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棉袄
2004-04-29辛欣
辛 欣
十件红棉袄,加起来那么高的—摞。彩云背上它们,走出家门没多久,后背上就明显感到了它们的重量。而且,彩云每前进一步,它们的重量似乎就增加了一倍。它们像座大山一样,压得彩云喘不上气来。彩云的步履就有些踉踉跄跄的。
因为毗邻全省最大的一个服装批发市场的缘故,这里私人开办的服装加工厂遍地皆是。两个多月前,刚满十六岁的彩云从学校辍学回来,在离家五六里地远的一个私人服装厂上班。这十件红棉袄,就是彩云挣到的第一个月工资。
这十件红棉袄,就放在彩云家里屋靠墙的一个角落里。它们静静地呆在那里,并没妨碍到谁。但是,彩云的目光还是常常能触及到它们。每当这时,彩云的心里就像压上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这十件棉袄,在彩云的心里几乎成了一块心病。因为它们在妈妈那里已经形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它们时常能成为引起后妈喋喋不休话题的根源。
今天一早起来,彩云就开始手脚不停地找活干。她希望后妈高兴起来。那样,也许就不会再逼她卖棉袄去了。因为今天又逢集日。二天前的早上,后妈找来一根绳子,把十件红棉袄捆巴捆巴,没好气地甩在了彩云的后背上。彩云背着它们,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履沉重地来到集市上。说实话,彩云对卖这些红棉袄真是打怵极了。长这么大,彩云还是第一次卖东西。面对集市上摩肩接踵的人群,彩云实在没有勇气张口吆喝。她觉得嗓子眼儿里像塞了一团棉絮,堵得紧紧的,她发不出声音。那天彩云回去时,后背上的重量和来时一样。刀子的十件棉袄一件也没卖出去。
但是,后妈好像并没因为彩云的勤快而忘记了今天所要进行的大事。她的手里摔摔打打的,嘴里却没有因为手上的动作而闲着,在骂骂咧咧的:上了两天半班,弄回来这些破棉袄,放在这里有什么用?又不顶钱花,还占我的地方,赶紧给我卖了。今天要是再卖不出去,就别回这个家!简直就是个废物!
云低着头,弓着身,像一只虾米一样。她的两条细长的胳膊,用力抱向胸前。从后面绕上来的两条绳索,把她的肩膀勒得生疼。她听见了自己老牛一样沉重的喘息。彩云在原地站定,双手向后,托住后背上的东西,向上掂了掂。她希望找到一处可以倚靠的地方,一堵矮墙,或者是一棵树,让她将后背上的东西倚住,让她歇息一会儿,喘一口气。彩云放眼望去,视野中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昨夜这里刚下过雪,山川道路上全都覆盖着皑皑的白雪。初升的太阳照在上面,反射出的光芒刺人的眼睛。
彩云知道,在这条大路的右侧,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直通向一排房屋。现在虽然被白雪覆盖了,但是彩云还是能找到它的准确位置。这条小路她走了一个多月。一个月的时间,没能让彩云对这个地方生出多少留恋,相反,倒痛恨这个地方,不愿提起这个地方。这里曾经是她工作过的服装厂,也是她后背上的这些红棉袄的出生地。
其实,彩云心里明白,后妈对她横竖看不上眼的真正原因,不仅在于她弄回来的这些红棉袄,更主要在于她上了一个月班弄回这些红棉袄后,不管怎么说再也不去那个服装加工厂上班了。后妈满腔怒火问彩云不去服装厂的原因。彩云开始吱吱唔唔的,说不出什么原因。后来又说那里不适合她。后妈听了,怒不可遏地挖苦道:不适合你?你以为你是谁?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吗?你不适合,人家香香怎么就适合?人家香香怎么干什么都比你强?连红棉袄都比你多拿回来十件!
彩云不去服装厂上班的真正原因,她不想向任何人诉说。那个原因让她难以启齿。彩云心想,如果妈妈还活着,那该多好啊!可是妈妈不在了。有谁能敞开温暖的怀抱接纳她,让她把她的痛苦、委屈一古脑倾泻出来。但是,目前她还没有找到可以倾诉的对象。当然更不想向眼前这个跳着脚骂人像嗑瓜子似的后妈倾诉。这个女人不仅不会同情她,安慰她,反而还会笑话她。
彩云期待很久的日子,终于在她的日思夜盼中来临了。那天是彩云她们开工资的日子。那可是彩云长了十六年来第一次拿到自己用汗水换来的劳动报酬,怎能不让彩云朝思暮想呢?她甚至在心里暗暗打算,拿到工资自己留下八块钱,去集市上买那本她早就看好的美国作家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被后妈谩骂一顿,那是无疑的了。但是她豁出去了。况且,那天早上,眼睛里总是笑眯眯的胖老板找到了她。胖老板牵着彩云的手,把她拉到一个角落里,对她说下班后晚一点再到他办公室领工资。还挺神秘地说彩云这一个月来表现得很出色,他要奖励彩云。彩云的心一整天漾在喜悦的海洋里。那一天的工作彩云于起来也格外起劲。她含笑坐在她的工作台前,把脚下的缝纫机蹬得飞快。
下班的时候,彩云看见,很多厂里的小姐妹们手里领到的不是面额不等的钞票。她们领到的东西的体积要比钞票大上很多倍,是十件一捆的红棉袄。她们每个人的肩上都扛着一捆,院子里就变成了红通通的一片。
看着眼前通红的一片,彩云的心里就抖了一下。后妈可不喜欢这些红颜色的棉袄。后妈只对那些粉红或者蓝颜色的纸币情有独钟。彩云转念又一想,老板让她晚一点再去,还说要奖励自己,没准她领到不是红棉袄,而是后妈喜欢的颜色不同的纸币。这么一想,彩云的脸上马上便像盛开的花朵喜笑颜开了。
彩云把脸上的这种喜笑颜开的表情一直保持到胖老板出现在她的面前。胖老板笑眯眯地询问她的年龄和她的家庭状况时,彩云的脸上在笑着;胖老板赞扬她工作出色,要对她加奖时,彩云的脸上在笑着。后来,彩云脸上的笑容像遇到了室外的强冷空气,一下子冻僵了,凝固了。她的眼前出现了令她惊恐万分的一幕:胖老板那张笑眯眯的肥脸,像一块巨大的磨盘,向她俯冲过来。那双贪婪的眼睛与她的眼睛近在咫尺,她甚至能看清那张脸上肮脏的汗毛孔。因为距离太近,那张泛着油光的肥脸,被变异得奇形怪状,狰狞恐怖。与此同时,一只毛乎乎的大手在她的胸前移动着,她的尚未发育完全的胸脯被捏得生疼。
彩云的眼里只剩下了恐惧。她被完全吓呆了。她的一张嘴巴张到了最大限度,但是没有声音从里面发出来。随后,又一只毛乎乎的大手飞快地覆盖在上面。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彩云耳边响起:别喊!我会加倍补偿你的。我再给你加十件红棉袄!
彩云拼命地摇着头。她看见一捆捆的红棉袄,在她眼前变成了一团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一簇簇的火苗在剧烈地跳动。她的眼里满是红彤彤的一片。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彩云抓起手边的一捆红棉袄,劈头盖脑地向那张肥脸抡去。然后,逃避瘟神一样奔出了服装厂的大门。
彩云一口气跑出了二三里路。她站在暮色笼罩下的空旷田野上,放声大哭。彩云在哭死去的妈妈。假如妈妈还活着,她就不会受这些委屈。彩云凄厉的哭声在空荡荡的旷野中久久回荡。
现在彩云后背上的十件红棉袄是香香送到她家的。对于香香的到来,后妈表现出空前的热情。她故作亲热地拉住香香的手,问寒问暖。当问到香香得了多少件红棉袄时,香香毫不掩饰地说是二十件。后妈就夸香香能干。彩云用惊愕的目光盯着香香的一张红扑扑的脸。香香在彩云钉子似的目光注视下,脸色逐渐由红变白,手脚开始没地方放起来。她和后妈打了一声招呼,便惊慌失措地离开了彩云家。
彩云凝视着香香远去的慌里慌张的身影,明白了她比自己多出的那十件红棉袄的来历了。
彩云觉察不出后背上东西的重量了。她大步流星地向前奔去。这个地方经常出现在她的恶梦中,她不想在这个地方停留太久。
刚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彩云明显感到冷。她觉得寒意像一个残忍的猛兽,从她的脚底一点一点向四肢蔓延,然后紧紧地将她包围,再把她全身的热量一点一滴地榨干。而现在,彩云浑身上下一点冷的意思也感觉不到。她的额头上已经渗出细细的汗珠,后背也开始湿漉漉的,内衣直往身上沾。她用牙齿咬住棉手套的上端,一使劲,手从手套里抽出来了。彩云看见,一股腾腾的白色热气从她的手上向干冷的空气中袅袅上升。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面对眼前的景色,彩云的脑海里涌现出初中语文课上学到的诗句。那时她还不能涉身处地的体会到诗句的具体含义。今天,面对这样的雪景,彩云不得不打心里钦佩伟人的独具慧眼,真是太形象了。由此,彩云想到上学学到这一课时,自己声情并茂的朗读和班主任叶老师赞许的目光。一想到叶老师,彩云的心里就会产生一丝愧疚,觉得对不起叶老师。心慈面软的父亲听了后妈的鼓动,让她辍学。叶老师知道后,几次让同学捎信给她,要和她谈谈。彩云都没有去。彩云知道,自己若是再继续上学读书,后妈的脸色就会阴沉得像要下雨的天空,她家将烽烟四起,永无安宁。
一座两层的教学楼矗立在乡路的右侧,上面的几个烫金大字在雪后的阳光里熠熠闪光。彩云曾经就读过的中学己在眼前了。教学楼和操场都被白雪覆盖着,一片银妆素裹的景象。今天是星期日。这里宁静的一切,要等到明天才能被打破。洁白的大雪,安静地躺在操场上,单等着明天师生们的清扫。
对于这里的一切,彩云像熟悉自己的手掌一样熟悉它们。沿着楼梯走到教学楼的二层,正中央的那个房间,就是她们的教室。那里有她闭着眼睛都不会叫错名字的同学。彩云和他们一起度过了值得留恋的两年时间。操场的西侧是他们的文体活动区。课间,他们聚集在那里,欢快地进行丰富多彩的体育运动。东侧靠近围墙的地方长了一片白杨树。彩云扳住大门,向校园东侧那片白杨林张望。那里也和别处一样,都被白雪覆盖着。一棵棵挺拔的白杨树,落光了叶子,在寒风中笔直地刺向天空。上学时,彩云几乎每天早上都留连在这里,背诵课文或者英语单词。彩云的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她背课文的声音和自己欢快的笑声。
那时候的彩云是快乐的,无忧无虑的,像枝头上跳跃的小鸟,她的理想是飞到更高更远的碧空中去。而现在,她只能倚门而望。后背上的重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这校园里的一切都已经离她很遥远了。她现在首要的任务是卖掉背上的十件红棉袄。
彩云叹口气,双手恋恋不舍地松开了那两扇大门,向心目中的圣地看了最后一眼,然后,调整好后背上的东西,重新踏上征程。
远远地,彩云听到了鼎沸的喧嚣声。市场终于到了。
洁白的雪地已看不出原来的面目,来来往往的脚步把它践踏得污浊不堪。好位置已经被早早赶来的人们占去了,彩云只好选了一个靠近集市边缘的地方,铺了一块塑料布,把红棉袄一一摆放在地上。
三天前,彩云在这里的表现,就像中国画中低首敛眉的仕女。她低着头,目光始终不离开她的红棉袄。好像那是一堆无价之宝,一不留神就会被人偷去似的。偶尔也会有皮肤粗糙或细腻的手,进入彩云的视线范围。她们挑剔的双手在红棉袄上不厌其烦地摸来摸去。然后,冲着那颗一直低垂的头颅询问价钱。彩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二十。大部分顾客对这个价位表示满意。只是对棉袄的质量抱有怀疑的态度。彩云想告诉她们,这些棉袄均出自她们一群小姐妹之手,质量绝对可以保证。但是她没有勇气说出口。穿着各式棉鞋的脚从彩云眼前消失了。
有了三天前的教训,彩云知道,今天不张口吆喝,是万万行不通的了。旁边卖书的年轻人大声小气地吆喝着,已经招揽了不少低头选书的顾客。但是,彩云还是没有勇气喊出那几个字。尽管那几个字在心里已经打好了一千次一万次的腹稿,可是话到嘴边,彩云还是把它们又咽了回去。她张了几次嘴,都没发出声音。已经日上三竿了,集市上的人群达到了最多的时候。彩云还是一件棉袄也没卖出去。她开始着急了。她的双手交叉笼在袖筒里,双脚在地上不停地跺。彩云心想,如果错过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她将会像三天前一样,一无所获。彩云一咬牙,一跺
脚,决定开口叫卖。“卖棉袄了。”一个比蚊子的叫声高不了几分贝的声音,从彩云的嗓子眼儿里发出来,像微风浮过水面,不见一点涟漪,就被喧闹的人声淹没了。但是,彩云却觉得很多人的目光都在向自己的脸上集中。她偷偷的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脸上有些烫。彩云猜想,此时此刻,自己脸上的颜色一定与红棉袄的颜色相差无几。
不知是彩云超低音的吆喝声起了作用,还是上苍可怜彩云,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大步流星地一直向彩云的摊前奔去。她低着头,也不询问价钱,就把一张百元的钞票递到了彩云的扫前。
彩云欣喜若狂,眼角眉梢都挂着笑容。待她抬起头,望见中年妇女的一张脸,彩云脸上的笑容好像被这寒冷的天气冻结住了。眼前这个满脸怜爱的中年妇女,正是经常出现在她梦境中的叶老师。
彩云哽咽地叫了一声:“叶老师……”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无数的愧疚夹杂着不尽的委屈,争先恐后地从心底向上涌来,又一下子拥挤在嗓子眼儿处,噎得她一句也说不上来。女的鼻子也开始发酸,眼前的每根睫毛上都跳动着一个光芒四射的小太阳。
叶老师把彩云冰凉的双手放在自己的手掌中摩挲着。彩云的心里涌上一阵阵的暖意,仿佛久违的母爱又回到了身边,忍不住潸然泪下。叶老师凝视着彩云的一张泪水婆娑的脸,心疼地给她擦去泪水。师生二人就这样伫立在凛冽的寒风中,宛如一对母女。叶老师得知彩云的境况后满眼同情、无奈的目光。
未了,叶老师塞给彩云一张百元的钞票。彩云急得小脸通红,任凭叶老师怎么说,也绝不要她的钱。彩云怎么忍心收叶老师的钱呢?上学时就时常听说老师们已经好几个月没发工资了。叶老师见彩云的一张小脸急得通红,就妥协了一步,拿走了一件红棉袄,说是拿回家给她的孙女穿。
彩云站在寒风中,手里捏着那张粉红色的还带着叶老师体温的钞票,望着叶老师远去的模糊的背影,猛然想起,叶老师根本没有孙女。她的女儿去年刚上大学,年龄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彩云的心里一阵惭愧。惭愧之后涌上来的是说不尽的感动。
惭愧和感动交织在一起,在彩云身上汇集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叶老师走后的时光里,彩云感到胸膛被这股力量充溢得满满的,一直哽在胸口的叫喊声终于破喉而出:
“卖棉袄啦!”
这一声喊出口,彩云感到脸上虽然火烧火燎的,但是心里却挺兴奋,挺畅快的。毕竟她迈了无比艰难的第一步。有了这第一步,后面就会好起来的。
“买棉袄吗?厂里发的,很便宜的,二十块钱一件。买一件吧。”
彩云把红棉袄搭在胳膊上,小心翼翼地询问每一个从她面前经过的人们。如果你是一个顾客你看一眼彩云的眼睛,你就会相信,面前这个眼睛清澈如水的小姑娘不会骗人,她还没学会撒谎呢。她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恳切与渴望的目光。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如果你正需要为孩购买御寒的棉衣,你的脚步就不会从这个小姑娘的面前匆匆而过。
终于,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大娘在彩云的棉袄摊前伫足了。经过一番细心的挑选,买走了一件红棉袄,成为了彩云的第二个顾客。
确切地说,这第二个顾客其实是彩云的第一个顾客。是她经过自己的努力独立完成的第一笔交易,怎能不让彩云内心激动万分欢欣鼓舞呢。她手里捏着那张二十元的钞票,心头洋溢着巨大的喜悦。这来之不易的喜悦,让彩云的双手有些颤抖,双颊犹如朝霞一般鲜红夺目。
在接下来一直到中午这段漫长的时光里,彩云面前红棉袄的数量一直没有减少。这让彩云开始时聚集在心里的那份喜悦,也在一点一点地减少。而且,那份喜悦好像是带有温度的。喜悦没有了,温度也随之消失了。彩云又感到了冷。她的双脚开始轮换着跺击地面。但是这样还是无济于事。因为她自身已经缺乏产生热量的物质了。她早上喝的那小半碗稀粥已经荡然无存,早已经不能给她提供抵御这寒冷的热量了。
彩云感到饥肠漉漉。她向不远处的一个摊子望去。那里正在卖炸好的麻花。摊主一边用勺子敲着锅沿,一边喊:“新炸的麻花,又酥又脆,五毛钱一根!”一股香味随风向彩云这边飘来。彩云吸了一下鼻子,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了裤兜。那里面只有叶老师给她的一百元钱,和她第二笔交易所得二十元钱。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后妈没有给她零花钱的习惯。
彩云感到肚子里在咕咕直叫,身上也越来越冷了。她索性扭过头去,弯腰抓起一件红棉袄穿在身上。顷刻之间,身上暖和了许多。为了抵御饥饿对她的侵扰,彩云把目光移向了旁边的书摊。立刻,彩云忘记了饥饿。或者说彩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书籍上,饥饿感就变得不那么明显了。书摊上纷呈繁多的书籍吸引了她。五花八门的书籍让彩云大开眼界。她长到十六岁,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书。她家里的几本中学课本,早已被她翻看上无数次,已经能倒背如流了。彩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她想翻开它们,浏览它们其中的内容。可是,彩云又不由自主地把手缩了回来。她发现卖书的年轻人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随便看吧,没关系。年轻人嘴里这样对彩云说,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彩云身上的红棉袄。
彩云感激地看了年轻人一眼,然后急不可耐地扎到书堆里去了。马上,彩云就对这些书爱不释手。她翻翻这本,看看那本,哪本也舍不得放下,纤细的手指在精美的封面上仔细抚摸着。但是,很快,彩云就觉得这种粗略的走马观花式的浏览图书的方式,让她心里感觉很不过瘾,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很难受。读这样精美的书,需要选择一个安静的环境,仔仔细细地阅读。但是,既便是有一个好环境又能如何呢?她可以拥有这些书,成为这些书的主人吗?彩云在心里这样问自己。答案是不言而喻的。这些书留给她的只能是欲罢不能的感受罢了。
彩云不由得在心里暗暗佩服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他能充分利用手中的东西,勾起顾客的购买欲望。这个年轻人的确是个经商的好手。彩云抬起头,重新打量卖书的小伙子。
小伙子直勾勾的目光始终不离彩云左右。
彩云被小伙子看得心里有些发毛。她放下手中的书,快步回到自己的棉袄摊前。在接下来的时光里,彩云凭借身上穿的红棉袄,又成功地卖出去了一件。在料理顾客的间隙中,彩云的目光偶尔还是能触及到旁边书摊上的书籍。但是,目光过后,彩云脸上的表情还是由先前的喜悦变成了无可奈何。而且,这种无可奈何的表情一直持久地保留在彩云的脸上。
看得出来,你很喜欢读书,是吗?小伙子找了一个时机问彩云。
嗯。彩云低着头回答。
小伙子停顿了一下,又说,那咱俩商量个事。你的棉袄换我的书,你看行不行?
彩云吃了一惊,她猛地抬起头。这种交易方式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需要权衡利弊。如果照小伙子说的办,那等待她的无疑是后妈的一顿谩骂,甚至还会更严重些。但是,不换,那些书对她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彩云回头看看那些书。在她眼里,那些书好像都活了,都具有生命力了。它们都张出了双手,而且会说话了。它们在向她频频招手,此起彼伏的喊声在她耳边回荡:把我带回家吧,把我带回家吧。一个语重心长的声音也在她的耳边响起:多读书吧,别荒废自己,知识就是力量。这是叶老师临走时对她说的一句话。这句话像长了翅膀的鸟儿,扑啦啦在她四周飞翔: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力量!
彩云在心中拿定了主意。既然暴风雨要来,那么,就让它来得更猛烈些吧!
她把剩下的六件红棉袄麻利地捆在一起,义无反顾地递到小伙子面前。然后,便一头扎进了书堆里。动作之快,让她自己都感到惊诧。好像动作稍慢了一点,小伙子就会反悔似的。这些书让她眼花缭乱,哪一本都能让她找出几个买的理由。她权衡了许久,才选好了厚厚的六本。
未了,她又看见了那本她梦寐以求的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夹在一堆书中间。她一把就把它攥在手里。她用恳切的目光望着小伙子,恳求小伙子将这本书搭给她。小伙子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不情愿地挥挥手让她拿走。
彩云一脸的感激,嘴里千恩万谢,拜别了小伙子。彩云走出没多远,就听见小伙子洪亮的大嗓门:卖红棉袄啦!三十元一件!彩云权当没听见。此时此刻,她的心情好得像灿烂的夕阳。她后背上的重量与来的时候相差无几。但是,彩云却觉得自己的脚步要比来时轻快许多。她穿着那件火红的棉袄,踏着夕阳,大踏步走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