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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女

2004-04-29武黎梨

广州文艺 2004年9期
关键词:法文县长院子

武黎梨

世间的事,常常都是无所谓对,无所谓错。

关于我的出世,就是这样。关于老木的死,也是这样。

也许我来到这世间,是一个错误。刚刚张开眼睛,我就杀死了自己的母亲。那是个惨白和疲倦的女人。现在在我记忆里,仍然有她的影子:精致的五官蒙着一层细密的汗水,美丽的轮廓因为巨大的痛苦和恐惧而微微变形。护士将她的头放在雪白的枕头上,她就那么张大着眼睛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而我,我那时候只是个婴儿,我只管闭着眼睛乱蹬腿,哇哇大哭。

一个月后,我看见了后来一直被我叫做“爸爸”、而别人叫他“老木”的那个男人。他穿着一件有点旧的格子衬衫来接我。头发乱乱的,眼睛通红。但是看得出他曾经是个气宇轩昂的美男子。他打量着自己手中盈盈一握的小生物,我也转着大眼睛打量他。突然,我咧嘴笑了,露出一颗白色的小牙齿。是人类的牙齿。他紧紧缠在一起的眉头舒展开了。

我想我是早熟的。当同年龄的孩子还吵着要吃白糖烧饼的时候,我就已经懂得在老木看书的时候帮他斟满一杯茶,当他们三五成群地挖野菜、烧田螺的时候,我正一笔一划地练着隶书,当他们贴大字报、斗地主的时候,我已经精通英、法两国语言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和老木便搬出小竹凳坐在简陋的院子里,看星星、背诗词、用英文或者法文讲话。

说实话我一直很感谢那个动荡的年月,虽然它给一个国家和民族带来了眼泪和伤残,然而如果没有它的混乱与狂燥,也许我一生下来就会被当作妖孽。和平时期的大脑,急需各种离奇刺激的荒唐事来滋养,所以我庆幸生在那段岁月,红色的激情充斥着人们的头脑,没人有空理会我,即使我天生是个半人半兽。

老木总是叫我“回雪”。这是我妈妈的名字,一个美丽的名字。我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我的妈妈是个和这名字一样美丽的女人。不,不止美丽这么简单,我从老木的眼神里看出这一点。可是我并不美丽。我只有一半是美丽,那是母亲给我的光滑如丝绸的皮肤,浅绿色的眸子,淡金而微微卷曲的头发。可是我的另一半,却是覆盖在厚厚的鼠皮之下的鼠类的身体。比起老鼠我什么都不少,灰色的皮毛,一根细长的尾巴。老木常常讪笑着对我说,回雪,等你长大我们就去医院,一定把你的病治好。我总是笑着拍拍他的手,老木,我不想着出去,只要能跟你平平安安地呆在这院子里就好了。老木说,不行,你不能一辈子就这样,你妈妈是最喜欢往外跑的了,你妈妈……我便沉默地看着他,说到我的妈妈,他从来都是无法停止的。我不止一次听他讲过妈妈。当年他是秦老爷家最年轻的先生,他最钟爱的学生便是秦家的小女儿,那个活泼爱笑的回雪小姐。回雪小姐也最爱和这位先生学英文、法文。后来,回雪小姐去了法国读书。再后来,回雪小姐回来了,挺着大肚子。那正是批斗牛鬼蛇神的年代,秦老爷一家死的死逃的逃,到了最后竟然只留下我这么一条根。我知道,我这条命,是用老木的一条腿换来的。

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对老木是什么意义,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老是想着把我从院子里送出去。我只知道,和老木在一起是最重要的事情。我和老木是同一枚贝壳里的两只寄居蟹,这辈子,是一定要在一起的。

可是,贝壳外的潮起潮落从来没有停息过。

有一天,我正在读法文,老木正在院子里修剪玫瑰,突然闯进一群人,他们面目狰狞带着一股不可一世的野蛮劲儿。我赶紧把法文书藏进地板的夹层里。而老木的玫瑰却藏不了了。老木说,你们要干什么?那群人中领头的大胡子说,今天有法国客人来县里访问,叫你去做翻译。老木愣了一下,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眼里的闪光。我的心猛地一沉,老木。老木说,我已经老了,什么法文啊英文的也听不利索了,你叫她去吧。他的手指向窗户,我的眼睛迎向他的眼睛,突然感到害怕,仿佛我就快要失去老木了。妈的,老子亲自上门请你还不给面子,给我打!那群衣衫不整的怪物像一群强悍的野牛冲向了老木,我看到老木颀长的身材在他们的拳打脚踢下时隐时现。我掩住自己的嘴巴,泪水顺着脸颊流进指缝里。

他们终于住手了,大胡子的皮鞋狠狠地揣在门上,老木精心为我做的木门,顿时化作片片疾飞的蝴蝶。走,他斜着眼睛对我说。我什么也不说。顺从地跟着他们走了。走过嘴角流着血的老木,我只是轻轻地低了一下头。

在县长奢侈但恶俗的客厅里,我见到了那位鼻子陡峭、有一对浅绿眼睛的德法奇先生。他见到我显得那么兴奋,简直像一头黑猩猩那样跳过来。他紧紧抓住我的手臂,用法语小声叫道,“天啊,天啊!”我从小见惯了别人对我吃惊的模样,根本就是见怪不怪了,而眼前这位先生也算是最大惊小怪的了,他的绿眼珠几乎要从深陷的眼眶里蹦出来。接下来的事情更加蹊跷,德法奇并不和我谈话,而是跟县长一起走进了他那间庸俗的令人作呕的卧室。

见完了法国客人,我仍然不能离开.大胡子说我要走狗屎运了。县长说,德法奇先生问你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回法国。我知道我的出生和存在,对这座城市来说都是莫大的荒唐和耻辱。我好像一个污点,被人极力地想擦去。在这里是我活生生的炼狱,可是老木……去法国,那我不是犯了私通外国罪?我没有表情地向县长发问。这个,哈哈,这个,现在年代已经不同了嘛。县长的笑肥厚而油腻,令我感觉不舒服。我说,我可以答应,但是我要求带老木一起走。可以。我没想到县长这么爽快地答应了。

我几乎是飞奔回我和老木的小院子,老木,我喊。已经是晚上了,天空没几颗星星,月光幽幽地笼罩着小院,一切都静静的。老木躺在院子中间。我走的时候他就是在那里的。老木,我轻轻地抱着他,就像当初他抱着还是婴孩的我。老木,我回来了。老木艰难地张开眼睛,回雪,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我在院子里种满了你最喜欢的玫瑰,每天等着你。回雪,我的小鸟儿,回雪……他的话开始变得模糊,我感觉老木正在从我的怀抱中一点一滴地消散。不,我不是回雪,我不是回雪!不要走,老木,不要走!老木似乎很努力地积聚着精神,呒,回雪,他说,你飞吧,你要快乐地飞……一滴泪水从我的脸颊滑落,打在老木脸上,可是他却再也感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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