三十几岁男人,穿着黄色制服在操纵清洁机器,或者指挥下属进行清洁,是一点也不值得惊讶的事情。但高荣并不在那里,正在工作的三个人都不是高荣。当中的一个长发青年察觉到我一直站在那里,也回望了好几次,好像想逗我说话,还故意走近,装作要调整告示牌的摆放位置。我趁他走近就问他有没有公司的名片。他耸耸肩,又大声问了另外两人,语气好像是嘲笑我的问题似的。那两人也没有,他就从衫袋抽出原子笔,递给我,指着黄色告示牌上的电话号码。我拿了笔,从袋里随便找了张废纸抄了电话,把笔还给他,谢了他,就转身走了。他大概也只会耸耸肩,就继续他的清洁工作吧,我感到风在我的耳朵后面滑过,那个一直隐藏的地方。
今天除了决定要剪发,也连带决定做了另外的事,臂如去买一支模型手枪。买模型手枪可能和决定剪发没有关系,也可能有关,那是在一种冲动的心情底下做的事,尤其是模型手枪,因为它实在一点用处也没有。中午约了贝贝吃饭,在旺角地铁站等她,她说今早面试,会从尖沙咀过来。我在车站广告牌的反光胶面上照了照自己的样子,那乱中有序的短发,和自己裸露的细小的颈,有种恶作剧的心理。贝贝真的如我所料,没有立即在人群中认出我来。但我其实同样没有立即把她在人群中认出来,因为她今天的装扮和平时也很不同,除了穿西裙套装和高跟鞋,还化了妆。我们竟然同时错过了对方。那么,我们每天其实是不是也不断地错过了不同的人,我和高荣会不会也曾经多次在城市里这样错失着,明明是坐在同一班车上,或者走过同一条通道,但却没有把对方从人群里认出来,而且,永远也不能再认出来?我没有把这个想法立即告诉贝贝,因为大家一见面就只懂得互相取笑,好像对方变成怪物一样,她竟然还以为我的发型是自己对着镜子剪的,真不识货。然后我们就去吃饭,那是间旧式西餐厅,随餐汤奉送的是小甜餐包的那种古老餐厅,这次牛油块也很硬,贝贝拿牛油刀很有耐性地往牛油块上刮,刮出小薄片,但因为太薄,黏在刀上,结果就要捏着面包像抹布似的把刀上的牛油大力揩上去,面包于是也就给捏成扁扁的一片。我见她那么费劲,就把牛油块握在手掌中,金属质感的包装纸令牛油更冷硬,我手心的热度在慢慢减退,看来是个白受罪的愚蠢方法。后来贝贝就索性把剩下的半块牛油扔到餐汤里去,牛油以无法察视的速度在白色的廉价汤里溶化,在汤面变成一个黄色的半透明圆块,如果不搅动它,就会和浓稠的汤各不相干地凝住在那里。我张开手,那包装纸里的牛油块已经变形了。
于是我在今天既决定了剪发,也决定了买模型枪,买模型枪是和贝贝一起做的决定,因为在吃午饭的时候谈起黑骑士,说到Blackrider的故事里的神奇子弹,就说不如买一支枪,当然大家都知道指的是一支假枪,而且要是银色的古典的西部长管左轮手枪。为什么呢?我们也说不出来,但大家一把心目中的枪形容出来,就是这个样子,两人都没有异议,也许不过是为了那个意象吧,那种拿着银色手枪把玩着的危险感,一种戏剧化的扮演,或者力量和激情的假托。或者,其实是沉湎于反讽或自嘲的哀伤,因为我们最具杀伤性的时候也不过是拿支假枪虚晃几下而已,而百发百中的神奇子弹其实并不存在。于是饭后果真就一起去了旺角的模型街,逐间模型店去找这支想像中的枪,走到第五间,才找到近似于理想的银色手枪,但那支不能发射,而且没有弹壳,另一支44Mag-num气枪有六发金属弹壳,也很好看,而且反而比另外那支便宜,只是款式较现代,结果我们就夹份买了那支Magnum,虽然未尽理想,但却令人兴奋万分,那是很有重量感的枪,像真枪一样,虽然,其实我不知真枪是怎样的。我们就是这样无端端花钱买了一件无用的玩具,以为获得了做决定的满足感,以为有了手枪就无可拒挡,但拿着那沉沉的盒子走出来,在旺角肮脏纷乱的街上被行人碰撞着,颈上被那混和了污染物的冬天冷空气侵袭着,却无力抵挡,大家就突然沉默无言了,好像兴致尽失地相互告别了,各自回到自己生活的正轨。贝贝前往另一份工作的面试,我就回到CD店上班。我刻意粗暴地钻到人群的缝隙中,心里想着,我怀中有一支枪!但这又有什么用?
既然今天做了剪发的决定,又做了买模型枪这样没有道理的决定,那再多做一个奇怪的决定也不算过分吧?我在上班途中看看表,是下午二时五分,在火车站月台上掏出那张写了清洁公司电话的废纸,就毫无预想地打了那个号码。接电话的是个女子,声音像一条快要绷断的弦线,语气不算有礼貌,可见并不是间高级的公司。我于是就问高荣在不在———我是说高荣这个名字的,不是高荣先生,或者高先生———那边顿了一下,我还以为对方是给这种大胆的直称惊吓了,心中可能忙于猜想着来电者究竟会是老板的什么人物。可是她再出声的时候,却是出乎意料地变得更粗暴,以质问的语气说是谁找高荣,我一听到她也直接说出高荣这个名字,就知道她也会是个人物了。我还未及回答,那边又传来听不清楚的交谈声,好像就是转过头去和后面说的,看来公司也不会很大。然后电话就转到另一条线上,有人拿起电话,那边是一个男的声音,问我找谁。我再重复一次,找高荣。对方就问,你是谁。我听清楚了,我再说一次:高荣,是你?他说,是,我是高荣,你是谁!我再重复,是你啊,高荣,真的是你啊?对方顿了一下,再问,你是谁呀,是谁找我呀?我再重复,高荣!他再问,是谁呀?然后我就挂了线。列车到站又开走了,我站在乘客被清扫一空的月台上,想从耳朵里挽回刚才的声音,那个问是谁啊的声音,多么残酷的声音。高荣,我知道你认得我,你为什么还要问?我站在月台的尾端,一班又一班的列车来了又走了,也不知在那里呆了多久,让冷风贪婪地调戏我无防卫的颈项和耳背,紧紧抱着怀里的银色手枪,多么无用的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