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岛记事
2004-04-29史娟
史 娟
以前曾无数次地看中国地图,却从来没有注意过长江入海口的这座岛屿。
它叫崇明岛。据说是中国除了台湾、海南之外的第三大岛屿。
崇明岛第一次走进我的视野,是在王安忆的作品中,那是一篇散文,《绿崇明》。“崇明真是有些古意的。走进去,那一种绿,层层叠叠,一进又一进,一重又一重。壮硕而且肥厚,绿得有些蛮荒气。空气又是湿润的,潮气像雾一样漫着,肉眼都可看见,面前移来移去,也有着蛮荒气。”
因为王安忆,崇明在我的脑海里,是一方人间仙境,横亘于时间之外。从古代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它诗意、渺然,仿佛是属于彼岸世界,遥不可及。
从没想到自己的脚能有幸踏上这方神奇的土地。
直到有一天。
记得正是“非典”时期,上海经济萧条人心惶惶,大街上疾步而过的是捂着大口罩的男男女女,世界末日般的恐惧,幽灵一样徘徊在城市的街道上。而我,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中登上了崇明岛,并且在岛上了呆了三个月。
那时候从上海到崇明,不啻于从地狱登上天堂,因为那时,崇明这个四面环水的岛屿,尚无一例“非典”疫情发现;病毒大概无力涉过辽阔的江面登陆岛屿。我之上岛,一则顾全了工作,再则保全了身家性命。因公而兼顾私,未尝不好。
从上海的宝扬码头出发,乘坐快艇,四十分钟可至崇明岛的南门港码头。随一艘快艇漂浮在辽阔的江面,波涛中船在摇荡,我的心也在摇荡。因从小在内陆高原长大,水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江水带给我的,是荡漾的感觉,荡漾而晕旋。以至于踏上岛上坚硬的土地时,我还恍惚是踩在水面上。
我住的地方,叫城关镇。城关镇位于岛的南部,是岛上的第一大镇。西门北村的一套租来的公寓就是我临时的家,它位于一幢古旧的楼房的五楼,颓废而衰败。
墙壁原来可能是白的,现在已经黄中带黑;小饭厅的一张结实的方形木餐桌,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桌边的一把椅子,人坐上去它就吱吱叫。不过,令我满意的,是卧室里那一张雕花的梳妆台,花纹细致,颜色介于黑色与褐色之间,油油地闪着木头本色的光芒;嵌在梳妆台中间的,是一块椭圆形的大镜子。这块镜子也许见证过一个女人或美丽或不美丽的容颜。
我不知道这房子的来历,不知道这房子曾经吸纳过哪些人的气息,不知道这房子承载过什么样的悲欢离合。我只觉得它仿佛从来就有,从来就是这一副模样,从来就以这副空空的姿态,等待我。而卧室里这张核桃木的梳妆台就是这间房子的魂。
有时我会想,梳妆台对于一个女人,是永难逃脱的劫。梳妆台天然的使命,就是见证红颜的老去。在寄居崇明的日子里,我常常会因梳妆台而联想很多。后来想得我都怕了,索性将它变成了书桌,乱七八糟地堆了英语、小说。
凭心而论,崇明是一个绿色而环保的安静的岛屿。
用上海人的话来说,崇明是上海的乡下,是“天然氧吧”。
这里的空气饱满而湿润。
这里的天空很明澈,有时站在阳台上看天,天蓝得纯粹,纯粹得像一块玉,一块无瑕的美玉。这里的天是真正的“蓝”天,这里的云,也是真正的“白”云。因为四面环水,蒸汽充沛,来自水域的蒸汽在海风吹送下,飘过岛上蓝蓝的天空。
岛上的植物茂密而葱绿,街道两旁是两排高大的树,盛夏里,将浓密的阴凉投射在柏油马路上,仿佛处处为人准备了天然的遮阳大伞。而从城镇通往乡下的路边,树木花草更是立体生长,层层叠叠,是大自然天然的布置。
在崇明岛,最常见的交通工具,不是taxi或bus,而是自行车和三轮车。当地人们上下班或出门办事,往往骑自行车,因为城镇不大,要去的地方总在不远处,所以自行车是最方便和最实用的交通工具。外地人在码头下船登上岛屿,可有两种交通工具供选择,在码头外排得整整齐齐的,有人力三轮车,还有的士;而且,三轮车远远多于的士。如果路途不远的话,大多数人会选择乘坐三轮车,因为三轮车不会影响你享受岛屿上清新的空气和美妙的风景,同时,你还在为环保做贡献,你没有用汽车尾气污染岛上的空气。
崇明岛人口稀少,大街上通常没有熙熙攘攘的人流,也少有车水马龙的壮观景象。这个岛是安静而平和的。
那时候我的工作既不忙,也不难。上司远在上海,没有人直接插手我的工作,我可以自行安排时间。工作没有也不可能占去我全部的精力和时间。三个月的岛上生活,刻骨铭心的不是工作上的得意或失败,而是孤独,无边无际的孤独,深不可测的孤独。
我几乎被隔绝在当地的生活之外,岛上的人不说普通话,我又听不懂当地话,语言筑起的围墙几乎把我隔离在人群之外。
而且似乎每天处于某种人格分裂和精神煎熬之中。仿佛日常的工作与我内心的追求是两条道上跑的车,它们撕扯着我,使我不得安生。
在那些刮着海风的夜晚,我的心飘过广阔的水域,飞到上海,回到让我的心灵有所依靠的地方。记得有一次,我甚至在凌晨两点打电话给朋友,只为听到他的声音,只是为了证明还有人关心我念着我,当他在电话那头说:“我也想帮你关心你,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当电波传来这真挚的关怀,我禁不住泪流满面。那时刻,满世界都静悄悄的,未曾入眠的,也许只有这两个人。
其实我何尝需要实际的帮助?我只不过需要这些温暖的语言啊,从来不敢企求太多。
他说,读书吧,只有读书可以安慰你。于是,我抓住了书本,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书陪我度过了那些寂静而潮润的夜晚。
在崇明的日子里,我最喜欢去的地方是河堤。
顺着江流约有两公里的河堤,被修葺的美观、整洁、大方,开辟为岛上一大观景区,修有平台,设有石凳。
在某一个无事的下午,我会带上一本书,坐在河堤上。坐在河堤上的时候,我其实从来不看书,带书,只是习惯而已,书只是陪我来,又陪我回去。
河堤上的风比别处更猛烈,吹久了脸会呼啦啦地疼。坐在河堤上,极目远望,是不见尽头的水域,水天相接的地方,是白茫茫的雾,看不透。
我常常盯着看不透的水域使劲看,有时还真会看出一条小船从天尽头出现,继续盯着,它会慢慢变大,并且离我越来越近,那是船在驶向码头,我所在的地方离码头不远。
坐在河堤上的日子里,我才真正懂得了童年时听过的一个童话,红帆船的故事,才明白了住在海边的美丽善良的小女孩,为什么整日里站在海边,等待那个驾着红帆船的王子。原来,希望和梦想就是从水面上升起的呀。
虽然我早已不是童话中的小女孩,可我还是希望,远远漂来的这只船,请带来我的朋友。这样的盼望从来也没有实现。不知是因为我的心不够虔诚,还是我站在河堤上的时间不够长,抑或是现代社会早已没有童话?
当我在这个春光明媚风和日丽的时刻,蓦然想起那个叫崇明岛的地方,才发现,那三个月的岛上生活,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尽管那时候我不快乐,但正是这不快乐,时时刻刻提醒我,我还活着,思考着,感受着,独自品味生活的孤寂。
这是一段别样的人生,我被迫学会与自己相处,减少了一些浮躁,增加了一点内心的承受力。当我走下崇明岛,再次踏入繁华的上海,我真的发现,自己有点不一样了。我也终于明白,生活总在以各种方式教会我们什么。
忽然记起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生活中每一条路都不会白白走过。
我想,的确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