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中的脸

阎耀明

春日的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来自中国大陆的姓米的留学生正走在洛杉矶宽敞的大街上。青年米的脸上绽开着比阳光还要鲜艳的笑容。春天了，春天是一个无比美好的季节，许多令人兴奋的事情都发生在春天里，包括美妙的爱情。所以青年米没有理由拒绝自己的笑容。而且，此时走在青年米身边的是一位魅力十足的美国白人姑娘露茜，这使得青年米的笑容更加不同凡响。走路的同时他们是手拉着手的，他们迈动的步子激越而充满弹性。

后来他们都禁不住这春日气息的诱惑，发出了笑声。他们的笑声像阳光一样在街面上跳响，极具感染力，使整条街道甚至整座城市都为他们而激动不已。

青年米是在一次朋友的生日partY上认识露茜的。当时独自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青年米很快引起了露茜的注意，他们在那个角落里，在朋友的欢笑之外谈了很久，东西方文化的差异使得他们都对对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此他们的接触越来越频繁，这使青年米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爱上了露茜。而露茜以美国青年的热情与直率积极地回应了青年米，两个人双双坠入爱河。

这是青年米预料之中的事情，因为当时春天刚刚降临洛杉矶，在春天里获得爱情是一件很自然很不值得惊讶的事情。青年米十分珍视与露茜的爱情，他已经产生了留在美国，与露茜一起生活终此一生的想法，并为此做出了积极的努力。他一连给远在哈尔滨的父母写了五封长信，在汇报自己学习情况的同时，详细地介绍了露茜的情况以及自己的想法，以求得父母的支持。获得父母同意的青年米没有欣喜若狂，他更加精心地培植着生长在自己心中的爱情之树。

现在，春日的气息已经浓得使空气中满是甜丝丝的味儿，青年米正拉着露茜的手走在洛杉矶宽敞的大街上。他们要到一个华人开的叫做“情人茶座”的地方去喝茶。青年米正努力地使露茜接受中国人的一些习惯和生活方式，而露茜很明显对此充满了兴趣。于是两个年轻人就在大街上走得兴高采烈。

事情是在不经意之中发生的，青年米对此毫无思想准备。当后来事情的发展越来越糟糕时，青年米才沮丧地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不应该犯的很低级的错误。

他们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眼前的绿灯闪动了几下，变成了猩红的色彩。这是提醒他们暂停的标志。但聪明的青年米看到眼前并没有行人与车辆通过，宽宽的大街上显得空空荡荡，他们可以放心地走过大街，到他们的目的地去。他已经望见“情人茶座”门前那古色古香的幌子正在阳光下优美地晃来晃去。

于是青年米拉着露茜的手不由自主地用了力，他顿了顿露茜的胳膊，示意她跟着自己。同时迈步向街上走去。

但是青年米没有成功，他看到露茜的眼睛里正射出惊异与不解的光。

为什么发愣?青年米问。

问了一句青年米就意识到自己不该问这样一句话，因为他看到露茜的情绪在急剧地跌落，她刚才走路时的兴奋与得意已经荡然无存，她像打量一位陌生人一样打量着自己。于是青年米的心里发出了急剧的叫声，仿佛一只鸟在愤怒地离他而去。

坐在“情人茶座”里的露茜抑郁寡欢，青年米这才感到问题已经很严重了。不久，露茜就与青年米分手了。

露茜与青年米分手的原因竟如此地简单，简单得让青年米一时无法理解。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露茜会把他走路闯一次红灯看得这么重。

你竟连这么简单的规则都不知道遵守，天知道你还会做出什么蠢事?露茜说完就在青年米的生活中消失了。

沮丧的青年米反复咀嚼这件事情，他的思维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不再一味地埋怨露茜过于小题大做，他逐渐认识到与美国人的法律意识相比，自己的确是落后了。

几年后，青年米圆满地完成了学业，回到了他的家乡哈尔滨，在一所大学的研究室工作。

这时的青年米已经相当成熟，经人介绍，他结识了年轻漂亮的刘虹。刘虹是一所中学的教师，条件相当优越；

曾经因为失去爱情而十分沮丧的青年米渐渐找回了一些感觉，但此时的青年米不再像毛头小伙那样过分热情，在与刘虹相处中，往往是以稳重成熟、知识渊博的形象出现在刘虹面前。而这些，又是刘虹十分佩服的，因此青年米不止一次感觉到与刘虹在一起时自己那么像一个大哥哥，而刘虹无疑是一个任性的小妹妹。

青年米的生活因为刘虹的出现变得丰富多彩起来，这使青年米得出了一个结论：中国姑娘比美国姑娘更容易相处。

然而令青年米倍感吃惊的是那么崇拜自己的刘虹，竟然因为一点小事而跟自己大发脾气，而且说出的话那么尖刻不留任何余地。

那一天青年米正在阅读一份研究报告，刘虹突然打来电话。接了电话青年米就放下手中的材料出了门。今天我要好好表现一下，让刘虹的母亲夸几句，刘虹会毫不犹豫地决定嫁给我。青年米在心里打着如意算盘，走近了医院。

一抬头青年米就看到了大街对面的刘虹。刘虹正站在医院大门的旁边，边喊边向青年米招手。横跨大街，青年米就到了医院门口。然而就在青年米即将迈上街面时，绿灯不失时机地闪动几下，青年米的面前出现了猩红的色彩。他又一次面临红灯了。

此时青年米猛地想起了几年前在洛杉矶大街上的一幕。他收住脚步，站了下来。

街上的车辆不多，几个行人并未理会红灯的存在，从青年米的身边走过去，径直走上了街面。交警吹着哨用手指着那几个人，但他们并没有退回来，反而加快了脚步，边躲闪行驶的车辆边跑过了街面。青年米的嘴角就掠过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因为他的身边除了一个拄拐杖的老人，再无他人了。

然而当青年米再次看街对面的刘虹时，不由得吃了一惊，他看到的是跺着脚冲他大叫的刘虹。很显然刘虹对青年米的做法大为不满。但面对红灯，青年米没有动，一直等到面前出现了绿色，才快步跨过街面，来到刘虹的面前。

你咋那么呆那么笨哪?人家都过来了你咋还像傻子一样站着?我都急死了你还是一副从从容容的样子，你咋那么沉得住气呀？

刘虹劈头盖脸的一顿斥责，让青年米一时无话可说。那不是红灯嘛。

青年米听到自己的话十足的苍白无力。值得庆幸的是，刘虹似乎无意就这个问题争论下去，领着青年米就向医院里走。

走的时候青年米想到为什么自己遵守交通规则还要受到刘虹的责备。但他没有做深入的思考，因为刘虹走动的声音鼠一样吱吱响，毫不客气地搅乱了青年米的思维。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住院部门前，却被一个值班的妇女给拦住了。他们无法进入病房，因为还不到探视的时间。青年米看看表，安慰刘虹，别着急，我们等等吧。

刘虹把青年米拉到一边说，你咋那么笨?你不是有一个同学在这个医院里当大夫吗?你去找一找他，走个后门让我们进去吧。

但青年米颇踌躇地说，既然制定了制度，我们再去找他，不是给我的同学出难题么?我们还是等等吧。

刘虹的双眼因愤怒而睁圆，她原本很不满的表情此时已经难看得令人目不忍睹，目光像凉凉的风吹着青年米的面颊。他听到刘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的红草莓一样的双唇很激动地抖了几下，突然发出低沉而有力的一声吼。

想不到你这么不负责任，你的眼睛里根本就没有我的母亲!

一些青年米叫不出名字的不祥之鸟鸣叫着迅速地向他逼近，它们不停煽动的翅膀手掌一样拍打着青年米的前额。

青年米毫无疑问又一次失去了爱情，收获的季节并没有给他带来好运。

一连几日青年米独坐家中，面对镜子看自己那张沮丧的脸。他反复思考仍然没有结果。事情的发生让他很不理解，而事情的结局也同样让他很不理解。

沮丧的青年米伸手拍了拍面前的镜子。镜子脆弱得不堪一击，在青年米的手掌下迅速分裂成许许多多的碎片，散落在青年米的面前。青年米看着那些碎片。那些碎片毫无规则，散乱地分布在桌面上。青年米在碎片中看到了一张沮丧的脸。又看到一张，他看到许多张沮丧的脸正晃动在碎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