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驴到母校

梁文钟

骑驴到母校只是一个梦想。

唐人有骑马辞凤阙，走在黄沙漠漠里，慷慨任气；福禄寿三仙中似乎也有一个是骑鹿的，腾云驾雾，活得自在逍遥；而老子偏偏对牛情有独钟，倒骑他那头不知岁数的青牛遁隐山林，然而却独没有骑驴的。我愿骑驴走遍每一个用烟囱烧饭的地方。骑驴到母校只是第一站。

可我没有驴，骑驴到母校只是一个梦想。梦想有一天，骑在驴背上一直走进高中那些远去的年代。骑着驴，一个人走在蜿蜒盘桓、隐没天际的寂静山路上，寻找逝去的光阴，一直走到初恋开始的那扇校门。

骑驴到母校只是我的第一站。

可是骑驴到母校毕竟只是个梦想。因为我并没有驴。走在生命的旅途上，思想是我惟一的行囊。驴，是我惟一的同伴。

第一日 车站 雨 心情:雨一直下

记得父亲挑着行李，带着我到学校注册那天，天气也像今天一样，下着雨，灰蒙蒙的天让人无法看清这座城市。车站里挤满了人群，不知道是在避雨还是候车。就是这个车站，黄色的站牌，有点剥落，还有绿色的蓬顶。读高中时，每次回家我也像他们一样，提着行囊，在这里等候经过家乡的惟一一辆公交车。5年后再次回到这个车站，有种故友重逢的感觉。我头脑空荡荡地淹没在候车的人群里，可是没有我要上的车。忽然想起以前常去的“百草园”里那个给我端过凉茶的姑娘。

记得“百草园”的掌柜是个须发花白稀疏的老中医，一年到头都是坐在高高的曲尺形柜台后边。店门口两边放了一人高的锡葫芦，门额上挂着玻璃镶嵌的用草书写的“百草园”三个字，字的一侧还盖有几个谁也认不清的印。老掌柜坐镇的柜台虽不免有些压抑，让人想起那些陈旧干枯的中药，可里间的茶厅却是清一色玻璃台凳，明亮宽敞，叫人忘掉一身疲倦，清爽怡神。老中医身体虽有龙钟之态，却精神矍然。在生意冷清的时候，他总乐意给我讲明火暗火、静坐清心的茶道。或许也只有深谙生活情趣的广东人，才有这份闲情逸致，在凉茶上花这种心机。在深圳一些不起眼的小巷拐角，往往也能找到零星散落的凉茶铺，可是很少见有“百草园”这么讲究的，一般只是在桌上摆个铁葫芦，权当招牌。寸土如金的深圳，要想在凉茶铺弄个像“百草园”一样像样的里间是不可能的了。在深圳喝凉茶，再也顾不得老掌柜的茶道，只能当街一饮而尽。

可惜是个雨天，要不总该去“百草园”走一遭的。

第二日 校门口那扇门晴间多云 心情： 放飞的风筝

当年学校看门的那个老头已经不在，现在换了一个年轻的湖南小伙子。听我说是这里的校友，他显得很热情。他告诉我，以前那个看门的阿伯因为年纪太大，3年前已经被学校辞退了。那的确是个糟老头，头发蓬松，背驼得厉害，有时还说话不清。可是人却极好，对学生也和睦。我问他知不知道那老头现在在哪儿，他只一个劲摇头，我还想追问有没有办法找到那糟老头，他却向我介绍起学校这几年来的一些事情，问我当年的班主任是谁，在哪里读书。可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此时我最想做的，就是放下行囊，拿出棋盘，跟看门的老头来一局，煞有介事地喊声“将军”，然后看他喃喃自语，把每一步棋都演习一遍，最后还是举棋不定的样子。或者跟他扯扯解放前、大跃进的奇闻轶事。糟老头虽然棋艺不精，但是却有一门绝活，就是说得一口好古，《三国群英传》里的英雄好汉经他的口一出来，书本上枯燥的文字描写一下子都变得有血有肉，鲜活起来，让人如临其境。起先大家对学校里这糟老头都挺感兴趣，把他喻为《天龙八部》里的扫地僧，一有空就围过去捣鼓他开坛讲经。糟老头当然不知道扫地僧为何许人，他只知道《三国群英传》。

时间一长，糟老头的故事已经从头到尾讲过一遍，然后又开始从尾到头地讲，渐渐找他的人越来越少，后来甚至连一个也没有了。有一回和他下棋的时候，他问起我扫地僧的事，我告诉他那是金庸武侠小说中的一部：《天龙八部》里的一位高人，他听后显得很高兴，那天棋也下得特别好。要走的时候，他叫我帮他到图书馆借《天龙八部》。我起先不依，可他说等看完他就有古可以讲了，而我们也有乐了。我最后拗他不过，只好帮他借了。可那时我也上高三了，忙着赶考，再没去找糟老头。至于他的古和我帮他借的那本《天龙八部》一样，当然也就无从知晓了。

天空飞过一只风筝，一眨眼又不见了。可只要现在，无论飞到哪里，风筝也有迹可寻。糟老头已经不见了，我又要到哪里才能找到他呢？

第三日夕阳照到的墙上晴心情：山，清泉

到学校的第三天刚好是高考的最后一天。当夕阳的余晖穿过丛林，在教室墙壁上变成美丽窗花的时候，很多人 的命运将要改写。考生陆陆续续离开考场，抱着备考资料，走在校园里的这些人，他们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走过7月，他们人生的差距将会是多大啊！高考，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座山。山在那里，每个人都想知道山的背后是什么。越过去的人说那里什么都没有，然而对在山这边的人来说，山的那边，简直是一个奇幻的梦想。

时间可以洗掉一切人世的浮华。已经是大三的我再一次回想高考的日子，成败得失，早已云淡风清，在记忆里留下些影子的，只有一份莫名的感动。毕竟，这是自己走过的路啊。

记得我高考那年，考的最后一课是历史。走出考场，最想做的一件事居然是好好收拾一下自己的书。

回宿舍的路上，还可以见到一些参加英语复试的同学在读英语，看见他们，自己顿时有种解放的感觉，心情不免也轻松了许多。

很久没有认真地翻自己的书了。收拾书的时候，感觉就像一个父亲帮孩子整理乱糟糟的房间一样，毫无根据地居然就想起父亲。书上划满了自己昔日的笔迹和幼稚的评语，一页页翻过去，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不经意地长大了。书是干枯的记忆，轻轻地翻开它，就像翻开自己的记忆，每一页纸上，都记载着一个美丽的故事和一段逝去的光阴。

舍不得扔掉一本书，宁愿把枕头席子扔掉，也要腾出地方来放书，这样收拾下来，居然有满满一大箱。当初就是父亲背着这个箱子把我从家乡送到学校来的，如今我背着它离开学校，回到家乡里去。惟一不一样的是，时间已经过去了3年，父亲老了，再也不能把我送回去，行李只能靠我自己去背了。

从省城坐车回家，差不多要一个小时。上车前打电话回家，是父亲接的电话，他说到车站接我。因为是放假时间，所以路上的车特别多，车一路上走走停停，一小时的路程居然走了两个小时。在车上我一直担心，父亲要是问起考试的事，应该怎么回答。

车终于进站了。父亲推着自行车远远地跑来。车还没停稳，他就上来了，忙着帮我提行李。我说自己来，他却不依，一手提起箱子，绑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车站旁的小店老板探出头来笑着对我说，你爸一大早就在这等了。父亲向我笑了笑，吩咐我上车。说完他自己跳上自行车，让出个位置来。看着有点老态的父亲，和那辆陪伴了父亲大半辈子的自行车，我的眼睛不自觉地有点湿湿的，我感觉到有一股液体正从我眼内涌出。我赶紧跳上车，背对着父亲，怕让他看见。

父亲用力地蹬自行车，呼吸渐渐有点急促。他的喘气声在我耳边呼呼地响着。父亲弓着腰，努力踏车的情景又一次在我的脑海浮现。我想起以前每次周末从学校回家，父亲骑着自行车把我从车站送回家，第二天又把我从家送到车站。每次送我的时候，他总是骑着这辆自行车。听母亲说，这辆自行车，在她认识父亲的时候就已经用了，十几年来父亲都没舍得换。我忽然觉得自己欠父亲的实在太多。

我坐在车上，背对着父亲说，爸，我考砸了。父亲笑着说，考完就好，其它的事就别管了，你妈还在等着我们呢。我听着父亲的话，心里一阵暖意，这就是亲情啊！无论什么时候，无论走到什么境况，我也走不出父亲的一片晴空。

高考放榜后，我没能上重点，只是勉强地上了一个本科，我心里觉得万分地对不住父亲。可是父亲显然很高兴，拿通知书那天，父亲亲自陪我到学校，我们父子俩又一次走上那条3年前一起走过的路。一路上，我觉得很多东西都已经改变了，父亲却对我说，一切都没变啊！

第四天百草园阳光心情：情缘巴士站

今天天气出奇地好，也许因为今天是我行程的最后一天吧。最后一天，总该去“百草园”的。

在学校的那条街的尽头，就是我过去常去的“百草园”。“百草园”是一家专卖凉茶的中药店，印象中除了老掌柜，那里还有一个20出头的姑娘，清明秀丽。

“百草园”还是老样子，就连每张桌子的位置都没变。只是老掌柜不再高高坐镇他的柜台了。不知他现在怎样。高考刚过，学校都已经放假，店里冷冷清清的，生意不太景气。我还记得当年读高中时常坐的位置，那是墙角的一个角落。我进去坐下，有关高中的一些记忆便不招而来。记得高三备考那阵子，母亲常担心我的身体，每次写信总要嘱咐我多喝凉茶，注意调养。于是在黄昏时候，我时不时去“百草园”，意外地发现这是个清静地，倒是个看书的好去处，后来干脆就带了书去。在里间一隅坐下，就着一杯淡淡苦涩的凉茶，翻开跟前的史书传记，重温那些早已逝去的人和事。高三那段最苦的日子，只有“百草园”给我一份清净的心情。每次去“百草园”，那里的小姐总是热情地招呼，日子一长，我们俩竟也相熟了。

今日的“百草园”，早已没有往日车来人往的景象。我心里不觉生起一种物是人非的惆怅。当年给我端茶的那位姑娘走过来招呼我，她还是当年那样，微笑着。只是已经不再认得我。

忽然很后悔，当年毕业的时候，我没有向她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