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浪中的“梅杜萨之筏”
2004-04-29杜义盛
杜义盛
《梅杜萨之筏》是早期浪漫派的油画杰作。在这幅巨著上,法国画家席里柯真实的记录了当时一次骇人听闻的恶劣的政治事件。
1816年7月16日。那天海上风平浪静、天高气爽,一艘名为“梅杜萨号”的巡洋舰,满载着400余位特殊的乘客,匆匆忙忙的离开法国港口,驶向非洲塞内加尔的圣路易斯。那儿有不久以前英国移交给法国的一块殖民地,正等待着新的统治者。刚刚复辟两年的波旁王朝,为了显示自己的“天威”,立即派人去“保卫海外疆土”。船上有新任塞内加尔总督及全家,一营海军官兵、部分文职人员。此外还有60名不同领域的科学家。船长肖马原雷本是一位贵族、保皇党人、无能之辈,在政治上善于见风使舵,1789年革命后,他迫不及待的投靠不可一世的拿破仑将军!反革命复辟后,他又回到了波旁王朝。王朝为了安抚旧部,收买人心,封赏这个早已离开海军二十余年的贵族,赐以船长之职。任人唯亲的腐朽专制,自然会留下祸害的根苗。这位愚钝的船长也许是为了回报主子的知遇之恩,急于“建功立业”,巡洋舰一出发就命令加速前进,不久就与随行的船只失去联系。
巡洋舰行至卡纳福内斯和维尔德角之间的阿尔根浅滩,那是著名的高危险地区,所有的航海图都做有明显的标记。但由于船长的无知,未能及时地采取措施,不幸中途搁浅,酿成大祸。人们立即陷入恐惧和慌乱之中。
虽经一番努力,但一切都无济于事。官兵们全部一筹莫展。船长也失去信心,最后下令弃船。他和总督以及随行的全家、海军军官们依仗自己的权力,首先挤上唯有的六艘救生小船,仓皇逃命,把余下的147名普通船员和士兵抛在狂风巨浪之中,任凭恶劣的大自然裁决。后来一个幸存者,外科医生萨维格尼在回忆中不无感慨地写道:“当那六艘救生船驶出我们的视线时,简直令人无法相信,我们就这样被那些有权有势的官员无情的遗弃了。”
为一线生机而进行的斗争,把灾难中的人们紧密地团结起来。他们利用船上的桅杆、木料、钢丝和一切可能利用的东西,扎成长宽约15×8米的木筏,试图驶向最近的小岛。即使不成,也能延缓时刻,等待援救,总算这是一线希望。这就是画题《梅杜萨之筏》的来源。
当遇难者拼命挤上这每人不足半平方米,基本与海面持平的木筏,稍稍安定下来时,新的危机又出现了。首先是不可缺少的食品,在慌乱中搬上木筏的只有一箱饼干,现已所剩无几。淡水几乎没有,各人随身所带的一点,早已喝得干干净净。现在真正能喝的也就是几桶白酒。什么时间才能得救,人们心中无数。更令人不安的,还是经过一天的风吹浪打、艰苦的搏斗后,坐在木筏四周的人已被又咸又冷的海水泡得四肢麻木,难于支持,已有27人先后落入水中,无法再游回来。
在这种缺乏组织和没有精神支柱的情况下,新的失望必然带来新的疯狂。初登木筏时,由于对上级的恐惧和习惯性的服从,水兵和水手们自觉地坐在木筏四周,中间自然是官长们的领地。现在情况变了,求生的欲望,迫使这些下层人自觉或不自觉的挤向中心,威胁到官员们的安全。官员们一贯养尊处优,惟我独尊。面临目前的形势,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镇压。官员们身上还有短枪,而水兵早已手无寸铁。原有的步枪,上筏时为了减轻重量而被留在舰上。于是长官们捏造罪名,声称海员和水兵有的因喝酒过多而失去理智;有的因恐惧、失望而导致疯狂,试图掀起暴乱,破坏木筏,屠杀上司。这样,所谓“自卫反击”就合情合理地开始了。结果又有65人在他们的“合法自卫”下丧生。
现在幸存者仅有28人了。镇压的结果,是筏上出现更多的空间,官员们也有更多的酒和海水勾兑,起码能暂渡时光等待外援。但饥饿问题始终难以解决。那位名叫萨维格尼的外科医生,后来写文章回忆道:“在残存的28人中,只有15人在体力上还能熬过一段时间。其余13人在与‘叛逆者的搏斗中,不是遍体鳞伤就是失去理智,经过长时期的反复考虑,我们决定把他们推下海去,这样不仅能腾出更多的地方,还能为生者提供一定的食物。”
到了事件发生的第三天,筏上能吃的东西早已一干二净,人们又饥又渴,实在难熬。渴的问题暂时还可以用白酒兑海水缓解,集下来的尿水也可暂应燃眉之急。吃的问题最为严重。茫茫大海,对这些一贯养尊处优的官员来说,真是无物可寻。两天的饥饿,已经把他们弄得忍无可忍。于是他们把目光投向筏上的尸体,和奄奄一息的伤残者。这样,一幕难以置信的悲剧,人吃人的事发生了。官员们在达成默契后,公举懂得卫生知识的外科医生萨维格尼,在尸体和伤员中进行挑选,把无法食用的全部推下海去,对可食的伤员一律毙命。饱餐一顿之后,把尸体截成肉条,挂在筏上风干,以备来日之用。
到第12天,船上的残存者仅仅剩下15人了。但时间总算给他们带来了希望。一双双眼睛突然发亮起来。有人兴奋地大喊:“船!船!船!”人们顺着喊声所引的方向望去,果然在远处的海面上,隐隐约约地出现一个帆顶,或者桅杆。当时还不知道,这就是派来寻找他们的“阿尔古斯号”海轮。但总算给这些接近死亡、奄奄待毙的受难者带来一线希望。大难不死的外科医生萨维格尼后来回忆到:“船还离得很远很远。我们仅仅能辨出桅杆的顶部。但这总算是十多天赢来的一点期望。恐惧的心开始浮现出一线生机。人们挣扎着,尽量撑起身来,从略高于海面的木筏上,顺着指引的方向吃力地望去。由于距离太远,是船是舰,我们一时难以弄清。唯一的办法,就是竭尽一切可能,让看不清的船只及早发现我们的存在。希望给垂死的人带来力量。他们把喝空的酒桶堆积起来,由人扶着站在上面,举着各种颜色的手巾、衣物、布条不断的挥舞,希望对方能及早发现我们。”
所有这些都在油画上得到如实反映。画面中的桅杆近处,那个侧身而立,左手指向远处,回过头来正激动的对身后的三个人说着什么的中年男子,就是萨维格尼外科医生。他好像是最先有所发现的人。那个站得最高的黑人青年,是现存者中唯一一个下层人物,其余都是军官、文职官员和科学家。他之所以能幸存下来,是因为小伙子天性善良、服从上级,从来不敢造反。再者,筏上的一些杂活还需要有人处理。这个黑人名叫简·查尔勒斯,是他首先爬上堆砌的酒桶,高高地站在上面,拼命地挥舞手中的红色衣物。下边还有个壮汉在竭尽全力支撑着他,使他成为三角形、或者说金字塔构图的顶端,众所期望的焦点,整个遇难者注意集中的地方。而画面右侧的那几个人物,同样在小伙子身后挣扎着,高高地伸出求援之手,形成一个以黑人为终极点的动向,如果加上最右边那个伸着手的人,又是个小的三角形。小黑人就是这两个三角形的顶点,通过他把观众的视线引向海洋的远方,背景深处那个若隐若现的帆顶,突出了人们期望之所在。画面通俗易懂,一目了然。只有前景那个乌谷利诺式的人物,还处于激烈的思想斗争和麻木不仁之中。他貌似壮大,但缺乏人性,是波旁王朝和黑暗势力的象征。难怪休·昂纳所著的《世界美术史》(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认为,这幅画是封建复辟后,法国封建革命处于波涛汹涌,前途未卜的象征,但很有希望。又如历史学家丁·朱什莱于1847年指出:“法国本身,我们整个社会也浮在木筏上。当时的革命风云又聚集在法国上空”。据回忆,木筏得救的当天,就像巡洋舰出海的那天一样,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但画家并没有据此做教条式的如实描写,而是让画面布满乌云,狂风巨浪,把剩下的一块帆布吹得鼓鼓胀胀,给画面增添了不少戏剧性的效果。这就是名画之所以有名的地方。不管画家有意无意,他巧妙地把当时的时代、人民的遭遇和愿望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天衣无缝。但遗憾的是,那个善良的黑人小伙子虽然后来得救,但上了阿尔古斯号海轮后,由于第一顿进食太多,造成胃部不适而死去。同时死者还有其他4人。那就是说,最终幸存者仅仅只有10人,包括那个外科医生。
其实灾难并不可怕,怕的是人们对灾难所持的态度和采取的行动。几年前一部名为《泰坦尼克号》的外国影片,同样表现一次震惊世界的沉船事件,死难者多达一千余人。但他们在灾难面前的临危不惧,相互关爱,谱写了一曲光辉的英雄主义和集体主义的赞歌,一直为世人所称道。在梅杜萨事件中,船长和官员们不仅玩忽职守,而且临危脱逃,把乘客和士兵们丢在狂风巨浪之中,孤立无援,任凭恶劣的大自然肆意宰割。再加上腐败的波旁王朝,为了自己的声誉而千方百计封锁消息,致使本来可以得救的人们失去了应有的援助,造成人吃人的惨剧。更可恨者,获救的人们不但没有得到应有的安抚,反而被波旁政府加以“危言惑众”的罪名(因为他们如实地讲述了遇难的经过),有的被解职,有的甚至罚做苦役。外科医生和另一名幸存者———绘图员科列阿德(画中是站在外科医生身后的第一人),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为了揭露事实真相,才把这一事件写成回忆录,在1816年9月号的巴黎《论战》杂志上发表。顿时舆论哗然,迫使当局不得不免去一位部长的职务,脱逃的军官们也受到一定的处分,此事成为波旁王朝复辟后的一大政治丑闻。
席里柯(1711-1824)是十九世纪杰出的法国画家,他创作态度严肃,“对法国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艺术的发展具有极大的影响”(简明大英百科全书第六卷738页),他在创作中,除了反复阅读萨维格尼的文章和各方面的报道外,并在他们的帮助下重建梅杜萨之筏,把模特儿摆在上面摹画。为了使人物更加真实服人,栩栩如生,他还在医院租住一间特大的房子作为画室。他多次到病房去观察和描绘各种病人,直至临近死亡的病号。最后他还求得医院的允许,把刚刚断气的尸体搬回画室,观察和描绘人体死后短期内皮肤的色彩变化,以期求得最大的真实。不过,历史的真实并不等于艺术的真实。如据外科医生回忆,由于海上连日的暴晒,人们的皮肤不仅变得鲜红,而且布满裂纹。但在席里柯的作品里,人们不管是生者还死者,一个个不仅皮肤光滑,而且宛如生人,特别是前景上那几具尸体;也没有画出一条条风干的人肉。对于天气,画家也并非如实描写。
最后必须一提的是,席里柯在将作品送交1819年沙龙展出时,才发现他最初为了强调木筏的漂流感,使得构图不够稳定,缺乏应有的纪念性。于是急忙又把画拿回画室修改,让木筏尽量前移,使之更接近画幅的下边缘,再在前景的左右两侧各增加一具尸体,使构图出现应有的稳定感,成为一幅完美的名画。足见艺术家的良苦用心。
该画展出后,波旁当局敏感到这是揭露海军的无能,但又不敢公开指责,于是买走这幅画,以免造成更大的影响,另外再拿出六千法郎,向席里柯订购一幅以《圣经》为题材的油画作品,怕他更多卷入社会活动,节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