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唯一仰望的人
2022-11-10蛮像个小孩
文|蛮像个小孩
我是报喜不报忧的人,即便报忧,也只愿叨扰特定的两三人。然而父母并不在这两三人中,他们因我“不走常规”已经够烦了。被我叨扰的都是10年以上的好友,知根知底,只消简明扼要地叙述烦心事,她们的回应便精准得好似箭入红心。不过毕竟是同龄人,大家容易陷入同样的困境,我感到手足无措的事,她们往往也摸不到钥匙孔。还是需要一个引路人。
我的引路人是我的导师吴老。
去年突遭分手,挂掉电话立马打车去吴老家;今年年初母亲确诊肺癌,我缩在医院的角落里,第一时间只想联系吴老,感觉听见她的声音便有了面对无常的勇气。回过头看,那段时间当真算是我的“至暗时刻”,我头一次感觉自己撑不下去了—拼死从一片浑水中抬起头,喘息不过几秒,又被汹涌的浪头打翻。若不是吴老伸手来拉,我大概会在无常和不愿接受无常的纠结痛苦中窒息。
还记得我瘫坐在吴老家的沙发上呜咽,明明情绪已经崩溃,却还咬紧牙关不出声。她叹了口气,从背后按住我的肩,轻轻说:“乖,大声哭出来,不用憋。”于是号啕大哭,孩童似的哭到抽搐,语不成句,只会不停地问“为什么啊”。吴老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也不知道,有很多种可能,但重点在于……事情已经发生了。”又一轮号哭。
吴老就是这么个人,明知道说什么话会让对方暂时好受些,但她不说,尤其对待亲近的人,她会用最温柔的语气讲出最残酷的事实,这就是几乎所有人都害怕面对她的原因。我们习惯自欺,即便谎言的幕布上已爬满虱子,也不愿揭开它看见幕后的真相。
大一的公共课,吴老剪着寸头,一身妥帖的旗袍,气质卓然,一进教室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与很多大学老师不同,吴老上课像讲故事,音调抑扬顿挫,话语引人入胜,轻轻松松点亮了十八九岁的我们迷茫的眼睛。我暗自下决心要做她的研究生。大三时和同伴去向她表达这个意愿,畏畏缩缩地做完自我介绍,吴老只说了一句:“嗯,到时再说吧。”当时热情就被浇灭一半。半年后,我执拗地在导师志愿表上写下她的名字,由此真正进入“吴门”。
毕业前,吴老才告诉我,那次她是故意的,一是考验我们是否真心,二是静待缘分的安排。她不轻易承诺什么,对于这点,后来我也依葫芦画瓢,学得有模有样。
做吴老的学生很“轻松”,不必做无意义的项目,学术时间由自己支配。“做你们真正想做的事。”研一一开学,吴老就为她的研究生定下三年的基调,“如果不知道想做什么,就什么都试试,试了再说。”于是,旅行、摄影、当交换生、恋爱、失恋……我尽情品尝着自由的味道,像只初次上天的风筝,在乱流中肆意冲撞。吴老握着线盘,在每一回我快彻底放飞的时候拉拉线,我便知道该收敛一下“野”心,朝地面的方向回来几寸,不至于迷失在乱流中。
一次,我在微信朋友圈分享了和朋友的聊天截图,对方讲了两句脏话。深夜12点,吴老发微信给我,语气极为严厉,甚至用上了感叹号:“看微信朋友圈可以知道一个人的品位、格调,那些脏话虽不是你说的,但你发出来便让你的格调低到下面去了,删掉!”我羞愧难当,在床上辗转反侧至半夜。第二天,吴老又布置了一篇论文给我。我知道,她是见我在外做交换生玩得太野,要给我躁动的心降温。那是整个研究生阶段,她唯一一次给我布置硬性任务。
另一次是在更早以前。研一时的我深陷与父母的“失联焦虑”。父母乘机旅游,我掐着点儿算他们的落地时间,超过半小时联系不上父母便急得发狂,肚子疼到额头汗水直冒。某节课结束后,我掏出手机,发现父母没有回我信息,情绪瞬间跌入低谷,嘴唇发白,坐立难安,揪着吴老一通疯狂“泄郁”。她坐在对面静静听完我毫无来由的恐惧和天马行空的想象,末了,温柔地安抚我说:“你父母应该只是在忙,没看手机,放心,等等就能联系上。你焦虑的本质是害怕失去,害怕失去他们的爱。但是,我们要开始学着接受失去,人终归会长大,会失去……告诉你个秘密,我们的大脑会向宇宙发射能量,你拼命想什么,宇宙就反馈给你什么,所以别想坏事。即便—我是说即便—坏事发生了,也不要害怕。”
吴老第一次摸了我的头:“我们都在你身边,我们爱你。”
听见这句话,我的眼眶瞬间温热起来,既因吴老的温柔抚平了我的焦虑,也为头一次有人向我直白地表达爱,更何况还是我的长辈,我的导师。
在这之前,包括我在内的所有身边人都习惯把情感藏起来,尤其是想念和爱,好像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吴老让我明白,爱意的表达不需要特别的事件和时间点,“我爱你”和“我饿了”并无区别,都是自然而然的情感流露。我大受鼓舞,不久后便迈出了表达爱的第一步,我在微信上给父亲发了“我爱你”三个字,那是24年来的第一次。
吴老对我的影响不止于此。小到为人处世,大到重要抉择,她的建议和鼓励是我勇气的来源。
我一个人独自搭飞机去台湾,被恐飞的焦虑感裹挟到快要窒息,吴老发语音安慰:“为师第一次一个人坐飞机时也如你这样有些慌张。那次我很开心、很平安,你也会的。”
毕业前我争取到一个摄影相关的工作机会,因为是初创公司,工资不高,发展前景不明朗,父母和朋友都十分反对,只有吴老在听了我的分析和感受后鼓励道:“这是你喜欢的事,喜欢就去做。你没法儿做不喜欢的事。”
在公司遭遇不公平对待,吴老没有像别人那样宣扬“社会就是这样,你得忍”的价值观,而是严肃地说:“这是人格侮辱,你要想办法尽快脱离,保护好自己。”
从决定辞职到开始创业,吴老给了我最大程度的支持,包括言语鼓励、专业建议、物质支持(她下了很多单)。如果没有她,我可能早被众多的质疑和担忧压倒了。
任何疑惑都能收到解答,任何决定都会得到支持,任何悲伤都能被安抚,之于我,吴老就是这样的存在。她永远平和、智慧—虽然接下来这个比喻真的很土,但我还是要说—吴老像一棵树,永恒地立在风中,每当我被灼烧得疼痛难安,便跑到树下讨要一阵短暂的清凉,然后又能鼓起勇气,再次出发。
我不是“树荫”下唯一的小孩儿,事实上,大部分师兄师姐即便在离开学校多年后,面临重大抉择和困惑时,还会回到吴老身边,征求她的意见;除此之外,来自校外培训、亲友介绍,甚至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也都深深被吴老吸引,自发地接近、跟随,有人甚至到了“纠缠”的程度。面对这一切,吴老总是平和地接纳。她坐在书桌一隅,聚精会神地煮水泡茶,袅袅的水雾中,吴老眼神安然,无论听到什么,嘴角都带着笑意。三杯茶下肚,来人的情绪便平息大半,身体放松地沉入沙发,这时,吴老才开口讲话,声音温柔而冷静,并且总会控制在五句之内—寥寥数语,就会呈现那理性却可恶的、让人难以接受却必须接受的现实。
但就是这么个情绪永远稳定、永远在引导他人的吴老,也会在学生面前掉眼泪。
毕业前最后一次读书会,我和同门女生分别做了求职的分享,获得了在座所有老师的称赞。要知道,三年前第一次做读书会,我们被批得一无是处,我用了整整一年才消除心理阴影。这次,吴老是最后一个发言的人,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讲台旁,动情地说:“我的两位学生在分享时,有无数个瞬间我都感动到想流泪,我一边听一边拍照,就想记住这一刻……”话没说完,吴老真的落泪了。
她一哭,我和同门也将头埋在课桌上呜咽,不敢和吴老对视。
吴老停顿了几秒,待情绪稍微稳定,继续哽咽着说:“她俩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在台湾、在北京,但从来没让我操过心,是最省心的两个孩子……”
最后,吴老说:“我年纪大了,感觉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了。可是,她们还那么年轻,和世界那么近,我通过她们又和世界建立起了联系,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我的存在是有意义的,我很开心。”
至此,我和同门的泪水彻底决堤。
读书会结束后,我们没有像平时那样亲密地送吴老离开学校,而是默契地拉开距离,以缓解情绪起伏后的尴尬。现在想来是有些后悔的:我想要走上前给吴老一个大大的拥抱。但即便是现在的我,也不敢无所顾忌地拥抱她。她是我唯一仰望的人。
5年前,我不敢轻易下笔写吴老,她太好了,好到我怕自己写不出来;我也不认为和她刚相处一年的自己能写出真正的她。
如今,我终于敢提笔为她写下第一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