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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船长

2004-04-29童锡钧

辽河 2004年3期
关键词:老高巨浪网片

童锡钧

一柱升腾的黑烟慢慢变得淡薄了,娉娉婷婷消弥进蔚蓝色的天空。一捧骨灰被装进一只精美的木匣子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双手捧着,一步一掬泪地送进了灵堂。

“娃他爸呀,你不该撇下我们娘儿走呀!”一个女人披散着头发,轰然一声撞倒在灵桌前,灵堂里炸开一片嚎啕……终于,一个壮汉揩了一把泪水,沙哑着嗓子吼道:“别哭了!老船长烦这个……大家默哀……”

哭声压抑成抽泣,追悼大厅里百十号人都低垂下头。只有他:被锁在黑框儿里的老人,依然挺着长寿眉,和善地望着大厅里的人们,似乎在问:哭什么呀,我死得不值

“老伴,老伴,老了的伴儿”。从老伴登上那条船起,高大妈就萌生了不祥之感。这感觉随着那船朝海的纵深行驶愈来愈烈。能让人不担心吗,大海让人难以捉摸,有时像个娴静、温柔的小姑娘,发起脾气来却像个疯婆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那回,正从海上回来,一场突如其来的早雪扰乱了一切。这场雪下得怪,虽说天凉了,可还不到下雪的季节,大海不会冻,却给雪搅得彻骨的寒,水溅到身上会让人记起数九寒天,事就出在这当口。

回返已定,一边开动绞车收网,一边缓缓行船。猛地,船身一颤,慢慢停下来。“不好,快停车!”老高一声大喊,机器的突突声消止了,老高的眉头却皱起个疙瘩:一块破网片缠住了螺旋桨,使船寸步难行。

三个棒小伙潜到水里,然后青着脸、乌着嘴唇给人拖上来。天寒水冷,水下憋不住气,没等摸到破网片一口气就憋不住了,人也冻得受不住,只好潜艇充气——上浮了。

第四个正准备下水,老高早脱剥了衣服,浑身上下只剩着一条裤头,推开那个楞头青,吼道:“拿酒来!”

一瓶六十度的老白干很快递过来,老高两手一拧,瓶盖就飞了出去,平时滴酒不沾的他,一仰脖“咕咚咚”下去大半瓶。顿时,浑身上下像有无数条小蛇乱蹿,接过刀咬在嘴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嗖”地一声扎进水里,竟看不到有多少水花溅起。

“一分、二分、三分……”有人看着表,嘴里报着时间,最初四分钟没有在意,船上没人不知老高的水性。可是,时间过去八分钟还未见老高上来,大家全慌了,眼见水下有水泡泛起,可谁知水下是咋回事呢,莫非给网片缠住了?有人在后悔:咋就忘了给老高腰上拴根绳子呢?

时间嘀嘀嗒嗒又过去了半分钟,水面上仍不见老高的影子。大副急了,一边叫两个船员准备,一边抓起剩下的酒往肚里灌,准备下去救人,正在这时,水下咕的泛起一个大水泡,老高头发剃得特短的花白头顶冒出水面。

“老高!”“船长!”七、八双手伸出去把老高从水里拔了出来,一时倒没人想起问网片的事了。

好家伙,看表的楞头青喊了一嗓子:“船长,八分半钟,神了!”

“行了,”老高给人火烤酒搓,总算缓过一口气,说,“开船吧。”

马达又突突欢叫起来,几块破网片悠悠地从水下翻了上来,打了个滚便不见了。

事后,老高告诉老伴:若不是他会水下换气,这回就玄了,事是过去了,那尼龙纲给他脚踝上留下的疤痕这辈子是消不了了。

“老伴呀,这辈子你真难啊……你咋就不想想自个儿呢……”高大妈涕泪双流,泣不成声,站在他身后那排精壮汉子沉沉地垂下头颅,那回,若不是老高撑着,这一船人早喂了鱼。

“出海先问天”。殊不知天也有反复无常的时候。这不,“渤海号”和“辽东号”刚刚驶出那湾由陆地圈住的海子,海风便吹响了尖利的口哨,搅得大海波翻浪涌。

老高凝视着海浪,长长的眉毛微微抖颤:“返航!”他把这两个字咬得钢一般硬,旋风般扑进舵楼,青筋暴突的大手稳稳把住舵轮,缓缓地轻掉船头,这种天候,船头掉得快了,一排横浪就能把船翻个个。

一排猛浪扑过来,张牙舞爪地跳上船舷,示威地涌过甲板,催得甲板上的所有凸起物吱吱咯咯作响。一只汲水桶被浪头举起来,“乒”地摔出去,瞬间没了踪影。“哗——”浪尾扫过舵楼,迎面玻璃顿时化做无数块碎屑四散飞开,有一块直钻进老高头的额角,却把半截屁股露在外头,给他随手一拔、一掷,丢到一边,血流了出来。

“船长,你受伤了?”“书虫子”爬进舵楼,他第一次上船就遇上这样大的海浪,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看见血更是心惊肉跳,掏出一块早被海水濡湿的手绢,哆哆嗦嗦伸过来,却给老高一声大吼震住了:“快走!走!”

“船长,你……”“书虫子”委屈地缩回手,艰难地向外挪动,突地干呕起来。

“唉……”老高轻轻叹息一声,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海面,隐隐地,他看见一座山似的浪头滚滚而来,那威势直把他惊得目瞪口呆。

“快!叫所有的人都到舱里去!”他喊着,两手更紧地把住舵轮,拼命地将船头掉向海浪,终于,当那排如无数头大鲸组成的巨浪扑到近前时,他已成功地调正了船头。

“轰……”巨浪涌如雷鸣,船被深深地压进海水里,巨浪一掠而过,将舵楼顶盖抛向空中裹挟而去。刚才,当成吨的海水压进舵楼时,他感到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便有一口热辣烫得心都发颤的血从他的口里喷出来,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眼前一阵昏花,再醒过来时,却看见面前筑起了一道人墙。他心里一阵感动,却大声喝骂起来:“混蛋!下去!都下去!……”他突然喊不下去了,因为他看见每个人的眼睛里都蒙了一层亮晶晶的东西。

“船长,让我们在这吧,死也死在一块!”“书虫子”伏在他的身上哭出了声。

“混!”他鼓荡起全身力量,猛地站起来,泼口骂起来,“死?你才丁点大,要死也轮不到你!滚!滚呀!”

人终于重回到舱里,他却再也压抑不住,将一口活鲜鲜的血喷到舵轮上,他朦胧地觉得:那血里似乎有无数蹦蹦跳跳的小生灵,不然,眼前那无数的亮点从哪里来的呢,

“哈,一条命换十条,值得!……”对着暴虐的大海他狂笑,面无惧色。

海,暴怒了。为人们敢于闯入它的领地,将大坨大坨的浪花拼命地抛起来,抛向玉雕石塑般守候在岸边的人们。

“他爸,回——来——啊——”一个披头散发的半老女人两手伸向大海,木然的眼神盯得海天愁云弥漫。在她身前,一排溜跪着四个阶梯蹬般的孩子。他们神情呆滞,胸口以下全被海水打湿,却没有一个挪动一下。

“他爸,回来!孩子们不能没有你!”女人一声悲号,一时盖住了风浪的嚣叫,传得很远很远……

又一座山似的巨浪滚滚而来,他眼前一黑,浑身抖得几乎站不住,“难道就死在这儿……”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震颤了,一瞬间几乎丢开舵轮,扑向那充满诱惑的大海。“呸、呸:那是十条命啊!”他为自己的胆怯脸红。恍惚间,他似乎听到海浪中夹着呼唤他的人声,他穷极目力,竭力搜寻那些呼唤他归来的人们。终于,那海的尽头出现了许许多多向他招手的人,他感动着,他知道那绝不是幻觉,虽然那只不过是一排变幻莫测的海浪,但他相信:在那海浪的后面,在那海的尽头一定真的有人在等待着他,呼唤着他……

嗓子嘶哑了,眼睛望穿了,整整三个昼夜过去了,海终于发够了脾气,平静了,温顺得像个待嫁的姑娘。

她不敢骂,怕再惹怒了大海。孩子们的膝头跪破了皮,血——层层染红了海沙,再给海水轻轻抹去。

她伫立着,身前是一排孩子们筑起的堤防,身后,是女人们掺合着眼泪的长墙,呵!男人们,这儿有的是避风港,你们,你们为什么不回来呵!

终于,那座水山似的巨浪压过来,“辽东号”没能掉过头,给巨浪拦腰一推,像孩子们脸盆里玩的船模,轻轻地翻了过去,腰上裂开一道无可弥补的缝隙,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从此,“辽东号”在海上消失了,陆地上多了一群没了男人的女人。

于是,海上便现出了几个黑点,便有惨厉的声音造出来,那是幸存的人发出来的,那是最后的音响,然而,狂怒的海再次挥起巨手轻轻一掩,将那黑点和声音深深地压进海水里。

他又一次躲过巨浪,“渤海号”伤痕累累,却依然漂浮在海面上。啊,他听到了那呼唤声,“辽东号”完了,他眼前一黑,险些把额头撞到舵轮上,那些黑点他看到了,却无力去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海浪吞没。血,再次从他的喉咙里涌出,星星点点滴落到他的衣服上,他已进入半昏迷状态,然而,他的手仍牢牢地把握在舵轮上……

“来了,来了……”她口里念叨着,眼睛牢牢地盯住海面上缓缓飘来的几点黑色,早有人哭喊着跳进海水里去捞去抢,掠回一片绝望的哭泣……

她没有动,依然木立着,她不相信那是真的,她不相信那里面会有他,如果有,他那一船人就全完了……

海浪见有机可乘,更猛烈地压过来,抖得“渤海号”像个醉汉,在疯狂的海面上跳起了迪斯科。终于,当又一排巨浪挟着威势滚过来时,他看着横在海面上的船,眼前一黑,长啸一声昏倒在舵轮上……

死人早已分辨不出模样,脸上有肉的地方几乎全被贪暴的鱼虾啃光了,痛惨的人们终于悟出人为什么要吃鱼的缘故。

她再也挺立不住,心底里犹存一线希望,身体却像一根木棒直挺挺向后倾倒下去,沙地发出“扑”的一响,孩子们惨呼着,却站立不起,滚爬着扑到她的身前。

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嘴里吐出梦幻般的四个字:“他爸,回来……”

奇迹终于发生了,那排巨浪奔涌着,突然减弱了攻势,仿佛受到一只无形的巨手的阻挡,轻轻飘飘将船托起又放下,那股足以摧毁一切的力量竟然消失了,海子又慢慢变得像一匹宝蓝色的软缎子般的柔/顷,那海天一色的地方慢慢绽出了一抹晨曦的亮色。

他感到体力一点点消失。朦胧中眼前似乎有许多人影闪过。他要拦住他们,口里却喊不出声音。一个娃儿走过来,甜甜地叫他“姥爷”,他的神智似乎清醒了,记起来,那回割网片脚踝受了伤,几天下不了地,大女儿六岁的娃儿,顶着火毒的日头,一个人跑了六七站路,把妈妈给他的两毛钱换成两支冰棍,光头顶晒冒了水,冰棍却裹在小手绢里舍不得吃,直到跑进姥爷家门才把它打开:“姥爷,吃吧,冰棍儿!”

他落泪了,冰棍早化成了水,小手绢里只剩下两根棍儿。他却拿着手绢揩去他脸上的泪水,哄他:“姥爷乖,姥爷不哭,新儿下回还给姥爷买……”

那不是老伴吗?这眼睛怎么就看不清了呢,

不要抬着我走,我还能行……

人全在吧,就好,就好……四

她终于又看到了那熟悉却又陌生的船首,那些人在干什么呢?他们抬的是谁?……

不知又过了多久,她慢慢睁开眼睛,床前齐刷刷跪着十条汉子,独独没有他。“他爸,他爸哪……”没有人回答,寂静中不知谁压抑不住地抽泣一声,顿时,汉子们的号啕席卷了这间不大的屋子。一个汉子跪跌在她的床前:“大嫂,大哥他……我们对不住你呀!……”

她全明白了,奇怪是眼里倒没了眼泪。挣扎着坐起来,念叨着:“他爸,我早知道的,你总是不想着自己……”

追悼会仍在进行,老高头就这样去了。去得安祥,去得从容,从他的脸上隐隐透出的笑意,可以看出,他似乎仍在重复着:“一个换十个,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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