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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晨的火花,一点点……

2004-04-29

辽河 2004年3期
关键词:烟斗手套大爷

杨 进

下了火车,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上跋涉着,晶莹剔透的雪花铺天盖地地迎面飘来。雪小些了,远远的就望见大爷小屋的烟囱冒着白烟,那烟婀婀袅袅地伴着雪花飞上了夜空。近了,她看见小屋昏黄的灯光了,小屋里的暖和顺着门缝溢了出来,已经冻僵的脚奔着这暖和,步子也有劲了。

“我回来了。”

没人答应她,大爷没在屋,只有东面墙上年画上,骑着鲤鱼的大胖小子在朝着她笑。炉子上热着饭菜,只有大黄狗打着瞌睡在听着收音机里的评书。炕沿上还放着大爷的宝贝玉石烟斗,想是没走远,要不他不会不带烟斗的。

她把身上的雪掸净,带着一路风尘和一身寒气“回来了”。人在旅途上,有个能“回来”的地方,这一路上便踏实了。

小屋里灯光暖和着,炉火暖和着,连煤烟味儿和老旱烟味儿都暖和着。

她搓了搓手,给炉子压了两块煤,取出肘子,切成片,剁上蒜泥,大黄狗在脚边蹭来蹭去。

“今儿雪可真大,我才刚儿到火车站问了火车能不能开呢,你就回来了。”大爷回来了,在门口蹭着他老鞋底子上的雪。

“小王她们本来留我在宿舍挤一夜……”

说完这话,她的脸红了,她是个害怕一厢情愿的人。还好大爷对她的回来并不感意外。

大爷怨她买肘子又乱花钱,她怨老爷子不会享受生活。一老一少半真半假地拌着嘴,说话儿间就开饭了,一饭盒酸菜白肉炖血肠,一盘肘花蒜泥,还有一小罐红椒拌雪里蕻,一大饭盒白米饭。她还在想着,她为什么非得回来,一边想着,一边坐在小板凳上,接过大爷递给她一碗香喷喷的大米饭。

大爷咂巴着他的小酒儿,爷俩儿有一句没一句地拉着家常,她拿肉片逗着大黄狗玩儿。她仔细咂巴着血肠的味道,放下筷子,学起了大爷的样子双手操着袖子,把脚踩在大黄狗又滑又暖的背上,眯着眼睛,在昏黄与暖和中半寐着,她发觉自己是如此眷恋和享受着此时这一刻。对面的年画已经被煤烟熏得泛黄了,上面的大胖小子却还是不改一脸的喜气。

“丫头,快过年了,你大娘给你做了副棉焐子。”大爷纸包纸裹的拿出一副棉手套。

“啊?”

“你大娘说了,一个姑娘家在外过年不容易呀,也没人惦记着。”

“是给我做的呀?”她在皮裤上蹭了蹭手。

“嗯呐。”

她双手接过来棉手套,昏黄的灯光让她的眼睛有些模糊,连手套的花纹都看不清了。她什么也没说。

大爷吧嗒着他的老旱烟,那玉烟斗是大爷孙子给他买的,他总说这用玉烟斗抽的烟味儿就是不一样。

“这东西别看难看,十层单不如一层棉呀。”

她把棉手套包起来放在旅行包里,又拿起了筷子低头数起了饭粒儿。脸颊发烧,想是太热了吧,她起来拿炉钩子捅开炉盖压压火,煤烟子呛得她眼泪直流。

临走时,大爷从炉子里拿出两个烤地瓜,让她焐在手上,还是絮叨着嘱咐她,道儿上小心点儿。

车已经开走了,大爷还操着袖子站在门口和别人说着话,用眼睛打望着她的车。大爷一点点在她视线里变小,她从不愿意动的那根神经自己在隐隐作痛了,二年前初冬的那天,爸爸挥着和秋天树枝一样细弱的手臂送她的那一幕,模糊在了眼前。

在车上,她戴着大娘做的棉手套,握着烤地瓜,记忆中的冬天,她的手从未这样暖和过。借着路上稀落的灯光,她仔细地摸着棉手套的针角儿,还是第一次有人为她用手做棉活儿。可她是连这每天给她家里饭吃的一对老人叫什么,都不知道的。二、乡村的同居生活——康定斯基的“习作”

阿处租的房子在农村,她每天下班坐了火车,要在大爷那儿等上两个多小时,坐最后一班汽车回到这里。

她和阿处同居在这里,已经好几个月了。她和他同居,仅仅是因为她需要一个能让她把这个冬天捱过去,又不用付房租的地方住下来。而这个地方恰巧有个男人。

阿处是个流浪画家,是个感性抽象派的流浪画家。他沉溺于他那些色彩繁复、奇形怪状的画中,他说这些画里其实都“藏着”一个女人,一个只有他才能感受得到的女人,裸体的女人,非常态的裸体,她们或怀孕,或分娩,或正在如厕。他可以把一只花瓶放在煤堆上,与花瓶和煤堆对视数小时后,在画布上画出一朵开在无数支花瓶中的有无数颜色的无名花朵,他说花瓶里躺着一个正在性高潮的女人。

黑暗被阿处涂满房间的颜色照亮。她脱了衣服上炕,炕已经有些凉了。阿处用根雕似的胳膊环住她,他在不懈努力地坚持要把“爱”从她的身体中“做”出来。

她的头发从后面看很短,像个男人,前面是偏分,一边是很长的刘海儿。当她在车上打盹儿时,这样的头发可以帮她挡住阳光;在做“事”的时候,这样的头发可以帮她挡住上面那个男人的脸。

阿处在奋起努力着时,她的眼睛越过发丝落在了那些画上,她看见了那些女人,那些女人也在用各色的眼睛看着她,和她上面的这个身体。

阿处睡着了,她睡不着,披上衣服,坐在窗台边,点支烟。

窗户上的霜花很厚,她哈了一口热气,霜花被化开了一小片。冬夜的北方农村安静得像一只冬眠的大白熊。天是黑的,地是白的,明亮的是她的眼睛。

抽烟的手冰凉了,她把棉手套戴上了。

已经是深冬了,她已经来到这里好几个月了。这本是个不期而遇的冬天,几个月前又不期而遇的,她在这个不知名的小镇下了车,那已是黄昏时分。她从来都是在太阳要下山前下火车的,无论车开到哪。她必须在天黑前找到住的地方。北方冬天的夜总是来得很急。

在这个小站下车的是很多农民打扮的人,他们大包小裹的往车下挤。她从不和他们挤,也没有和他们挤的理由。他们的脸是土地的颜色,而她的脸,年轻都成了苍白。他们的包里装的是满满的沉甸甸的日子,她的包里只有几件可以温暖她自己的衣服和旅行用品。

等她出了站台,刚刚还拥挤的人群已经散了。小镇用陌生而宽容的眼睛看着她,一个漂到这儿的单身女子。

这个小镇上她惟一熟悉的就是天上的太阳了,她看了看它,它留给她的却只有几缕疲惫的余光了。她/顷着站前一条街走去。街两旁有人家,有店铺。一户人家开了门,里面一个姑娘湿着头发,把一盆带着热气的水泼了出来,地上飘起的尘埃带着姑娘头发上的香味儿。她在洗头发。这房子的窗户顺街,窗子里的日光灯通明。姑娘进屋了。炕上摆着饭桌子,盆盆碗碗冒着热气。炕上铺着黄色的地板革,紫红的炕柜上叠着一床床颜色鲜艳、缎子被面的被褥,炕上一个老太太抱着一个小婴儿。又进来了个男人,屋里的人坐在炕上要吃饭了。她怔怔地看着,擦完头发的姑娘上炕了,她看着站在窗外的她,拉上大粉色的窗帘。

她被一道窗帘隔在了温暖之外,冰冷的玻璃窗上映出一个人影,短短的头发,黑色的皮夹克,黑色的皮裤,黑色的旅行包。这是她。

她的脚步不情愿地继续挪动着,肚子里想着他们家晚饭吃什么呀,

在一家无精打采的小饭店里,她要了一碗蛋炒饭,和一碗白菜冻豆腐汤。

放下碗,点支烟,无所事事的眼神落在了对面桌脚的一幅画上。画上一个用颜色和图形拼凑成的女人,女人在跪着,赤裸着,努力用两只手去遮盖身体,女人的四周伸来无数只手,各种形状和颜色的手。女人深深地低下脸。

吐着烟圈,她看着这幅画,画的主人——一个长发男人看着她。吧台后的两个男人对着画上的女人调笑着,那一只只伸向女人的手,在他们所能及的遐想中,喘着粗气,向女人伸去。长发男人走到她桌子前坐下,告诉她他叫阿处,她心里想着畜牲的畜,可他说是处女的处。阿处用他很抽象的眼光扫着她说,你的眼睛认识这画,我感觉得到,去我那儿吧。

她掐灭烟头,拎上包,起身走了。对付这种男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视而不见。

她找到了小镇惟一的一家国营招待所,可已经客满了。镇上可住的地方就只有那些不分男女,大通铺的大车店了。

从招待所出来,最后一抹红霞也没有眷顾一下还没有找到落脚点的她。夜,迎面袭来。她立起了皮夹克的领子,夹紧旅行包,裹紧皮夹克,自己载着自己,走着。街上已经不见人影了。一个人,她一个人,在黑色的天空下,走在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哪的小镇的街上。此时她的意识里是没有恐惧的,只有孤单,无比孤单的孤单,孤单得自己与自己相依。她又想起了刚才粉红窗帘里的人家,想得心也跟着走了进去,忘了还独自行走在寒风中的身体。一个冷颤打过,心里的窗帘又拉上了。

越是回味,越是寒冷;越是眷恋,越是孤单。

她紧了紧皮夹无的领子,缩了缩脖子,问自己;这一夜,她住哪9

这样的问题就像她随身的亲戚一样,时常来关照她。她已经习惯了——漂泊的日子,从不向她微笑。

黑暗中,阿处和他画上的女人们站在不远处。

已经冻得有点僵了的她,坐在阿处画着巨大乳房的女人的热炕上。当阿处只是光着上身过来抱她时,她是心存一丝感激的,她愿意相信他是来温暖她的。

阿处很卖力的讨好着她,她却只是想抱着他,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她需要抱着点什么,她需要那种臂弯里实实在在的感觉。

醒来时,她用了几分钟来寻找自己,寻找现在的自己,寻找自己现在的坐标,她是谁,她在哪,她和谁在一起。她把自己从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怅然中,拖了出来。

阿处很迷恋她。他说她的冷漠比女人的呻吟更让他亢奋。阿处的身体不像他的脸那样毕加索。很实在的上身。很勤恳的下身。

阿处说,做爱是一种行为艺术。

她说,爱——不是做出来的。

阿处不服,又扑了上来。

她和阿处在一起很好。她们用身体暧昧着,感受一下来自其它个体的温度。闲下心来时,彼此力所能及的,给予对方一点点小小不然的关照。

外面的天空灰得像月经期女人的脸。她和阿处偎在大红缎子被面的棉被里。永远听不懂歌词的爵士乐从炕下那堆破音响里飘出来,随着她的香烟袅袅地飞向房梁。

太阳已经好几天没出来了。她对着挂满霜花的窗户说。

太阳这就出来了。阿处光着脊梁起来拿起画笔。一个晕黄的大大的太阳照在了窗户上。

阿处是个会讨女人喜欢的男人。她与阿处拥抱着,对着“太阳”在不知名的乡村小屋里欢呼起来。隔壁传来阵阵鸡鸣狗叫。

阿处说他最崇拜的画家是康定斯基,最热爱的是基里科的“幻想中的悲剧诗人”,他说他正在抽象地活着,哪怕是个悲剧,只有悲剧才是生命的价值,他的价值就是这些画。

阿处有一帮朋友,常常从城里带着最新的无厘头电影,最垃圾的摇滚音乐,最烈性的酒,最销魂的烟来到他这。他们中有三流乐队里的贝司手,有专骂名人的自由撰稿人,有用身体来侍奉艺术的女画家等等,间或还有同性恋者、小偷和鸡的到来。他们开无性别PARTY,关掉所有的灯,用油彩涂抹全身,在摇滚音乐的轰炸中,狂甩着头发,恨不得把头颅送上天外,最后用不分彼此的肢体,如酒醉的蛇一般共同纠缠在一起,彼此慰藉;他们勒死老乡家的狗,吃掉狗肉后,那个女画家披着血淋林的狗皮跳艳儿舞;他们盗窃农用设备,就为了拆下来几个值钱的零件卖了钱,买几张国外原版的垃圾音乐和电影来顶礼膜拜。

他们将乌贼的触角伸向了这片纯净的海域,他们要将他们后现代的最“人性”的人类文明,带到这块他们认为“蒙昧”的土地。

阿处从不要求她加入他们。在猴子群里,人就成了怪物。阿处说她和她们不一样,她是冰,冰是冷的,也是纯的。阿处和她之间的这点默契,让她多少有一点安慰和留恋。

他们群魔乱舞时,她就呆在大爷的小屋里。

每天傍晚下了火车,再倒客车,她要等上两个多小时的时间,于是江大爷认识了她。是的,是江大爷认识了她,江大爷站在门口,操着袖子,招呼她:丫头进来吧,进来焐焐手。

长途汽车站在江大爷打更的站前废品收购站的门口。那天的天干冷干冷的,她躲在收购站的屋檐下,跺着脚,搓着手,不时向屋子里面的火炉望一眼,里面的老头儿正在炉火上烤着馒头,她看见他在馒头抹了一层油,然后串在钎子上,再在炉子上烤。烤出来的馒头热乎乎的焦黄。看得她肚子直叫,她心想这老头儿可真会吃,一个馒头还吃得这么有滋有味的。可她只能用眼睛向里面的火炉借几眼温暖。

她的脚先是冻得像猫咬一样,一个脚趾头一个脚趾头的咬,等脚趾头全都咬掉了后,整个脚就陷在冰冷里没了知觉。她努力用记忆回味着温暖的滋味,不时还向窗子里“关心”一下那老头儿的馒头烤好了没有。记忆中的温暖也已经找不到的时候,一个声音穿越风雪在招呼她:丫头进来吧,进来焐焐手。

她用脸上僵硬的表情稍微微笑客气了一下,就进去了。她太冷了。

那天,大爷递给她他烤的馒头时,她的手很不好意思地伸过去。她还喝了他的白菜汤,那是她三年以来第一次尝到居家饭莱的味儿,哪怕是别人家的。

大爷长着一张面包一样慈祥和气的脸,六十多岁的样子,个子不高,他的动作,他走路的样子和他的人一样慢悠悠的憨厚可爱。他用玉石的烟斗抽的是老旱烟沫,把烟灰掸在炕沿上。他的大黄狗长相虽凶,却和他的主人一样和善。

第二天,又在车站等车,她站在了离大爷门口远一点的地方,认识了的人便需要寒暄客套,在她看来那是件麻烦的事。没站多久,大爷就一溜小跑地过来了,他说,丫头你咋在这疙瘩当街站着呢?进屋暖和暖和吧。

不了,大爷,我不冷。她简短地客气了一下。大爷的东北土话是吐着热气的,她的脸和嘴却冒不出丁点儿热乎气。

别客气别客气,在外谁还没有点难处呀。走吧走吧。大爷背着手嘟囔着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相隔十米。她只在十米之外和人打交道。

天要亮了,她想睡一会儿了,披着皮夹克的身体有些冷了,只有戴着棉手套的手还是热乎的,真像大爷说的十层单不如一层棉。

三、大红的福字“倒“着贴

除夕的这天,她和大爷都不放假。她们早就约好了他们爷俩要好好过个三十儿,他们把灯泡换了大度数的,小屋照得亮堂堂的,大胖小子的年画被换了下来,门口挂起了红灯笼,门上也贴上了大红福字和对联。小屋有了年味儿,她的心里也喜滋滋的有了年味儿。这是她在外过的第四个春节了,这是第一个她自己能感觉感受得到的春节,今年的春节不再只是别人的。

晚上她和大爷包着饺子,听着收音机放的春节晚会,晚会上唱着:“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帮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

“这歌唱得好,这过年呀,老人不就图个团圆。”大爷擀着饺子皮说。

“有什么好的,絮絮叨叨就这一个调儿。”她的心被唱得烦了,一个饺子包露了馅,油流了出来。她狠狠地在外面又包了一层皮,厚厚的一层饺子皮。

她连续包坏了好几个,索性不包了。外面已经放起了鞭炮,她拿起鞭炮出去了。大爷被她弄愣了,操着擀面杖像个老太太似的,在后面和她喊:你还没穿大衣呢,小心点儿,离远点儿放。

天空绽放一朵朵焰花,鞭炮齐鸣,万家灯光,人人喜气洋洋,到处欢歌笑语。她把所有的爆竹全都点燃了,它们在她身边五彩缤纷地轰响着腾空而起,她举目望向热闹的天空,问天空:家里的爸爸,您吃饺子了吗?爸爸,女儿错了。

几年来,用冷漠包裹的坚强在喧嚣的掩护下,支离破碎了,两行热泪对着天空倾泻而下。

她用沾了面粉的手捂着脸,抹了抹眼睛,回头看见,人群中,有大爷在不远处望着她,他操着袖子,对她喊着什么,他说什么,她不知道。

她心里只是感激,感激这一刻,感激在这异地他乡,人群中有大爷就站在她的不远处,在不远处望着她。

大爷被一个二踢脚吓得捂住了耳朵,把她逗笑了,似泣似笑中,嘴里咸咸的。

快过元宵节了,她躺在炕上睡不着,想着去元宵节大爷家串门拿什么礼物。

隔壁老乡的钟阴森森地敲了这一天的第一下以后,阿处回来了,慌慌张张的,他钻进被窝筛了糠似的发抖。她问他怎么了,他不说。上厕所时,她在院子的水井旁发现一把蒙古军刀,刀柄缝里有新鲜的血迹,不知道是狗血,还是人血。她把它放回原处,好好地用温水洗了洗手。

她抹着护手霜,钻进被子,问阿处:“你们那刘神偷走

他哆嗦着在被子里说:“走了。”

“噢,对了,他送你样东西,你指定喜欢。”阿处跳到地上,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砸在她的被子上。又钻进了被窝。

是一只烟斗,翠玉的,还残留着老旱烟沫。

四、画个太阳照耀你

第二天天蒙蒙亮,她就出门了。临走时着急,她忘记了带大娘做的棉手套,没戴棉手套,让她这一路心里更不踏实了。下了汽车,她直奔大爷的小屋。远远地她看见小屋前围了好多人,人群中有警车的警灯对着迟迟不放亮的天闪着。她的心开始往下沉,脚在雪地上磕磕绊绊的不听使唤,地上的雪惨白惨白的晃着她的眼睛。她走得很累,累得想趴在雪地上不走了。

她拉过一个人问,那边发生了什么事,那人告诉她:“收购站的老江头,昨晚让两个偷铜圈的给——杀了,连条狗也没放过。”

那人回到了他的摊子上,那摊子是卖元宵的。她看着他回去卖元宵,继续卖他的元宵。她一直看着他。火车站的老钟一如既往分秒不差地敲了七下。她久久地望着,不敢回头。当她回过头去,一列火车呼啸着挡在她的眼前,火车很长很长,长得她有足够的时间告诉自己,她该醒了,这是在做梦。火车过去了,她的眼睛里还是停着那辆警车。

你穿上衣服吧。她望着天棚对身边的阿处说。

穿上干嘛,他爱光着睡。

穿上吧。她的声音吐着哈气穿过黑暗,和房檐嘀哒嘀哒的水珠说话。

她穿上衣服,坐在窗户边,用阿处拿回来的那支玉烟斗点燃一支烟,等待着。

她知道这烟斗阿处是拿来送给她玩的,他是不抽烟的。

窗外白色的大地照耀着暗蓝色的天空,天空亲吻着大地,一轮银白的圆月倒似从地上剪下的贴在了空中。再有两天就过元宵节了。

此时,夜是黑的,地是白的,世界是宁静的。

白与黑都是脆弱的,只等明天太阳一出来,这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宁静是脆弱的,一阵歪歪扭扭的警笛声撕开了这宁静,由远而近地传来。

善良是脆弱的。善良是因为善良而脆弱。善良是一张白纸。

她灭了烟斗,看了看脚边的这个男人。下地为他找几件衣服,她找了几件厚点的。

一阵急急的砸门声,随后涌进来一群人,灯亮了。是警察。

阿处还没回过神就被警察拖到了地上。刚刚还在努力把她送上天的身体现在赤条条的趴在地上,而她却只能看着,也只是在看着。

你叫什么名字?

张林。

你涉嫌伙同刘黑子等人盗窃站前废品收购站并杀害更夫江某某,跟我们走一趟吧。穿上衣服。

她把已经为他找好的衣服,玉烟斗,还有那把刀交给了警察。

她又坐回炕上,坐在阿处画在炕上的巨大乳房女人上面。他画的满屋子的女人看着她,用各种各样的眼睛看着她。灰色的痛苦的,血红的仇恨的,黑色的死亡的,黄色的情欲的,还有无色的,赎罪的。

对面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画,上面一个女人,跪着,她深深地深深地低着头,屈着背,用手挣扎着,去掩盖裸露的乳房和下体。女人的四周无数只手伸向她,这些手有拯救的,有淫邪的,有笑的,有哭的,有无动于衷的。她常常在想象这个女人低下的脸的表情,想不通。现在她似乎明白了,她的表情在手上,在手上的骨节间。那是一双纤细又苍白的手,因为细瘦,嶙峋而出的骨节在挣扎着,挣扎着无形的延伸,挣扎着无言的哭诉。这双手像是秋天开满败花的枯树枝。

炕凉了,她裹着衣服,屈着腿,把头埋在臂弯里,埋在膝盖中间。她深深地掉进黑色的眩惑,在黑暗中盘旋下沉。

她明白了,画上的女人是在忏悔。

冬天的太阳羞涩地出来了,她戴着棉手套,背着自己的东西和阿处可以变卖的东西走在雪地上。阳光下,白雪中,她觉得此时的自己,从未有过的干净和踏实,就像她踩在雪地上的脚印。阳光照耀着白雪,白雪照耀着她,站在白雪上,感觉自己都从心里往外地被纯洁着。

火车站前,她将眼睛越过了那片可以触及的视野,那里已经成了她只能在心里重温的温暖的废墟。

她把阿处的画卖给了街边装修的小饭店,卖了二百块钱。她把这二百块钱全部捐给了中国铁路,买了一张向南开的火车票。这二百多块钱能载她到哪,她不想知道。

哪有她的家,哪就是她这一程的终点了。她想过元宵节以前,她是可以赶回家的。

她用红色的唇膏在火车车窗上画了个红色的太阳,看着霜花一点点越过她的太阳向下融化……

车轮滚着时间向前行进。

车轮向着南方,时间向着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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