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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在墙上的藤椅

2003-04-29罗春会

山西文学 2003年12期
关键词:藤椅中学老师

罗春会

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到周以了,心情的凝重只有每每看到报刊上周以的作品,才会有一丝舒缓。

昔日我们曾经在一起谈诗论文,评头论足。几包不带嘴的香烟,一瓶用牙咬开的白酒,就在他简陋的半间宿办合一的房间里吞云吐雾,高声喧哗。他先是我的老师,在我也做了老师的后来,我们就成了乡下少有的沙龙文友。

过去的春夏秋冬一幕幕浮现在我眼前,那把他可以写作可以闭目养神的藤椅上,周以现在过得怎么样?这使我决定去看看他。

当我在这个世界已被人遗忘的时候,我也想到已经被我们遗忘的周以。

过去我从没有感觉城古到坡寺这段路的难走。我心里的亲切是因为和周以、江环常常在这里的春天、秋天去坡寺河散步,看春天的花儿艳艳地开放,春天的风儿徐徐地吹拂,还有秋风飒飒、黄叶飘飘的秋景。

江环是我们公认的诗人,也是一个懒人,勤奋出不了诗人,诗人的思维是灵性的,所以江环让我们一直看好。周以则擅写小说和散文。我是什么都能干,什么也干不精的人,但这不妨碍我与周以、江环成为好朋友。江环离我和周以较远,许多时候,我是一个人和周以在一起的。

那时周以有一头乌黑的头发,走起路来铿锵有力,永远有健康的身体可以为他的创作提供旺盛的精力。但是他似乎并不好与人做闲暇的逸情或者有一些生活里的幽默,他显得很孤单。我没有看到过他曾经在众人堆里开怀地大笑,而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周以却常常情意旷达,精神饱满。

现在我怎么也找不到过去的感觉,飞驰而过的汽车后黄尘滚滚,世界已在尘没中。

坡寺中学是周以度过青春年华的地方。那时他风华正茂,青春意气。我那时只是他的学生,对于老师的敬畏使我不敢在他面前随便,连注意他的一份胆量都没有。可我十分地注意到了他桌前的那把崭新的藤椅。

周以并不是我的代课老师,我只是和一个要好的同学(周以的老乡)去周以处游玩而已。五年后我也成了教书育人中的一个分子,回到坡寺镇。不同的是我是一个小学教员,周以仍然在坡寺镇中学,依然是教语文的教师。他除了教他的语文外,依然孜孜不倦地埋头热爱他的文学。

尽管周以还是我的老师,我已经可以坐在他的床边和他说些码文字的乐趣。其时我们常常听到隔壁周以的同事们在哗啦哗啦地码方块,很清晰地传来六万、八万的声音。

我也喜欢文学,是上大学时受了《苔丝》的影响,那时我突然开始十分热爱把情绪写在纸上的原因,是因为我那康安的女友抛弃了我。心里的落寞使我不愿虚度光阴,以至走入社会还沉浸在这种别人已经非常蔑视的行当中。

我从我工作的那个秋天开始的午后,在没有校长、主任的工作安排,没有朋友前来打扰,没有爱情光顾的时候,就要去坡寺中学找周以,许多时候我只是去坐坐,看他写的草稿,还有发表的作品。

记得我找周以经过坡寺中学没有围墙的操场时,还想到自己曾经以少年的心情打过篮球,做过早操,非常刻苦地背诵过茅盾的《白杨礼赞》、政治上的资本主义哲学,周以每天都要跑环形的步子。

我的教室还在,它的对面是一排两栋教工宿舍,周以的宿舍是河边那一栋的第一间。

我看到正是上自习的时候,或是没有校会的日子,午饭已经开过,闲着没事,许多老师便坐在宿舍前的台阶上认真地休闲娱乐。有两个老师正在下棋,旁边几个人的头紧密地聚拢在一起,各自注意对方和自己帮伙的一方,那棋似乎不是两个人在下,是一伙人在厮杀,争吵。

有一个老师在洗脚,脚的全部表面经过细细地搓洗后,他正在上下左右地搜寻脚趾上遗留的或是新生的污垢。这个老师专心的神情已经让人感到那一双脚上似乎隐藏着无限的再生能力。

一个拉二胡的老师闭着眼睛正沉醉在周围的树梢上早已飞走了无数小鸟的自己创造的民族音乐世界。

打扑克,喝茶,聊天。

我认识那个剁柴的吴老师。来四次他会有三次在奋力地将块块方正的木板创造成不规则的可以烧熟饭菜的柴禾。

没有周以,周以一定坐在他的藤椅上划拉他的方块文字,我想周以的认真也莫过于这些下棋、喝茶、打牌、剁柴的老师。

九月的天气,秋风正如春风一样飒飒地从四面吹来。有干枯的叶子在风中飘扬,杨树上的叶片哗哗啦啦地四面翻滚,这是周以宿舍旁的小河边那一行冲天的杨树。他来教书的时候,它们还只有孩子的胳臂粗细,而周以在此已非一春一秋了。

敲开周以的门,果然周以坐在他那把藤椅上写他的文章呢!藤椅已经不新,我都听到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周以虽有十分的精神,可比他做我的老师时的模样相去不少。周以见我说,小蔡,快坐!说话的当儿,烟已经抽出了烟盒。我叫蔡秦,别人老把我叫芹菜。我并不介意。而小菜也不好,但我也毫不在乎。周以一脸的笑客使我觉得他的精神仍然十分的昂扬。他热情里隐藏着喜悦,喜悦里也伴隐有失望和渴望的成分。

周以让我看他新发在一家省级报纸上的文章。说你先坐,我出去一下。我知道他去买酒。周以出去的空档,我注意到几封报刊社退稿的信封。我想这就是周以喜悦里伴随的失望。但他还有喜悦相随,酒就需要有知己共饮,所以我并不阻拦。

周以的退稿信使我想起中学时我的课师,他常常给我们说到周以。他说:“总只是见到退回的稿子,总是那两句话‘大作拜读,不宜刊用。欢迎继续赐稿!”他鄙夷的眼光似是一种同情,我们那时不懂,以为我们的课师是在抛洒同情和怜悯。

想起周以的过去,弥漫的黄土尘灰使我也感到我现在的处境与他有异曲同工之悲。

康安城的女友将我彻底彻底地抛弃了,她烧掉了我所有的照片和信件,很绝情的。人人都说“情场失意,赌场酒场得意”,我看也未必。我不爱赌,谈不上得意,可酒场每每找不到北的总是我。我还看到一位先生写过的一篇《生命的长度》,文末大体意思是说一个人生命里的一方呈加号的时候,另一方则呈减号。先生说的有些道理,似乎是一种法则。但这法则在我身上并没有兑现为现实,我就怀疑这法则有多少百分率,因为我已经被领导贬了几次。调入南洛县委时,曾经以为会给一直倒霉的家庭带来好运的嫂子大大地失望了,而失望的又何止她一人。在我现在去找周以的时候我还是围城外的独行侠,爱情离我很远,没有人爱我。我的心情可想而知。

我没有翻周以的退稿信,我高兴地细细地读他发表的作品。我看文章还并不成熟,欣赏不来真正作品的内涵。但是周以的文章文辞华美,而我看到的正是一篇很动人的爱情散文。看过后觉得写的就是我的爱情磨砺,可惜没有周以散文的结局。

把酒买回来的周以坚持要敬一杯的,我痛快地一饮而尽;但是我得敬老师两杯,周以也不含糊,他是我的老师。虽说他没有为我上过一节课,我也把他当成我的朋友。我是周以的学生,周以更把我看作他的文友,我们都有共同的志趣,所以这酒便喝得情意深长,我们都喝醉了。

而某些时候我会拿一瓶酒和周以文文地做雅士式的啜饮,和他在一起我总是很快乐。

坡寺镇已经到了,但周以已经不在这里。

学校变得让我十分陌生,操场圈起了围墙,老师的宿舍已经不复存在,更没有那一行冲天的杨树让我可以看见周以晨起时静立树旁做早操时的清醒。

我对教育并不感兴趣,每天呆在一群孩子们中间,无休止的1+2+3,乘除加减,和 a、o、e,生词组词,我烦闷得快要崩溃。我没有告诉周以我的想法,我用自己两年时间的积蓄为自己顺利进入南洛县委做了不顺利的工作,但还是成功了。当我准备走的时候,我才告诉学校和一些朋友,当然我想先告知周以。我去中学的时间是一个春天的晚上,路灯下还有老师在下棋、洗脚、打扑克。老远我就看见周以的窗子亮着灯光,走到他的门前,我已经听到他的藤椅又在咯吱咯吱地响,这声音使我止步了,我害怕惊扰了他大脑里正创作的程序。学校是接到调令知道的,而周以反而是最后才获悉我要调走的消息。

朋友和学校的同事对此是十分地祝贺和羡慕,周以早早地就从中学过来。欢送会上周以有些伤感和失落,那时我正在飘浮,沉醉在一片恭维的空气中渐渐升腾,丝毫没有理会周以的情绪。

周以送我上车的时候对我说了一句话: “别忘了文学。”

我春风得意地上调了,我想到自己以后一定会前途一片光明。心情的转化使我心无旁骛,意气风发中我又不免心猿意马。对于周以我没有因为上调而淡漠,有过去的师情文情,可是我却没有机会去看过他。倒是周以在我上城后来找过我,不巧的是我去了省城。

我还把文学抛弃了,就像当初康安城的女友抛弃我一样。

次年江环也上调了,我们又坐在一起。江环不说周以我也就忘记了他存在的细枝末叶,这多少有些忘情。

江环说,你走之后,周以也调走了。去了离坡寺三十里的腰三,很艰苦的地方。

那不离家更远了吗?我很吃惊地问江环,你怎么不告诉我,我都有点不像话了,走后连一个电话也没给他打过。

是啊,你知道周以除了教学就以文学而生,他心里没有那些常俗的琐屑,因此别人说他不务正业,江环说。

岂有此理,下棋、打麻将、赌钱等就是务正了!我愤然不已。

关键就在这里,常人所干的俗事不为过,一个人如果与他人格格不入,难免被人看成异类。周以现在就是被人看成了异类。一些小人向校长打小报告,他的情况出现了不妙的兆头,江环说。

不妙的事情常常有,可没有这么厉害得将周以一下发配边疆。我很不解。

学校后来规定班主任早操必须跟在本班学生的后面,管后勤的王主任每天早晨检查早操。冬天天明的晚,王主任就用手电照老师的脸,看班主任是不是在上操。周以对此非常反感,说拿手电照人的脸他妈的就像照贼娃子,所以就不上操了。王主任自然也向校长做了汇报。校长问周以是不是真的没上操?周以说,我每天在学生没上操之前就已经跑回来了,没必要一定得跟在学生的后面。况且我对拿手电往人脸上照感到恶心。校长说,这是学校的规定。周以性急,江环说这你比我清楚。他对校长说,谁定的狗屁校规,糟蹋人么!校长非常不悦,把周以告到教办朱主任处,说周以不服校纪,不务正业写文章的事。朱主任就又找周以谈话,很客气而又比较含蓄地劝他以后注意影响,把教学抓紧当事些。因为多次叫人说,周以大大地恼火,对朱主任说,学生的课我从来没有落过,代课以外的事情除不杀人放火、坑蒙拐骗、吃喝嫖赌,我认为就不为过错。朱主任当时什么也没说,暑假一放,老师集中学习结束的时候,周以被调了,后来听别人传言朱主任说周以敢当面对他发火顶撞他那还了得,调走大概也有此一主要原因。

周以走的时候很伤感,那些王八蛋真他妈不是人。江环也气愤地骂了一声。

周以的话说的对,真该把校长、朱主任,还有打报告的那些小人一块干掉。我同情周以。

江环说,周以和你我的心情完全一样。他一次酒喝醉了,大骂,说谁要是在后面说老子坏话,看老子不一枪崩了他!蔡秦,你是知道的,他有一杆猎枪,但这不过是一句醉话,有些人就为此而大做文章。

我知道,那杆猎枪是周以的心爱之物,他放假的时候喜欢在家乡的山上打猎。我见到周以的猎枪时,枪挂在墙上,已经没有了枪机、枪栓,而且枪机的外环上结了一个蛛网,可见厚厚的尘灰粘在网上。

天哪!那也叫枪,值得别人为了一句话小题大做?我愤愤不已。

江环说,周以走的时候,冷冷清清,除了我,坡寺中学连一个送的人都没有。当时天正下着雨,我帮他收拾东西时,发现周以表情凄然,站在门外的杨树旁发了一会儿呆。一辆手扶拖拉机带走了周以和他所有的东西,雨雾里一身凄冷的周以坐在拖拉机上被颠簸得一起一落。周以舍不得离开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坡寺中学,但是他只是一个平凡的老师。

我和江环都为周以鸣不平,心里鼓鼓地难受。

我和江环都是沧海一粟,人微言轻,我连自己的事情都无法摆平,又怎么能给周以画一朵美丽的花儿。

我无能为力,依然在风雨里滚爬,也就两处不能相顾,没法仔细周以。

我的处境并没有因为工作的调整而出现七色的彩虹,我和周以一样十分地无助。我还是一名勤勤恳恳的干事,受着领导的任何指派,私事公事都没言语,但我还是一名干事。一个后来的嘴皮子先生和身体夫人最近喜获荣升,只剩下我一个无助无奈的人挂在空中。

我无能为力,一想到自己的烦恼就想出去走走。新来的同事正火呢,和我刚刚来的情形差不多。我将自己的工作请他暂且代理,就一个人坐上买票的客车上了腰三的柏油路。上车的时候脚不小心被人重重地踩了一下,正好踩在我患有鸡眼的右脚上。

我疼了一路。

我的心情不好,好多时候,都是一个人静静地过着日子。我一无所有,这也是我不想去见周以的原因,怕天涯遇到同路人。

周以已经入了省作协,这是报上新近发的短讯,我也常常看到周以用笔码的方块文字,他已是报报有其名,刊刊见其文,周以终于有了今日。

我在为自己伤感的一路上,为周以高兴,为他祝福。

车过坡寺,眼见腰三镇的杨柳在风中飘舞,我想我仍然是这风中的一片落叶。

走进周以的房子,涌入我眼帘的是那把藤椅,正悬挂在周以卧床的墙上。

那曾经是一把崭新的藤椅,现在已经破旧,扶手和椅腿已经松了螺丝,没有散架,还不接触地缠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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