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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满星星的房间(短篇小说)

2004-04-29陈思宏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12期
关键词:幸子旅社星星

陈思宏

五十五岁的第一天,他开始觉得一切都进入倒数阶段,马桶水箱上面加油站送的面纸盒像是炸弹快要引爆,洗手台只要再一口痰的重量就会碎裂一地,整个屋里惟一愿意跟他说话的电视机蠢蠢欲爆,连放个小屁闻起来都像是自杀用的瓦斯,他觉得只要点燃烟头,整个房子就会是晚间新闻的头条。

五十五岁的第一天,一切开始向死亡步步逼近。

原本想要上街买个蛋糕、一包长寿、一打啤酒、在巷口的小摊切个海带卤肉盘,但是这一整天他都守在电视前,从这个新闻台到那个新闻台,每个钟点播放着重复的故事,他喜欢这样,听不同的女主播用不同的语调叙说着同一段故事,“浴室洗手台掉落爆裂割破妇人大动脉”反复重弹,从下午两点到晚上十一点,没有其他的新鲜事,仿佛时间在媒体的快速运转下静止了。他好喜欢静止,坐在藤椅上看电视,哪儿也不去,整个房子跟他一起静止。

只是往常的静止今天在他的藤椅上放了刺针,新闻台依然每个钟点重复同样的画面,他却坐不住。不是啊,今天不是礼拜五,不用开广告车绕着大街小巷走;也绝对不是生日的缘故,他从不留意生日,要不是以前的学生寄来生日问候卡片,他绝对不会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卡片上写着:“叶老师,又是您的生日,祝您生日快乐!也希望您退休的日子喜乐、平安,和家人共享安年!”

他从藤椅上起身,坐到电话旁边,看起来像是期待着什么。他望着电话怔怔出神,他记不起来上次电话响起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去年他忘记缴电话费,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催促着他去缴款,女声在讯息终了说了一句:“要重听请按1。”他按1按了好几次,对一直重复的声音讯息一直说“哼”、“我知道了”,直到眼泪溃出眼眶,女声越听越模糊。他擦去脸颊涕泪,对着机械女声说了声谢谢之后挂断电话。从此电话再也没响过。

当然,电话今天也没响。女儿没有打电话来,老婆没有打电话来,朋友没有打电话来。

墙上罢工一年多的时钟,不养鱼只养死水的鱼缸,干死的仙人掌,不亮的浴室灯泡,坏掉的门铃,没拉开过的积垢百叶窗,两年前的月历,好几个月没吃的发霉糖尿病药丸,墙上被拖鞋打瘪的蟑螂尸体。其实他知道一切都依然,但是今天早上醒来他就是觉得万物都在倒数,他长久以来赖以维生的静止就要被震垮了,就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将是某种爆破,死亡将临。

其实他准备过的,这一天终究会来,他有计划的。他钻进床底下,整个人埋在旧书堆里,这些都是他多年来教书的工具,参考书、讲义、考卷,一捆捆昨天就被他置在床底冷宫,不看不想,但是也舍不得丢。找了许久,他终于找到一本长黄斑的记事簿。

他从衣柜里拿出一套浅灰色西装,西装包裹在塑胶套里,散发着浓浓的樟脑丸味道。记事本被他塞进西装外套口袋,这么多年没穿了,不知道还合不合身?

他进浴室抓了肥皂开始洗身体,粉红色肥皂在他身上揉搓出白色的泡沫,他大力吸着气,这是他最爱的佳美香皂。带着浓郁的人工香味走到房间,他裸身站在穿衣镜前梳理头发,这顶上灰黑杂夹的发丝浓密依然,他拿出宾士发霜涂抹其上,分边的西装头伏贴在头皮上,浓浓的发油味。他视线往下移动,松垮的皮肤长着棕色斑点,圆滚的肚子在镜子里特别突出,性器官则是相对显得小,在灰白的阴毛里几乎看不到踪影。他拿出剪刀小心翼翼地修剪阴毛。五十岁之后,他从来没有勃起过,但阴毛倒是开始蓬勃乱长。他讨厌这些蜷曲的体毛,该变大变长的持续缩水,该凋零的却生机勃勃。

踏过一地剪落的毛发,他赶紧穿衣,腰间紧了些,勉强合身。从鞋柜取出黑色尖头亮面皮鞋,老婆十几年前买给他的,这些年来全身长肥肉,惟一没胖的地方就是脚。他其实不喜欢穿鞋,糖尿病让他的脚老是酸痛不已。他闻闻鞋子,太久没穿了,霉味进驻。好了,他跟自己说准备好了。现在屋外应是晴和午后,他带着樟脑丸味、佳美香皂味、宾士发霜味、脚下的霉味,离开了他一起静止了好多年的房子。要快啊,他知道倒数正开始,死亡就在角落,滴答滴答,离躺下前还剩……

他拿出记事本,翻过一页页密密麻麻。这是他用了好多年的记事本,每个学期的课表、月考的日期、买菜的清单、朋友同事的电话……页数用完了他就用胶水黏上空白新页,继续记载生活中的琐事。他翻到了几年前黏上的一张新页,页首写着:“该做的事。”这张新页是他开始独居之后某一天写的,那天他去医院拿了好大一包药回家,医生警告他要谨慎控制饮食,甜食不可再碰,但是他马上在医院外面的饮料摊子买了一大杯木瓜牛奶,还有两个沾满糖粉的甜甜圈。他站在路边把手上的东西囫囵吃完,然后傻傻地等待着昏迷甚至死亡之类的事,但是什么都没发生。他在路边颓败地坐下,一个路过的人突然丢了个十块铜板给他,还附赠了一个同情的微笑。他目送着路人的背影,惊觉自己其实根本还没准备好迎接死亡,还有好多好多事,他还没做。于是他在记事本上贴上一张新页,整夜不眠地写下死前所有该做的、想做的。

终于,他等到了五十五岁这天的生日。

死亡开始倒数的日子。

此时正值下午时分,艳阳在他的皮肤上焚烧着刺痛。好久没有在白天出门,记忆中的白天有这么亮吗?一切对他来说都显得过分清晰且刺眼。他拦了辆计程车,目标:梦蝶旅社。车子快速前进,他皱眉晕眩。他从前座后视镜看着自己的脸,太久没晒阳光的惨白长着块块斑点,时光的爪在他脸上抓出一条条纹路,纹路有生命似的继续增长,仿佛他别过头去几秒,镜子里的脸就又老了几岁。

梦蝶旅社是个五楼的小旅社,是他想要去的第一个地方。他站在旅社外头,忍不住东张西望,觉得有人正窥探着他。都这么多年了,不会有人记得了吧?以前来这里都要戴个帽子还有墨镜遮掩自己,所以他以前好喜欢寒冬,他尽可用大衣围巾把自己粽裹住。他快步走入旅社,其实现在有什么好顾忌的?毕竟事过境迁,应该无痕了。

柜台小姐是个穿着时髦的少女,拿着小风扇吹着裸露在外的白晰肩膀。

“小姐,午安,对不起,我要……”

少女打断他的吞吞吐吐:“住宿还是休息?住宿一千两百起,休息三小时三百六十起,每续一个小时加一百。”少女打量着他的不安,心想这个老人应该只是一般住宿,旅社最近促销的“休息三次送情趣保险套”的花招应该不用跟他说,省得麻烦。

“住宿,单人房,一晚就好。”

“好,我查一下空房,你稍等一下……”

他赶紧问:“五○二号房有没有空?”

“喔,五○二刚刚才有人check-in,不过只是休息,应该很快就会退房。其实别间也有大概差不多的格局……”

“不,我一定要五○二号房。”

他的坚决让少女觉得怪异,不过在旅社柜台工作,各种怪人都见过了:“那么先生,可不可以先请你住进五○三号房,等清理干净以后,我再通知你换到五○二号。这样可不可以?”

他拿着钥匙搭上老旧的电梯,食指轻轻地在“五”上面留下指纹,电梯缓缓地带着他往五楼去。电梯门打开,他的皮鞋走过红色的地毯,往五○二号房去。旅社一层楼只有六个房间,五○二号房就在离电梯最远的逃生梯旁,是比较隐秘的房间。他停在五○二号房前呆立着,想像着里头欢爱的男女。以前只要想到类似这样的画面,他就会有生理反应,现在则只是干着急,万一他们决定留下来过夜呢?

他开锁进去五○三号房。强烈的冷气让他哆嗦打颤。房间依然是当年的样子,发霉的黄色玫瑰花样壁纸、蓝色地毯、白色床单,一切都跟记忆相同。他抽起床单裹住自己,耳朵贴近墙,隔壁传来隐约的人声。他坐在床上,觉得全身酸痛,死亡的预兆之一。他拿出口袋里的记事簿,在“梦蝶旅社”项目上用红笔打勾。他觉得饥饿莫名,先下楼去买吃的好了,最后一次生日,他要纵容口腹之欲:麻婆豆腐、三杯鸡、五更肠旺、冰凉的啤酒,饭后还来一碗甜绿豆薏仁汤。

他听到五○二号房客开门的声音,他开个门缝窥看,看到一位年轻男子开着门穿鞋:“这次我付好了,这样才公平。下次我们换一家好不好?我觉得这里的隔音好烂,隔壁冲马桶的声音一清二楚,你又那么会叫……”

另外一个年轻男子从房间出来,从背后抱住穿鞋的男子说:“拜托!你比我会叫吧!”

他轻轻把门关上,觉得面红耳赤。他摇摇头,贴着门等了好一会,直到房间电话响起:“叶先生,这里是柜台,要跟你说一声,五○二号房刚刚退房了,我们清理一下,三十分钟之后你就可以换房间了。”

他下楼去买了好几袋食物,在柜台换了钥匙,终于住进他要的房间。他站到床上去,用俯角环顾四下,这改变他生命的房间摆设毫无改变。他前一阵子看过某个频道播着一个外国节目,节目主持人拿着一个可以照出精液遗留的灯具,在一家五星级饭店的房间里四处探照,结果各个角落都有精液的残留闪闪发光,窗帘上、墙上、桌上、落地灯罩上、挑高的天花板上,精液简直是房间里的繁星点点,无所不在。那这个房间里应该还存留着他的精液星点吧?这里,还是那里?其实不管哪里,都是过去了。现在他已垂垂老朽,制造不出任何星星了。

不过,其实当年他也不年轻。

他开始喝着啤酒,吃着小菜,电视上正播着色情片,但他只专注看着脚边的记事簿。他还有多少时间呢?倒数的时刻来临,时间紧迫,要完成的其实不多,但是都好难好难。

一阵猛烈的拍打声叫醒了他,他的意识还有一半在梦里。刚刚做了什么梦?那个梦持续了一整夜,但现在就是想不起来。老了就是这样吧,专长是遗忘。但是好多事却又忘不了啊!拍打声来自房间门口,他揉揉眼睛,窗外已是大好晴日。

一个女声在门外叫着:“开门!我自己有钥匙,我警告你,你再不开门,我就自己开门进来了!开门!”

他坐在床上不知如何反应,一个女人随即闯了进来。他抬头看这个女人,好熟悉的轮廓。女人怒视着他:“我今天早上上班,看到你的名字竟然在房客名单上,原本我还以为看错,但竟然真的就是你。你给我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他一脸狐疑:“请问你是……”

“我是谁不重要!你竟然还有脸回来这里,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时间才把这间旅社撑下去吗?你这个王八蛋,我给你十分钟,马上给我滚蛋。”女人骂完之后甩上门离去。

他赶紧穿好衣服下楼,女人正在柜台等他。女人拿起几张纸钞,往他身上砸来:“住宿的钱还你。我警告你,你再来的话,我绝对不会像今天这么客气!”

他仍是不解:“对不起,我到底做了什么?”

女人眼睛布满愤怒的血丝,吐出的每个字都烧着火:“我是那个小女儿,当年那个小女生。”

他踉跄退后,头也不回赶紧跑出旅社。他拖着笨重的身躯连续跑过了两条街,坐在路边的椅子上大力喘气。她是当年那个小女生,天哪,她长大了,好大了。她不是记事簿上头“该做的事”之一,意外见着她了,竟是这般光景。他后悔离开前没有多跟她说两句话,最重要的是说抱歉,也忘了问她这几年怎么过的,怎么处理母亲的后事,嫁人了没?后悔,是啊,他是真的后悔,万千思绪在胸臆翻滚成巨大的悔恨。

休息了一阵子,他找了停在路边的机车的后照镜,镜中的自己凌乱不知所措,一天而已,自己又老了好多好多。不行,不能这样去见女儿。

他搭上计程车:“司机先生,麻烦到军人英雄馆。”

他要去找幸子,那个帮他修容理发的女人,不知道她还在不在。他以前总是喜欢到这家军人英雄馆的地下室理容部理发,里面有个喜欢把头发盘起来的幸子,她知道怎样的发型让他看起来年轻一些。

“幸子,记得我吗?”他站在理容部门口,对着一个女人的背影说话。整个理容部散发着宾士发霜还有566洗发精的味道,这种传统的理发店在城里已是少见,靠着退休老兵存活着。女人正在把一头长发盘起髻来,听到他的声音先是僵立,然后才慢慢回头,脸上满是惊讶:“叶老师,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听错了。”

他在塑胶布椅上坐下,熟悉的放松感又再度回来:“我要剪个精神点的头发,刮刮胡子,掏掏耳朵。”

幸子的手依然灵巧,俐落地洗头、剪发,指尖滑过他胡渣乱长的脸颊,他禁不住发出舒服的呻吟,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人这样碰过他了。他喜欢过幸子的,但不是肉体上的,而是每个月的修容仪式,所以应该是说他喜欢过幸子的手艺,耳朵里不仅有小木棒搔着些许快感,还有幸子柔软的语调。

“好了,叶老师,你看看满不满意?”他看进镜子里,但是不是看自己,而是幸子。终究已经好几年过去了,幸子看起来也老了,妆浓了些,笑容少了些。“我总是很满意的。幸子,这几年,你好不好?”

幸子低下头去:“日子哪有什么好不好的?过一天算一天。你呢,你好不好?”其实他听得出来幸子答和问都虚心,毕竟两人不算熟,只是在短暂的修容时光里淡淡地调情,没有人越过那一步。只有他,狠狠地越过一大步,却摔得粉身碎骨。

“我今天要去见女儿,好些年没看到她了,所以今天才特地来找你,总要有个样子去见女儿。”

他颈背上还残留着些许白色痱子粉,幸子正想拿起毛巾帮他拭去,一个客人刚好走进来。他跟幸子点了点头,在心里说着:“幸子,最后一次见面了。”

他站在热气腾腾的红砖道上,在记事簿里的“幸子”旁边轻轻打个勾。

他跳上公车,抓了驾驶座旁边的横杆,往女儿家方向去。不知道搬家了没?都好些年了,公车路线是没变,但是两旁的建筑物都跟记忆不同,他觉得身处在一个全然陌生的都市。那么女儿呢?是否也跟着变了?突然有个高中女孩拍了拍他的肩膀:“伯伯,我的位置给你坐。”他摇摇头:“你坐就好,我没事。”女孩脸上都是笑容:“不用客气,伯伯,我下一站就到了。”女孩拉着他的手,带他坐下。女孩细嫩的手抓着他粗糙老皱的手,像是水果摩擦砂纸,瞬间的触觉再次提醒着他的衰老,这女孩生命正要开始,他的却在倒数。

十,十一,十二,电梯在十二楼停住,这是他女儿住的楼层,他从没来过,是几年前打听好久才得到的住址。

开门的是一个戴眼镜的男子:“请问你找谁?”

他感觉到心跳急速:“我是……”

男子突然认出他:“喔!你是巧芳的爸爸,我在照片上看过你。”

“这样啊……我是……我是来……”

“巧芳不在。”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我可以等她吗?”

男子面露难色说:“你……我再跟她说你来过好了。”

“可是我今天一定要见到她。”

他身后的电梯门此时突然打开,一个小女孩跑出来:“爸爸,楼下的沈阿姨说今天下午的安亲班停课,所以我就先回来了!”

他望着小女孩,轮廓柔软,但是有一种坚毅,分明是巧芳小时候的模样。小女孩对着他笑:“伯伯好!爸爸,我要去打电动玩具了!”随即推开门冲进屋内,门因此敞开,他看见客厅的墙上贴满了萤光色的塑胶星星,啊,巧芳没有变的,还是喜欢星星。他以前在巧芳的房间贴满了这种关了灯就会发亮的玩具星星,他总是在睡前和巧芳一起数着房间里的星星,好像每次数的数目都不一样,数着数着都是他先睡着。巧芳会去叫她妈妈过来,把他拖回房间睡觉。独居的这些年来,他也常常梦到房间里整个天花板挤满了星星,但是梦里的星星不童话,而是一颗颗重重地往他砸过来,他不闪躲,只是承受。

“我知道巧芳在里面,我知道她不肯见我,但是,我今天来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单纯地想跟她说说话,或者,见一面就好了。”

“跟你说过了,巧芳不在,你改天再来吧。”男子欲关门,他赶紧说:“我只想要知道,巧芳好不好?你……你是……你是做什么的?”

“我在高中教国文。”男子答完就把门关上。他站在门口轻轻地发抖,对着冰冷的铁门小声地说:“我以前也在高中教国文……”

他在门口坐了好久,期待着女儿出来,或者回来。他的双脚在皮鞋里闷煮着酸痛,头晕眩不止。他拿起记事簿,撕下一页空白,在上面写下:“巧芳,爸爸只是想要说再见。还有,一直没说的,对不起。”纸张塞进门缝,十二,十一,十,九,电梯带他离开了女儿,三,二,一,电梯门开的时候,他在记事簿上的“女儿”旁边打了勾。就算没见到女儿,却见到了外孙女,也算是一种完成。

或许死亡本身就是一种完成?

他做了好多蠢事,该死的蠢事,所以,死亡只是应得。也许只有死亡,才能将一切彻底平息,他的过去,他的荒唐,他的想逃,都将跟着死亡,死亡。

他踌躇着是否该去找老婆?老,婆。他对自己苦笑,其实应该叫前妻的,但是心里想起她的时候,还是老婆老婆的。跟老婆是二十岁那年结的婚,老婆那个时候只有十九岁,寒酸的筵席,但是好单纯的爱情让一切希望无穷。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老婆从来把他当做天赐的好丈夫,体贴、才华洋溢、给她一个完满的家。老婆脸上一直有种简单的满足。老婆一直信任他,他开始想逃的时候,脸上开始没有老婆的那种满足,老婆虽然察觉了,但仍然相信着他。

直到那一天。

他在心里想着老婆:“你还在我们住了几十年的老旧房子里吗?你说不想再见到我,一辈子都不想,八辈子都不想。但是我现在好想好想见你,一面就好了。我们的女儿有女儿了!她不肯见我,但是我知道她过得不错,应该很安定,安定很好,虽然有时候让人想逃……”

他在街上缓慢走着,汗水在他西装上留下湿汗渍,往事就跟天气一样,高温翻腾着。他跟老婆说过要白头偕老的,要在退休后买一栋山边的小屋,直到两人都动不了,一起被山洪冲走。他以前很会说甜蜜话的,一张嘴很受学生欢迎,上了年纪却仍风度翩翩,还能在办公室里和年轻女老师调笑打骂,还有他的文笔华丽,轻动手腕就能流转出雅秀的毛笔字,当选过模范老师,过着所谓人人称羡的日子。他一直认为自己很快乐,有个可爱聪明的女儿,还有顾家贤慧的老婆,中产阶级的模范生活。

直到五○二号房。

退休之后,他第一次回到这个住了好多年的住宅区。以前这里的每个人都认识他,他教作文的补习班就在那棵全身着火怒放的凤凰树旁,现在是便利商店的地方以前是牛伯伯牛肉面,那个巷口的尽头是女儿好朋友的家。景观变了,人不同了,他觉得离死亡越来越近,周遭把他抛在脑后大肆变化,老朽的身子追不上,所以只能回顾缅怀,奢望一切可以回复,可以重来。

下个右转,第一栋米黄色的房子,就是他生活了好几十年的房子。

老婆,你在吗?

他坐在房子门口的石阶上,解开上衣扣子。他把一只鞋子脱掉,赫然发现白色袜子沾了血。他脱掉袜子,一道伤口流着血。伤口像是医生张着嘴跟他说:“糖尿病患者要非常小心,千万别惹来伤口,伤口难愈合,严重的甚至要截肢。”他想起从旅社跑出来的时候,鞋子在路上掉了,也许就在那个时候伤到的。他看着伤口怔怔出神,想像着伤口慢慢扩张蔓延,一点一点吃掉他的身体,直到他的身体变成一个人形伤口,溃烂至死。

原来,他可以活到五十五岁。

在五○二号房里,梦如问过他想活到几岁。他摇摇头说不知道,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吧,如果老天要他早死,他也控制不了。梦如则是抱着他说:“我要你活到一百岁,这样我就可以和你在这个房间里过到一百岁。”

梦如———他竟然在老婆的房子前想着这个名字。

梦如,改变一切的名字。梦如,我今天可以回答你,我活到了五十五岁。

他穿上鞋子,扣上扣子,拍拍西装上的褶皱,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站起来,老婆,最后一次见面,你肯见我吗?他按下电铃,简单的曲调从门缝里溜出来,不再是当年的“叮咚”。也许出来应门的,根本是一户新人家,老婆搞不好早跟着“叮咚”搬走了。

一个穿着白色洋装的女人走出来应门,惊讶占据女人的脸,她张着嘴,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爸。”

他终于受不了酸痛的双脚,在石阶上跌坐下来。他真的觉得好累,好想睡个好觉。年轻的时候总是可以不顾一切睡个好觉,但是人老了,心事往事干扰睡眠,他独居的这些年,好像从来没有睡过一场好觉。“巧芳,我去过你家找你,你丈夫说你不在,我以为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原来,原来你回来找你妈。”

他拿出记事簿,划掉“巧芳”旁边的小勾,重新画上一个大勾。

“我可以进来吗?外面好热,我走了一整天。放心,我不会多留,我知道,你和你妈都不想见到我。但真的只要一下下就好了。”

巧芳走回屋里去,背着行李走出来:“要进去你自己进去,我正要搬走。”

他这才看到门口旁边的房屋中介广告:“你要卖房子?”他奋力起身,开了门进去,发现屋里空荡荡的,他的急促喘息声在净空的房里回荡:“为什么要卖房子?你妈要搬去哪里?她有地方可以住吗?”

他看着巧芳,才发现巧芳一脸疲倦,但不是那种因为休息不足的疲惫,而是被一件事情慢慢折磨的那种倦态,他清楚这种神态,他每天在镜子里都反复温习。“巧芳,发生了什么事?”

巧芳脸上闪过不可置信的表情:“发生了什么事?你问我发生了什么事?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吧?”巧芳别过头去,走到门外对他说:“我不想跟你多废话,我很累了。请你出来,我要锁门了。”

他摇头:“除非你告诉我妈妈搬去哪里。”

巧芳仍是不肯看他的脸:“走不走随便你,反正什么都搬走了,也不怕小偷,锁不锁无所谓。”

“我依照当年你和妈妈的要求,从此消失在你们生命里。我办到了,我不知道我怎么办到的,但是我办到了。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见你,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巧芳抬头看着前方的父亲,父亲胖了一些,老了好多好多,上次看到父亲,母亲在这栋房子里失控大叫:“我不要看到你的脸,我不要看到你的脸!”父亲当年的脸泛着红润,高壮的身材在母亲的尖叫里显得渺小,原来人生是电影画面剪接,上一个画面的盛年之姿,眨个眼就衰老颓丧。

其实,巧芳一直以为那次不说再见的决裂,就是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那几天的报纸电视都是父亲的脸,巧芳偷偷地买了每一份报纸,在那些几乎是煽动的文字里重新认识父亲。那个众人所报道、讨论的就是父亲吗?原来父亲不只温文儒雅,父亲还有秘密,有情欲。

父亲有五○二号房。

巧芳还是把门给关上,留父亲一人在屋里,快步走开。她好累好累,逃避也是一种休息,面对需要勇气,而她现在最缺的就是勇气。

他一人站在空屋里,觉得陌生。屋外炎夏肆虐,屋内却阴冷森森。空了,真的空了,那些他和老婆一起去买的家具,那个挤满沙发橱柜桌椅的客厅,那个挂满锅碗瓢盆的厨房,那个快十分钟的钟摆老时钟,全都消失了。空屋闻起来有种巨大的失落感,塞不满鼻腔的空洞味。他走上楼梯,二楼楼梯口就是女儿的房间,天花板上的星星不见了,当初固定星星的胶带把漆带走,整个天花板到处是一块块脱落的漆。原来天空的星星被摘走之后,会留下一个个的缺口。

隔壁就是他和老婆的主卧室,门关着,他手放在冰冷的门把上,没有勇气开启这另一室的空洞。他闭上眼睛,轻轻唤着:“老婆,我回来了。”门咿呀敞开,他依然闭着眼睛,往前踏出一步,左前方就是老婆放衣服的衣柜,右前方是他改考卷的书桌,那里是床,那里是镜子。黑暗之中,他回到了那个卧室。

“老婆,老婆,我回来了。”

他闭眼摸索着往前走,不断轻声呼唤着:“老婆,老婆。”

“你的老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张开眼睛,记忆中的摆设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巧芳站在门口。

“那你告诉我,妈妈到底去哪里了?我真的好想见她。最后一次了,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去年你有次机会见她的。”

“去年?”

巧芳迅速打断他:“她去年死了。”

死了。

他慢慢闭上眼睛,缓缓退到以前放床的地方,他全身毫无力气,好想好想躺下。倒数,死亡正在倒数,脚上的伤口正在溃烂,他只要膝盖一弯,就会躺成一具死亡。

“你不想知道,妈妈怎么死的?”

他靠着墙不说话,脸被阴影遮住。巧芳走进房间,也靠着墙蹲下:“我回来,是因为要问你一些问题,一些,一些我一直很想知道的事情。当年,当年到底发生什么事?你从来没跟我说清楚,报纸上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

“巧芳,你想知道什么?你问,我答。”

“那个女人……”

“梦如。”

“你们怎么认识的?”

死亡在他的眼皮上吊单杠,他需要一张好床。他开始滔滔絮语,节奏缓慢,字字清楚,但却像是熟睡的人所说的话,声音在房间里听起来像是遥远的钟声,规律但是模糊:“我的五○二号房。下午没有课的时候,中午的休息时间,你和你妈回外婆家的时候,我需要安静的时候,我都一个人来到那家叫做梦蝶旅社的小旅馆,我可以很安静地看完一本书,看一出连续剧,泡很久很久的热水澡,用手解决生理需求。我在人前人后都是那样一个完美的父亲、丈夫、老师,我的五○二号房里面,没有学生、同事、老婆、女儿、邻居,只有我一个人,狭小的空间里,一切都是我的。虽然待在里面的时间都不长,但是我觉得好快活,一场小小的午觉也会让我精神百倍。在五○二房里面,我不用处处担心着你妈的感受,不用在她换衣服的时候还要习惯性地别过头去。梦如,梦如是梦蝶的老板娘,她总是把五○二号房留给我。其实我们除了简单的问候之外,几乎没有说过话,但是有些事情根本不需要任何语言,我们都在眼神之间,发现了某种吸引。然后,我们就在五○二号房开始了。其实我们很少说话,我们肢体热烈,她让我觉得重回年轻的时候,那种试探身体欢愉的体力和勇气。后来她开始问我好多问题,我其实都答不上来,只是突然发现,五○二号房不再属于我一个人,还有一个跟我做爱的女人,她裸着有妊娠纹的身体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我不用别过头去,但是却怕她发现我其实不想时时看着她。我想逃,但是抽身已晚,她的丈夫,闯进那间房间,带了记者拍了些你在报纸上看到的照片。然后我被迫退休,你妈要我走,我开始一个人。终于,只剩我一个。但是那种自我的快活却不见了。”

“男人都比较喜欢别的女人,是不是?”

“巧芳,我很爱你妈,我……”

“我知道。”

他看着巧芳,觉得巧芳的脸变成了一个时钟,每一句话都是“滴答、滴答”,倒数,倒数。

巧芳走到他身旁蹲下:“我的先生,也刚刚搬到他的五○二号房。”巧芳的声音听起来有种挽歌或者丧钟的韵律,“他的五○二号房,是我楼下的沈太太。”

“他也在高中教国文?”

巧芳的脸原本被疑惑紧紧锁住,但他这句话像是把钥匙,解开了皱眉,紧绷的脸部肌肉突然缓和,好几年的婚姻桎梏让她活在疑问里,但是父亲的这句话让她恍然大悟。巧芳突然笑出声:“是啊,他跟你一样,都是在高中教国文。”

“巧芳……”

“我没事,我没事。我一定会没事的,你知道的,我和妈妈不同的。”巧芳站起来,脸上有种坚毅,一种放松下来的坚毅,是他从第一眼看到女儿的时候就发现的坚毅特质。“我该走了,我要去接我的女儿。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现在我知道了,我要我的女儿。”

“你会把星星跟着女儿一起带走吗?”

“什么?星星……”

他和巧芳对看着,有好多话要说,但却似乎都不用说。

他一个人,回到陪他静止好多年的房子。

他脱掉西装,全身赤裸。怎么呱呱坠地,就怎么裸身而退。梦如当年穿着一套他留在五○二号房衣橱里的西装,用一条床单上吊自杀。报警的是她的女儿,那个今天早上把他赶出旅社的女孩。据说警察赶到五○二号房的时候,那个小女孩学着妈妈舌头外挂、眼神翻白的表情,跟警察说:“妈妈死掉了。”

他把穿衣镜放到客厅的正中央,他想要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死相。他爬上椅子,床单在手上像只饥饿的白蟒蛇,准备勒死他这个皮肤松垮的躯体。他拿着记事簿,在“倒数死亡”项目上打个勾。

铃铃铃铃。

独居这么多年来的第二通电话,在他死前猛然响起。他跳下椅子,慢慢地拿起话筒:“喂?”

“叶先生吗?我是金星大舞厅的经理啦!啊你今天怎么迟到了?你从来没有迟到过呢!啊我们明天开始有个新的节目,啊一定需要你去开车啦……”

总要完成该做的事。独居的这些年来,他惟一的差事就是每个周末前帮一家色情舞厅开着广播车大街小巷播送广告。他穿上一件许久没穿的外套,赶赴死前最后一项任务。

卡车贴满暴露的女子的海报,录音带不停地播放:“辣妹!辣妹!清凉少女辣妹火辣登台,在金星大舞厅隆重演出!”他今天没有走平常走的路线,只是任由方向带领他。最后,他开到了以前绝对避免的路段,这条路上的尽头,是他以前任教的学校。他看看手表,快要放学了。

他把车停在路边,从一个小门走进校园。

“叶老师!”身后一个女老师的声音传来,“叶老师,好久不见了!记不记得我?我是你以前的学生,现在在这里教书。你有收到我的卡片吗?”他微笑点点头,他完全不记得面前这位年轻女子。年轻女子急于叙旧,但是每句兴奋他都听不真切,只是嗡嗡作响。年轻老师带着他到了一间教室:“你看,我带的班级正在学CPR心肺复苏术。”

他站在教室后方,一具裸体人形娃娃被放置在桌上。一个男学生戏谵地说着:“安妮,安妮,你怎么了?”然后生硬地开始急救步骤。他紧紧盯着那具叫做安妮的半身娃娃,白晰的肌肤,不完整的身体,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任人摆布。他心里想着:“安妮,你临死的时候,希望有人救你吗?你不会说话,说不定你跟我一样,只想要倒数,只想要离开……”

突然他觉得自己正在膨胀。不,他身体的某个部位正在膨胀。这是好陌生的感觉,他赶紧低头看自己。

独居这些年来,他第一次勃起。

竟然是因为一具冰冷的安妮!

他冲出教室,越过操场,跳上车加速逃离。勃起一直都在,他全身发热,眼前都是安妮的影像残留。他把车开到了郊区高速公路旁的空地,下车大力喘气。他全身高温不退,车身上的妖娆女子都褪去身上轻薄的衣衫,跳着钢管舞,对着他眨眼微笑。他抱着胸口吼叫,下部依然坚硬上扬。他摸到了外套口袋的一个突出物,是一封信。这是去年他收到的一封信,一直没打开,也不知道是谁寄的。

“打听了好久才得到这个住址。你回家好不好?我和巧芳,都想见你。”

他手放开,没有力气读完这封信。

他全身都没力气了,倒在草丛堆里,但是下部却像是刚发芽的植物,依然昂扬站立。他看着黑暗的天空,有几颗星星在天际闪烁着。在这个城市住了这么久,他从来不知道也可以看到星星。他全身上下都停止运作,只剩下张开的眼睛和昂扬的阴茎。他看着天际的星星,发现星星排列成一个“勾”的形状,倒数结束,“死亡”旁边打了个勾。

他闭上眼睛,身边的卡车继续广播:“金星大舞厅全新辣妹火热登台,保证让你眼冒金星,通体舒畅,从单调的生活里找到最刺激的体验,开始全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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