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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吴英恺

2004-04-29

大众健康 2004年4期
关键词:吴老

袁 源

吴英恺院士走了。

他是从北京安贞医院新建的外科大楼中安静地走的。从两年前打下第一根桩子的时候开始,老人就盼着它起来。多少次,人们看到,一个耄耋老人的身影拄着拐杖,站在满是沙石水泥的工地上。

终于,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这座他心目中对得起中国心脏外科事业的大楼落成了。吴老如愿了,他像是躺在自己孩子的怀里。这当是人生最欣慰的谢幕。

60岁搞流行病学

那是一张薄薄的、发黄的便笺。上面留着吴老工整而清晰的字迹:“文革中,上山下乡,治病防病,把我锻炼得更结实……”几乎没有人知道,“更结实”这3个字,竟是吴老事业生命的又一次开始。

1966年,吴老被迫放下了心爱的手术刀。但是,当命运再次把他从是非颠倒的路上拉回来,并让他重新回到自己亲手创建的北京阜外医院,继续院长职务的时候,他变了。此时,他更多的焦虑,更重的心绪,已经不再是惟一的手术台。

再能干的外科医生又能挽救多少心脏病人的生命?而数百万计的危险人群一任发展下去,那该怎么办?

70年代初,吴老参加了世界卫生组织召开的心血管病预防会议。就像干涩的喉咙忽然吮吸到清凉的琼浆,对于一位忠实于科学的老专家,他觉得透心的敞亮。这位创造了一连串“中国第一”的外科医生,此时铁定了心:我们再也耽搁不起了,必须尽快开展心血管流行病学研究。

于是,几张那个年代最常见的,带着红色油墨印记的公文纸,记录了由吴老亲手撰写的,中国心血管流行病学与世界合作以及建立相关的研究生制度的报告。这便是今天一个轰轰烈烈的学科最早的考证资料。

其实他非常清楚,当时国家的经济已经走向崩溃的边缘。人们正在大张旗鼓的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经济建设中;他更明白百姓们对于疾病的态度。那时,社会上流行的是:连死都不怕,还怕高血压吗?

他的声音在巨大的冷漠面前,是可以想见的微弱。

但是真正让他痛心的是,那些同道中的不以为然者竟也是为数众多。当时,医学界的普遍心态是要把损失的时间夺回来。这是几乎无法扭转的大势。而这时候,作为心血管专科医院的院长,在临床医学的领地里,忽然要大谈预防医学。结果,绝对是引发众人不解。

60岁人的肩膀究竟还能扛起多大的分量?

或许只有吴老自己知道,“我和年轻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他自慰老天爷给了自己得天独厚的“傻劲”。这股劲儿一辈子帮了他不少忙。

23岁,他初到北京协和医院,一时被这家美国医院流利的英语震慑住了。精通语言,还能有什么诀窍?只有疯狂地背。后来据他言谈中流露,甚至大大挖掘了厕所的作用。可见他把时间利用到拧不出一滴水。当时,就凭了这股“傻劲”,他躲过了语言的“一劫”。以至日后的几十年时间里,他的一代代学生,每提及英语,个个默许无人能与他相比。

此时的吴老似乎再次犯起“傻劲”。他像一名渴求知识的小学生。他的桌上放着流行病学、统计学等等崭新的课本。他说,“我知道长瘤子得开刀,开多大的刀,我也不怕。但是,对于心血管病的预防知识,我知之甚少。”

正是在这段日子里,中国科学院召开奖励自学成材的大会。会上,他与坐在身边的华罗庚说起自己也在重开学业。二老居然所见略同:“老科学家又何尝不需要自学?”

流行病学研究,是群防群治。而这个“群”本身就意味着苦。大庆,鞍钢,石景山,吴老把流行病学的监测重点,放到人口密集的工厂、农村。

大医院的大夫,是病人上门求你。做“流调”,是你追在别人后面说好话。

吴老脱掉了相依相随的白大褂。冬天,他喜欢穿一件黑色的小棉袄,脚上的翻毛皮鞋经常是土蒙蒙的。跟着流调组的年轻人一起走村串户,不知道的人常常把他当成老农民。

那时京郊群众的生活相当艰苦。当地农民对于瘫痪失禁的病人,干脆撤了被褥,往炕上铺一层沙子,然后让病人直接睡在沙土上。如果赶上暑天,沙土又换得不勤,异味熏天,活人身上落满了蚊蝇。家里亲人也是惟恐避之不及。

而每每让吴老碰上,他不会有丝毫迟疑,直冲着病人就去。屁股坐在沙土上就和坐在床单上一样的自然。常年的卧床,病人没有自主配合的能力。于是,吴老俯下身子去和他们交谈,就和着为他们量血压。往往,为了听到那些支支吾吾的声音,他会把耳朵贴得很近。多少绝望的人,正是因为看到有这样一张慈爱的脸庞,已经干瘪的眼眶里,终又滚出大滴的泪珠。

病人,在真正医生的眼里永远是无助的孩子。

一次,在石景山区石槽乡访视高血压病人。途中遇到一场暴雨。瞬间积水没过了腿肚子。漂着草屑和树叶的雨水,白花花的一片,足以让人头晕目眩,心生畏惧。年轻人站在水里都觉得身体打晃。因为看不见路,每一次下脚,都可能是一个溜滑的泥潭或者是一块锋利的石头。

那是村子里最宁静的时候,连狗都本能地蜷缩在高台上。但是,似乎在这片安详的背后,只有吴老嗅到了什么。否则,他不会连片刻的歇息都舍不得拿出来。与往常不同的是,60多岁的老人拾起一根树枝。接着,用这根粗陋的拐杖点着看不见的路面,吃力地抬步。那个略微弯曲的背影,默默地从一家出来,接着又走进另一家。整个村子,只留下了这一行人拨动积水的声音。

没有任何说教,随行的年轻赤脚医生李星星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原来,挨家挨户地量血压,送降压药,做病情登记,是那么重要的大事。

其实,吴老平时常说,中国这么大,基层的卫生员特别重要。

一年又一年,他走进了怀柔县村民们围拢的场院;他穿过了辽阳油田颠簸的原始路面;他来到安贞医院附近千千万万普通居民中间。他向村民们耐心地解释食物不能太咸,要适可而止;他对工人兄弟说,别抽烟了,烟草有3000多种有害物质……

2003年,一项历时10年、波及16个省市500万人的“中国心血管病人群监测研究”终于完成。这项被称为中国“莫尼卡”的项目,被世界卫生组织排在28个参加国的最前面。终于,日内瓦向全世界宣称:这是迄今为止最宏伟的流行病学研究成果。

自此,在世界“莫尼卡”(全球心血管病流行趋势研究的简称)这本大书中有了中国的一章。如同载人宇宙飞船是中国牌的。2000年世界权威的心血管杂志《美国循环杂志》刊登了由吴老以及他的学生吴兆苏和姚崇华署名的中国“莫尼卡”论文。

70岁创建安贞医院

70年代末,吴老萌生了成立心胸血管病研究所的想法。

1981年初,在阜外医院他的院长办公室里,那是他第一次公开自己的想法:

中国心脏外科必须尽快地实现现代化;必须有一所年开展心脏手术2000例的医院。

“2000例”,一言落定,仿佛在8平方米的办公室投下一枚炸弹。由于震惊,坐在杂志堆上的手术室护士长,一下子滑落到水泥地上。杂志散了一地。

这该不是“疯话”!

那时,最具实力的阜外医院,体外循环心脏手术,也不过每周8~10例。

那是国门刚刚打开的年代,还没有多少人真正理解“现代化”的含义。吴老的想法无疑又是一次整个民族医学事业极具挑战性的较量。由于这一次的跨越是观念,速度方法、规则全方位的触动,艰巨是可想而知的。

不同的是,吴老的血管里奔腾着属于皇太极子孙特有的桀骜性情。他的视野总是站在辽阔的层面。他的民族气节又来的格外的强烈。

如同前面说到的“莫尼卡”项目,之所以最终做到世界第一,不能排除与吴老的性情有关。在他的骨子里,似乎比一般人更多地刻下了深深的不甘———为什么我们这样一个泱泱大国就总干不过别人?

此前可以说,在世界卫生领地,亚洲的第一几乎被日本垄断了。当时的情况是入围“莫尼卡”项目的亚洲国家只有我们和日本。而这一次,让对手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狭路相逢的中国方组织者恰恰是当年唱着“九一八”,被迫离开家乡的吴英恺。更让对手始料不及的是,就在中国获得最高荣誉的同时,宣布日本的方案被淘汰出局。

多么痛快酣畅的结果。就是这样,有些与生俱来的东西决定了吴老在成就事业中,具有把握大势,举重若轻的“王者风范”。

睿智者也有无奈的时候。在他热血沸腾的同时,他到了退休的年龄。“您年纪大啦”,有人对他说。

此时的吴老已是古稀之年。其实在社会学的辞海中,对于“生理年龄”历来就有不同的注释。何谓大?何谓小?在同一个年龄时段中,大,可以大到排山倒海,变换时空;小,可以小到无所事事,走肉行尸。

老师真的老了么?学生们的眼中,他的思维依然是那么明晰轻快。步履依然带着呼呼的风声。常常,飞机下来,交给秘书的就是一份成熟的设想或者是完整的报告。他可以把一个大胆的方案或者是突发的灵感,顺手记录在扯下来的日历页片上。于是,跟在他的后面打字、抄写几乎要马不停蹄,就是年轻人也时时感觉力不从心。

就在这一年8月,吴老终止了阜外医院院长的职务。

他的美好的想法会不会连同他已经不复存在的职位一同了结?

学生们不会忘记,恰恰相反,吴老的心志在磨砺中越发出色。

一份由他精心创意的未来中国心胸血管研究所的计划书,犹如勾画中的东方医学“清明上河图”。条条款款,写得密密麻麻。生动细腻,呼之欲出。连各个科室的出国进修方案都排列得一清二楚。

吴老小心地把这份呕心沥血的未来发展蓝图,用图钉钉在自己办公室的门上。他闲下来的时候,会眯缝着眼睛,憧憬着中国最大的心胸血管治疗中心落成的雏形。这时候,童稚的浪漫撒满褶皱的面容,那是一幅生命画卷中最珍贵的图画。

之后,那份沉甸甸的计划书,被一次次地取下来,又被一次次地重新钉上去。理由是“工作不好安排”……

苦口婆心,却无人应答。吴老把自己的境地描绘成一个新的工种———“待业教授”。一块价值连城的璞玉,就这样被轻率地放到了一旁。

那是一段最沉闷的日子。更有不以为然的人甚至带着挖苦和嘲笑:吴英恺要凭着“十几个人,七八条枪”,搞中国最大的心血管病基地。

就像他的学生们说的,老师是一本人生百科书。事实上,连在他的身边工作的人也未必都能读懂他。最困难的时候,跟随他20多年、一路过来的得意门生陈宝田教授,也因为一时看不到前景,心里空落落的。信心最低落的时候,才40岁的人竟混混沌沌,骑着自行车上班,居然走过了东单路口,忘记了拐弯。

峰回路转。中间不过两年时间。1983年,北京市委伸出支持的手。

当时的副市长白介夫同志,深深地被老科学家“为民健康请命”的倔强打动了。当时的情况是,由于医疗手段条件的落后,很多原本可以通过手术康复的心脏病人,却没有等到再生的机会。作为主管市长,他知道这其中的分量。

同时,这是一位自信的市长。他从不怀疑自己会看走眼。他相信曾经亲手创建起北京阜外医院的老院长,不仅是一位梦想家,更是一位精力过人的实干家。

当然,老市长更明白,这位在世界医学领域备受尊敬的中国医生,他的骨头有多硬。

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很快的,这个原本属于国家级的项目变成了北京市的重要工程。

1984年,吴老74岁的时候,今天的北京安贞医院落成。当年心脏手术就达288例;接着是528例;602例。到90年代,便突破千例。2002年实际手术2700例。当初的“2000例”不再是天方夜谭。

老人的心愿又一次了却。

吴老就是这样,似乎一生都在导演着平地惊雷,白手起家的神话。

安贞医院始建初期,条件极其艰苦。吴老却已经备感满足,备感温暖。终于有了自己的地盘(一所不大的结核病院旧址),而且有了市政府专款购买的上百万元的超声诊断设备。吴老再一次把他的宝贝搬出来。那是一套抗战时期跟随他漂洋过海的心脏手术器械。因为心爱,已经被他把摸的光滑锃亮。

陈宝田教授回忆,那时开展心脏手术,连滑线、插管这样的小东西都觉得非常昂贵,买不起。每次出国,吴老叮嘱学生们,人家有些手术台上打开没用的,能带就带回来。于是,这些晚辈格外留意。经常,回国时箱子里满满的全部是管子。需要时,干脆把自己的行李都扔掉了。

天遂人愿。汪增炜,蔡用之,郑宗锷以及美国著名心脏外科专家collins教授等,纷纷带着手术组,无偿地进行技术支持;翁心植、王诗恒等前辈们更是多年来一如既往。国外的友人们送来了医疗器械,并长期帮着邮寄紧缺的器材和药品。美国医生杰拉尔德对《文汇报》驻华盛顿记者说,我在中国的安贞医院三四天,看到那里的医护人员用那么简陋的设备,用听诊器,白天黑夜守护在病人床前,他们是圣徒……

应该说,安贞医院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就带着向国内国外开放的风格,并同时得到全方位的支持和帮助。

其实,如果上天真会有恩赐,定会眷顾那些筋骨和心志备受磨砺的人。

1982年,在美国凤凰城,国际胸部外科会议上,吴老的“中国食管外科40年”的论文几乎折服了会场的每一个角落。世界级的专家们全体起立,为这位中国医生40年的勤勉报以崇敬的掌声。吴老的上千例食管癌手术;他的三下林县“为病家谋利益”的虔诚,使沸腾的场面足足持续了有5分多钟。

1940年4月26日,吴老在北京协和医院实施了中国第一例食管癌手术。

之后从1948年到1958年,千例的手术足以让世人景仰。但是,吴老不同于一般的医生,他不仅仅属于某一个学科。他在与食管癌的交道中,发现了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病人比较集中地来自河南林县,山西阳泉,河北石家庄。

在河南林县,他亲眼看到食管癌的肆虐疯狂,往往一家父子兄弟同时患病,多数在一年内死亡。医家束手,病家无望。一个54万人口的县,每年新增食管癌病人500多例,死亡400多例,平均每18小时就有一个人死于食管癌。当时,县里的领导眼巴巴地望着他:北京来的专家想想办法吧。林县没人敢来啊。

“作为一个人民的医生和来自医学学府的专家,我不能无动于衷……”他动容了,动情了,更动作了。紧接着,“四省一市食管癌防治研究工作”正式启动。历时5年,一份有关食管癌发生及发展分期的数据,又一次令世界医坛折服。

于是,人们对于学术的崇拜升华成对于人性的感动。

80岁做科普宣传

吴老也有无奈。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大众健康的领地刮起了一股“补药”的旋风。对于不知不觉者,无可厚非。但是,对于先知先觉者,吴老有一种责无旁贷的焦虑。他清楚,尤其在国民尚没有自我保护意识之前,其危害会更加严重。

科学与伪科学的较量,一旦放到经济利益的天平上,因为标准的丧失会导致人格价值的混乱。于是,在当今偌大的市场上,又是我们的吴老站出来,要与强大的利益驱动打一场持久战。

社会上玩弄百姓健康的各种传闻,不时的会让他听到。什么用“洗脚水”做“鳖精”,还能卖出大价钱等等。这些让他实在痛心。他痛恨不法商人,但同时也对人们的愚昧无知、轻易上当感到不解和气愤。两“恨”交加,他气不打一处来:“那是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纯粹是气话。他不甘心败在伪科学的手下。他要用一位医学家的心,一位老人的手,为人们的身心健康保驾护航。

耄耋之年,吴老开始了新的创业———写科普文章。他试图用最浅显,最质朴的文字让更多的人明白健康的道理,保健的知识。他要用小小的宣传册与强大的广告抗争。于是,在全世界只有他的印刷品是惟一欢迎“盗版”的。吴老的宣传册结尾处都有一行小字:非卖品,无版权,欢迎复印、散发。

为此,吴老倾其所有,自己掏腰包,甚至10万元的最高医学奖金也全部拿出来,统统投入到科普文章的印刷上。他几乎竭尽所能。

尽管他的“爱心护心”工程,他的“健康大课堂”已经成为“安贞”的品牌以及北京市民的保健财富。但是,吴老的心里很清楚,一个人的力量能有多大?

吴老的晚年,很多去看望他的人都有同感。每次,他总是支撑着拐杖,把客人送到大门口的台阶上,及至在视线中消失。可以想见,苍劲中的那种淡淡的孤独和无奈。

吴老学医,行医,传医70年。从容坦荡,无怨无悔。但是到老,行业风气中的尘埃碎屑竟让他不能释怀。在《情系“安贞”》的文章中他写道:“令人担忧的是近年各种因素的干扰,医疗服务质量下降,少数人学风、医风不正,以医谋私,社会影响不好。”

1996年,86岁的老人与“安贞”现任院长张兆光和当时的书记刘泽涌交换意见,决意把“公勤严廉”四个字作为医院的院训。显然,担忧之间已经情急迫切。

其实,社会上关于医院的一些极端事例,好心人都瞒着吴老,尽可能地不去刺激他。要知道吴老这一辈子心劲儿有多强。

早年,吴老在“协和”做主任。所有他的学生,都把这一段医学经历视为临床的经典时期。吴老的查房,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病床必是洁白而平展的。小桌布必是重新换过。外科病人皮肤上不能有胶布的痕迹。住院总医师对于自己管理的几十个病人,从年龄到红血球、白血球等等,必须是对答如流。那时候,每月一次业务总结,甚至要查对放射科片子的大小和手术切下来肿块的大小是否一致。不管你是多大的主任也不行,这是不可松动的威严。

从某种意义讲,如此这般似乎是对职业的苛求。但是,这恰恰是对病人的责任!

吴老的学生都知道,几十年前,外科界有“吴英恺结”的说法。那是一种很有特色的手法。打结的同时用手拉线,动作轻巧又漂亮。省时间且出血少。他要求他的学生,切皮是一条完整的直线,缝合的每一针必须均匀流畅。否则,他会恼怒地用英语训斥:“那不是我的学生!”

桃李无言,一脉相承。多少年后,白发的学生们重新站在老师面前,吴老笑笑:你们都是教授了吧。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生命变得不值钱了。多么精心培育起来的临床制度被偷偷地省略,变通,甚至歪曲。这怎么能不让吴老心痛!他笑不出来。因为治医治学严谨,那是人民健康的脊梁。

这就是吴英恺

吴老哭了。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刻满年轮的眼角涌出。那样子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文革”中扫厕所,他没有掉泪;“五七”干校劳作他没有怨言;坐“冷板凳”时挤103路公共汽车,他怡然自在……是什么竟能让老人这样伤心?

他听到了“协和”医院要合并的消息。

“协和”?!他居然是为一所离开了40多年的,与他已经相当遥远的医院而痛楚。这所医院的命运究竟与他有多大的关系?

在他的心里,“协和”是中国医学的国粹,是国人心目中一块最值钱的牌子。它的价值不在于规模,而在于它的品质。如果稀释了“协和”的精华,那是愧对子孙的事。吴老觉得至少自己还没有闭眼,这就绝不能让“协和”毁在我们这代人手里。

当然,他悲怆。我们这些人真的没用了。他感到了衰老,感到了位卑,感到了言微。

事实上,在国家和民族的大事面前,吴老的情感历来最是脆弱得不能自持。

那是1943年八九月间,在由费城起航回国的轮船上,一个美国人很不礼貌地指着年轻的吴英恺和一些中国学生大放厥词:“没有我们美国,你们中国就快被日本灭亡了。”惯于趾高气扬的美国人没想到,这群中国人中有一条血性汉子。

将近50天的漂泊,吴老早已对身边一些缺乏自重的美国人感到厌烦。中国人不是那么可以随便让人戏弄的。他蔑视这种盛气凌人的无知,当即面对众多的美国人,铮铮地说:“你们还是把珍珠港保护好吧!中国人不要别人的恩赐!”说话间,年轻人屈辱与愤慨交集,泪水禁不住地往外涌。

相反,吴老对自己的境况则是一贯乐观、豁达。

当年搞“流调”的时候,他每月从自己的收入中拿出30元,作为基层人员的伙食补贴。那时,一个教授的工资不过百十元。改革开放初期,为了使更多的年轻人有出国进修的机会,他自己掏钱支付学生们出国的费用。即使到了入不敷出的时候,借钱,也没有迟疑、停止过。他对学生们说,你们出去就完成一个任务:看看什么是现代化。

在送别吴老的那天,护士长刘淑媛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她想到了当初到瑞士进修时,身上穿的是吴老女儿的连衣裙,脚上的袜子是师母送的。不让中国的学生太寒碜,吴老是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谁想,一番倾诉竟引起在场那么多人同样的回忆:我出国时穿的皮衣是吴老的;我的箱子是吴老为我准备的……事隔几十年,多少师生情话,直到临别时才一一袒露。

目前,中华医学会管理的学术杂志中,规模居前的《心血管杂志》是吴老70年代一手创建起来的。与一般总编辑不同的是,当初,所有被挑出来的“废稿”,他要一一过目。理由是“不能漏掉了珍珠”。对于学科中无论是什么人,特别是一些无名小卒们的东西,哪怕有一点点闪光之处,他都要小心地挑拣出来。

吴老已经离去一段日子了,护工小刘一说到老人,依然泣不成声。她是在吴老最后的日子里承担护理工作。这位湖南的大专生,在北京专职此业已经5年多了,护理过数不清的卧床病人。她说,“只有吴老,他能想到我们。他为我们租不到房子担心……他鼓励我们继续读书……”要知道,那是一位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连说话和睁眼都非常吃力的老人。小刘抽泣得说不出话来,“他和别人不一样。”

感染力,当数做人的最高成就。吴老在弥留的短短半年时间里,让小刘这样的外来打工妹第一次体味到人格的自尊和生活的自信。能够让普普通通的人发自内心地爱戴你。这应该是多少人在刻意追求的所谓人格魅力。而又有多少人能够悟出其中最简单的道理。

吴老走过了93个春秋。他拯救了无数生命,又唤醒了无数觉悟。曾经一颗多么有力量的心脏,终于慢慢地停了下来。但是,如同它跳跃的时候一样,它从来没有属于过自己。现在,这颗世纪老人的心脏奉献给了中国的医疗事业。它被安放在北京安贞医院展览室里。

1943年,吴老离开美国。他非常清楚,那是兵荒马乱的年代,沿途是太平洋的战火,等着他的是国土的沦丧,民众的危亡。当时,他抱定一个信念:国家正需要我们!

和所有归国的人不同的是,他口袋里没有钱。沿途除了在开普敦花了1角5分美金买了一张明信片之外,全部的家当是由美国援华会赞助的一套手术器械和一些器材、物品。属于自己的是一些为了减轻分量,而裁剪掉白边的论文资料。

之后,便凭着这些家当,他辗转南北,从重庆到天津,从天津到北京。之后所做的一切,就是一个目的:为了中国人的健康。

吴老从1927年学医开始,无论他的角色怎样转换:外科医生,主任,院长,流行病学教授,医学科普作家……其中,惟一不变的是信念。

在吴老的身后留下的是辉煌的足迹———他开创了中国的心胸外科事业;他创建了若干所医院和科室;他促成了中国流行病学与世界的接轨;他加快了中国医疗卫生事业的现代化进程;他留下了一批出色的学生。他对得起中国千千万万的百姓。

人的一生是在用爱为圆心铺展生命。他的外延可以是普天下的情怀;可以是民族的气节;可以是同事同道的关爱;还可以是亲朋好友的体贴。而无论爱的外延怎样无边无垠,它的圆心绝对是真实的,可以触摸到的。吴老在他的遗嘱中,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吴家子孙都要对她多加关照……”“她”,就是与他同舟共济,相濡以沫的夫人李式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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