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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姐(短篇小说)

2004-04-29关丽珊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12期
关键词:灵堂丈夫儿子

关丽珊

香港出生,从事写作和编辑工作。主要著作有《燃烧在冰冷都市的爱》、《与天使同眠》、《蓝色夏日》等。

以前的医院清洁工人大多是上了年纪的女性,香港人习惯叫她们阿婶,或加上名字,成为容婶、明婶、芳婶之类称呼。

随时代转变,工厂北移,许多青年和壮年骤然失业,有些工厂女工转做清洁女工,加上社会的平等意识日趋普及,大家开始改称这些医院清洁工人为医护助理。由于不少从业人员实在年轻,怎样也称不上阿叔和阿婶,大多改称哥和姐,阿仪由第一日上班开始被称为仪姐,一如坊间戏称的“姐前姐后三分险”,一句仪姐,仿佛已是她的下半生写照。然而她没有下半生。

仪姐看见自己的灵堂照片,背景是蓝色的,影楼打光让她看来年轻多了,她想起拍照时看着儿子微笑。她在照片上显得那么温柔和幸福,当年没有拍摄结婚照片,很少有这么大帧的个人面部特写照片,现在想来,那次上影楼好像是为这次灵堂照片而去的。

那是农历年初三,跑马日,她和丈夫刚巧同时放假,丈夫赢马,心情极佳,建议出外吃饭,经过唐楼看到楼影的玻璃橱窗,丈夫突然心血来潮,停下脚步,说:“不如上去照一张全家福咯!”

影楼在二楼,非常残旧,他们一家三口坐在风景油画前,听到摄影师叫他们笑便笑。背后风景画是以前在电视上看过的巴黎风光。仪姐从来没有想过到欧洲旅游,只觉得那些风景跟深圳世界之窗的模仿缩影差不多。她记得丈夫有天吃饭时说,等儿子放暑假,在她生日那天大家放假,全家再去深圳的野生动物园玩……

她当然说别花钱,其实心底里满是盼望。

摄影师是有点驼背的何伯,脚架上的摄影机已可放进博物馆了,何伯提醒他们十日后去取照片,因为他准备结束营业,退休回内地定居。丈夫跟他闲聊几句,何伯好像很久没有跟人聊天似的,细说如何在深圳布吉买个细小单元,愈说愈情绪高涨,几乎从头由战后开始经营影楼说起,顿了顿说:“送张单人照给你们吧。”

丈夫说她那天很漂亮,让她坐过去。

仪姐在影楼的镜前照了又照,没有化妆的脸看到岁月留痕,她轻轻地抹了抹红色唇膏,将唇膏用手掌抹向脸上作胭脂用,看来脸色光彩多了。然后坐在椅上,看着镜头,再依何伯指示以八分脸望向镜头后。她看到站在何伯身后的是抱着儿子的丈夫,他们在笑,她最爱的人同时专注地看着她,幸福的感觉从每个毛孔渗透出来,她欣然微笑。何伯按下快门,她的笑容就此凝住。

灵堂照围了一圈鲜花,灵堂上还有许多花圈和花牌,仪姐从来没有收到过花,想不到灵堂有那么多送给她的花。细心察看每一个花牌,有些字是她不懂的,虽然完成初中课程,但她的语文程度跟小学没有分别,连灵堂照上的四个大字都不大了了———音容宛在———第三个字怎解释呢?

仪姐看到丈夫伤心的样子,这是她第二次看到丈夫哭泣。儿子还小,好像不明白,又好像明白似的坐在那儿。仪姐想起少年时的丈夫,那时家居狭小,他们晚饭后会到公园闲聊,丈夫是她的邻居,做过跟车、送货和货车司机,待她很好,可惜喜欢抽烟、饮酒和赌钱,酒后会动手打她,输光了会偷她的钱用。仪姐每次都很伤心。丈夫清醒时会说改过,发誓戒烟戒酒戒赌,可惜没有多久故态复萌。仪姐没有抱怨,在她的世界内,丈夫便是一切,她知道女人就是这样的,嫁鸡随鸡,只要丈夫还肯顾家,无论有多少缺点,她会等他浪子回头,都会原谅他。

有些同事在流泪,这是他们一个月内第三次出席同事丧礼,陈医生的、黄姑娘的,然后到她的。仪姐想劝他们不要那么伤心,她总是劝病人不要那么伤心的。有些突然遇上意外或发现重病无法接受现实的人,总是痛哭流泪或自怨自艾,有些长期病患者每日叫嚷死了还好、早死早好;仪姐会一边替病人清洁,一边劝他们“看开一点吧,我帮你转身、抹身,待会儿会舒服一点的了。”

无论病人的年龄、性别和背景如何,当仪姐替他们清洁或洗澡以后,他们都表现得高兴。男性护士和医护助理不能帮女病人抹身洗澡,但女的要兼顾男病人的。

初次帮陌生男人洗澡的时候,仪姐很是尴尬。她永远记得,那是一个样貌好看的青年,因为意外令颈椎受伤,颈部以下无法活动,仪姐替他洗澡,蓦然想起丈夫当年年轻的身体,有点难以自控,但很快被莫名的伤感和惆怅掩盖。

青年洗澡后表情愉快,每个病人都是这样的,但很少病人如青年积极,下半身永久瘫痪了,他就用头学电脑,用特制的头架代替手用来按键盘。他在电脑世界内是一个正常人而不是残障者。

仪姐替病人洗澡、抹身、抽痰和清理大小便后,他们的表情比先前开心,仪姐渐渐明白她的工作不单为赚钱养家,还要让身体不适的病人稍为感到舒服。为他们换成人纸尿布的时候,就看作为自己的儿子换尿布;婴儿无法清理自己的脏污,人伤了、病了和老迈以后,一样无法清理自己的脏污,仪姐为他们细心代劳。

疫症无声无息地来到这个城市,仪姐在医院工作,对疫症在医院蔓延反而一无所知。

起初是丈夫在晚间新闻看到的,问仪姐:“医院有不明传染病哦?”

仪姐看了看电视,说:“不是我那间医院。”

丈夫没有再说话,右手伸向仪姐身上,仪姐拍打他的手,说:“明早六点要返工,最近上头很古怪,有好多新指示,我要打醒十二分精神返工,睡觉了。”

“你日日都有借口。”丈夫不高兴地说。

“这两日休息先啦。”仪姐说。

她无意拒绝丈夫,但实在太疲倦,加上她知道丈夫不喜欢她身上的消毒药水味,每日接触消毒药品太多,一日洗手几十次,但身上仍是带有医院的消毒气味似的,她总想休息日慢慢用肥皂洗澡,好洗去丈夫不喜欢的味道。

当她睡前洗澡的时候,又摸到自己手臂上的长疤痕。那天丈夫饮醉回家,强行抱她的时候,她挣开他的强抱,丈夫愤然用脏话骂她整天带着医院的漂白水味,令他倒尽胃口,但再扑向她。仪姐挣扎,他突然将她猛力推开,她重重地撞在四方桌的尖角。她感到手臂剧痛,鲜血从伤口涌出来,仪姐随即用毛巾按着伤口乘车到急症室去,毛巾早已被血染得通红。医生替她缝针,一共八针,问她如何受伤,她说是自己意外跌伤的。

丈夫清醒后,在仪姐跟前掌刮自己,不断说戒酒。仪姐已经受伤多次,瘀伤的旧痕未完全消逝已增添新的瘀伤,她终于有点心淡,但见丈夫流下眼泪,随即原谅她。

不多一个月,仪姐又见丈夫醉酒回家,只好认命。

除了那道疤痕外,仪姐身上还有三处割伤的疤痕,身体留下不少生命的不愉快记忆,仪姐没有刻意去想,但明显的疤痕总是提醒她事情已经发生了,并且永远存在。

此刻,疤痕和肉身都不在了。由于她感染可怕的传染病,尸体在葬礼前已经火化,肉身不在,疤痕再无任何意思的了。

有几个病人前来拜祭仪姐,仪姐最记得独居的陈婆婆,仪姐最后一次见她是放工前给她剥橙皮,她嘴里不说,眼神却显得欣喜。

陈婆婆八十五岁,身体依然灵活,明明有钱聘时薪家务助理帮她洗澡,但她不肯,每次都是患肺炎入院。陈婆婆认为要人替她洗澡令她失去尊严,独居的她冬天很少洗澡,每次洗澡都冷出病来。

仪姐在医院多次帮她洗身,她总是一副不高兴的模样。轻抹她身体的皱纹之时,偶然会联想起当自己有天老去,身体就会变成一样的干枯皱叠,仪姐每次都细心地为她清洗她平日难以洗净的部位。阿婆没有说话,依然不高兴似的,但洗澡后,嘴角还是泛起笑意的。

仪姐看到陈婆婆为她流泪,有点不忍心。陈婆婆持手杖前来,鞠躬后流着眼泪离去。陈婆婆住院时不断抱怨活得太久,甚至忧虑死后无人为她料理身后事。仪姐从来没有想及自己的身后事,那是非常遥远的,想不到突然掩至。她没有抱怨活得短暂,只是依依不舍。在医院看过太多生离死别,她只是不舍得年幼的儿子、牛脾气但不懂照顾自己的丈夫,还有年迈的父母。

传出疫症以来,仪姐有多天不敢回家,在电话里听到儿子的声音就想哭。丈夫有神无气地跟她聊天,每日父子俩都是吃快餐店食物。仪姐听得心痛,跟丈夫说:“我很快会回来的,会洗净消毒药水味道才回来的。”

丈夫从来没有跟她说情话,最接近的一句只是这次的:“我早闻惯那种药水味,别的女人没有,只有你有的味道。”

仪姐起初只有感冒征兆,没有告假。最后照顾的一个病人是撞车入院的女人,昏迷多日,醒来的时候,仪姐替她清洁和抹身,她有点羡慕病人的身材和样貌,好一副时代女性的模样。然而,听同事说及,开始同情她伤得那么重,可能会残废,听说跟她一起撞车的男人是她的未婚夫,撞车时将车扭向她那边,她重伤,司机轻伤。

丈夫做职业司机多年,跟丈夫生活了那么久,仪姐知道司机心态,有次丈夫用雇主的小型货车载她出外,看到公路有货车发生了车祸,丈夫经过时说,“跟车那个死定了。”

那天的最后新闻提及那宗车祸,司机无恙,坐在司机位旁的跟车青年当场死亡。

由病发到深入治疗不及三日,仪姐起初感到无法呼吸,只管努力呼吸,发现要一呼一吸是那么困难的。待管子插喉由机器帮她呼吸以后,仪姐想起许多往事。儿子出世那天,她躺在病床上流泪,实在太痛,但开心的感觉可以减轻痛苦。她想起儿子带有婴儿骚味的柔软身体,想起丈夫黑黑实实的身体,想起父亲巨人似的抱起幼小的她,想起母亲,想起一个一个的病人……

仪姐努力用意志支撑自己清醒,她要出院,要照顾儿子和丈夫,放假要回去探望父母……她有太多事要做,不能昏迷,她想清醒,要康复,要出院……

张医生在灵堂读着同事对仪姐的赞美词。有高官前来,场内场外许多记者采访。仪姐没有想过自己在传播媒介出现,没有想过死后有那么多人来看她,她生前倒没有什么朋友,她是那么平凡的一个人,想不到死后出名几日。当然,她没有听过Andy Warhol说:“每个人都可以出名五分钟。”可以选择的话,她多么愿意一生一世平凡下去,永远不出名一分钟。

父母没有在灵堂出现,以免白发人送黑发人。仪姐很挂念他们,蓦然听到丈夫对儿子说:“不要拍打,那可能是阿妈飞回来看你。”

儿子怔怔地看着胸口的飞蛾,那是仪姐从母亲口中听到的传说,据说人死后会寄附在昆虫身上探望亲人。这时候,仪姐知道传说并不真实,可惜没有机会跟丈夫和儿子说清楚。

灵堂一角堆满心意卡,仪姐识字少,不喜欢阅读,没有细看心意卡上所写的了,反正不重要了。

仪姐一直以为那病叫“非典”,后来听医生说,所有不是典型肺炎的肺炎都归类为非典型肺炎,通常不会致命,这种神秘病毒名为“急性呼吸道感染”,英文Severe Acute Respiratory Syndrome,简称SARS,跟特区政府英文简称SAR接近,政府公布改为SRS,但那是世界性命名,最终还是称为SARS,仪姐叫“沙士”的时候,想起小时候有种汽水叫“沙士”,依稀记得林子祥有首歌唱沙士沙士沙士。

仪姐从病名想起那种黑色的汽水,那时没有零用钱饮汽水,一直不知道汽水的味道,甚至不知道汽水名称怎么写,她无法想像“沙士”是致命病毒。一个隐形病者将病毒带到医院,仪姐替病人清理大小便时染病。

香港特区政府的专家研究报告指出,从二○○三年三月至二○○三年六月,全港有一千七百五十五人感染疫症,二百九十九人死亡,当中包括多位政府医院医生、护士、医护助理和私人执业医生。

报告指出多项人为错误,但没有人要为事件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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