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愿意写的两种文字
2003-04-29韩振远
韩振远
你写过检查吗
1994年春天,北京市延庆县的初一年级学生陈飞,在放学的路上被同学殴打,本来应受到安慰的陈飞被老师认为也有错误,令他写出检查,在短短的一天半时间里,这位年仅十四岁的孩子被迫连续写出了九份十四页检查。九天后,这位本来充满希望的少年疯了,被医院诊断为精神分裂症。 (见《山西晚报》2003年7月10日)
看到这则消息,我首先感到的是震惊。在我看来,强迫中学生写检查,无异于给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动灵魂上的大刑,太残忍了。
让人写检查,其实与过去让人写悔过书、认罪书、反省书没什么两样,都是对人心灵的蹂躏,精神的虐待,也是对一个人人格的摧残。解放前,许多仁人志士都曾被迫做过这样的事,其心灵受到的创伤,一辈子都难以愈合。
“写检查”其实是一种私刑,历来为精神虐待狂所喜爱。尽管没有哪一条法律上规定,“写检查”是惩罚人的手段,但写检查确实带有强迫性,因为,被责令写检查的人一般都处于弱者地位,不写就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就像文革中的黑五类面对红卫兵,现在的下级面对上级,员工面对老板,学生面对老师。尽管你想不通,认为自己没错,也不能不按照要求用书面形式承认你的所谓错误。这无异于一种刑讯,却又不同于一般的交代材料,更不同于问讯笔录,它不可能做为呈堂供证,具备法律上的意义。它的可怕之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就是要像上刑一样,不断地折磨你,让你通过心灵的痛苦来达到所谓治病救人。
写检查的另一个恶毒之处在于,你尽管写出了自己的不是,还要一遍遍地过关,让你把痛苦永远留在记忆里。而能不能过关,能不能被赦免,则完全视令你写检查的人的心情而定,在这种时候,你根本没有人格、尊严可谈,必须做出老老实实、悔过自新的样子,一遍遍地鞭挞自己的灵魂,一遍遍地苦思冥想,糟蹋自己,迎合别人。
多少年来,写检查一直被奉为改造人的法宝,屡试不爽。文革中,中国多数知识分子都有过这种遭遇。季羡林先生在《牛棚杂记》中,把这叫“洗澡”,当然是精神洗澡。其中谈到一位教授,为了检查能过关,不光把自己骂个狗血喷头,连父母都没放过,结果还是不能过关。由此可见这件法宝的威力。
据我所知,目前,虽然改革开放已经多年,写检查这件法宝仍在普遍运用,不论是在学校、工厂、机关、军队,只要你被认为犯了错误,写检查可能是对你最轻的处罚。前两天,我的一位女同事,就因为计生问题,被责令连续写出几份检查后,仍然被认为认识不深刻,不依不饶,弄得这位同事欲哭不能,精神几乎崩溃。更早的时候,我因公事去某地公安局,在办公室里,一个五大三粗的年青人,正在苦思冥想地写检查,小伙子可能没多少文化,已经憋了一上午,交回来的只有两三行字,这当然过不了关,被责令一次次地重写。最后,小伙子央求办案人员,你教给我写好不好?
任何实用文体大全之类的书籍里,都不可能教给人如何写检查。写检查是逼出来的,我也是在十几岁时就被迫写过检查,也是一次次地不能过关,那时因为家庭原因遭这样罪的人很多。我当过教师,现在又以写作谋生,回想过去的经历,多少知道一些写检查的套路,不妨告诉陈飞一类的中学生。首先,你必须按照要求写出事情的经过,这等于是认罪,或者叫承认错误,以便记录在案,铁证如山。其次,你还必须写出思想动机,在灵魂深处闹革命。交代出你的心灵如何肮脏,如何不健康,过去一般是受了资产阶级思想侵蚀,现在可能是经不起物质金钱诱惑。接下来,必须写出保证,比如要加强思想改造,遵纪守法之类,要一、二、三,一条条地列出来。总之要态度诚恳,认识到位。这些只能应付书面性的检查,如果你不幸被勒令当众检讨,那是一场灾难,不做出痛心疾首,诚惶诚恐,甚至痛哭流涕的样子,一般是绝不会被轻饶的。
我不知道初中一年级学生陈飞到底是因为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才被老师逼迫连续写了九份检查。据记者后来调查,已经精神分裂四年多的陈飞至今还感到委屈,见了人就说自己挨了打,为什么还要写检查。可见是不能认识错误。这是写检查的大忌,陈飞到底是个刚升入中学的孩子,还不懂这些。
陈飞被迫写了九遍检查,等于是被人在精神上施了九次酷刑,一个才十四岁的农村孩子怎么能受得了,又如何能不精神分裂。小陈飞不知道,文革中,还有许多人因为被施以同样的刑罚,而变疯,变傻,抑郁而死,有的还轻生自杀。只要回顾一下历史,就可以看出,给人精神上施刑,一点也不亚于对人肉体的摧残,泯灭人性,是地地道道的精神法西斯手段,早就应该受到谴责。
可悲的是,陈飞的遭遇,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关注。在陈飞的家长打了五年官司后,法院判学校给陈飞一万多元赔偿,学校、教育局方面依然振振有词,把责任往陈飞及家人身上推。但陈飞的官司不论最后怎样,都是一段可记载的历史,意义在于,它让人看到了这种摧残人性的精神法西斯手段终于受到了审判。
行文到最后,我想问每一个读过此文的人,你写过检查吗?如果没有,那是你的幸运,愿你以后不要碰到这样的事。
写不好的思想汇报
思想汇报,也是任何一种写作实用大全里都找不到写法的文字。我教书多年,写作多年,又在行政机关工作多年,始终没把这种文字写好,每到必须写这种文字的时候,总要抓耳挠腮,费尽心机,才能勉强应付。写完后,长舒一口气,感觉像经历了一次煎熬。
后来发现,我并不是不会写,而是不愿意写,就像写检查一样,从内心里抵触这种文字。事实上,谁都不可能把自己心里所想的一切都赤裸裸地写出来,交上去,让领导去审查完了,然后说这家伙不是个东西。再说,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心里想的那些就是思想。我一向认为,只有那些忧国忧民的伟人们的思想才值得一提,因为这么多年来,思想这个词总是和伟人的名字连在一起,我这样整天为生计奔忙的小人物,脑子里想的那些,顶多能叫想法,不可能也不会对国计民生产生什么影响。我还固执地认为,思想汇报是阶级斗争的产物,目的在于控制人,到了改革开放的年代,无论动机如何,都不应该再让人去写思想汇报,因为,让人写这种文字其实是对人的玩弄,写这种文字的人也同样是在做游戏。文革中,我还是个孩子时,就曾见过早请示晚汇报的情形,那种对着领袖像,若颂经一样的场景,神圣而又滑稽,现在想起来既让人生畏又让人好笑,再写这种文字连我自己也不好意思。
思想是个形而上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思想又是个可怕的东西,有思想的人,在统治者看来,大概都是些不安分守己的家伙,比如:韩非子、王阳明、黄宗羲。因而有必要对这些人进行控制。让你汇报思想,其实就是为了让你没思想,把你的思想统一到别人的思想中去,随波逐流,做个安分守己的良民。
文革中整知识分子,其实就是整知识分子的思想。整的办法之一,就是天天写思想汇报。许多大知识分子,比如钱钟书、沈从文、顾准,写起文章来,洋洋洒洒,下笔千言,一写起这种文字,也不得不像我一样煞费苦心。季羡林在《牛棚杂记》中说:“至于书面的思想汇报,那更是每天的重要工作,不管我们怎样苦思苦想,细心推敲,在中国这个文字之国,这个刀笔师爷之国,挑点小毛病是易如反掌的。”季先生只说出了写不好这类文字的表层原因。更深层的原因是,越有思想的人,越写不好思想汇报,这才是那么多知识分子写不好思想汇报的关键。相反,没有思想的人,可能已经是个良民,即使有个把流氓痞子,也翻不起大浪,根本就用不着思想汇报。
思想汇报所以这么难写,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中国的知识分子们太虔诚,有一种罪孽感,朝朝代代的统治者都把知识分子当成不稳定因素去整,让这些人动辄得咎,似乎每一种想法都会受到责难,不免战战兢兢,难以下笔。现在写思想汇报,目的与过去基本相同,禁忌却少了许多,起码我知道,走在大街上,看见美貌女子时的胡思乱想,就不能当思想去汇报,当然,即便是思想,我也不会去汇报,连老婆也不会告诉,不然,我就是个傻瓜。平常,我经常有种种奇思妙想,像王小波一样,享受着思想的快乐,但我知道,在思想汇报里,你就是个罗素、培根、笛卡尔,也要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个白痴一样,专门挑一些中听的话去说,比如,当前什么符合潮流就说什么,领导爱听什么就写什么。文革后期,许多人的思想汇报里都有一句话: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表现积极。尽管后来再这么说,会被视为“三种人”,但在当时这么汇报,绝对是一种聪明老到的做法。
我这么说,并不是说我已经能应对自如地写好这类文字,有些事情,谁都永远做不好,思想汇报就是一种。好在如今对这种文字的要求并不高,只要人云亦云,中规中矩地写出来,就可交差。但不能不写,写思想汇报本身也是一个过程,写出来,你就明白了它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