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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村的一些碎事

2004-04-29谢宗玉

辽河 2004年5期
关键词:红砂岩黄鼠狼庄稼

谢宗玉

外婆的土地

外婆惜土如金。这话可能夸张了。生产队的时候她可没这么恋土。别人也不恋。每天出工,一村子人站在田里地里,都一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的模样。后来田地承包到户,一下子就像换了一群人,都一个个贼眼乌溜地满山满野去找土地。有点像圈地运动,只一天功夫,村前村后稍能开发的荒地乱野就被人用锄头标了记号。外婆家的孩子多,我妈生我的时候,外婆还在生孩子。孩子太多,有时外婆一天也不能走出家门。

等她第二天走出来,看见满山坡尽是开荒的身影,就知道自己失去了很多对土地拥有的机会。外婆提着锄头疯了般满山满野乱转,但附近已没有她下锄的地方了。

后来外婆就相中了那个岩窝的那一撮撮泥土。岩是红砂岩,红砂岩跟花岗岩不同,红砂岩风也可以腐蚀,雨也可以腐蚀;日也可以腐蚀,雪也可以腐蚀。红砂岩风化很快,风化了的红砂岩被雨水洗下来积在岩窝里,春天来了,上面长几株草,就有了泥土的模样。外婆说能长草的地方就能长庄稼,她真把岩窝开发了。看着土太薄,她干脆从外面担了些泥土进来。撒上一些芝麻绿豆种,地就真的成地了。

南方春天雨水多,外婆的芝麻绿豆同别的土地上的庄稼没有区别,芽一样芽,苗一样苗。但一到夏天就不同了。夏天雨水相对少些,阳光却厉害得不得了,岩窝就像铁窝了,而上面那一撮撮沙土,天晓得像什么?总之别人家的庄稼一天到晚都欣欣向荣的样子,而外婆家的庄稼到了中午就要瞌睡了似的,倦叶低头,作绵绵欲晕状。

外婆真怕哪一天她的庄稼就这样一睡不醒,于是动员家里大小劳力去给庄稼浇些醒水。但谁也没去。当初外婆开荒岩窝,一家人就都反对,说她是没事找事,那么贫瘠的地方能长出什么来呢?特别是外公,他捧着个酒瓶,每天乜着眼睛看外婆进进出出。外婆却认定能长草的地方就能长庄稼。何况自己不去开荒,就势必每年比别人要少收三五斗,同样是双手连肩顶着个头颅,凭什么呢?

外婆也许是对的,外婆瘦皮精骨,在她这么薄的地上,外公都能种出十把个子女来,谁又能断定岩窝窝那一撮泥土就会种而不果呢?

从溪里挑水上坡,是一件艰难的事。外婆在整个夏天都在做这件艰难的事。外婆开始做这事的时候,野地山坡还能看见一些劳作的身影,后来日头太大,整个村外就安安静静只剩外婆一人了。外婆不知道日光下的村庄有时会同月光下的村庄一样安静,外婆那时就有些茫然无措了。好在铁的任务在告诉外婆一定要把岩窝里的庄稼浇遍,好在还有一些细碎的声音在提醒恍惚的外婆她的存在,譬如外婆粗糙的喘气声,水花溅出桶沿的声音,外婆赤脚踏着热尘扑扑扑的响声,还有,庄稼喝水时咕咕嘟嘟的声音。

头顶同一轮太阳,外婆在给庄稼浇水的时候,却没有人跟外婆浇水。恍惚的外婆终于没能在烈日下支持住,她眼睛一黑,像一株被刈割的庄稼,温柔仆地。如果细看,外婆带着黑斑的皮肤其实裂得比土地更厉害。

看起来跟庄稼一样柔弱的外婆,其实却比庄稼坚强得多,在太阳底倒下的庄稼是永远也起不来了,但外婆不,外婆一到太阳下山,夜露降临,就会醒来。

外婆在地里晕倒的次数实在多得连她自己都觉不好意思。开始,家人还当一回事,把她急忙忙背回去,又是灌水又是刮痧的。后来次数多了,外婆还要冒着烈日出去,家人就警告她,再要晕倒就没人管她了。

但外婆不听劝告,真的还出去,也就真的还晕倒。家人等到吃晚饭的时候还不见她回来,一狠心,就真的没管她了。

半夜,匍伏在野地的外婆徐徐舒展,一节一节地撑了起来。然后她踏着月光,挑着空桶,一晃一晃回到家。第二天一家人起来,就像忘了昨天的事,连外婆也像忘了。再以后,家人就真的习惯了她的发晕。

呀呀呀,三新子哎,你快去呀,你妈发晕了呢!

别管她,等太阳落山了她自己会醒。三新子刚从山上砍柴回来,这会儿正躺在大门口的竹椅上纳凉。他动都不动一下,只这么说。

秋天,别人家收芝麻绿豆的时候,外婆那块土地一样也有收获。然后每次煮芝麻绿豆粥的时候,外婆就一脸荣光,说:看看,不是我,你们能吃上这一顿呜?

一家人唏溜溜大口大口喝着烫粥,没有人接外婆的话茬。外婆就越发得意的样子。

十几年过去了,岩窝里的那块地,外婆还在种着,没有人拗得过外婆。子辈孙辈们当然都知道这样下去,结局会是什么。但他们有什么办法呢?他们能准备的,也许只有眼睛里的一窝泪吧,到时,就用这窝泪浇浇外婆。

风来银光动

等叶子都长成了,阳光饱满的时候,又有风,村庄就活跃了,像个万花筒。

在梦中,我总想起那些个阳光在嫩叶上闪着碎银的日子,那些日子,心情特别明亮,明亮得就像叶子上的银光;也特别轻松,轻松得就像片片招摇的叶子。那些日子,我们连走路也不规矩,而是蹦着跳着,在摇曳的村庄上,在翻腾的绿浪里,在闪烁的银光中,穿行。把自己想象成任何一种快乐之物,迎着风尖嚎,风扯碎我们的嚎声撒在绿浪银光中,我们的快乐就播种在村庄里的角角落落了。

怎么来描写意象中的那些风中之光呢?凤轻轻重重、东一丛、西一丛走过无垠的绿野,像是一张张虚网在掠捞禾尖上的碎光,但碎光如灵巧的鱼儿,风来即隐,只剩下一片水域般的虚影。风在田野上网来网去,特别快,但光亮更快,总在风来之前的一刹那,隐成灰影。而风刚去,又立刻跳上叶尖,自由自在地闪。风什么也捞不到,却把平时安安静静的原野弄得波逐浪涌的样子,好看得不得了,让幻想看海的孩子,梦中不再是一片空虚。

村前是一排白杨树,白杨树长得要触天了,比村里的任何东西都高。站在树底,不管风从哪边吹来,都像是在向上斜吹,树的叶子都哗哗哗地朝上涌动。太概是白杨树长得又美又高,巴,阳光也一副特别垂青的样子,把好多光都聚在树叶上,树叶亮得刺眼。而风一吹,片片光亮就像要挣脱树身飞向天,晚上做星星呢。可又挣脱不了,就在树枝上频率极快地颤抖,把清晰的碎光抖成光雾,然后树身就都咸了一丛丛燎天大火。只不过,全天下恐怕都没这么明亮的火苗,而火苗中竟还掩藏着深深、深深的绿。

光在微风的水面上,趁四下无人,有清算自己家私的意思,把片片碎银全都摆出来了,然后一片一片的计数,但风不让,突然来一阵强的,恶作剧般把水面搞得混乱,所有的银光就混成一片了。但光不恼,等强风过后,又把家私摊开,不耐其烦地数,然后就是一天。

光沾在柳叶上,柳枝就成了锡箔包咸的门帘;光沾在西墙上,西墙的爬山虎就成了一只只装满绿液的玻璃杯;光有时也与风合作,把人家的玻璃窗当作镜子,摇着晃来射去,在日光照不到的墙根屋角,寻找它们阴雨天丢失的家什。

有风的日子,最羌的阳光在后山谷的轻瀑前。我也是偶尔一次与小妹玩耍时才发现的。雨季已过,瀑布薄薄的像轻纱,风来纱摇,像抓了一把一把的阳光朝外扔,扔得满天满山都是。然后就觉得天上的太阳反倒不是太阳了,世界上的光明都是这瀑布扔出来的。这还不算最好看,最好看是站在谷底,仰头望着如纱似雾的瀑布,透过瀑布,阳光就不再是白光了,而成了七彩的霓虹,满目都是,到处都是,一个个缤纷的光环,把我和小妹层层笼罩。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快乐的了。后来,我再带别人去看,却很难看到这奇异之景了。要不多不少的瀑,要明明亮亮的光,要恰到好处的风,谁说不难呢。

童年是清苦的,但记忆中的童年总充满着种种无法抹没的快乐,让我回忆起来常这般没完没了。

黄鼠狼

村庄经常被黄鼠狼闹得天翻地覆。

夜,突然一声鸡叫,父亲从床上一跃而起,跌跌撞撞跑进灶背屋,就见鸡莳里窜出一条黑影,闪电般钻入猫洞,逃走了。父亲心头一急,喉咙里就像被什么堵住了,他嘶嘶嘶地大叫:……打!打!黄鼠狼又偷鸡啦!一边拨开门栓,跑了出去。

一会儿,整个村庄就灯影晃晃,人影幢幢,狗影飘飘,喊声吠声哭声四起。外面沸反盈天了,这时沉睡的我才从梦中惊醒,不及穿衣,爬起来就迷迷糊糊往外走,心里既亢奋又紧张,知道村庄发生大事了。

站在大门口的台阶边,我看见村人跟着狗们往村口追去了,乱哄哄的一团声音就像滚过村庄的一阵风,夹着杂物很快刮远了。村庄一下子又静如止水,只有谁家的幼儿还梦呓般地啼哭两声,像一两颗水珠嘀嗒落入水面,夜就更静了。我揉揉眼睛,抬头看天,月儿无声地在纱白般的云朵里移动,也是做梦般似醒非醒的样子。

我问自己,是不是也要跟着跑去?可人声狗声已若有若无离我很远很远了,我恐怕再难追上。正在犹豫,那点点朵朵的声音又向村庄这边飘过来了,我飞步跑上去,狗们这时已返回了村口,见有人迎接它们,就都冲着我摇头晃尾像表功似的。我就知道它们一定做成了一件事。不一会,在晃荡的马灯下,我看见走过来的父亲提着一只血淋淋的东西,那是我家的芦花母鸡。我问父亲是怎么回事,父亲说:那贼日的黄鼠狼毕竟跑不过狗,就扔下芦花母鸡跑了。我说:怎么又闹黄鼠狼啦?一村子男人就都看着我笑,说:闹了半夜,你现在才知是闹黄鼠狼呀?我不说话了,搔搔头,一脸羞赧。等回到家,我就再三央求父亲,下次闹黄鼠狼了,一定第一时间叫醒我。年年闹黄鼠狼,可我连它们的影子都没见着。我这么央求,母亲就呸呸呸地骂起来:晦气,晦气,尽放臭屁!母亲把鸡看得宝贝似的,她才不希望有下一次。

第二天一早,把芦花母鸡用青椒一锅煮了,母亲就要我一小份一小份往村人家里送,我虽然老大不情愿,但没办法,这是村里的习惯,芦花母鸡是大伙追回来的,就该大伙共食。食剩的骨头,就赏给各家的狗们了。

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小孩就巴不得夜夜闹黄鼠狼才好。由于村里人狗齐心,很多时候,黄鼠狼只扮演了菜刀的角色,享受的却是村人,主要还是我们小孩。因为分来分去,每户人家分得的只是零星几点,这哪还容得大人们下筷子呢。

闹黄鼠狼的当晚和第二天,整个村庄被小孩的笑容装扮得过节一样。惟一遗憾的是,我一直没见过黄鼠狼。根据村里大人对它们咬牙切齿的描述,我猜它们一定长得鬼鬼魅魅、青面獠牙。但根据它们这么多年来对我们小孩的“恩惠”,我又想它们不至于长得那么恐怖。……唉,我的祖父章先若还在就好了,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据说村里只有他一人能够设套活捉黄鼠狼。只可惜我父亲还在祖母肚里的时候,祖父就死了。我在一篇文章里曾提过他,他与人赌博,赌了三天三夜,把全部家产输光,然后一口血雨喷出,就死了。我真恨不得是他的小弟就好了,在他没死之时跟在他的后面,满山满野去设套捉黄鼠狼。但这怎么可能呢?在家族的生命藤上,已注定了我与他要相隔着这无法逾越的一截……

后来我想,长大了就好了,长大了睡得不沉,只要我家一闹黄鼠狼,第一个冲出去的肯定是我,然后才是我的婆娘和儿子。那时我就能看到它了。

我这么想着,慢慢就长大了。有一天,我还真的与黄鼠狼狭路相逢了,不过不是在夜里,而是在白天。我从县城读书回家,黄鼠狼带着它的两个小崽,正穿过山路,从左边的灌木丛闪进右边的灌木丛。见到我时,它还特意在山路上留了一下,并用一双细长的眼睛温情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才掉头进入灌木丛。它的两个小崽躲在它身后,警惕地把头一闪一闪的。那一刻,我的心突然温柔得不成,我没想到黄鼠狼竟是这样一种小巧而美丽的生灵……仿佛乍遇一个绝色女子,我没来由就生了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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