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读张爱玲、苏青和三毛

2004-04-29

青年作家 2004年6期
关键词:苏青女作家三毛

苹 果

1

因为读张爱玲的作品,知道了40年代大上海还有另一位著名女作家苏青。她们俩当时颇出风头,还凑在一起搞了一些有关男人女人的话题。从她们的言谈举止和处世态度来看,两个人的性格不同,其命运也大相径庭。

解放后,张爱玲写了《十八春》,在张氏一贯的才子佳人故事的结尾上,来了一点应时需要的亮色。以后,她去了香港,后又转至美国。除了台湾的“张爱玲热”使她露了一下面之外,她甘愿寂寞,弄些自己喜欢的文字,与从前的世界和现在的世界两不相扰,直至前些年的一个中秋节前夕客死他乡。

苏青呢?

先不说苏青,先说一个爱极了张爱玲的且名声不在张爱玲之下的女人——三毛。三毛是个长不大的女孩,喜欢张爱玲笔下的旧人旧事,喜欢张爱玲的传奇故事。三毛做不到心平气和地退出,在滚滚红尘里,她一方面羡慕和佩服张爱玲,另一方面又渴望突破自己经历单纯题材单调的写作瓶颈,她想改变自己文笔的本色,想在文学创作上超越本色。所以她在异常浮躁的中年后期,把目光转向了大陆和大陆人。三毛来大陆并且接触了大陆的传奇人物,她很急切。但是,以她的经历和性格,她无法潜心理解大陆风风雨雨三十年,以及从这段岁月中挣扎过来的大陆人。她不仅无法理解苏青从50年代到70年代的人生,她还容易诗化那样的人生,并把自己永远年轻的爱情缠绕其间,比如,她对洛宾老人的浪漫感情就显得无法形容的华丽奇美,她的人生比张爱玲的更绚烂也更虚幻。三毛缺的是张爱玲的冷静与自守力量。

作为女人,作为中国人,苏青比张爱玲和三毛相对而言完整实在,更具有悲剧性。苏青有过家,然后离开家做职业妇女;她有小孩;在50年代至70年代不仅被剥夺写作的权利,就连基本的生存和人身自由都受到威胁。我曾读到一本书《绝响——100个中国文人的临终绝笔》,上面介绍了苏青。1982年冬天,苏青在给王伊蔚老人的最后一封信中写到:“我每天蒙蒙亮起来,看花要看二三个小时……这些花,是我生命末期的伴侣。”这是她留给这个人间的最后的话,令人倍觉苍凉。这不是张爱玲的冷静的苍凉,也不是三毛的热情的苍凉,这是苏青的温馨的苍凉。

50年代,苏青正当盛年,名字却在文坛上消失了。为了养家糊口,她与越剧尹派创始人尹桂芳合作编了历史剧《屈原》,之后又着手《司马迁》的编剧。1955年,她受“胡风”案件牵连,坐牢一年半。此后,历次政治运动她都难逃厄运,连生活来源也被切断,不得已时,她曾经向至亲骨肉要求一点物质帮助,但对方为了和她划清界限不愿理她。“文化大革命”中苏青的身心备受摧残,不必细说。1975年1月,上海黄浦区五.七干校通知她退休,她的晚年,只有次女崇美和小外孙嘘寒问暖相依为命。

苏青卧病在床时,曾几次对女儿崇美说想再看看她的代表作《结婚十年》,崇美多方托人才求得一个复印本给她。崇美说母亲写过不少书,经过历次政治扫荡,一本也没有保存下来。1982年12月7曰,苏青大口大口吐血后,悄然辞世,享年69岁。

在上海西保兴路殡仪馆火化之曰,苏青躺在铁架车上,面目清秀干净,乌黑的短发向后梳着,蓝布长衫,布鞋,双目紧闭,神态安详。灵堂里听不到哀乐,看不到花圈,也没有悼词,送葬的只有几个儿孙,时间只有几分钟。

过了好几年,由于三毛和张爱玲的缘故,苏青的书才又重印,才又重新受到读者和评论者的一点点注意。

这样的人生,以三毛的浪漫唯美超然的性格和笔墨,如何表达?别说是三毛,就是生于70年代以后的大陆青年,也大多对此恍若隔世了。

2

女作家的小说创作,贴近自身的人生故事易,跟自家生活拉开距离难。

苏青属于热情的生活体验的表现者,而张爱玲属于冷静的大众生活的观察者。虽然从文学成就来看,张的远远高于苏的,但从文学创作实践来看,她们一冷一热,代表了女作家创作的两种类型。

我钦佩张的冷静,羡慕张的距离感(或者说距离法),这使得她的小说人物反而获得了更多的超越性——一种文学的飞扬与沉淀,使文字描绘出来的她或者他,更加丰满多姿生动传神,使小说中的她或他的故事,引人感叹回味得人理解同情。并且,这一阅读效果,将与张的文字共存!

在中国文坛,像张爱玲这样的冷静一支笔,跟自己的现实人生保持距离的女作家不多,同时,能像她这样写自己所看所想,使自己笔下的人物故事长存于文学史上的女作家也不多。这二者之间,是不是有着神秘的渊源呢?

我说张爱玲可贵,是因为,随着时代的进步,女性自由度的扩张,传媒的发达,苏青式的女作家越来越多,最近20年,多到“泛滥成灾”的地步,大家都写自己的人生故事,读来当然也不乏感人之处,可终究觉得“私人水分”太多,表面上是一个人独一无二的经历,阅读时却感觉无限重复无限唠叨。这样的作品离创作越来越远,失去了文学作品应有的高度,因此让人倍感乏味厌倦。对作者津津乐道的个人故事,因其严重缺乏想象力,读者的策略是:随读随抛,或者不再去读。

三毛的作品是应运而生的,她的漂流人生她的美化文字,是和平年代上班族向往的小小的安全的反抗游戏:三毛代替他们反抗了“规矩”和“单调”,大家看看她的文字,便可抚平心理的不平衡。于是他们和现代传媒把三毛推上了“明星作家”的山巅,手足无措的三毛,一面经不住他们说好话,一面试图悄悄抵抗。在似是而非的诱惑的洪流当中,无论三毛如何表现,都像是在做“秀”——她失去了自己,失去了控制的力量。这使得她的文字和她的生活融为一体,大众阅读成了观看她的“真人秀”。这很恐怖,是一场连死后也不会放过她的连续剧,是大众和传媒的狂欢需要。

三毛之死和张爱玲之死,一个夸张,一个安静;一个是中年女人走投无路,一个是老年女人寿终正寝。

两样死亡,两样人生的结局。

作品呢?读三毛的人比读张爱玲的人多,三毛的书比张的书好卖。

畅销书排行榜是现代出版经济,也是现代阅读世界的硬指标,至于文学性以及高度深度,已经悄然退居其次再其次的地方,很没有发言的自信底气了。

3

手边有北岳出版社的《张爱爱玲作品集》和湖南出版社的《三毛散文全编之撒哈拉的故事》。贾平凹先生在张书的序中说,“张的书是可以收藏了长读的。”这应该是最真实的阅读感受了。三毛也一样的态度,把张的小说和《红楼梦》读了又读,恨不能浸染再浸染,深入到张的世界当中——当然,到底不可能。

三毛是三毛,不可能有张的冷静和距离感,她总要把自爱自怜和自我欣赏这些当代女人的觉悟与毛病倾注到笔下的人物身上,比如她的《滚滚红尘》,从初衷就做不到像张的《色·戒》和《倾城之恋》。她戏中的女人男人,依然是她概念世界里的傀儡,依然只能让人感觉真人秀的幼稚与可爱(传说那是三毛为张爱玲和胡兰成编的一出爱情戏,里面又莫名其妙地塞进了一个女友和一个革命者,颇有大陆文艺套路痕迹,给人感觉有点怪怪的)。

毕竟,和平年代的三毛,其漂流的人生属于个人不适应现代社会机械规矩的“自我放逐”,跟张爱玲的国破家亡,跟张爱玲《私语》中刻骨铭心的“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的家”,不可同日而语。

1944年夏天,在跟胡兰咸结婚之前,陆续发表的《红玫瑰与白玫瑰》、《自己的文章》和《私语》,应该看作是张爱玲文学创作的顶峰时期,自信自己的文学创作无可挑剔自成一派,同时,因为恋爱而;中动地将自己的身世之感公之于众,24岁的张,写出了42岁的苍凉——“可爱又可哀的年月啊!”

可惜这一少有的“热情”地回应社会的举动,一年后就被胡兰成的汉奸罪名所累,更被胡兰成的花心无情所伤,张关闭了心门,不再跟外界有私人来往。原本“寄住在旧梦里,在旧梦里做着新梦”的她,不再做新的梦,或者,再也做不出新的梦了。50年代前后,她的小说创作再也无法达到1944年的高度,最终,她或翻译或研究《红楼梦》或编电影剧本,只是为了用文字糊口。

张爱玲是一个靠稿费养活自己一生的女作家,无论在过去还是在现在,这都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这也正是她看起来清高文雅不食人间烟火,而实际上是个地地道道的上海小资女人的传奇所在。读她的散文,生活的鲜艳俗气温暖悲凉荡气回肠,不在她情奇才异的小说之下。

三毛的文章。好多女人都会写。

而张爱玲的文章,没有第二个女人写得出来。

原因大多不在文笔才华,而在时代与身世所赐的文学抉择。独一无二。遗世独立。没办法学会。

三毛知道这一点,所以,她相信还有另一个世界,可以给她另一个独一无二的想象空间,写作出遗世独立的作品。

猜你喜欢

苏青女作家三毛
一封八年才送出的信
犟牛“三毛”
我和“三毛”比童年
稀见女作家戏曲三种考述
藏在俄罗斯套娃里的爱
穿过市井烟火气的民国女作家
两位获诺奖女作家笔下的女性“逃离”之路——《逃离》与《到十九号房》之比较
娓娓道来的真诚
现代女作家的文学交往与互塑
三毛流浪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