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农民生涯
2004-04-29半文
半 文
在大地上写字
到五十斤重的时候,爹说,可以压住一张犁了。于是我就下地帮爹压犁。
犁是上了年纪的,驼背的犁辕上已经可以看见岁月的光芒,在这段木头里浸了多少汗水,连爷都说不清了。牛也是上了年纪的牛,十多年地耕下来了,这几块地,横走几步,竖走几步,到哪里转弯,在哪里要回头,一清二楚,就算闭紧它那双大大的牛眼,也不见得会走错。反倒是我,一个不太称职的农民,对地,熟悉而陌生,无数次地见过,也无数次地梦见过自己扛着锄头在地里劳作,一旦真让我扑到犁上,面对面地与这块地对视的时候,却紧张得手忙脚乱。爹说:娃,甭怕,咱家的牛会教你怎样对待这块地。
我爬上了犁,扶着犁辕的手瑟瑟发抖。
老牛走得不紧不慢,悠闲得像我在田埂上散步。也许在牛的眼里,这块地,就是一张纸,春天,它在地里犁几行诗,夏天又在地里犁几段散文,秋天,等地里的庄稼都人了仓,老牛就会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地在地里犁小说了。
我坐在牛尾巴上,很快被牛的悠闲俘虏,进入到一个农民的角色。我看着泥土在犁下沙沙地生动,便以为自己也在春天的旷野里写诗了。新翻的泥土香味陶醉了我的鼻子,我跟在老牛的屁股后面,一遍遍地丈量脚下这块地。所有的紧张和担心都远去了。跟着一头老牛,你什么都不用愁,牛会带着你往前走,往左走?还是往右?你不知道,牛知道。地上的每一颗晨露,每一缕斜阳,牛都犁过。你不必担心走着走着会迷路,也不必担心牛会踩坏田埂,牛自有牛走的路。这条路,牛走了几百遍几千遍,再不会忘记,即便有一天它老得哪里都去不了了,你只要一看它那只大大的牛眼,你就会看见一条纵横交错的路,像看见一个地球仪一样。牛眼里装着平时人看不见的风景,牛把这些只有旷野里才有的风景都装在了眼里,回到牛棚,不出工的日子就可以慢慢地反刍。
等到太阳躲进旷野那头的老河弯时,爹说:娃,回了。我望一眼牛带我走过的路,一块地,弯弯曲曲高高低低写满了句子,我不识字,读不懂这些句子。即便今天,我自认为学了很多知识,我还是读不懂这些句子。
从那天起,我每次都用一种近乎崇敬的眼神,看咱家的老牛。
夏天,苦楝花还没落尽,我就陪着它去村前的老河湾洗澡,河湾里的水比现在的纯净水还清,在我还不会游水的时候,老牛能驮着我,泅过上百米宽的河湾,到河的对岸去欣赏风景,我趴在它宽宽地背上,帮它挠痒痒。不出工的日子,我就陪它坐在河湾边的草甸子上,晒太阳。我教它看一本有字的书,它教我看一本无字的书。
牛是老的好。老的牛,能懂许多人不懂的东西,能记住许多人已经忘记的事情。所以很多年以后,我仍清楚地记得,老牛拉着我和犁,在地上写下的那一行行字。
对一块地下跪
姆妈的腰不行。据说是生我时,用大了力,又没有好好休息,不到一星期就起来做家务。后来一下地,腰就酸。坐久了,会酸。天雨天雪时,也会酸。于是姆妈的腰就成了我的一块心病。等到我能下地劳动时,就帮着姆妈耘田。虽人小力微,但我干掉一点,姆妈的腰就能少酸一会儿。
耘田一是除草,二是帮秧们透透气。秧们在地里傻傻地站着,久了,没人帮它们透透气,会失去灵气,会闷得慌。虽然也有风,也有雨,会时不时帮着秧们动动身子骨,但这些都是皮毛,动不了根本。人从秧丛中耘过,秧就舒坦了。不相信?第二天,去看看耘过的田,秧们会猛地往上窜一截子,而且特精神。
除草是件难事。那些杨梅子草、水草什么的,手到擒来,随手一抹,就把它们水葬了简单得很。难的是拔稗草。稗草混在秧丛里,就像南郭先生混在吹竽队里,没有一双慧眼,是很难分得清的,我已经忘记是学了多久,才学会把稗草从秧丛里揪出来,然后“啪”一声扔到田埂上去的,即便今天,再要说说稗草与秧的区别,还是说不清。像韭菜和麦苗,只在课堂上和城里孩子说它们的叶子如何如何,茎如何如何,说的好像说清楚了,听的也像是听明白了,但一到乡下,孩子们还是说,怎么乡下种那么多韭菜啊!所以有些东西是种进生命深处的,只能意会,无法言说的。没耘过田的人,你是无法和他说清稗草与秧的区别的。
第一次下地耘田,姆妈说耘田看似轻松,其实特累人。耘田会长时间弯着腰,姆妈受不了。只一垄田,就能让姆妈弯着的腰再直不起来。于是姆妈就跪着耘田。膝盖跪着,就能让腰直着,耘田就不累。我站着,和姆妈跪着差不多高,于是我们不像母子,更像是姐弟俩一样,一来一回地精心为一块地梳理打扮,把稗草揪出来,扔到田埂上,其它的一并葬在泥里,沤了能作肥料。每耘完一垄地,姆妈就把我从田畈里拎到田埂上,帮我抓蚂蟥。其实姆妈因为跪着,每耘完一垄地,都会被十多条蚂蟥叮着,可姆妈先帮我抓,抓完了,我再帮姆妈抓。姆妈说我的肉嫩,不能便宜蚂蟥。她要把这几条蚂蟥集起来,浸在盐里,让它们把吸我的血都吐出来。叮在她腿上的,她随手就扔了,姆妈说她那么厚的皮,蚂蟥叮不出血来。
实际每次耘田回来,姆妈的腿上都会留下很多红肿的小块,有蚂蟥叮的,有水蛭咬的,还有被一块不小心搁在田里的碎瓷片划的。姆妈说不疼,只要腰不疼,腿上这点小块算什么。现在想起来,姆妈是第一个教会我坚强的人。据说姆妈小时候很犟,外公不让她读书,她硬是三天不吃饭,外公打她,不哭,外公让她跪下,不跪。除了现在给外公上香,姆妈就没在别处跪过。但在一块地面前,姆妈不得不下跪,而且长跪不起,用双膝,一遍又一遍走完那一垄垄田,一路走老了多少岁月?
现在,每次面对一块地的时候,我都会觉得十分神圣,仍有一种下跪的冲动。虽然一年又一年,姆妈像朝圣一样跪过的田地上,收获的只是微薄的希望,但就是这些微薄的希望养活着我们一家人。如果没有地,我们,还能给谁下跪?
最好的肥料
十二岁,也许是十三岁,我说话的声音开始像爹一样粗壮起来,我有点害怕,爹说怕啥?娃你长大了。长大了就意味着我可以做一个真正的农民。爹说要教我施肥。爹站在地的中央,把粪勺一伸一抖,一勺大粪“泼”一声,就隐入了菜花丛中。然后菜们便会应着这“泼”的一声,猛地往上窜一截子。我听着这“泼泼”地声响,以为在听一首民乐了。爹敲我的头,发什么呆?你来。
粪勺的柄比我个头高,拿在手里,极不舒服。我把它伸进粪桶,一缩,“咣当”一声溅了一身大粪。臭!我蹙眉头。原来这歌好听却不好唱。爹又敲我的头,不像个农民,这粪是个宝,没这粪,就没你吃的粮。这不是爹第一次给我有关于“粪”的课。在我刚上学那会,爹就跟我讲,娃,你要忍着,千万别把粪拉在学校里,一定要把粪拉到自家茅坑里。我不清楚粪的好处,常常作弊,于是爹又常常问我:娃,你有几天不拉屎了?为了爹能少问几次,于是我每天一次,不管拉不拉屎,都到自家茅厕转转。
可能别家的爹爹也都这样给娃子上课,所以每天学校放学,你就可以看到一群娃子捧着肚子,甚至提着裤子,往家里赶,体育课上从没见他们跑那么快过,憋了一坨屎,就能给他们那么大的力量,我想不通。爹也是。一次上邻村借根杠子,过了一会回来了,娘说:这么快?爹一声不响进了茅厕,出来的时候,总算嘘了口气,跟娘说:还好,没浪费。这下把娘逗乐了:看把你美的!
我看看爹,发现爹又准备敲我的头了,赶紧把一勺粪撒出去,“泼”一声,美丽动听。粪比现在的化肥好,撒在地里,过十年,新翻的泥土里,你还能闻到粪的香味,要是化肥,你试试,百十块钱一包的氮肥磷肥钾肥,撒在地里,一场雨,就淋得不知跑哪儿去了。所以老牛还在那会,每次和老牛一起出去看风景,爹都要我捎上个篮子,把牛粪拾回家,把它们堆在东面的土墙下,等它们熟,刚出的粪,新鲜,却不肥田,弄不好还会伤苗。须把它们堆在一起个把月,才会熟,等里面的熟了,爹又会把它们翻过来,里面的翻到外面,外面的翻到里面,像我现在翻一本书一样,看过了,就往后翻页,有时候想起什么,又往前翻。大粪熟了,就要反复捣,等里里外外都熟了,才能下田。我看着爹翻粪,比我翻书还要兴奋和神圣,我就知道粪对爹的重要了。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法教会咱家的老牛,如何也像爹一样,忍着不拉屎,所以一看到牛尾巴耸动,我就紧张,准备用篮子去迎接新鲜的牛大粪。
后来我没多久我就学会了怎样把熟透了的粪,按比例兑上水,然后用毛竹做的扁担,把它们担到地里去肥田。只是十二三岁的年纪,我还相当袖珍,站起来,和粪桶担子差不多高,必须踮着脚,才能防止桶底磕着地,把大粪荡出来,我也还没能力把一整担大粪都扛到肩上,我的肩只够担一百斤力,所以只能担两个半桶,在茅坑与地之间来回摇摇晃晃。爹说不急,你是我下的种,以后你也能担五百斤的力。
看来我还不是个真正的农民,我一直等待,有一天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农民。
一块地,死了
十五岁,我出了村庄,到几十里外镇上读书,几年后,又到再远的县城读书,我离我的“农民”理想越来越远。毕业后,参加了工作,难得回一趟家。一次回家,正好赶上秋收。我扛起一个陌生的锄头,和爹,下地。
秋深了,一块块四四方方的田地无一例外地显示出各自的成熟与疲惫,这是萝卜地,那是红薯地,再过去是一片无垠的稻田。爹和我扛着锄头穿过秋天的田野,心中没有喜悦,春、夏、秋、冬,时间在土地上堆积,却并没有堆积起秋天的丰硕,爹和我用锄头刨开坚硬的土地,从地里挖出瘦小如赵飞燕的红薯,爹苦笑:现在的人都喜欢苗条,你看这红薯它多懂人心。我也“呵呵”地笑,我也喜欢苗条,可我还是希望爹能挖出像牛一样壮实的红薯,这地里,埋着爹一个春天的希望,一个夏天的等待,一个秋天的喜悦,还有一个冬天的微笑。现在,没了。
爹以前常训我:“地是块宝,你不要看不起地。没地,你吃啥?没地,你穿啥?没地,你还牛逼啥?不要以为你人模狗样的读了书了,赚工资了,没地,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爹是农民,就亲一块地,儿子虽然努力地学习,努力地工作,还是比不过一块地亲,爹在地上耗了大半辈子了,几十年哪,几千个日子,早出晚归地侍候着它,爹和谁这么热乎过?和娘,也不过在睡觉前热乎十几分钟,完了,就打着雷响的鼾自顾自地睡大觉,娘说一开始旁边睡这么个打大鼾的人还真不习惯,但现在要是有一天爹出去办事没回来,这觉就睡不踏实,鼾声作了娘的伴睡音乐了。
现在。地死了。
我听见爹浑浊的叹气声。早些年,一块地,种萝卜,那个大,像小脑壳。红薯,一个竹篮子只能装两个。稻子,不用多浇肥,一亩,少说也千儿八百斤,这地,养人!早出晚归的,甘心。现在倒好,肥一遍遍地浇,草一遍遍地除,田一遍遍地耘,到了秋天,萝卜还等不到收,就老得刀枪不入了,红薯,一个个都减了肥了,苗条得像手指,细细长长的一条,一副没有发育完全的样子,但你再养它十天半月,它也不见长。死了!爹说这地肯定是死了!这地里再长不出好庄稼了,也许再十年,地里连草也长不出来了。爹坐在那里埋着头抽烟。
或许在爹的眼中,地是有生命的,但我怎么都想不透,一块地,死了?这时候,我要是跟爹说想回家当农民,爹会急,当农民啥好?现在谁还当农民,地都死了!
一块地,死了。透过爹浑浊的目光,我可以看到爹无法言表的绝望,一块地的死去,比一个人的死去更让爹悲伤。一个人去了,那痛,是阵痛,过一阵子,总会回过神来。但一块地死了,会让爹难过半辈子,爹剩下的日子,如果再不能从地里收获希望,那种痛,到死,都缓不过劲来。
爹卯了狠劲用锄头刨地。我也狠狠地刨。一块不争气的地,比一个不争气的人,更让人恨得入骨。地,为什么就死了?
爹终于忍不住,对我低吼一声:走。然后伸了伸佝偻的腰,扛起锄头,把一块地扔在旷野里,头也不回地走掉了,记忆中爹从来没有这么慷慨激昂过。我也扛起锄头,朝它看了最后一眼,走了。那些瘦小的红薯,被四散在地里,和一块地,连同一个并不灿烂的秋天一起,被遗弃了。
时间会继续在这里堆积,或许数十年数百年后,这块地里,又能挖出又大又壮的红薯,但爹看不到了,我还能不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