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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槛

2004-04-29胡太玉

青年作家 2004年6期
关键词:五哥堂屋曾祖父

胡太玉

我迄今不明白,在我们那所老宅,干嘛有哪么多道门槛!

临街的大门不消说有门槛。这门槛正中还嵌有一面半圆形的铜镜,镜上镌有图形,似牛非马,大约是辟邪怪兽吧。门槛左段,有两道凹痕,那是我的曾祖父、祖父、父亲以至哥哥蹲门槛儿蹲出来的。进了大门,靠左墙却是一条幽深的过道。过道两端都有门槛。过道里大白天也是黑黢黢的,但中间也有两道门槛。当然,过道上的几间屋子,也都有门槛。过道尽处却是一堵墙壁,要拐弯才见一角小小的天井。却又是一道门槛,才跨进天井。站在天井往里瞧,堂屋的又高又厚的门槛横贯在眼前。这道门槛,五六岁的孩子要过去也非得像翻墙一般才行。正门口有两座石磴子,四方四正。堂屋两侧的偏房又有门槛……

无数道门槛,把这所老宅分割得如同迷宫一般。

这所老宅,是在我曾祖父那辈儿修建的。

据说,我这个曾祖父,原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佃着几亩薄田,在乡村的路口开着一间卖茶水的小店。他喜欢拿着竹烟管,烧着叶子烟蹲在田坎上歇气。他能蹲半时辰,就那么望着他抛洒汗水的田土,盘算着丰歉,体味着庄稼人的愉悦。后来,一个饥病交加的游方和尚,于除夕之夜倒卧在曾祖父的家门口。敦厚的曾祖父便把和尚搀进屋里,一番热汤滚水,将他暖过来,又煮荷包蛋给他吃,生生把死和尚救活了。和尚在曾祖父家一住三月,病体得以完全康复。临走时,送了曾祖父一个配制灵丹的秘方、一只装灵丹的椭圆玉壶和拨翳障的金针。他面授机宜后,便一辞不返,曾祖父虽从小习农,生性愚鲁,但让这和尚一点拨,竟也变得透彻灵悟。从此便离开土地,用这三件“法宝”,开始了他走方郎中的生涯。

这传说并非我家里人讲的。而是在我当知青时,从一个患红眼病的老奶奶口中听来的,那老奶奶托我回城找胡眼科买瓶灵丹(她并不知我便是胡氏后代)。她说她家几辈人凡有眼疾便点这“灵丹”。为了使我相信这灵丹之“灵”,便给我讲了这传说。可见这传说是何等深入人心。

曾祖父成为走方郎中后有过许多传奇故事,这里就不讲了。反正十年过去,他那“金针拨翳障”的神术,在川南十三县已是遐迩闻名。由于是和尚传的方儿,感恩的病家与好奇之人便造出许多神奇的故事来与附会,对此,憨厚的曾祖父一概不加解释。他只恪守医家品德,对患眼疾的人,不论叫化子,还是巨商富贾,一律予以诊治。对贫穷主人,不但不收医金,还送盘缠。

就这样,曾祖父积德有福,终能在县城造一所房子了。

曾祖父从一个农民,到一个走方郎中,最后成为城里的有名“堂医”,仅仅用了二十年时间。

曾祖父给自己的医堂起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名称:咸苏地。将三颗大字刻成镏金通亮的堂匾,挂在门楣上。旁边界墙上,另请书法家题写笔墨酣饱的颜体行书:咸苏地胡氏祖传眼科。他相信他的医术传子传孙,是无疑的了。

我的这位祖先大约想到,他的子孙都会恪守祖业,继承医术,在这所老宅里延续下去,因此才造那么多道门槛。其意是不让子孙对他的愿望有任何逾越,在门槛所限的范围内安居乐业吧!

那么多道门槛,对于曾祖父那双爬过坡、涉过田,走遍了三州十七县的大脚板来说,怕也是很不方便的。成了名医的曾祖父,短衫换长衫,每天从深宅踱到医堂,一只手捏着白铜水烟壶,一只手还得挽起长衫的后襟,前倨后恭地跨过这一道道门槛,其麻烦可想而知。

成了名医的曾祖父,就这样用一所老宅,把自己给拘束起来。原来一双上翘的剑眉,也渐渐垂下,成了慈善模样;手上茧巴早已脱尽,因长期诊脉的缘故,手指也变得修长纤细,往昔厚重的络腮胡竟也变成飘然的三绺胡了——他成为人皆敬重的老先生,人人唤他“胡太医”。只有一个习惯他无法改变,那便是早年蹲在田头,算计一年丰歉的姿势。他仍以这姿势蹲在大门门槛上,不过,手中的竹烟竿套上了玉烟嘴,眼里也非当年凝望绿野时那般澄澈,而是一种似是而非,若有所思的溟潆。

但是,曾祖父心底的愿望,在儿子身上差点落了空。

曾祖父是老来得子,因此十分宠爱他的儿子。

我的祖父出生在老宅。老宅众多门槛并不能限制他的野性。他天生好动无拘,因此受不了曾祖父聘请的塾师严管。只要一有空,便撒腿朝外跑。那一道道门槛,倒成了他练“跨栏”的好东西。

祖父是我们家唯一有功名的人。他习武,在我家后院,至今还有两扇生了青苔的磨盘,它便是祖父练膂力的器物。他不屑于成为眼科传人,曾祖父气得干瞪眼。

祖父十五岁便应武童生试,十八岁便在北方较场坝大显身手,夺了个武秀才。他大有将胡家宅子改成武馆的雄心壮志。

祖父仗义疏气,最喜打抱不平。那当儿年轻气盛,白天是练打射箭,晚上爱的是听评书。最爱听历代英雄豪杰的段子。这晚,来了个下川东的廖瘸子讲“儿女英雄传”,大十字路口世明居茶馆,门内门外全是人,连街都压断了。廖瘸子那张金口,委是伶俐,醒木拍得人魂醉魄迷。正讲到精彩处,几个泼皮便来寻事,一坨泥巴打翻了廖瘸子面前的茶碗。原来是廖瘸子没有先拜本地舵爷,因此来掀他的台子。我祖父正听得如痴如迷,见状不由得怒火燃起,几句话不合,便打起来了。对方人越来越多,这方只我祖父一人。一时间只见桌椅横飞,杯碗乱起。我祖父一丈步射出茶馆。来人或掷桌椅,或投杯碗。我祖父边战边退,同时将扔来的桌椅碗盏接住,稳稳搁在两旁。就这样,一直退到家门口。

其时曾祖父蹲在大门槛上,嵫啦嵫啦正吸烟。祖父退至门口,桌椅仍旧飞来。曾祖父蓦地站起,将祖父一把拽进家中。来者兀自汹汹,要朝我家拥去。说来也怪,几个精壮汉子,连连在门口摔跤,进不了我家门里。后来有人说,我家门槛那当儿忽地青气冲起,似铜墙铁壁一般。待到曾祖父重新蹲在门口,老先生那根蟠龙长烟杆依然在嘴上,烟锅上兀自飘着袅袅青烟。老先生那稳如泰山的气势,盖过了那帮肇事者的凶焰,恶人们终于悻悻而退。

此事并未完结。翌日舵把子便来下帖,要请曾祖父“赴宴”。曾祖父只得请了县城名流,多方斡旋,最后在四明居摆了茶饭,赔了礼方才消灾弥祸。

从此,祖父便弃武学医。他几乎足不出户。不两年,曾祖父无疾而终。

祖父接过曾祖父的那根雕龙烟杆,又蹲在大门槛上。脚后跟依然踏在曾祖父踏过的凹痕里。

我没见过祖父,听说是一条七尺汉子,仪表堂堂。而到了我父亲这一辈,却短了好长一截,但是肩膀依然宽,眉毛照旧浓。

父亲自幼从祖父学医。五岁时便站在板凳上给病人看眼睛、点眼药。不上十三岁。“小先生”的美名便播遍川南。祖父将毕生心血全部倾注在儿子身上,连塾师也没请,亲自启蒙授教。由干我祖父从医后仍习气功,父亲也就耳濡目染,渐谙其中玄奥。祖父买回三经五典诸多古书,立意要将父亲培养成一代儒医。父亲翻读古书的样子,至今留在我的脑海。父亲性格外表平和,其实暴烈。平时他从不与人谈论医道,倒很喜欢备几杯薄酒,请来本县周仁甫、杜松庭等几个落拓文人清谈。周、杜二老先生正襟危坐在我家那刻有八大山人画图的靠背椅上,而父亲则蹲在一只兀凳上,微合着双眼,聆听着二人谈今论古,很是舒适的样子。

父亲名承之,那当然是祖父为使我家医业后继有人的良苦用心。承祧继统,祖父恪守足不出户的诺言,把父亲也培养成只蹲在门槛上和兀凳上的堂医。父亲一生只出过三次远门,这三次远门在如今看来,也不过只汽车跑半日的路程罢了!这三次远门是我父亲一生中最离奇、最惨烈,也最辉煌的日子。

在他医名鼎鼎的时候,东山来人请他去。那是一个富豪乡绅,听说我家祖传金针拨翳障的神术,特地封了一百大洋,挑了一坛醇香的东山美酒,派管事来请。我父亲第一次打破陈规,坐上了东山绅遣来的轿子,悠闪悠闪去了。上轿是在堂屋门槛前。父亲大约以为,此举是光宗耀祖。他先换上白绸长褂,在堂屋正中对祖先灵牌和药王菩萨焚香叩拜后,方才启程。那一年他二十二岁。

父亲此去竟半载未归。倒是月月有人送银圆回来。只听说他在东山绅士家用“金针拨翳障”的神术,医好了绅士患白内障的老母。绅士百般挽留,便留在那里,接诊从东山四十八乡慕名而来的眼疾患者。父亲一时未归,家中祖母只得以灵丹应付前来就诊者。其时,祖父早已去世。灵丹眼看就要用完,父亲却不提归程,把刚娶不久的娘子抛在家中,大有“乐不思蜀”的意味。

不料秋凉时,一顶轿子把父亲抬回,竟得了“痰迷心窍”的癫疾。在家里的传说中,父亲天天山珍海味、美酒佳酿,因中了酒毒,才迷了心窍。回来时的情景颇为奇特。东山绅士派了十多人,抬来了几十块匾,皆是东山文人撰文颂赞胡氏神术的。过了若干年,我在如厕时,脚踏的也是当初的吊匾。举头品鉴面前补壁的几块镏金匾文,悬想我家曾有的辉煌,真是一种奇妙的熏陶。我父亲可算是载誉而归。只可惜施神术的大师一下子变成痴子一个。街坊们无不惋惜,好个金针拨翳障的神医,能拨去世人瞳仁上的翳障,却拨不掉自己心眼上的翳障。

听说,过道里那两道门槛,便是当时祖母请道士看了风水后加筑的。道士端了罗盘看过宅基,说宅基筑在亢阳之地,阳刚之气不得;中和,要犯刚戾之煞。父亲的病是“狐狸精”缠身,门槛便是隔断那妖精来路的。我实在不明白,倘说父亲之病在于宅基,那么他的病在家中也要得的,何以出一次远门才犯病?倘说是狐精作祟,又何干宅基?筑两道门槛就真能消灾弥难,逢凶化吉?门槛加筑后的三日,父亲的病果然霍然而愈。

这两道门槛使这段漆黑的过道显得无比神秘,无比恐惧。我家兄弟的童年时代都留下深刻的印象。因为传说中狐精的缘故,我们都相信两段门槛间关着一只美丽善良却不知为何又带来祸祟的狐精。我嘴唇上的伤痕,便是一次独自跑过这段过道时,忽然听见银铃般的女人笑声,惊吓跌倒在门槛下留下的永恒记忆。后来我猜想父亲带回来的肯定是这银铃般的笑声。再后来我便斗胆在其间盘留,吓得簌簌作抖却再没听见那恐怖而好听的银铃声,只青砖高墙缝里,沙沙漏出泥砂来。我永远也没弄清楚这件事儿。这事儿也算是我家的一个秘密。

父亲痊愈后,彻底咸了足不出户的堂医,从此深研医理,安分守己,再不生起追高慕远之心,而在老宅的道道门槛间,行走三十三年。

我父亲以后便好谈聊斋。狐精的故事在老宅中飘着香气。但在我记忆中,父亲也不敢独自过那段过道,总是让我们牵着他的衣襟,脚跟脚地走过那两道门槛。

堂屋门槛是我家众多门槛中最高、最长、最厚重的一道。它其实分作三段,堂屋中间两扇大门之间一段,两侧棂窗同时也是旁门各有一段。逢年过节时,六扇门全都打开,那沉重的吱嘎声要响好久,在老宅里回荡。平常时候,只有正中的大门敞开,凸现出一段三尺高、五寸厚的大门槛。门槛内的堂屋,高且深,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正中墙上挂一块黑漆镏金的大匾,匾下供着药王菩萨。再下,便是祖先灵牌。堂屋两壁,密匝匝挂满了病家送的匾额。父亲最爱坐在堂屋当中,不,是两脚缩着蹲在一只兀凳上,独自品咂着病家馈赠的美酒。

在我幼年的印象中,父亲是一个孤独沉默的人。家中除女人和孩子之外,只他一个成年男子。他喝酒时总是一人呆在那高深的堂屋之中,不许几个儿子在跟前吵闹。面前一碟腌猪耳朵,一碟五香豆腐干,还有一碗我母亲腌的“坛子肉”。他慢品细酌,目光越过堂屋大门,凝望着天井上方一小片时常阴沉昏黄的天空。他每曰都要以这样的方式打发黄昏这段时光。不知道那当儿他在想些什么?那样儿真像一只坐井——呵不——蹲在井底观天的青蛙,一只寂然不动,进入瞑想的青蛙。

当黄昏酒喝了三盅之后,他仿佛才有了兴致.脸上凸起的颧骨泛起了赭红,伸了伸平时佝偻的腰板,双手的中指便弯曲成锐角,成了一种敲打的乐器,随着他心情的变化,骨节敲打的节奏也变幻多端。这也许是我小时候最先受到的音乐熏陶吧。在那张锃红色的土漆桌上,因了父亲的敲击,留下一片颇似现代绘画的斑驳图案。

父亲的敲打令人永生难忘。在那空荡高深的堂屋里,一个平时颇为卑琐的小老头,却敲击出那般缠绵、那般悲切、那般热烈、那般豪壮的丰富节律来。在这敲击中,父亲好像成了超凡脱俗的另一个人。或许父亲在敲打时,才真正展现了祖父的遗风。

倘若父亲只于醉后在桌上以敲指头的方式宣泄自己的感情,那么留在我们兄弟中的印象一定十分美好。但倘有几分醉意,这“音乐”就要在某一个哥的额上弹奏了。这时父亲兀然生气了,那嶙岣的中指弯成一硬凸,直端端朝儿子额头敲去,顿时挨敲的额上便冒起好大一颗栗包来,好几天不散。家中,只有四哥和我从来没挨过敲。四哥是孝顺儿子,而我呢,是最小的儿子。

挨“敲”最多的是五哥,因此他的额头常常如长角似的粟饱满散。

在我们几弟兄中,五哥是最像父亲的了。他们都有一张方脸,眉毛也都一样的浓黑,连个头也都差不多。但五哥继承的准是祖父的遗风,他打娘肚里便好武,脚踢拳打地来到人间,使娘差点因难产而死。后来,在他三岁时,母亲便去世了。也许因他使自己失去了爱妻——那东山绅士做媒娶来的女人,父亲对五哥就格外的“残忍”。当然,这“残忍”二字是五哥后来离家时送给父亲的,父亲因这两宇气得病倒在床,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这老五长到六七岁,家里的门槛便挡不住他那颗好动贪玩的心了。他常一个人跑上街去,喜的是挤在人群中,看耍枪弄棒,看吞铁吐火。有时连晌午饭也不回来吃,就在街上吃薄饼、豆腐脑、猪尾巴、烧鸭子,拣喜欢吃的吃。钱么,就在父亲的抽屉里拿。那阵父亲医名大振,收的医金便丢在抽屉里,很少清算。想想几岁的孩子,就晓得花钱,我五哥精灵不精灵?

五哥不愿意在家的另一个原因,是父亲常拿他当打击乐的乐器。父亲一旦心情抑郁,便会扯长嗓子喊道:“五娃儿呐?把五娃儿给我找回来!”四哥屁股颠颠地去把老五找回来,老五便免不了一顿敲磕。

五哥居然就在这残虐的敲打中长大了。他十五岁时迷上了举重。他发誓要练得膀宽腰圆,有朝一日好把父亲举起来。后门摆着祖父练过的磨盘,正好排上用场。一天,趁父亲不备,他伙同人把祖父的磨盘偷了出去,到外面练举重。

和他一道窃去我家磨盘的,便是后来成为世界冠军的邓国银。邓国银是五哥的毛根儿伙伴。过了若干年后,五哥提起此事仍黯然神伤,本来么,后来的世界冠军应该是他,而不是那个磨豆腐的儿子。

我父亲发现屋后的磨盘失踪,并得知五哥天天在练举重时,气得直吹胡子。他那粗喉咙大声叫道:“了得I这逆子!”便顿脚。顿脚时我家的屋架都在摇晃。父亲跨出门去,直奔河坝,其时五哥、邓国银一批举重健儿正在举行“业余比赛”。所有的磨盘杠铃中,数我五哥的最为沉重。五哥在伙伴们一片惊呼中稳稳地举起了祖父的磨盘,他因压过邓国银夺魁而洋洋得意,没想到父亲从天而降出现在面前。孩子们顿作鸟兽散。只剩下五哥,倔着脖子昂着脑门等着父亲的敲磕。

父亲铁青着脸走过来,并不理五哥,径自去一把抓起“杠铃”,将磨盘卸下,然后一只手提一扇,轻步生烟,朝家走去。五哥傻了眼,他从没想到骨瘦如柴的父亲有这般神力,便如磁引铁般乖乖跟着父亲回到家。

这天,父亲早早地闩了大门。家里人都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他对老五的惩戒。他独坐堂屋,喝起了酒。酒过三巡,仍不见他颧骨泛红,敲打桌面。薄暮中,他一双眼黑漆般亮,久久凝视着堂屋的门槛,门槛外的天井。直到掌灯了,他才叫道:“五娃儿,你这逆子,还不快趴到门槛上!”

这种家教的方式或许只我家独有。父亲只有在盛怒之下,才会让儿子褪了裤子,趴在堂屋的门槛上“打屁股”。五哥一年要挨好多回。但已到十五岁的五哥,还要以这样的姿势承受苦打,他不愿意。

父亲火冒三丈,上前两指头一点!五哥便没了挣扎的劲头,被按在了门槛上。父亲神色严峻,手握竹片,朝堂屋中的祖先灵牌跪下,大概告道:“生儿习武,必当破家,与其破家,不如其无!”声调异常怪异,家人不敢言语。便见父亲抡起“家法”,一根黄澄澄的竹片,如雨点般朝五哥的屁股打去!

五哥双手紧抱门槛,牙巴咬得梆紧,眼里噙的泪一颗颗滚下,但却不吱声,不讨饶,只听见竹片在空中呼啸着,伴随着父亲气急败坏的嚷声:“看你还出门!看你还出门!”

原来门槛并不只让人踏跨,还充当了家中刑具。后来我翻阅闲书,方才知道,有打门槛以逐除邪灵的民间习俗。不过我父亲盛怒之下究竟是在惩戒门槛还是惩戒儿子呢?是不是伏在门槛上受一番皮肉之苦,儿子就会终生铭记;老死也不忘记这道厚重的门槛呢?

五哥很坚强。等父亲打累了,他的躯体似乎和门槛浑然二体,一点也不能动弹了。父亲还不许家人去扶他。他又坐回堂屋正中喝酒,极不耐烦地用指头敲打桌面,等五哥认错……

五哥便是在那年冬天离家出走的。

传到我父亲耳中的有关五哥的音信,都是种种不肖的行径:或赌博,被人追逐凫河;或流落异乡,进了某戏班跑龙套;或在汹涌的大渡河上放筏,和胆大妄为的筏儿哥称兄道弟;甚至和某寡妇鬼混,与某泼皮斗刀……我父亲气得七窍冒烟,天天诅咒他:“这孽种呀,损祖上的德、败咱门风呀,这五娃儿呀!”

后来,五哥忽然从彝区的马边给父亲来了一函,称他已考上一所农技学校。父亲转嗔为喜,用他开了一辈子药方的狼毫毛笔,给五哥写了一封饱含严父深情的信,四六赋体,极恳切感人,请隔壁五大怀揣亲笔信及两百元,携至马边交给改邪归正的五哥。

但想不到的是,五哥得了这笔钱,竟弃学而逃,这回是逃向千里之外的荒漠中去了——他居然只身一人跑了新疆!

不用说我父亲这番精神打击之重了,他依然天天蹲大门槛儿,但身子似乎更加佝偻,那目光也似乎更为深沉。一蹲老半天,就那样望着古老的长街。我如今觉得,父亲就如曾祖父一样,蹲踞在门槛上,积蓄着内功,等待不肖之子被追赶而归。

五哥一直到七年之后才归来。那天正是除夕,父亲定是算准他要回来,团圆饭已经摆上桌,他却迟迟不让大家上桌。只他一人坐在堂屋中的四方桌前,目光越过饭桌凝视着高门槛。

“五娃儿回来啦!”父亲突然说,把大家说愣了:老五远在千里之外的新疆,父亲是想他想糊涂了?话未落口,便见五哥蹭蹭地走了进来。七年不见,他也长成一个膀宽腰圆的汉子,腰间掖把亮锃锃的腰刀,一副塞外汉子的装束。正当除夕,他没忘记拎只大雄鸡公。见了父亲,五哥便扑地而跪。

五哥此次归来是向父亲告罪,在颠沛流离期间,他并未忘记家,忘记父亲。父亲看来仍怒气未消,不给五哥一个笑脸,冷冷地听五哥摆谈他的坎坷经历。不,他根本没听,只盯着眼前的门槛,眼轮转也不转。

“老头子,五儿也难得回来,全家好不容易团团圆圆,别唬着脸。年饭年饭,吃个喜欢,就上桌吧?”母亲赔着笑怯怯地说道。

父亲这才转过身来,铁青着脸,训斥五哥:“你这野种!翅膀硬了,飞出去不回窠啦?还晓得跨自家的门槛!咄,趴到门槛上去,问祖宗答不答应认你这孽子!”

父亲真是老顽固,他竟然仍要对五哥施家法。

五哥嘶啦一下把衣衫扯开,露出有许多伤痕的脊梁来,闷声闷气地说:“打吧!任父亲惩罚!”

父亲抡着竹片,胡子翘翘地吼道:“趴到门槛上去!”

五哥惶惑地盯了盯堂屋的高门槛,紫脸膛越发涨红了。他或许记起了少年时被打情景,脸腮的肌肉一弹一弹,终于转过他宽厚的胸脯,对父亲叫道:“你干脆往我心口捅一刀I要我再趴在门槛上,八辈子也不干!”

堂屋里一下变得寂然无声。父亲仰视着五哥,好半刻才哆嗦出声来:“你,你这个不肖儿子,我家门槛也不是你趴的,你、你、你快给我滚!”说完,便拎起脚下五哥提回的雄鸡,朝门槛外掷去。受了惊吓的雄鸡嘎嘎叫着支棱着翅膀掉到天井中。

五哥脸变得惨白。他没想到饱受沧桑的游子回到家中竟遭到如此冷酷的对待!如此的羞辱,他一丈步跳到天井中,拎起鸡公,陡然从腰间抽出那把腰刀,将鸡公按在堂屋门槛上,满脸悲愤望着惊呆了的家人和父亲吼道:“我是野种!我辱没了门楣!和你们一刀两断,”话刚落,只见他手上腰刀雪亮亮一闪,一刀下去,鸡头落地,便见鸡颈处喷出鲜红的鸡血来,溅了门槛一身。无头的雄鸡立在门槛上,旋转起舞。家人目瞪口呆,作声不得。

五哥扯过一把鸡羽,将腰刀拭净插回刀鞘,头也不回,扬长而去,他是彻底和古老的家庭决绝了。

父亲呆了半日,方才大吼道:“走得好,走得好,孽种从此不要回来!”他的吼声震落了堂屋檐口三片青瓦,落在天井摔得粉碎。

父亲从此一蹶不振,再不到大门口的门槛上蹲踞了。一把马椅,摆在堂屋,整日里就那样躺着,凝望高门槛的眼中,时而闪出奇异的光来。没有谁敢在他面前提起五哥。

父亲身体曰渐赢弱下去,拖到深秋,竟瞑目而逝。他留下一个奇怪的遗嘱:一定要用堂屋的高门槛给他做棺材。据木匠说,门槛是杉木,很好的料材。母亲说,怪道他死前一直审视这门槛,原来早就打这段木头的主意了,不过,父亲一生恪守祖训,最看重这门槛的,然何要断这胡氏的门限呢?

或许,父亲认为堂屋门槛被不肖的儿子割鸡诅咒,失去了保家守屋的魔性?或许父亲以为门槛最终不能囿禁儿子?

当然,还有一种解释。他是否觉得教子无方,而要把这道门槛背到阴间去,自己承受祖先的责罚呢?

出于匠人的疏忽,棺材在堂屋打造,待到入殓后,要抬出去时,才发现,要抬着这庞然大物越过我家道道门槛很是艰难。父亲的棺材在穿过那漆黑的过道时,竟搁在当年那两道阻挡妖邪的门槛上。从墙缝中传出嘤嘤的哭声。大家面面相觑,心惊胆颤,后来还是洒了些铁砂,驱除了鬼魅,这才安然而过。

至大门前,抬棺材的指头粗的抬索竟同时断了,棺材落在我祖辈踏过的门槛上。众人大惊失色,都说老人家有未了心事。正在纷纷猜测之时,五哥居然赶回来了,人们这才心中了然:原来父亲在等他这不肖的儿子。

五哥看见大门门槛上摆放着父亲棺材,来不及设灵点香,便一跤跪下去,抱着棺材放声大哭,以致棺材头的黑漆也浸上了斑斑殷红。这大概便是“泣血”吧。

父亲终生生活在门槛中,死了,也依然如此。

父亲是背着他的门槛去了。想不到的是五哥,竟然就“浪子回头”,从此继承了祖传的衣钵,当起了“咸苏地”眼科的传人。

直到今天,倘若你到我们那座古老的小城,漫步到那条幽长的老街,还会看到悬挂在我家门前的“咸苏地胡氏眼科”吊匾,还会看到在我家的门槛上,依然蹲着一个如石雕般的身影,那便是我的五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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