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特人
2004-04-29郑德库
郑德库
这是一个离奇的石膏模特流泪的故事。带着荒诞的色彩。但这又绝对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因为它有确定的时间、地点和主人公等故事要素,于是在这座城市里相当一部分人中间流传着。
还是在1978年春天里的一个日子,作为恢复高考后首届的幸运儿格沙,甚至还带着不敢相信既成事实的眩晕,迈着主人的骄姿,走出了这座城市惟一的准高等学府师范专科学校的大门。其时正阳光灿烂,春风拂煦,已25岁发育成熟的格沙受了这环境的诱惑,便飘飘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冲动。于是步伐迈得就有了一种意味,每一步都能看到火箭式皮鞋油亮的炫耀,感受着磕地的硌硌快意。格沙喜爱哲学,政治试卷得了98分,成为超越别人迈进师专的重要质量。他的观点是生活没有艺术美好,艺术没有哲学深刻。然而他仍然不得不生活在既不怎么深刻又不怎么美好的现实生活中,现在正和梦奇去商店去寻找一种五角钱一双没缝前尖的纯白色袜子。前几日有同学买回这种不知什么原因出现的半成品,缝完穿上,用鞋一遮蛮好,于是格沙作出虚伪也有美好而实用属性的判断。梦奇则喜爱文学,对《红楼梦》尤为着迷,上师专后便用了梦奇的名字,原名只好委屈的留在档案里,鲜为人知了。梦奇现在已沉在太虚幻境中,他早晨在水房里洗衣服,看到教育局长吊眼梢的女儿脱了外衣轮廓分明正忙叨洗涮花花绿绿,便大献殷勤,结果死乞白赖白搭进去半袋洗衣粉一无所获。“那粉红色的内衣有魔力。”梦奇还在感叹。“宝玉吃胭脂既是目的又是手段。”格沙抓住胭脂与内衣二者之间红的特征联想评论,体内的莫名冲动似乎有了具体目标。格沙和梦奇一个个商店寻起,行为的目的是寻没缝前尖的袜子,其实终极的目的是省钱贪点便宜。然而五月春光氤氲下的城市建筑、商店及穿着时髦的男女对他们这对刚从山沟里来的青年男子蛊惑太大,他们东看西看,看男人的穿着打扮以效颦,看女人的丰臀肥乳过着眼瘾,结果便宜没寻着却在女售货员的冷笑下买了莫名其妙的东西。格沙摆弄着小熊打鼓的玩具,梦奇玩着两个帐本夹子,双双苦笑着进入另一家商场,也进入了这个故事的最初情节。
这家商场是这座城市引以自豪的号称亚洲第一大的针织厂开的。因为当时还是“百货公司一枝花”的时代,厂里漂亮的准漂亮的花们自我感觉良好便纷纷挖门子找路子聚到这里比美。商场又从厂里产品设计室请来些石膏模特,于是真假靓男俊女挤在一起摩肩擦踵,不知是卖货还是卖美。格沙和梦奇一迈进商场,就在这些真真假假的视线注视之下,一时有些无地自容了。后来才发现众美女不在意他们两张还没褪尽土气的脸,而是把视线的焦点聚到两人胸前的红色校徽上。其时的大学生仿佛出土文物一样新奇,校徽是形成新的像章崇拜,绝没走到今天只标志着寒酸而被淘汰的地步。虽是两块师专的牌牌儿,在这座城市里也成了陈景润玩哥德巴赫猜想的档次。格沙和梦奇毕竟也算百里挑一考上来的人精,发现其中的秘密后,胸脯于是挺得有些做作,神色也从容矜持下来,目光在众美女桃花般的脸和喜马拉雅山一样隆起的胸前扫来扫去,并开始问这问那没话找话。梦奇殷勤献得有些露骨,格沙看不下眼,便踱到一边对一位头发黄焦焦有点洋味儿的小姐问话,问了几句,对方却眼珠不转,一声不吭,格沙便有些讪讪。这时商场里呈现一种反常的静,众人听了格沙真真切切的又一次问话之后,便猛然爆起哄笑。矜持的小姐们不再矜持,互相捣着笑成一团。格沙惊诧,壮胆靠近洋味儿小姐,又摘下眼镜凑上觑视,只见小姐的千般柔情却呈凝固状态,瓷样的脸上也少了股生气,才猛然翻省,认识到眼前的这位是一尊无血无肉无思想的时装模特。格沙大窘,解嘲地上去摸摸模特的额,一种凉气带着死亡的恐惧,顺着他的指尖传导到心底。ze zhao b。li kan(隔着玻璃看一眼镜)他拉长音说起中国英语,找回面子,慢慢踱到模特的身后,想利用角度顺衣着与石膏模特的间隔向胸部窥视,然而越窥视越引起一种神秘。他边窥边调整角度,恍惚间不由自主倏地一下,他的神思竟重合到旁边高鼻梁的模特先生上。顿时,他眼里的模特小姐的脸上现出生气,那目光也顾兮盼兮,格沙立刻感到世界无限的美好……“格沙,你怎么了,”梦奇见格沙的躯体僵僵地戳着,觉出异样,便丢开正与调笑的售货员,上前摇他,悠悠的、悄悄的,格沙的神思又飞回自己的躯体。两人在哄笑声中走出商场。外面春光依然,可对格沙来说恍如隔世。一晃八年过去了。八年可以打一场持久战,一个目不识丁的山里娃可以成长为率领千军万马的将军。可对格沙来说,简直是蹉跎岁月不堪回首。先是两年师专的啃学习、抢恋爱、拼分配的校园俗套的三部曲。啃学习啃来啃去也没啃得超出教书匠的层次,别说博士硕士,连个可怜的学士也没有弄到手。抢恋爱对两年制的师专学生几近残酷,必须像北极圈苔藓地带的野花一样抢时间开放,而结成果实的概率很小,倒易遭了风雪。梦奇算是敏感抓得早,用两句自己也不知怎么弄出来的朦胧加懵懂的诗句盖脸儿,死乞白赖地与局长的吊眼梢千金黏,结果老摸麻将牌里的白脸。格沙前仆后继,拿国际文化倒爷弄来的西方哲学新潮进攻,人家便用东方太极文化周旋。后来人家千金把一位男士领到学校,格沙暗暗地与自己各方面一一对比,才彻底明白“人比人得死”是绝对的唯物主义真理,因而彻底死了心。多少年后,同学会上看着已呈臃肿状的当年学生们几乎全追过的局长千金,都感慨不已,梦中的神圣成了下酒菜,嚼倒了味儿。拼分配拼得你死我活。格沙算是最好,进了市里正在加强师资力量的第二高中。梦奇进了位于市郊体制算是市内的一所嚷嚷要黄掉的初中,差一点就回家乡吟诵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格沙和梦奇打完行李上街走进饭店整一顿师专生活的最后的晚餐,两人便有一番钉在十字架上的感慨。格沙归纳三部曲是从精神到肉体再到物质的由虚人实的集体无意识,梦奇则形容为美被撕碎灵魂堕落的悲剧。就着酒扯来扯去,两人竟感觉到是一对让人家从比萨斜塔上投下的铁球,在证明真理的同时被摔了个实实在在。格沙在教书的同时正式进入恋爱程序,当断断续续相了一气之后,格沙的意识中便把恋爱和买猪崽等同起来。格沙小时跟父亲赶集抓过猪崽,他的眼光总爱往毛稍亮分量重的猪崽上瞄,父亲则不看大的好的不要小的差的,专选不大不小平平常常的,相好一窝中的一只两只后,便站在旁边听人讨价还价,等别人讲好价钱后,就抢着下手把相好的猪崽后腿提起,放到自己的麻袋里称秤付钱。格沙曾好奇地问为什么不买大的好的,父亲讲大的好的用钱就多,买不起,另外毛稍亮的多是豆饼水羊奶催的,娇性,不好侍候。格沙把父亲的买猪崽理论发展到找对象上,在相到接近极限的两位数,轮到一位家庭一般、工作一般、长相一般的人选时,几经权衡最终“成交”了。曾为沧海难为水。格沙从小与邻院的杏妹青梅竹马,十八岁的记忆里留下了疯长的高梁地里的几点鲜红。因此这次恋爱完全是一种理智,直到合乎程序地把候选人娶进借学校围墙搭成的新房变成了新娘。这就是生活,格沙在新婚之夜苦涩地判断。
婚后的生活平淡如水。格沙的妻子表现出中国妇女伟大品格与顽强的生命创造力,一切都由自己包办,把简陋的小家建成了两人的安乐窝。更难得的是妻子在图书馆工作,每天都把格沙要看的书和青菜副食等一包拎回,格沙谑称娶这样的妻子等于买了一座图书馆。星期天节假日,有着副教授职称的岳父还爱和格沙探讨点学术,格沙心想这大概是现在的知识分子中最迂腐的象征了,但还是象征地应付。
格沙渐渐地对教学有了兴趣,自称是在知识的水泡子里领一群儿童打狗刨。也只有教课时他才觉得自己先天的智商和后天才学有了点用处,同时他的意识还有一种作为教师普遍存在的因子,自己实现不了的理想由学生完成,如竹林面对死亡也要开花留下种子一样。面对一张张青春的脸,格沙授业解惑,其乐融融,课堂成了他理想的乌托邦。
世界真奇妙,中国忽然有了乞丐节色彩的教师节。节前节后国家重视,社会捐助,教师们或精神或物质都有点实惠,更奇妙的是按照一所重点学校分配一名国家级先进教师的分配原则,全国先进教师的幸运雨点淋到了格沙的头上。格沙曾不止一次他从哲学角度阐述这种分配名额的方法具有先验的唯心主义的属性,现在竟也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种方法带给自己的唯物主义属性的实实在在好处了。
由于学校撤消而跳到电视台的梦奇更能闹腾,一篇图文并茂酸了吧叽极尽煽情之能事的专访一夜之间把格沙吹成全市的名人,连被下海成亨的丈夫抛弃的那位吊眼梢的女同学都打了情意绵绵的电话(其局长父亲已退休,已无社会地位,被省略)。
表奖会接见会座谈会闹腾了一个来月后才安定下来。这期间格沙一次次不由地想到商店里的那两尊模特,心想现在自己竟成了人家需要戳在那里当装饰的模特,更不易找机会跳出学校,弄不好要一辈子戳在学校燃烧自己照亮别人了。他对梦奇诉苦讲,把无生命的东西弄成人模人样的模特是虚伪,把活生生的人弄成模特则是无人道主义的残忍。梦奇说当模特有当模特的好处,忘却点真情实感换回实惠,多少人想当还当不上呢!
之后不久一个秋阳灿烂的星期日,格沙乘着被评上先进的飘飘然的好心绪,带着妻子和已经三岁的儿子外出游玩逛商店。仿佛一种春花秋实的因果使然,格沙将妻挈雏,竟无意间走到了上师专时他走魂的商场。虽然时光流逝,商场面目全非美女飘零四散,但那两尊石膏模特却奇迹般立在原处。模特小姐目光灼灼,对格沙顾兮盼兮。时过八年,世事沧桑,格沙的思想已从当年云天般的浪漫跌到小市民寸长尺短斤少两多的现实,这下蓦然一见,魂便一下被攫住。他只觉得脑海里升起了蘑菇云,渐渐弥漫开来淹没了一切。格沙昏倒在妻子的怀里,任凭妻子惊恐地叫喊。
其实格沙的魂飞到了模特先生体上,正在和久违了的模特小姐谈情说爱。
经过一番救治,格沙苏醒过来。医生们几次会诊也没确诊,推测可能是脑神经疲劳过度生物钟紊乱引起的一过度性脑供血不足。格沙是乖巧的人,知道自己当了全国先进已引起教师们的心底不快,再闹点病就更让人议论了。于是病好之后不声不响回到学校默默上课,闲来还没话找话和同志们说说笑笑,但总有一种难言的隔膜,如同他从模特的角度看着红尘滚滚的人世。
不久,格沙又在课堂上、在家中、在上班的路上几次晕倒。次数一多,妻子和师生也摸出了规律,格沙发病时要尽快扶其稳住不动,别让摔着,再润上几口水,过个十分八分钟就缓过来了。这一闹腾,迫使学校只好从爱护先进典型的角度,领着格沙去省城大医院检查,但仍没查出病因,只是拿了些维生素什么的营养药。
格沙仍继续上课。
在我们的国度,先进典型的行为注定要引起别人的评议。(这也是各级领导挖掘典型塑造典型甚至制造典型的良苦用心所在)对格沙不例外,什么没这个福份让先进烧的,带病工作整什么景,先进嘛就应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等等。格沙面对千奇百怪的议论品味着马克思关于人是社会关系总和的阐述,心中苦笑,感到这个典型当得进亦忧退亦忧。
其实格沙很喜欢上课。课堂是知识的激荡理想的寄托青春的回应,更能引起他愉悦的是一个发育早熟而显出异样美丽的女孩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格沙早就注意到这双眼睛所流露的是心灵的倾诉,青春的闪电,虽然是微微的风似的一掠,却足以引起灵魂的颤栗,正如蜇伏在记忆深底的杏妹的眼神。格沙知道这是少女偶像崇拜的误区,便用自己的人格力量有意地疏远、疏导着这双眼睛,从人类理性的高度维护着教师的神圣。
格沙还有另一个独特的精神世界。每当他晕倒后和夜深人静睡着之时,他的意识便羽化成仙般解脱出来,借着微风、月光、柳絮、花香什么的,应了古词中“梦魂惯得无羁绊,踩着
杨花过榭桥”的鬼语,来到商场的那尊模特先生身上。这时,在他的眼里整个世界就呈现出童话般的绚丽和诗意。模特小姐风情千转,一会儿是和他初涉人生男女之情的杏妹,一会儿又是吊眼梢的女同学向他倾述压在心底的爱慕,一会儿又是他所教的班级里那位早熟的女学生。这时的格沙——模特先生便挽着模特小姐在商场里浏览、审视、挑剔着一件件最可心的服饰和最珍贵的珠宝。
从此,深夜的商店便出现了异常。门上拴着的狼狗常常无缘无故地冲着屋里叫了起来。守夜的更夫也总觉得店里好像有人,曾不只一次地查看,报警。结果是商店窗户、门、天窗等一切进出的地方均无异常,没有发现人撬压进出的迹象,并且,怎么盘点货物查对帐目也没有发现丢什么。
商场保卫科的人嘲笑更夫的神经过敏无事找事。更夫便赌咒发誓地说确实和平时不一样。于是保卫科人便把手枪顶上了火,狗也去掉了绳索,加上更夫,一伙人狗便在商店的一个角落里埋伏起来。商店的夜静悄悄。守到10点多钟,人多势壮,人都东倒西斜昏昏睡去,连狗也打了呼噜。猛然间,打呼呼的狗狂吠起来。众人惊醒看去远处有两人走动,真真地活见鬼一般。胆小的人便闭眼,缩成一团。保卫科长胆大,举枪搂火,暴响的枪声在商店里拢出长长的回音。乱了一阵,众人开灯察看,才发现所谓的两人是那两尊石膏模特。奇怪的是,两尊模特却不知怎么移了位,现出正要逃跑的样子。而模特小姐的头上还包着一条农村姑娘爱戴的花头巾,颈上带着闪闪的项链。模特先生的腰部从后向前被子弹穿过,后腰的弹孔小而规则,圆圆的一个小孔,前面却炸出喇叭状的一块。
模特先生似乎感到的痛楚,两眼灼灼地盯着保卫科长。
与此同时。格沙正与妻子在家亲热地做爱。这些日子每当他的意识飞附到模特上之后,家中的他便配合着行动,只是熄火之后把妻子想像成不同的女人。这次,格沙却突然莫明其妙地紧张起来,抖成一团,接着便觉得腰部受到猛然一击。
正所谓祸不单行,格沙又得了肾炎并发展成尿毒症,生命垂危。
梦奇再一次伸出热情之手,利用电视的媒介,把全国先进教师格沙病重危在旦夕炒得沸沸扬扬。结果舆论显示出强大的导向作用,很快,这座城市里出现了街谈巷议赞格沙的现象。市领导及市教委领导表态,送格沙到省城最好的医院做换肾手术。社会上,特别是教育界组织了献爱心捐款行动,为格沙治病提供资金保证。
格沙也配合得很好。梦奇的电视采访也有了很大的长进。在妻子掩面泣诉、儿子撕心裂肺似地哭喊的背景下,是抬在担架上的格沙的特写镜头。只见他缓缓地伸出手来,握住送行的校领导说:“我还年轻,我还能干,能讲课啊!”深陷的两眼中透出一种生命的渴望。
而格沙的意识深层中,他的腰部,仍然是模特先生被子弹击中的痛楚。
商场里,自发生枪击石膏模特的事件后,守夜的更夫便辞了职,一些胆小的女营业员也不敢来上班了。石膏模特闹邪的传闻不胫而走。商场经理只好自己花钱,悄悄地找了位“大仙”请教破解之法。于是,按照仙人的指点,商场择了个吉日,放了两挂鞭炮,又在门上拴了块红布,请了一群农工重新装修。当然,那两尊石膏模特也在清除之列。一位三十多岁还是光棍一条的农工挺嘎,抱着模特小姐往外清的时候,情不自禁夸张地来了一个吻。正在这时,立着的梯子无端地倒下,把这位农工砸了个实实在在,模特小姐也因此玉碎。另一住农工抡锹把模特先生捣碎。有人把两个石膏头像和一堆碎片装到一个抬筐里,两人抬出倒到垃圾箱里。这时奇怪的现象出现了,只见两个石膏头像紧紧地挨着,那四只深深的眼窝里噙满了晶莹的泪珠,又慢慢地汩汩流出。
半年后,那家商场重新开业,格沙也换,肾成功,病愈出院回到这座城市里。只是因报销药费的关系,格沙与教委和学校的关系搞得挺僵,也没赏他个书记或工会主席什么的位置把他养起来。格沙只好干两天歇三天地继续上课。并且,还得千方百计自己去找财政部门,解决服用进口的排异药物的昂贵费用。因此格沙活得挺艰难。
随着时光的流逝,人们渐渐地忘却还有他这样一位先进人物,正像那商场的人忘却了曾有过的两尊石膏模特一样。
“我他妈的这一辈子算毁了。就看我儿子的了。”他变得祥林嫂一般唠叨起来,见到同学就没完没了地说,而说到最后,又总是归结到这一句。
据说他儿子读书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