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之塔(中篇小说)
2004-04-29龙潜
龙 潜
1
钟旭看着孟维走出智诚大厦。钟旭断定孟维很少到这里来,间接原因是她一个大学讲师的收入恐怕还接受不了大酒店里名牌服饰的价格,直接原因是她出门时还不能自如地消受侍者的微笑与鞠躬。孟维一边走下台阶,一边低头看了看手中拎着的精美购物袋,脸上充满兴奋和喜悦。这一切都被钟旭看在眼里,他知道今天是智诚大厦开业十周年的庆典,商品五折酬宾。多么可爱的一个人儿——提摇着头在心里赞叹着。
孟维抬起头一眼就看见前面的那辆奔驰。她认出这是谁的车,她本能地想避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她看见车的主人正在里面对自己粲然微笑。
钟眼里跨出车。“如果你给我机会为你效劳,十分荣幸。”
“不。我坐中巴加去。”尽管这么说,但孟维还是看了看那程亮的车。
“不要这样拒人千里嘛。香车配美人这句话当然对你很不恭,因为事实上你不仅美丽,而且有一颗智慧的头脑。再说了,我不是你师兄吗?请。”
钟进微笑着打开车门,孟维略一踌躇便坐了进去任何人,特别是女人是很难抗拒诱惑的。钟旭绕过去也跨进车,他一边发动,一边目光乜斜了过去,看见孟维正从反光镜中看着自己。他们的目光对视了。孟维一下坦然地笑了,说:“从智诚大厦里出来,的确是该坐上这样的车才行。”
“否则,便会有一种从天堂坠入尘世的感觉。是吗?”
“是。那是太漂亮了,我从来没有进去过。今天我才知道名牌为什么是名牌。只是我不知道我买的这‘英皇套装是不是真正的正品,它只是昨天价格的五分之二。”
“你放心,绝对是正品。五分之二的价格卖给你是他们的一种预谋,它让你品味名牌的档次,激发你今后只买名牌的雄心。”钟旭不明白心里为什么流过一道暖流,他停了一下,说:“仅仅逛了一下名牌的服装是不够的,智诚大厦的顶楼去过吗?那里的美食和美酒也绝对是世界级的。”钟旭一下放慢车速,“愿意赏光吗?”
“不。晚上我还有工作。”
“那改日吧。我相信肯定有机会。”
钟旭说这话时转过头来笑一下,那笑意有些莫测高深。孟维没有笑。
孟维第一次见钟旭是在汪文的家里。去时他们刚喝完酒,正借着酒兴高谈阔论。汪文说他的这本书出来后将给学术界带来多么大的震动——至于小小的硕士生导师,那不是手到擒来的么?这要看我是否抽得出时间……钟旭说他准备建一栋大厦,一百层吧,地址都选好了,就在市中心百货大楼原址,把它拆了建咱的……他们各自说着,不在乎对方是否在倾听,只是不停地向对方倾诉。汪文的妻子惠萍从厨房里收拾完残局出来跟孟维打招呼,这才使汪文和钟旭注意到孟维的存在。汪文给他们互相介绍:“孟维小姐,北京大学文学硕士;钟旭先生,清华大学电子工程系毕业,大洋公司总经理。”“清华大学电子工程系?”汪文的介绍确实令孟维很惊讶。“怎么小姐不相信?”钟旭借着酒兴问得咄咄逼人,他的确有些反感只把他看成生意人而否认他颇有些高贵的出生。孟维说:“不。我只是很高兴。刚才汪文老师忘了介绍,我同时也是清华大学电子工程系出来的学士。”汪文一下想起:“噢,对了,孟维小姐在北大读文学硕土时也到清华去修了电子工程系的课,你们是系友。”钟旭也高兴了。“是吗?那你是我的小师妹了。”孟维在此之前是知道大洋公司的,因为她正想买一台电脑,而大洋公司经营的主要商品正是电脑。大洋公司在这座城市里是赫赫有名的民营公司,听说最近已涉足房地产领域。
钟旭驾驶奔驰越过几座立交桥后便来到了城边。孟维任教的那所大学在郊区。那郊区在中国的旅游地图上是一个重要的小圆点,那里花红柳绿,流水潺潺,四季如春,这座城市的几所大学都坐落在那里。市区与郊区有一条高速公路相连。此刻,他们刚过高速公路的收费站,喧嚣隐去,青山绿水中一条宽阔的大道在前面延伸。
“现在我不知道这车怎么开了。如果开慢吧,不能显示这车的性能和我高超的车技;如果开快吧,我又不能慢慢体会跟你这样一位既美丽又聪明的女性在一起的愉快时光。”
“遵守交规,中速行驶。”
孟维这会儿已经放松了。任何女性都喜欢听赞美的话。
“这样吧,咱们又快又慢。我先来五公里让你感受一下什么是高速。你系好安全带。”
孟维一系好安全带便感到车往后一顿,略一低吼,便一下向前飞跃,前面的路和景色立体般扑来又纷纷向后遁去,周而复始。孟维想,这就是高速吧,就像看电影中的特技镜头。但很快,车速倏地慢下,最后慢得可以从容读完路边广告牌上的字。
“你经常这样开车吗?”孟维问。
“不。准确地说是我很少开车。这车的意义不在于使用,它摆在我们公司门口是一种实力的象征。很虚荣,是吗?”
“不。”面对钟旭的坦诚孟维不知该说什么,“你车开得不错。”
“你忘了,我是清华大学电子工程系毕业的,当今世界,有什么比电子工程更复杂和尖端的呢?开车是雕虫小技,凭你的智商我一百分钟便可教会你。”
孟维没接这话。女性总有一种警惕的本能。
这是秋天。大道的两旁是稻田,稻谷已经成熟,黄澄澄的,三三两两的农民在收割。他们割倒稻谷,一束束地把谷粒拍打在斗里,发出一种“梆梆”的沉闷的声音。远处,几只白鹭展开宽大的翅膀静静划过,落在更远一些的山脚下的小河边。很长一段时间,坐在奔驰车里的钟旭和孟维都没有说话。原野上的风轻轻吹来,清冽无比,沁人心脾。
好时光总是很短。一转眼就到学校的大门了。年轻的学子们进进出出,趾高气扬。奔驰车进校门的时候,一辆桑塔纳开了出来。桑塔纳为奔驰让开了正道。
“照理说,在这块地盘上,应该你为他让道。那是我们副校长宫中仁的车。”
“那太失礼,太冒犯了。”
“想想也真不公平。你坐的什么车,一所大学的副校长坐的什么车。”
“如果真有上帝,他老人家让我来当这大学校长的话,我保证所有的副校长都坐上奔驰,所有的系主任一人配一辆尼桑。”
“这话跟你说的拆掉百货大楼建你的摩天大厦异曲同工。”
“你知道十二年前,我从清华出来到这座城市时,兜里有多少资金吗?九元。人民币。而今天,大洋公司的资产是多少?中国的大学一般都是资深的学者担任校长,这是个错误,大学校长应该由那种既有文化又懂市场,既精明又沉稳的人来担任。小小几台车算什么?大学的潜力远远还未挖掘出来。三百多年前,英国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就说‘知识就是力量。可是,这力量只是向外贡献了,而没有稍稍为自己贡献一下。”
孟维什么也没说,她转过头来看着钟旭。钟旭的一只手悠闲地放在车窗上,而他双眉紧锁,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
刚才,那辆开出校门的桑塔纳里不只是坐着副校长宫中仁,还有另外一个人:汉唐文化专家吴斯清教授。
三十分钟前——两点差十分,宫中仁准时地从他办公室里那排文柜后面的小床上起来,略一收拾,泡了一杯茶,两点整他准时地坐在办公桌前。刚坐下,电话响了。
“我是宫中仁。您哪位?”
“我是岳施。”听筒里传来鼻音很重的普通话,尽管中气不足,但却从容不迫。
“施老,您好。您有什么指示?”尽管只是面对一台电话,宫中仁还是站了起来,同时也拿起了一支铅笔准备记录。
岳施是这所大学的校长,省政协副主席,古典文学的泰斗。尽管瘦小,尽管已近七十,但他依然还坐着校长这把交椅。他不说退,省里的任何人都无法在他面前说这个话。他平日不来学校,只是偶尔用电话遥控指挥一下。学校的日常工作是宫中仁在主持。
“你能来我这里一趟吗?把吴斯清也叫上。”
放下电话,宫中仁马上又拿起电话向院办和中文系发了两道指示:速找吴斯清。
十分钟后在艺术系的教室里找到了吴斯清。吴斯清尽管是汉唐文化专家,中文系的教授,但近年却放弃了本行,迷上了音乐,成了一个超级发烧友,自我感觉良好地荣任了市发烧友协会的主席。因此,他很少到中文系上课,而跑到艺术系的音乐专业去开了门选修课:音乐欣赏。这课很受学生欢迎。
吴斯清走进宫中仁办公室,“校长大人召唤总是有事的。好事还是坏事?”
“不知道。去了便知。”
宫中仁回答得很冷淡,他不想多说什么。
此刻,他们坐在车里也沉默着,宫中仁在看一叠简报,吴斯清在抽烟。桑塔纳行进在一条窄窄的小路上。这个风景区的深处有几栋坚实的别墅,过去,那是某些大人物的行宫。大人物逝去了,那别墅也空了好些年。时光流到了二十世纪末,不是要尊重知识,尊重知识分子么?省领导便把那几栋别墅分给了省里的几位学术权威,也算把党中央的精神落到了实处。岳施就住在那里。
汪文是个副教授。他的家只有三十平方米,并且这三十平方米也不是安静之处,它处在喧嚣不止的学生宿舍区。
但好在汪文在北京大学读书时就养成了在图书馆度过光阴的习惯。那时,在北大图书馆的天井自修室里,汪文两个面包便度过一天。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多年来汪文一直深深怀念。不当学生当先生了,来到这所学校,面对这个条件,汪文又钻进了图书馆。不过这段时间汪文没有钻图书馆了,他每天晚上都到系里的微机室去,他请孟维帮忙用电脑把手上的这本书稿整理出来。这本书稿对汪文非常重要,如果出版便可以向教授发起冲刺了。
汪文走在楼道上就看见微机室的灯亮着,他快步走进去,孟维已在里面。
“实在抱歉,求人办事可自己却晚到。”
“没关系。你只浪费我不到五分钟的时间。”
“浪费一分钟也是罪过,作为补偿我告诉你一个轻松的事:今天的活不多,一万五千宇。”
“那么谢谢你了。开始吧。”
孟维身子一歪,转椅无声地滑到电脑前,她打开电脑,荧光屏一片蓝色。
汪文也拉过一把椅子坐好,他开始读稿子。他有时读得快,有时读得慢;有时读着读着他又喊错了重来,有时他又长久地不吭声,只在喉咙里喃喃自语。伴随着汪文的声音孟维的手指准确地敲击着键盘,一行行文字在荧光屏上徐徐向上飘移。
秋夜的风浩漫地吹来,窗帘轻拂,远处野地上的小虫儿在高高十氏低地歌唱。
两个小时后,一万五千字完了。
孟维从打印机里抽出文稿递给汪文。
汪文拍打了一下文稿。“它确实很漂亮,就像今天的你一样。”
孟维今天穿的是在智诚大厦买的那套套装。名牌总是这样:冷色、简洁,却丝丝毫毫地衬托出人的高贵。
“你的恭维是对我劳动的酬答。谢谢。”
2
“像你这么个学中文的家伙也只能在大学里苟且
钟旭已经有些喝多了。他斜靠在沙发上,架着腿,一只手握一瓶酒,一只手拿一个杯子。茶几上的菜早巳凉了。
钟旭的话并不能使汪文生气。汪文淡淡地问:“你公司的账户上今天又进了多少款?”
钟旭一下坐直,一脸惊讶,“你怎么知道?”
“第一,我这学中文的家伙其它不知道,但你脑袋里装的什么事儿却知道;第二;哪次你带洋酒到我这里来喝不是你又发财了?没发财的时候你连面条都没请我吃过一碗。”
“佩服。”钟旭笑了,“看来你这学中文的也不是一点用也没有。”
汪文的妻子惠萍在一旁调侃:“他学中文的傻,你学电子工程的笨。弄到三十五岁了还是个未婚,笨还是不笨?”
钟旭装做一下被说到了痛处,他长叹一声,“我在这方面受的创伤太大了。当年在一中时,我正如痴如醉地暗恋你,可是汪兄却来找我倾诉他的心曲。我这人讲义气。”
“你这话应该留着惠萍的生日时说,是一件很不错的生曰礼物。”汪文说。
他们三人中学时代一起就读于一中。一中是这座城市的尖子中学,这所中学的学生议论的话题不是是否考得进大学,而是考哪所大学。高三了,汪文热爱文学因此情感细胞比较发达,他悄悄地爱上了喜欢用白手绢把黑发扎起来的惠萍。春天的阳光照进教室,也照在惠萍的脸上,汪文坐在后排,她的美丽令他窒息。心中有了块垒,汪文当然去找好朋友钟旭商量。钟旭处理这事果断,他跑到教室里去找到惠萍,“惠萍,你出来一下。”惠萍跟着钟旭来到操场边,钟旭说:“你看怎么办吧,汪文这会儿是三天没吃饭,六天没睡觉了,再过一段时间恐怕就得上金顶山的精神病院啦。”惠萍惊讶地说:“怎么啦?”“他喜欢上你啦。”当然从此之后他们便相爱了。那是段美好的时光:下雪了、开花了、可以游泳了……但是一转眼就高考了,男孩子总是要提得起放得下些,汪文顺理成章地进了北大,女孩子总是一往情深些,可怜的惠萍只考取了本市郊区的一所师专。
惠萍说:“你在清华时就没碰见一个意中人?”
钟旭说:“你没听说过这话?扎扎实实读清华,玩玩耍耍读北大。”
惠萍:“汪文,你坦白一下你在北大是怎样玩耍的?”
汪文笑了,一脸诚恳地说:“一门心思地思念你。大学时光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
钟旭哈哈地笑了,说:“你这家伙越来越会当丈夫了。”
汪文的话惠萍确实爱听,百听不厌。她一高兴便站起身来说:“我再去给你们炒两个菜。”她说着走进厨房。
一会儿,两个热气腾腾的莱就被惠萍端出来,汪文和钟旭又喝了两杯。
钟旭说:“我现在也算是成功人士了,是吧?可是,让我回去读大学,读大学一年级,我还去。我把我的公司送给你。”。
“我不要。我也去读一年级。”汪文说。
钟旭一下很沮丧。“回不去了。现在只有打个电话乞讨一点往日的温情了。”钟旭停了停,又问:“你常跟你们寝室的那几位联系吗?”
“你还记得我们寝室那几位?”
“怎么记不得?姓施的,福建人,最爱教育人;姓宫的,浙江人,奶油小生;还有今姓班的藏族,黑脸大汉。”
汪文一下激起了兴致。“姓施的在文化界,因为爱教育人所以当领导了,不过他现在不敢教育我了,因为我比他生活得更严谨;姓宫的在杭州某局给局长当秘书,那是个有油水的位置,他腰上的一条皮带就值八千;姓班的前些年潜心收集整理藏族歌谣,近年在收集整理城市里的抢劫案、杀人案、强奸案,编黄色小册子挣钱。”
钟旭说:“跟国外的呢?美国、日本、法国?”
尽管喝了很多酒,但汪文一听“法国”两个宇脑中一下清醒了许多。“没有。我是穷教师,打国内长途还差不多,越洋电话就舍不得了。”
面对钟旭深不可测的微笑,汪文回忆起那个“法国之梦”。梦中的主人公除了汪文自己外,还有一个充满生气的名字:苹。苹是西湖边长大的姑娘,天生聪慧。汪文是怎样跟苹相识的他已经回忆不起了,汪文只记得他们之间有一段真挚无比的爱情。只是美好的东西注定成不了永恒,之后,苹硕士毕业到法国巴黎大学去读博士,苹要汪文第二年夏天一毕业便与她去办结婚证,这样,他们就可以在埃菲尔铁塔下散步了。可是,汪文拒绝了,说不出理由,尽管他很爱她。现在呢,汪文流落到这个偏远贫穷的省份里一所大学默默生活,而苹呢?留法三年后于前些年回到北大,现在已是副教授。汪文知道。莫说北大的副教授,就是一个讲师也比一般大学的教授要光彩得多。
汪文自己满满地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酒助兴起。“还记得那年春天我在未名湖的壮举吗?”钟旭说:“记得,经典。”“我现在太平庸了。那时,我还是比较伟大的。”汪文对妻子惠萍说:“你想一想,手臂‘咔嚓咔嚓地划破薄冰是什么感觉?”
惠萍对丈夫即将讲述的故事已经听过多次了,熟悉全部的细节:3月初,刚开学,“未名文学社”在未名湖边的石船上举行聚会,汪文站在船头迎着凛冽的寒风大声朗诵他的诗作,他一边朗诵一边把诗稿一页一页地扔进湖里。汪文朗诵完开始脱衣服,面对同学们目光中的鼓励,汪文从船头跃入了还结着冰的湖水
“那感觉太好了。天上是亮亮的太阳,水上是亮亮的冰。冰被太阳一照变得像金箔一样。我像一艘炮艇一样咔嚓咔嚓地前进。”
“应该成为英雄。”钟旭一口喝干杯中的酒,“到我那里去吧,我给你下面一个分公司的经理干。干脆,你就做副总经理,怎么样?”
汪文一下笑了,他舒适地靠在沙发上不屑地说:“就你那鸟公司吗?”
钟旭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轻轻喝一口后,眯着眼看了一会汪文,慢悠悠地说:“当你对这所鸟大学失望的时候你就会到我那个鸟公司去的。”
3
迫在眉睫的事情是:要预先把增补的硕士导师和选定的博士导师的名单自己先拟定出来,这样,不管是对付岳施,还是对付学校里的上上下下,以及教育厅,自己就不会处在一个被动的位置。不打无准备之仗嘛,未雨绸缪嘛。宫中仁在屋子的中央踱了几步,便把下午工作主题确定了下来。
宫中仁马上开始行动。他首先走到外间对秘书吩咐:“三个小时内不要打扰我。”他说完退进屋,轻轻关了门,走过去又慢慢拉上窗帘,屋里一下暗了,也沉静了。他开了台灯,坐下来,开了电脑。
尽管隔着窗帘和玻璃,但窗外还是传来大学生们朗朗的说笑声。此刻,宫中仁非常讨厌那些少男少女们无忧无虑的声音。
门外突然响起一个文雅而又坚定的叩门声。宫中仁也没想什么,条件反射一样站起来走过去开了门。是吴斯清。
“是你。”宫中仁很泄气,但无可奈何。
“很抱歉。不过,你应该想到是我。”宫中仁还站在门边,但吴斯清却已走进屋里了,他一下坐到沙发上并且架上了腿。“你不是给秘书下过禁令了吗?能够冲破你的禁令叩响你门的,在这所大学里难道还有第二人吗?”
宫中仁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但他没有发作。其实,在宫中仁的记忆中根本就没有发作的记录。他有时总结自己:就是因为自己不发作,就是因为自己的涵养,自己才一步一步地走到这个位子上来的呵。宫中仁默默地关了门,走过去在自己办公桌后的转椅上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吴斯清——他承认了这个现实,他只能这样反抗着这个现实了。
“你有什么事?”宫中仁冷冷地问。
“为一个学生考研的事。艺术系的夏云云。”吴斯清停了一下。“这个名字你可能听说过。”
宫中仁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学校里对他们的事早就传开了,其实也根本用不着传,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避人。姓夏的那位女同学大部分时间就住在吴斯清那里,她是学油画的,白天就在吴斯清的阳台上支起画架,吴斯清穿一件花花绿绿的恤衬站在她的旁边,一边听屋里的音乐一边抽烟。有时清早,姓夏的那位女同学穿一套红色的运动服在阳台上做操,说是做操却有些像舞蹈,青春的风采光芒四射。宫中仁是见过那位姓夏的女同学的,她是一个高大丰腴,非常现代的女性,令人神往也令人望而却步。她是艺术系的学生,现在却考了中文系的研究生,虽说录取名单还未最后敲定,虽说她的成绩宫中仁也不太清楚,但宫中仁估计录取的可能性恐怕是很小的,但是,现在吴斯清出面了,面对面地坐在这儿提出这个问题了,事情该怎样发展当然是另外一回事了。凭着多年来积累的经验,宫中仁知道现在最佳的办法是什么都不说,把球踢回去,看对方打的是什么牌。
宫中仁玩弄着一支铅笔,说:“你能否把该同学的事说具体。”
“很简单。她想再读几年书,研究生。我来给她说说情,录了她吧。”
宫中仁把铅笔放到桌上,他决定刺一刺他。“你不怕别人说闲话吗?我倒听说你们之间的关系不寻常呀。”宫中仁说完这话心里就暗暗后悔,这话太没有战斗力了。
果然,吴斯清笑了,笑得很宽容。“我是怕别人说闲话的人吗?”他停了一下,“我的确很喜欢这个女孩子,她的确很可爱。这个夏天我带她去了北戴河,后又从天津乘轮船到了上海,本来是打算去香港的,但后来还是忙正事去了:上北京去给你跑增补的硕士点和首定的博士点。”
这话的信息已经够明确了,宫中仁当然听懂并掂量出分量领会其潜台词了。硕士点的增补是我给你跑来的,博士点的首定也是我给你跑来的,你是这所大学的当家人,学校有多少硕士点,特别是是否有博士点,当然,面上说是学校的荣誉,但难道说不是你这当家人的荣誉、分量和纪念碑吗?
宫中仁终于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他最终决定还吴斯清一个人情。
“你是这所大学的教授,你应该知道,录取一个研究生的权力并不在我的手里,而在你们教授手里。”
这话的信息也是很明确的。吴斯清当然听懂了。
“谢谢你提醒我。”
宫中仁非常讨厌吴斯清这种幽默或者说是委婉的谢意,这是一种优越感和贵族感。心里的讨厌归讨厌,但他说出来的话却不是很令人讨厌的。“年前你送我的《现代音乐闲话》已经拜读了,最近又有什么大作吗?”
“去年我不是跑了趟欧洲吗?忙里偷闲地写了本随笔《飞越大西洋》,作家出版社出版。”
“还是干点正事吧。中文系的博士点还得靠你撑着。”
吴斯清抬头惊异地看了宫中仁一眼,因为他很少听见宫中仁口里说出如此好听的话。但是宫中仁却不给吴斯清反应的机会,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吴斯清当然明白这个体态语言,的确是该告辞了,已经在这里坐了三十分钟,再说要谈的事已经谈了并且解决了。吴斯清站了起来。
“如果需要我再见岳施,愿意效劳。”
这话的信息也是很明白的。宫中仁知道自己刚才的恭维现在已经有收益了。看着吴斯清出门,宫中仁对自己很满意——跟这些人打交道,不用什么大计谋的,雕虫小技就手到擒来了嘛。
当初收留吴斯清是不是一个错误?宫中仁在心里这样问自己。二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时候,宫中仁在这所大学里当系主任,吴斯清摘掉了“右派”的帽子,离开农场来到省城,宫中仁收留了他。1982年,他的五十年代就死了的父亲的财产一下解冻了,他一下获得了巨额财产。人一有了钱便不安分,听说他花了五十万元顺利地跟农场娶的那个农村媳妇离了婚,从此便过上了单枪匹马的生活。从此他的风流韵事也就不断。最初是跟一位年轻女教师,本来人家都快结婚了,后来硬是弄得人家在这所学校里呆不下去,辞职后到深圳下海去了;进入二十一世纪,他年纪虽然大了但兴趣却更加年轻化,转向了二十岁左右的学生。但令人奇怪的是,情场驰骋似乎并没有影响他学术上的进步,几乎每年都有一两本书出版,而且影响颇大,涉及的面也越来越宽。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时候,吴斯清也搞过几次惊险的事:女学生的家长找上门来了。已升为副校长的宫中仁都出面解决平定了。宫中仁之所以出面解决平定吴斯清的事,并不是因为吴斯清越来越成为学校的一块牌子,而是由于他靠他父亲的关系和所拥有的资产越来越成为一个通天的人物了。宫中仁现在回忆反思起来依然认为帮吴斯清渡过难关是正确的,这不,硕士点的增补和博士点的首定的确是吴斯清从北京给弄来的。
想起这事,宫中仁的眼睛便看见了桌上的那张打印纸——硕士博士导师的增补选定名单。他知道今天下午的这个主题工作是不能完成的了,他果断地划燃一根火柴点燃那张纸,蓝色的火苗一卷就上来,他赶快扔掉。火苗隐去,黑色的纸灰精灵一样地在地板上动来动去。
4
“你回来啦。”宫中仁刚一进屋,他的女人姚红梅就用抹布擦着手迎了上来。
宫中仁喉咙里含糊地应了一声,把手中的皮包扔在门边的沙发上。
“我已经给你烧了热水。我这就给你盛来,你洗洗吧。”姚红梅跟在宫中仁的身后说。
“算了,就用自来水。”宫中仁说着往洗漱间走去。副厅级干部住宅的洗漱间是很大的,十余个平方米,里面的设施一应俱全。宫中仁走进去之后依然习惯地往屋角看一眼,他当然又看见了那个景象:一只小木凳,二只小木盆,木盆是用一小块一小块的松树丫木捆起来的,已经很旧了,仿佛有一层暗绿的青苔,两口盆里都放着毛巾,都盛有一点清水。宫中仁知道,这是姚红梅为自己准备的,只要自己坐下来,她就会提来热水让自己洗脸洗脚。宫中仁在自来水管下胡乱地擦了把脸,转过身来看见姚红梅还站在门边看着自己,他怔一下,但马上温和地说:“你去忙吧。”
宫中仁温和的话对姚红梅无疑是一种奖赏。她似注入了新的活力,一扫恹恹神情,急切地说:“今天吃饺子,没有放葱的。”
姚红梅是北方人,爱吃大葱和蒜,吃了后满嘴口臭,若干年前宫中仁说过一次,从此之后这个家里就再也见不到葱和蒜了。其实宫中仁并不是不吃葱和蒜,只是他懒得再去说明。
宫中仁刚拉开椅子在餐桌边坐下,姚红梅就把一盘刚出锅的饺子端在了他面前。宫中仁看了一下饺子没有动,他刚想站起来,姚红梅就在他身后说:“你别动,我去拿。”姚红梅拿来杯子和酒,她把杯子放在他面前,又打开酒瓶给他斟了一杯。宫中仁什么也没说,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杯中的酒,过一会,一下端起来,一饮而尽。
宫中仁其实没有什么酒量,但他在家里却经常想喝酒。他喝酒总是这样,让一大杯酒烈火一样冲进自己的身体——只有这样,他才感到顺气和平衡,只有这样,他才感到眼前的景物稍稍美好一些。
他们的结合,是宫中仁拿自己的命运作的一场赌博。1971年,宫中仁从这所大学毕业了,由于他是党员学生,他留校了。二十二岁的宫中仁风华正茂,又红又专,是一个精悍的小伙子,美好的前程就如同一条宽阔的金光大道铺在他面前。这时,命运“垂青”了他。从省委下来的到这所大学来领导‘文化大革命的‘革委会”主任把他叫了去,这主任是东北人,“三八”式南下干部,高大魁梧,性格豪爽,过去,在年轻的宫中仁的想象中,他就是老一辈革命者的象征。这次,他把宫中仁叫去可不是谈革命,他开门见山声如洪钟地说:“小伙子,该成家了,你看我那三闺女怎么样?哪天我有空了让你们见见面。”
一个月后他们便结婚了。年后宫中仁提为系副主任。副处级。
可是,他们的婚姻的确是没有爱情的。宫中仁第一次见到姚红梅时,她穿一件臃肿的红棉袄,一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一直垂到肥硕的屁股后,她没有读过书,几乎不识字,因此,一开口有一股浓烈的大葱和蒜味,而且,她说的那个“俺”也让宫中仁万分沮丧而又无可奈何。
可怜的宫中仁在金光大道上走着,头上是朝霞满天,可脚下却是臭气烘烘的淤泥。
宫中仁基本不跟她同床,他实在忍受不了那大葱和蒜味中的喘息。庆幸的是,他不担心她到她老子那儿去告发,其实她根本也没想过去告发,她老子偶尔光临他们这小家,她也只躲在厨房里忙这忙那,她老子对宫中仁说:“怎么样,找婆娘就要找我三闺女这样的婆娘。”只是,生命的本能在黑暗中总要呻吟。宫中仁只好熄了灯,把头尽可能地拧向一边,满怀着既看不起她又看不起自己的沮丧之情去解决那事儿。有耕耘就有收获,结婚的十多年后他们的儿子终于诞生了,取名为宫辉。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姚红梅的老子得了癌症,他虽得了癌症脑子却异常清醒,迅速地叫手下人给宫中仁去掉了那个“副字,使宫中仁成为了正处级。临终时,他把宫中仁叫到床前说:“我对得住你,我死后也会对得住你的,你可要让我三闺女有好曰子过呵。”他没说假话,他死后也是对得住宫中仁的。他虽然死了,但是他的战友和部下还在,这样,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年进四十的宫中仁当上副校长,副厅级。
他们婚姻的产物宫辉一天天长大,长得像他的外公,高大魁梧,可是,跟他的外表不相称的是,他却是个沉默的人。在宫中仁的记忆中,儿子似乎从小就没有欢笑过,不管是对自己或者是对他母亲,他的眼神从来就是郁郁寡欢的。前年,他到云南上大学去了,寒假没有回家过年,去年,暑假也没有回来。去年秋天的时候,那学校给宫中仁来了个电话,宫中仁去了,知道了儿子已不在大学里,而是在戒毒所里。
宫中仁在戒毒所里见到了儿子,他几乎不能肯定这是他的儿子——昔曰高大魁梧的儿子现在皮包骨头蜷缩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
“宫辉,宫辉,你怎么这样了”
儿子转过头来,一双眼仁自得吓人。
“爸爸,我现在……很好,我们那个家……不好。”
儿子呵,你是一个代价。
去年冬天,宫辉在昆明告别了灰暗的人生。
然而这—切,作为母亲的姚红梅是不知道的,宫中仁对她说:“儿子在读大学嘛,忙。”在一个个下雨的黄昏,在一个个落雪的冬夜,姚红梅对儿子思念不已,逢到宫中仁坐在旁边,并且心情好的时候,她会一个人长久地唠叨:“辉儿最爱吃饺子了,他回来我天天给他包饺子……”这时,宫中仁总是拿过他的公文包取出文件来看,他只有在文件中才能寻求到解脱。
宫中仁又给自己斟满一杯,一口喝尽,一股辣辣的暗流涌进他的身体使他止不住一阵抽搐。别人喝酒后身上都发热,他却发冷。够了。他推开杯子,决定不喝了。
两杯酒下肚后眼前便有些朦胧了,他张望了一下,转身看见姚红梅坐在自己身后的一张木凳上,眼光痴痴地落在前面,不知是在看自己的背还是在看色彩缤纷的电视广告。她也不容易呵,又黑又粗的辫子早就没了,尽管坐着,手里却还拿着一张抹布。
“你吃了吗?”宫中仁问。
“没吃……噢,吃了吃了。”她一惊,语无伦次。宫中仁站起来,罕见地拍了一下她的肩,温和地说:“你也去煮一盘饺子吃嘛。我有事,要出去一下。”宫中仁拿起电话。“车库吗饿是宫中仁,把车开过来。”
学校的车库里停着一辆“奥迪V6",但是宫中仁从来没有用过一次,因为那是校长岳施的车,尽管岳施从来没有说过那是他的车。宫中仁坚持用那辆有些寒酸的桑塔纳。此刻,桑塔纳行进在公园深处的林荫小道上,宫中仁摇下车窗,让新鲜的晚风吹拂着自己,他希望自己头脑十分清醒地去面对岳施。虽然已是3月末,但坐在车里感觉那风还是有些凛冽,不一会,宫中仁的确感到已经从那个沉闷的家里解脱出来了。
桑塔纳停在一栋小楼的前面。
这些小楼有十几栋,连成一片,每一栋都不高大,也不醒目,—楼一底的二层楼甚至显得十分低矮。若干的岁月流逝了,这些小楼的墙面已变得十分灰暗,就连墙壁上攀附着的长藤上的叶片也不是青绿的,而是厚重的墨绿。但是宫中仁知道在这普通的外表里面,一切却是十分特别的,首先是墙特别厚,如同那些俄式建筑,再次是每一个房间都特别大,这可能是由于这小楼当年是那些大人物们的行宫,而那些大人物们都普遍喜欢打乒乓球的缘故。
宫中仁按响门铃后,过一会一个六十来岁的很精神的妇女来为他开了门。宫中仁知道,她是岳施的夫人当年结婚时带过来的佣人,几十年过去了,她还忠实地侍候在主人的身旁。尽管只是个佣人.但是,宫中仁的态度还是很尊重的。“您好。施老在家吗?”“在的。请跟我来。”老佣人的声音非常清晰。字和字之间没有任何粘连。她关了门,又急忙走上前去为客人带路,进了楼,穿过第一个房间之后她又推开一扇门,然后退一步垂立一旁,“您请进。”
宫中仁走进去,不出意料地一眼就看见了岳施的夫人。她虽说年近七旬,但耳聪目明,脸庞上白皙的皮肤虽说失却了弹性,但依然有一种光泽。她出生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这座城市的一个名门望族,从小进的是教会学校,因此,不管怎么的逝水流年,高雅的本质还是从她的一言一行中表露出来。此刻,她坐在一把雕花的圈椅上在看一本发黄的线装书。
“您好,师母。我很久没有来拜望您了。”
“哦,是中仁。先生在家的。”
她放下书,站了起来。她是个明智的老妇人,她非常清楚宫中仁来并不是拜望她。她走在前面为宫中仁带路,穿过了一条拐了两个弯的走道,她轻轻推开一扇厚重的木门,然后退一步站着,对宫中仁说:“您请进。”
岳施的家里一切都有一种品质,一种程序。就像这会儿宫中仁去见他一样——这使得宫中仁想起自己的家,想起自己那个低眉顺眼的可怜的女人。宫中仁想,一个人的高贵和低贱是命,这命不是“革”一次就可以革掉的。
宫中仁一走进房间就看见岳施黑色的背和白色的头。他背对着门在专注地敲击着电脑的键盘,落地灯的灯光泻下来,使他头上那稀疏的几根白发越发显得银白,白得发亮。岳施这样一个人用电脑,给人一种非常和谐和非常不和谐的感觉。宫中仁蹑手蹑脚地走进去,他没有喊他,径直坐到墙边的一把沙发上。
此刻,岳施的思想似乎很激昂,很顺畅,他手指飞快地去打着键盘,荧光屏上的宇一排一排向上升跃。一直过了很长时间,他终于停下来,宫中仁马上发出声音。
“岳老,您好。我又来打扰您了。”
“哦,是中仁。抱歉了,你等了多长时间?”岳施的身子轻轻一用力,转椅就使他转过身来。“时间就是生命,浪费别人的时间就是浪费别人的生命。你今后不用客气,喊我便是。”
宫中仁微微地笑了,他心里一阵轻松,因为他从岳施的神情和语言感觉到他心情很好。这个时候,给他谈学校里的事,他会答应得爽快一些的。
宫中仁没有扯闲话,他打开皮包,从望面拿出两张纸,站起身来双手递给岳施。“前段的几个工作都按您的指示顺利地办了。下一步有这样几项工作,我初步拟了个意见,您请过目。”
岳施接过那两张纸,把转椅转了个角度,开始专注地阅读起来。
宫中仁坐在沙发里,只能看见岳施的半边脸和一只手,那脸和手都很瘦,很苍白,没有一点血色:仿佛是一具僵尸。
但是,他不是僵尸,他还活着,况且,宫中仁想,他即便是死了也不会成为僵尸的,因为他还会被人们频频提起,他现在说的话在今后还会余音袅袅。岳施在这个省的文化教育界是个特别的人物,说他特别其实原因也很简单,三十年代末的时候,岳施只是个少年,他写了两篇习作,被鲁迅先生看了,鲁迅先生可能说了几句“小子可造”诸如此类的夸奖话。这便是八字真传,无故绝招了。想一想吧,他写几篇回忆性的文章,比如《鲁迅先生对我的指教》、《怀念恩师鲁迅先生》,这会给他带来什么?多了,多了,一辈子都享用不完。
“好。很好。”岳施转过身,把那两张纸放在桌上。
宫中仁一下提起精神,他知道,下面的话一般来说是最重要的了。
“博士生导师的选定和硕士生导师的增补,这很重要,要多听听大家的意见,要多重视一下年轻人,不要忙嘛,慢慢来。”
岳施很原则地说了几句,他毕竟不常到学校去说不出什么具体的人来。
尽管如此,宫中仁还是不想他多指示,他赶快用一个让他高兴的话题转移开他的思路。
“岳老,下一步还有一个工作恐怕得需要您配合一下。”宫中仁装做踌躇一下,接着说:“您毕竟年纪大了。我打算成立个班子,收集整理一下您的资料,为今后写您的传记做些前期工作。”
“哦。还是算了吧,有什么意思呢?”话虽这么说,但岳施的脸上还是浮现出了罕见的笑意。
“学校现在有批年轻教师,我打算成立的这个班子以他们为主,他们的工作能力是很强的。”
“年轻教师?好,我是很久没接触他们了,你可以带他们来坐坐。”
宫中仁听懂了岳施的话。他觉得应该告辞了,于是站起来。岳施也转过身去,在那份计划上飞快地签下了他的名字又递给宫中仁。宫中仁接过来,他暗暗地想:今天晚上的任务完成了。
5
金筑酒店的门口,钟旭刚把车停稳,两个侍者就殷勤地迎上来要为他打开车门,钟旭挥了挥手,他们扫兴地退下。钟旭确实没有立即下车的意思,他从一个质地很好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转过身递给坐在旁边的孟维,说:“我差点忘了,这是你的报酬。”
孟维打开信封,见里面是一叠钞票,她纳闷地抬起头来看看钟旭,说:“什么意思?”
钟旭说:“这是一个市场经济的时代。没有其它什么意思,仅仅只是你的劳动报酬,属于正当收入。当然,如果你能抽空去上一点个人所得税的话,政府将会很高兴并对你充满感谢。”
钟旭说这话时尽管脸上充满了明朗的笑意,但孟维却依然十分糊涂,一头雾水。
钟旭接着说:“你给我们公司的那四个字:‘正点出击,我们将大量使用,并且我肯定它将产生巨大的经济效益,因此,本公司决定付你的稿酬是:每宇一千元。”
孟维明白了。若干天前,孟维到汪文那儿去,钟旭正求汪文为他即将成立的广告公司想个名称,他要求适应大众,过目不忘,要新潮一些,生猛一些,火爆一些,孟维也开动脑筋,于是想了这么个名字:正点出击。
“虽然这稿酬已经跟一部中篇小说的稿酬差不多了,虽然我拿这稿酬不说是理所当然但至少也是师出有名,但我还是只能谢谢你的美意。”
明白过来后,孟维一边说着一边把那信封递回给钟旭。
钟旭说:“套用一个时髦的词吧,这是你的‘知识产权,你并不是不劳而获。”
孟维没有说什么,她低下头去解安全带。她已经有些不高兴了。
钟旭赶紧说:“你现在不要这报酬是不是一种‘版权所有的意思?若干年后,我这广告公司资产将达几百万,上千万——这的确会迅速成为现实,我估计它会占领省内广告市场的百分之五个。那时,你再抽走你‘正点出击这几个宇,跟我算‘无形资产,我就惨了。”
孟维一下笑了。“你这是革命的乐观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不过,我还是希望看到那一天。”
“到了那一天我也不怕你,我可以任命你任‘正点出击广告公司的经理。”
他们一起笑了。跨出车,步人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厅,他们进了电梯。在狭小的电梯空间里,孟维嗅到钟旭的气味,那是一种皮革和烟草的混合气味,令人有些眩晕。在呼呼上升的电梯中孟维有种奇异的感觉:灵魂在逃离躯体呼呼下坠,越来越远。
当他们在十八层的旋转餐厅里坐下时,鸟瞰着的是一座已沉浸在雨雾中的灯火朦胧的城市。视野的正前方是延安路,顺着那条路那些建筑和道路蜘蛛网一样辐射开去,商场、饭店、剧院、公寓、广场、塑像、体育馆、喷水池此刻都看不清晰,看得见的只是天河一样的路灯,中间有些灯光密密匝匝地形成一个大漩涡,那是一些要道口上环形的人行天桥。巨幅的玻璃外茫茫的夜空下。熟悉的这座城市感觉非常遥远。孟维想: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坐在这儿就像上帝端坐云端俯视着芸芸众生赖以生存的那些巢穴。
菜很少,却十分精致,螃蟹、基围虾、优质的小牛肉、几样时鲜蔬菜。当然还有一瓶上等的葡萄酒。
给两只酒杯斟满酒后,钟旭用一种很绅士的语调优雅地说:“谢谢您的光临,非常荣幸。请。”
孟维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她没有想到竟喝了一大口。一股火热的液体注入身体后迅速弥漫,紧接着,一股火热的暗流涌上来。盂维感到自己的脸一下就烫了。
“这地方吃饭价钱一定很贵吧。”孟维说完这话立即就后悔了。因为这是一句很愚蠢的话,她干脆很诚实地说:“我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吃饭。”
一切都在钟旭的眼里。钟旭说:“你的第一句话我这样回答你:烹调是艺术,我们现在是在享受艺术,而享受艺术时谈钱是格格不入的。要知道,优质烹调的最大敌人就是节约,如果要享受一顿美餐,根本就不能考虑钱的问题。你的第二句话我这样回答你:你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进餐,该遗憾的不是你,而是我们的政府。想一想吧,要是所有的知识分子都能随便地理直气壮地来这种地方进餐,那将节约他们多少时间创造多大的生产力?那样,中华民族就远离‘最危险的时刻了。”
“尽管是谬论,但很悦耳。”孟维说。
钟旭一下笑了。“的确是谬论。作为大洋集团的总经理,第一,我确实关注钱,第二,我本质应该还是知识分子。”孟维对他的注解不感兴趣,她看见远处一栋高楼上用霓虹灯制作的“大洋集团”几个大字在熠熠闪光,如夜的眼睛。她说:“你麾下的大洋集团不是已有很多公司了吗?为什么还想到要拓展广告呢?你真有那么大的把握?”
“一个小雪球从山顶滚下来有一种惯性,至于它要滚到多大理论上是无穷大的,这取决于这山的高度。至于谈到把握,”钟旭自己啜了一口酒,“我现在考虑的是在多长时间内这个雪球滚到多大。”
“自信是男子的一种魅力,也是男子的一种误区。不能因为大洋集团过去办的公司都成功,就推导出即将办的广告公司就一定成功这个结论吧。”
“是的,基本上可以推导出这个结论。”钟旭指了指远处“大洋集团”那几个闪闪发光的大字,“这里的关键是,大洋集团在这座城市已经是一个著名品牌。”
孟维用一种怀疑的眼光看着钟旭。
“你尽管有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的学位,而且是跨越文理学科的,不能说你没有知识,但是你的知识应该说只是一种狭义的知识,作为一个优秀的而不是纯粹的知识分子应该具备的是一种广义的知识,所谓广义的知识是学历和阅历,学识和见识相加。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钟旭取出一盒香烟,礼貌地问孟维:“可以吗?”孟维点了一下头,钟旭抽出一支烟点上,继续说:“的确是这样,我认为‘正点出击广告公司会成功确实是依赖于‘大洋集团这牌子。我给你这样讲这个推导过程:比如两条领带吧,它们在质地、款式、花色上相差不大,使用价值当然也没有区别,但价格上的差别竟可以高达数十倍甚至上百倍,为什么?这里的问题在于品牌。一条领带是名牌,一条领带不是名牌,这就是价格畸形差异的根据。深层的问题是,正当今大多数商家和消费者看来,这种现象已经合情合理天经地义了。品牌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商标,或者是一介简单的公司商号,品牌是一个巨大的无形资产,它常常比相关的有形资产更为重要。而‘大洋集团确实是一个著名的品牌。如果说品牌在市场胜出之初,还需要产品在质地、款式、功能等方面的优越因素,赚的是老实钱,而在品牌确立之后,品牌自身就有了地位的价值,有了自我再生自我繁殖的魔法,就如同挣脱了大地引力的飞行,重荷和压力骤然减轻,奇妙之境随之展现。”钟旭动作很舒展地抖了一下烟灰,“‘正点出击是在‘大洋集团这面大旗之下的,加上我们雄厚的资金注入,它便可以迅速成为广告界的一块品牌。品牌可以成为一种时尚,一种符号,一种消费惯性,一种顾客得以满足的心理感觉。”
孟维说:“这便是‘马太效应了。”
钟旭激昂的脸一下僵住,但他一下笑了,诚实地说:“请教一下,什么是‘马太效应?”“《马太福音》里有这样两句话:‘越有的越要给予,越没有的越要剥夺。”
“对。很对。俗一些说就是:越有钱的越有钱,越没有钱的越没有钱。你说的这‘马太效应也充分说明了品牌是现代人类经济生活中新的王权和霸业。”钟旭一下笑了。“因为‘大洋集团是品牌,所以‘正点出击也会成为品牌。品牌,懂了吗?”
“懂了。”孟维也笑了,她指一下钟旭手上戴的表,说:“这就像有些人买一块‘劳力士已不仅仅是为了计时,更重要的是,他们获得了气度和身份,还有文化潮流的参与感与接纳感——这种文化潮流可以网结着高楼大厦、郊区周末、信用金卡、奔驰轿车和这精致晚餐等等迷人景象。”
钟旭一下笑出了声。“如果我花五元钱在街头地摊上买一块电子表戴着,再在街边小店请我的客户蹲着吃一碗米粉,那客户会把几十上百万的资金预付到我的账上吗?你看‘新闻联播里开亚太经济年会的那些金融寡头,他们有穿着牛仔裤骑着自行车去的吗?”
“你即便是在讲述一个真理,可依然让人感到你是在散发一个谬论。”
“这也是一种包装嘛。小小的一个产品都需要不遗余力地包装,况且我这‘大洋集团的当家人呢。包装是一种潮流,这就像街上的行人都拿着一个手机,他们真有那么多业务需要日理万机吗?这就像一本哲学名刊,都是用来阅读的吗?那些高雅之士把它买来搁在茶几或餐桌显眼之处,可并不打算读一页。还有,去过一些著名的风景区吧,有些游客千辛万苦赶到那里,到头来只是在那里玩麻将,他们并不在乎这里的风景怎么样,他们只在乎这里的风景很著名,是应该来消受的地方。而他们已经来了,事情就完了。”
钟旭说完了,孟维却没有接上话。面对钟旭的滔滔不绝,孟维确实有些感到自己过去学的知识仅仅只是一些狭义的知识。
“我们只进行智力的展示,太辜负这些美酒和螃蟹。”钟旭说着往孟维面前的碟子里布了一只满腹皆黄的大螃蟹。
钟旭对孟维举起杯子。孟维小小地啜了
孟维说:“你很健谈。”
透过巨幅玻璃,看见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城市的上空是一片红映映的雾霭,茫茫的夜也不是黑漆漆的,而是一种悠远的蓝色,令人神往。钟旭收回目光,注视着对面的孟维,一阵心旌飘荡弥散开来,他旋即抑制住血液的加速流淌。
钟旭说:“一个男子在一位有魅力的女性面前总是很健谈的。这尽管可笑,却很正常。”
孟维可能确实没有什么酒量,秀婉的脸庞已经酡红,星眸闪烁。
宫中仁的电话一直打到了吴斯清的家里。一般说来,宫中仁是不会用电话直接去找一个下属的,他总是吩咐秘书去联系,但是对吴斯清不能那样,那样他会觉得是一种召唤。亲自用电话就亲切多了,随便多了,距离近多了。
那时是早晨,吴斯清已经醒了,正靠在床上抽第一支香烟。他的身边睡着夏云云小姐,她还在梦乡。电话铃惊扰了她,她翻了一个身,露着浑圆的肩头,一只脚调皮地压在吴斯清的身上,她的头发乌黑,披散着,她的嘴唇微微地张开,那嘴唇是鲜嫩而饱满的。吴斯清看着她的样子着实有些心痛了,他没有想到在今天自己还有着这样一位姑娘,还有着这样一份爱情。烟雾中,吴斯清觉得身边的这个美人真是一个宝贝。“我是宫中仁。关于硕士点的增补和博士点的确定,五分钟前我收到国家教育部的一个批文,我想我首先告诉的应该是您。您能拨冗来看一看吗?”
宫中仁的声音是自尊的,但对对方更是尊重的。当然,国家教育部的批文不是五分钟前收到的,它已经在宫中仁的办公室里放了三天。
“我不会‘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我马上就来。”
吴斯清也给了对方一个极大的尊重和满足。
虽然说是“天子呼来”,但吴斯清还是十分从容,他首先去淋浴,然后穿着睡衣去煮了牛奶、煎了鸡蛋、取了面包,他吃了喝了,也把夏云云小姐的那一份给她放在了床头,然后换了衣服,吻了吻她的脸,在她的耳边说:“牛奶要喝了,不准悄悄倒了,听见了吗?”夏云云小姐在睡梦中“嗯”了一声。
在等待吴斯清教授到来的时候,宫中仁的心情是烦躁的。他干脆站起来关了窗帘,在房间里踱起步来。他踱步时通常都是要关上窗帘的,尽管他的办公室设在五楼,窗外只是辽阔的蓝天。
这间办公室不算大,三十来个平方米,门对面是一墙书柜,是那种老式的俄式书柜,书柜的前面是一张硕大的写字台,也是那种老式的俄式写字台。不管是书柜还是写字台都很有些年月了,它们的颜色是黑黄的,有些地方的漆面已经剥落,不过却显出了坚实的榉木纹质……不管怎样说,这里的景物透出一种古老和陈旧。
这就是我的全部生活吗?宫中仁久久地凝视着这些东西。
当然,如果在书柜的前面写字台的后面竖一杆鲜红的国旗,那一切就化腐朽为神奇了。古老和陈旧的景物将会显得庄严,将会有一种沉默的巨大力量。
可是,宫中仁想,自己是副职,副职是不该享用五星红旗的。
要想五星红旗在这里飘扬起来,必须要当正职。
要想获得五星红旗,这会儿就必须把吴斯清请来,要给他足够的尊重,还有汪文、孟维那帮小年轻人,也要给他们一点甜头,他们想要的甜头不就是一个职称吗?哼,也就是个职称,职称的背后能有一面五星红旗吗?这帮迂夫子,真是臭老九啊。上帝端坐云端给芸芸众生洒几滴甘露,他们就会欢呼,就会顶礼。
宫中仁想,自己的人生真的是太幸运了,也真的是太不幸运了。五十岁的人了,拥有些什么呢?吴斯清拥有几部著作,拥有花不完的钱,还拥有那位年轻性感的女学生;汪文和孟维他们拥有青春和梦想;就是岳施那位老古董吧,不消说他拥有五星红旗,他还拥有那栋当年是行宫的别墅和那个老式的跟了他一辈子的女仆啊,据说他的女仆是从来不用自来水烧开了灌在温瓶里给他泡茶的,她总是用一个沙罐到远处的山泉里去盛水来,一小壶一小壶地烧……可我有些什么呢?家里有猥琐胆小整天都战战兢兢的姚红梅,她年轻时屁股肥硕,她现在屁股依然肥硕:远方的云南有在戒毒所里的儿子,他生下来时眼眸就是忧郁的,他知道他不该到这个世界来,因此他离开了这个世界。
宫中仁想哭。他仰躺在座椅上,但脖子还是很艰难地向右边拧过去,右边的空地上是空空荡荡的,什么时候这里才会升起一杆五星红旗呢?
7
城郊的这个高尔夫球场,是这座城市的成功人士们周末光顾的地方。钟旭和孟维已经玩了四个小时,他们的球艺都太业余,但是他们不沮丧,他们挥舞着球杆把那球在绿茵茵的草地上打过来打过去,他们欢笑着,似乎回到了童年。此刻,他们累了,他们都拿着一罐饮料喝。在他们的对面是这个高尔夫球场的购物中心。购物中心不很大,但琳琅满目,前面的一排是珠宝玉器,后面的二、三排是时装,精制的品牌箱重重叠叠,“卡蒂蒙罗、“大西洋”、“莉达菲”,都是法国或意大利的名牌。购物中心里没有买主,但这并不影响服务小姐们的热情,她们依旧穿着鲜红的旗袍,双手交叉地放在胸前,面带可掬的微笑注视着前方。
孟维说:“我觉得这里的商家不够精明。来这里的人都是来玩的,有谁会到这里来购物呢?”
钟旭宽容地微笑了。
“你是说他们很愚蠢吗?恰恰相反,他们很聪明,他们是十分精明老辣的商人。”
孟维不解地看着钟旭。她说:“商业的目的是追求利润,而利润是需要一定的销售来达到的。”
“你的话很对。但是你的话只适合于一般的商业,而这里的商业不是一般的商业。”钟旭停了停,说:“我告诉你他们这里的商业秘密吧。来这里的人都是有钱人,是吧?社会上有一批吃青春饭的小姐,是吧?有钱人带着小姐到这里来玩,而小姐却带着有钱人来这里购物。小姐们购物后并不都自己穿戴,几天后她们又把东西送回这里,三七开或五五开。因此,这里的商业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销售,严格地说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买和卖。他们基本不用进货,他们可以用一件商品数次获取利润。”
孟维一下明白了。她有些不自然。
“这也算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一种独特的商业景观吧。我或许不应该告诉你这些。”
孟维说:“刚才我还想进去看一看的,叫你这么一说我都不敢了。”
“你只管进去逛,没有人会误以为你是那种吃青春饭的小姐的,吃青春饭的小姐没有你这种气质,再说,里面确实值得逛一逛,它们都是绝对真正的世界级名牌。”
孟维一下笑了。她说:“那我进去逛一逛?”
孟维站起身去了。她走到那购物中心的门口犹豫了一下,回头对钟旭笑了笑。
钟旭想:女人毕竟是女人,不管她是否毕业于北大清华,不管她是否是教授讲师,她们都喜欢美丽的服饰和甜蜜的恭维。钟旭看着远去的孟维心里想:这么聪明可爱的人儿来到自己身边,是上帝给自己的一份礼物和一份责任。一瞬间,看着孟维的背影,钟旭的心痛了一下。
钟旭挥手招来一位服务小姐。“跟上那位小姐,她看上的东西等她离开后,都送到十六号木木屋去。”
过不了一会,孟维就出来了。她说:“不过如此。也没什么可看的。”
钟旭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他们一起去进了晚餐。孟维点的莱,都是几样家常菜,他们吃得很香。他们没有喝酒。
吃完饭,他们一起向所订的十六号木木屋走去。这时候已是黄昏,暮色已从四面八方漫卷而来,整个高尔夫球场烟雾霭霭的,青草地上有他们的影子,影子是迤逦修长的。
孟维有点心跳,她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接受钟旭的邀请来这里度假时,她没有多想什么就答应了。答应了又才想到这不比答应与他共进一次晚餐,因此,她有些徘徊,有些犹豫,有些忧虑。意识的深处是一种半清醒半睡眠的状态。但是,她还是坐着钟旭的奔驰来了。
木木屋是真正的木木屋,全部用原木搭建,两小间,中间是个共用的淋浴间。
走进去钟旭就看见小桌上放着几个精制的包装袋,他说:“这是你刚才看中的服装。”
孟维那时的表情是复杂的:开始是惊喜,快步地走过去拿出那些服装看了看后又放下,她转过身来时脸上是严肃的,但那严肃不够纯粹,那是一种喜悦和幸福中的严肃。
“你应该征求我的意见。”孟维说。
“像你这种气质的女性,我如果征求你的意见那这些东西就不会到这儿来了。不过,这会儿我确实感到有些冒昧,请你原谅。”钟旭说这话时是很真诚的。
孟维没有再说什么。她站了一下还是淋浴去了,哗哗的水声很响。在水声中钟旭有些心跳。
过一会,孟维从浴室出来了,穿戴整齐。可此时的整齐与平常的整齐是不一样的:洗完澡后皮肤清洁红润,湿漉漉的头发,微微敞开的衣领,另外还有脚上的拖鞋……
木木屋在高尔夫球场的边上,这样的时刻是异乎寻常的寂静和隐秘,窗外的树林发出沙沙的响声,给人一种在密林深处的感觉。
钟旭把手伸向了孟维。
孟维也不由自主地偎了过去。
钟旭一下搂住了孟维,他们用一个颤栗的、投入的吻开始了今晚的故事。这是他们的初吻,带着纯情,带着夏天的激动,带着蒙昧的状态,带着一种决心,带着一种悬念和一种矛盾,带着一种远离尘嚣的野性,带着大自然的一种空旷和粗犷,带着一种女性的启蒙和一个女人的全部善良和温情。——对孟维来说,这是一个完全放松下来的吻,这是一个身体酥软的吻,这是一个麻木的不知所以然的吻,这是一个身不由己的混沌初开的吻,这是一个准备品尝禁果序曲式的吻,这个吻使孟维处在一种昏昏沉沉的云山雾罩的状态,成熟了一种气氛和一种心理。——对钟旭来说,这个吻一开始他就觉得自己纯洁起来了,这是一个逐步体现到自己成熟力量的吻,这是一个越来越有占有欲的吻,这是一个天空俯向大地统治整个大地的吻,这个吻使钟旭感到自己很孱弱也很强大。
因此,他们的这个吻是长久、专注、融洽、湿润和全部身心都投入的。钟旭热烘烘的男人的生命气息全部投入,孟维那青春的女人的气息全部洋溢和奉献。
他们做爱了。
孟维像海水一样颠簸起来了,钟旭像海水中的礁石一样坚强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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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这个美丽的高尔夫球场的木木屋里住了三天。
这里远离城市的喧嚣,四周是寂静和漆黑的,他们在木木屋柔和的灯光里感觉如同置身于汪洋中的一座孤岛上,这里有着潮湿的泥土的气息,他们在简陋的床褥上,他们在粗糙的原木上,半撒欢、半控制地做爱。
钟旭一次次地紧紧地拥抱着孟维,在拥抱中他觉出了对方身体的苗条、结实、柔韧、青春饱满、生意盎然,觉出了女性生命的气息进发出来和洋溢出来,像一朵鲜花在明媚的阳光和无声和细雨中慢慢绽开。
爱了,累了,他们无忧无虑地睡着了。
离开了高尔夫球场的木木屋后,他们又回到了城市,钟旭去了公司,孟维回了学校,之后的几天他们都没有联系。几天后,钟旭去找孟维了。
钟旭是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傍晚去找孟维的,他下了车跑向楼道的那段路不长,但雨还是把他淋湿了。他有些沮丧,但看见孟维的窗户透出柔和灯光后,他阴霾的心情一扫而光。他稍一踌躇便叩响了门。
他们一下又处在一个空间里了。其实刚才孟维也没有干什么,虽说是坐在桌前,但她只是在一张白纸上胡涂乱抹。钟旭一下出现在她的面前,就像今天阴沉了一个下午的天空,终于一颗巨大的雨点响亮地击溅在玻璃上。几天没有见面了,此时他们都有一种陌生的意想不到的尴尬。钟旭从兜里掏出香烟,刚要点上但又熄了火机,重又把香烟放回兜里。
“你这几天在干什么呢?”孟维无话找话地说,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并且她也觉得自己这句话不够聪明,好像是在怪罪和责问他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十以的。
“这几天一直在思考一个重大问题。”钟旭一开始说话就找到感觉,他接着说:“我作出了一个重大决策。”
“又要成立一个什么子公司吗?”孟维说。
“不。”钟旭一下站起来,他俯视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孟维,心里一下温暖了,一下柔软了,也一下坚强了。他从西装的内袋里掏出一个精制的红色小盒,打开,递到孟维的面前。“我想把这个东西送给你。”
孟维看到小盒里是一枚钻戒,色泽清澈,光彩夺目。
孟维一下颤抖了。在那木木屋里她没有想到未来,其实,是她不敢想到来来,她不知道是否有未来。而这时,钟旭就站在自己面前,她抬头看着他,她觉得他的眼睛也犹如钻石一样晶莹明亮。
“孟维,我爱你。我在向你求婚。”
钟旭的声音没有一点浪漫和诗情画意,但却十分庄重。
孟维看着钟旭,她没有说话,其实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她的思维进入了一个失重的空间。
钟旭把她的一只手拉过来,把那钻戒拿出来轻轻地戴在了她的中指上。
孟维看着手上的钻戒,喃喃地说了一句没有意义的话:“它好亮。”
这句没有意义的话显示了一个女人全部的温柔,它是一个肯定,它是一个答复。
在窗外沥沥的雨声中,在柔和的灯光下,钟旭张开手臂拥抱了孟维……
清晨,钟旭要走了。钟旭刚走下单身女教师宿舍,刚嗅到早晨清冽的空气,手机就响了——“钟旭,今年‘五四是北大一百周年校庆,你能放下商务陪我回母校吗?”
因为钟旭的奔驰太扎眼,所以孟维一般是不愿他把自己送进校园里来的,钟旭也知趣。这一天,隔校门还有一段距离钟旭就停了车。“就这里吧。”
孟维跨出车,刚走进校门就碰见吴斯清。
“您好。吴教授。”孟维说。
“我刚才看见你从奔驰车里出来,整个姿势都很得体,不够得体的是那位年轻人,他应该先跨出车为你打开车门。”吴斯清依然是那么自信和乐观。他开着玩笑对孟维说。
孟维也开着玩笑说:“他可能缺少点文化。”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缺少点文化是可能会开上奔驰车的,而现在,缺少点文化是不可能开上奔驰车的。他是干什么的?”
“做小买卖的。”孟维很有兴致地说。
“你给了我一个抽象的回答。买卖什么呢?”
“我还是得给您一个抽象的回答。因为如果他是一个学者,我当然可以具体回答他是研究什么学问的;可他是一个买卖人,买卖什么回答起来就不是那么的简便,因为据我所知,凡现行法律允许买卖的他都经营,只要能赚钱。”
“你的回答很精彩,而且你提到了一个——钱,这很通俗也很有现代意识。”
孟维的脸一下红了,她不知道怎么一下说出了那个字。
吴斯清看见了孟维的尴尬,他一下笑了。“不必难为情。钱是赤裸裸的,就犹如真理是赤裸裸的一样。”吴斯清继续说:“钱是社会的动力,它控制着人力、物力、智力的流向,从而创造出一个繁荣的社会来。”
“吴教授,您也很有现代意识。”
“当然,我还要告诉你和那位年轻人,把你们的奔驰车勇敢地开进这大学里来,为什么不呢?”
孟维一下笑了。“谢谢。我会告诉他的。”
8
国家教育部正式下文,同意了这所大学硕士点的增补和博士点的确定,这当然是件大事,具有现实意义也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今天,这所大学的全体教职员工进行了集会。
大礼堂主席台的上方挂着巨幅的红底白字的横标,主席台的两边摆着两棵茂盛的松柏,中间摆着几十盆开放的鲜花,喇叭里在播放着欢快而又有些激昂的音乐……
宫中仁出现在主席台上了,他走过去用手指敲了敲麦克风,喇叭里立即传出“噗噗”的声音,他弯下腰,说:“马上就开会了。请博士生导师和硕士生导师上主席台就坐。”
整个会场一下肃静下来了。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些博士生导师和硕士生导师身上去了。每一个导师一下都成了热点和聚焦点,年轻人看着他们的目光是敬仰的,中年人看着他们的目光是羡慕的,他们在同龄人的推搡和说笑中站了起来,有些羞涩地向主席台上走去了。
主席台上有半环形的一圈椅子。导师们上去又客气地让座,但不管怎么客气,那座次总是不会乱的:博士生导师坐中间,硕士生导师按年龄和资历的大小与深浅由中而边依次而坐。坐下了,他们就都木偶似地不动了。他们有的瘦、有的胖、有的高、有的矮,有的穿着布鞋、有的穿着皮鞋。吴斯清作为首批博士生导师坐在中间,他穿一套深色的花呢西服,坐在那儿显得卓尔不群。
汪文和孟维坐在一起。孟维说:“如果要拍电影需要找位教授的话,上面那些人吴教授最像。
汪文说:“如果要拍电影需要找位老板的话,我有一个朋友叫钟旭最像。”
孟维笑着说:“我不想卷入你们之间的斗争。”
汪文说:“可是我得卷入你们之间的斗争,因为据我的记忆你们是在我那里邂逅的,我得负责到底。”
他们都相视而笑了。
宫中仁在主席台上看表,脸色有些焦急。
宫中仁看见大门口走来一个老人——那是岳施。宫中仁赶紧走下主席台,迎了上去。
会场一下又闹哄哄的了。有的年轻人还没有见到过他们的校长,他们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中年人和年纪大的人们当然过去见过他们的校长,但这些年来却是不常见的,因此他们也拧过头去。岳施在宫中仁的引导和搀扶下,微笑着,不时地招呼着向主席台走去。
岳施在主席台的正中坐下。坐下后他举起一只手向全校的教职员工打了个招呼。会场里一下热闹了,但—下就肃静了。
宫中仁大声地宣布:“会议开始。首先,请我们的老校长讲话。”会场响起—片掌声。岳施的话极短。岳施说:“我们还要……还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掌声响起来——那掌声开始是迟疑的,就像一些小雨点落在寂静的树林,但紧接着。整个树林都喧哗与骚动了。
“就这些……谢谢……大家。”
几天后,岳施在他的书房里无声无息地死去了——告别人生后,他此刻在布幔重重的世界里干些什么呢?
宫中仁当了校长。他终于获得了那杆五星红旗。
任命书下来的那一天,宫中仁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他对自己说:沉住气嘛,不要激动嘛,这是为人民服务嘛,这是当公仆嘛。
宫中仁依然准时拎着公文包坐着他那辆桑塔纳回家,上车前,车队的队长向他请示是否换一辆车,他说:“没有必要嘛,这车还能坐的嘛。”
回到了家,妻子姚红梅正在厨房里坐在一只矮凳上理豆角,看见宫中仁回来,她忙站起身迎过去,双手依然是有些不知所措地放在胸前,她说:“水我已经给你热好了,你现在去洗一洗吗?”
宫中仁挥挥手说:“不了。”他一下坐在沙发上,坐下了看见姚红梅还站在自己面前,又说:“你去忙你的吧。”
姚红梅这才退进了厨房。她说:“今天的豆角是新鲜莱……都说昆明叫春城,春城的菜是不分一年四季的吧……儿子在那里可有福气了。”
宫中仁没有说话。姚红梅的话是一把刀子砍向宫中仁,只是宫中仁已经麻木了。不过,永远这样下去吗?不过,不永远这样下去又能怎么样呢?告诉她儿子在春城不是在吃新鲜的豆角,儿子在戒毒所里去了另一个世界……远方的儿子是姚红梅一个无言的寄托和殷殷的企盼,远方的儿子是姚红梅虚构的一个梦。
宫中仁拿出酒,满满地斟一杯,一饮而尽。
看着姚红梅的背影和肥硕的屁股,宫中仁想起了悠悠的岁月。宫中仁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那时刚留校,可真是风华正茂啊,可不知道是有幸还是不幸,碰到了那位满脸络腮胡子的南下干部,他豪爽地把女儿嫁给了自己,自己成于一个乘龙快婿,那时姚红梅年轻,辫子又粗又长,可是她爱吃大葱和蒜……不容易啊,人生一辈子,别人都以为自己走在金光大道上。别人只看见自己头上是朝霞满天,有谁知道自己脚下是臭淤泥呢。
宫中仁又斟了一杯,又一饮而尽。
宫中仁没有告诉姚红梅自己获得了那杆五星红旗。
晚上,宫中仁吐了。姚红梅从来没有看见宫中仁醉过,在熏天的酒气和恶臭中姚红梅大惊失色,她摇着宫中仁哭泣着呼喊:“你是死的还是活的?”
自己是死的还是活的?宫中仁不能回答姚红梅。也不能回答自己。
在飞往北京的航班上,汪文、钟旭、孟维并排而坐。
钟旭说:“汪教授,可以向你请教一个私人问题吗?如果你这次破格评教授没有成功,你现在还会坐在这飞机上回北大参加校庆吗?”
“这就是你这个做买卖的家伙的浅薄了。”汪文轻蔑地自负地说,”本教授目前还比较年轻,还不至于糊涂到去北大摆显,回北大只是去重新摄取一点力量,在今后的人生征途上继续努力。”“佩服。”钟旭说。事实上,汪文也在反思,回北大去参加校庆是不是真的是一种浅薄的表现?因为北大的精神是勤奋和求实,是踏踏实实地吃苦,是踏踏实实地创造,而不是去凑热闹,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那些在自己的岗位上,在自己的书房里工作着的北大学子才呈真正地在弘扬北大精神的。
不过,飞机在华北平原的上空飞翔,透过云朵汪文看见了黄河,他知道北京近了,北大近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有些激动,他脑中飞快地闪过那些往事和人。那是一些多么美好的岁月啊,在图书馆天井自修室跟同学手抵手奋笔疾书,那份真诚永远也不会动摇,那份回忆永远温暖着灵魂和激动着精神;在一教、二教和三教听那些老先生们的课,印象最深的是钱先生,孟维说过,自己讲课就有他的风范,是吗?汪文也想起那些同学:阿季、阿庞、阿梅,当然还有苹……当然还有寝室的那三位弟兄:姓施的、姓宫的、姓班的,他们现在在飞机上飞向北大吗?见面了是个怎样的景观呢?姓施的当然还会充当家长的角色,管七管八,这样那样,姓宫的可能会吹嘘他是如何的春风得意,姓班的也可能还会自我感觉良好地谈论诗歌……在平常的日子里,汪文很少想起他们,现在,他渴望立即与他们拥抱在一起。
汪文决定在天上给他们打个电话,他对钟旭说:“把你的手机给我。”
这就是你这个做教授的家伙的浅薄了。”钟旭也轻蔑地自负地说,“在飞机上不允许使用移动电话。这是常识。”他们都一下笑了。盂维说:“你们在一起为什么总要较量呢?”汪文说:“我们的较量其实是北大和清华的较量。”
钟旭说:“这种较量由来已久并将长此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