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千里迢迢嫁给你

2003-04-29王秀梅

山西文学 2003年12期
关键词:新郎新娘

王秀梅

总有一些记忆,历经岁月漂洗,非但不会褪色,反而更加鲜艳,那是我们人生中最弥足珍贵的时刻……

——题记

我们入大四才谈的恋爱,而爱情的萌芽则要追溯到大二那个火爆爆的夏天。饱吸了营养的种子,一旦破土而出,便蓬蓬勃勃,势不可遏。记得你正式提出的那一天,是一个有月光和落叶铺地的深秋的夜。溶溶夜色,欣喜有如我。

那时我已准备考研,而你也要备战英语。你建议我们一周见一次面。然而,这个约定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它的约束力——对于热恋中的恋人来说,每一分钟的分离都是恨事——于是,每日便双双出入图书馆、自习室。备战考试很累人,但初涉爱河的美好感觉是调剂;两人世界也时有风雨,但也是一种调剂。

时光如梭。毕业不可抗拒地临近,分别也不可阻挡地来临——我要继续留在书斋研读我的李白、杜甫,而你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和身为长子的义务,终于要回到那生你养你的黄土高坡。毕业离校的那一天,你我情不能抑,于午间人来人往的校园甬路上失声痛哭,我一遍遍地问你也问自己为什么要分离为什么要分离,但几个小时后我还是微笑着送你登上西去的列车,因为我曾允诺要把一张无忧的笑脸定格在你的记忆中。你我依依不舍的目光化作天边一片美丽眩目的云霞。当时便认那次分别为永诀——山东山西,路途千里遥遥,山水重重阻隔,无着的我怎么能够握住那份曾经的温柔,又将如何面对这杳杳无期的别离?

相思最苦,距离最冷。经过距离的冷却之后,我发现仍然无法说服自己放弃这段感情。当母校百年校庆的礼花在黑丝绒般的夜幕中绚烂绽放的一刹那,我赞叹我惊讶,但此时此刻最真切最强烈的感受却是为你不能和我一起欣赏它的美丽而遗憾万分。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今生今世,自己最希望能一起在漫漫人生路上相携而行、遍赏人间旖旎风景的那个人便是你——那个曾在无数个夜晚以落叶的脚步在我的心上轻轻走过的人。当时有一个强烈的冲动,恨不能即刻插翅飞到你身边,只为把这句话说给你听。

半个月后,那年的“十一”,我去了那梦也遥遥的山西,却发现她一点儿也不遥远,一点也不陌生。处处散发着古老黄河文明的馨香,而又处处呈现现代文明蓬勃发展景象的河东大地是一幅别具魅力让人沉迷的画卷。春节,你来了一趟山东,背了一大包沉甸甸的被黄土高原的秋风和阳光染红又在农家勤劳的手里凝结出甜蜜白霜的柿饼。通情达理的父母接纳了你这个像黄土高原的黄土一样朴实的小伙。两地相思的日子,我们便梦里相会,笔下握手。相思是一种病。我用唐诗宋词你用累牍公文来医这种病,而你我的爱情随着一天一天流逝的日子变得越来越饱满丰盈。

在我读研的第二个冬天,你来信说,你要在即将来临的这个春节娶我做你的妻。其实,自毕业分配后的那个夏天,我已将一头伴我十余年读书生涯的短发留起,我希望,等一头青丝一寸一寸地长及我的双肩如瀑飞泻时,你会为我将长发盘起。而在相思像夏天的青草一样疯狂生长的季节,那一头青丝正如饱吸了阳光雨露润泽的青草一样茁壮成长,如今,如瀑飞泻如丝顺滑的青丝已滑过双肩,轻柔地抚着我的背,等待一双温柔的手将它高高盘起,骄傲而羞涩地将那个小小的女孩妆扮成你的妻。

婚礼前一周,你带着黄土高原的凛冽寒风从山西赶来接我。又是重逢,又是重逢。况几日之后,我便要离开疼我爱我的父母去遥远的山那边做你的妻。种种滋味翻涌在心头,见到你的那一刻我竟分不清是悲还是喜。

在父母家停留的几日,每日除了商场,就是商店。母亲知道自己的女儿笨手笨脚,不会做针线活,而在所有的针线活中,缝棉袄又是技术难度最大工序最复杂的了,所以她坚持要给我准备两件那种活里儿活面儿、拆洗方便的新式棉袄,一件要鲜艳一点,结婚时穿;另一件颜色老成些,即使我上了五六十岁也能穿。其实现在过冬天,轻薄舒适漂亮美观的驼绒羽绒之类的防寒服花样翻新,爱美的女孩子嫌棉袄穿上后显得臃肿,并不倾向于穿棉袄过冬,况且房间里又有暖气。可是母亲很执拗,“你不懂的,什么都没有棉袄暖和。”“等你上了年纪,就会知道还是穿棉袄管事。”我家住在西城区,离繁华热闹的市中心有四五里路。母亲让姐姐陪了我们置办其它结婚用的东西,她自己裹着寒风,在市里几家比较大的商店跑来跑去,终于选好了两件缎面棉袄料子,又找了市里一家做工最好的裁缝店做好了,从裁缝店取回来,母亲让我站在穿衣镜前试穿。她一边低头帮我拽衣角,一边唠叨:从小就数你身体最弱,你还要出这么远的门,以后不是要把人挂念得要死嘛?结了婚,就是成人了,好好照顾自己,可别还是三天两头地感冒……我突然明白了“儿行千里母担忧”这句古话的含义。我的喉头好像猛地被人堵上了一团棉花,鼻子也酸酸的。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母亲放心,只好不住地点头。

婚礼定于腊月二十四日举行。腊月二十一是离家启程的日子。从我家到你家,要乘长途汽车穿越山东、河南、山西三省省境,在三门峡还要摆渡过黄河,到运城还要转车,路上至少需要近二十个小时的车程。那天一大早,天幕铅灰而低垂,接着就纷纷扬扬下起大雪来。茫茫大雪落在漫无际涯的田野里,也落在父母的心头。山西那边打来电话催促我们,说是日期是不能再拖延了。父母担心雪后路滑更难走,也劝我们按期上路,并商量让小弟送我到山西。车是下午5点的。该上路了,你、我、小弟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登上了前来接站的长途汽车。姐姐、姐夫、大弟、弟媳、小妹还有6岁的外甥挤在车窗下面,冲着车里的我们一个劲地挥舞着胳膊。我透过车窗朝外望着,那座熟悉的院落在雪中静谧着。红墙蓝瓦的院落里,那棵高大挺拔的梧桐树已脱去了翠绿的衣衫,它撑起的如盖的绿茵曾庇护了那个小女孩多姿多彩的梦。梧桐树将它嶙峋的枝柯执著地探出院墙来。在这一刻,我忽然觉得那就是母亲挽留女儿的手臂。我看见了母亲,母亲正背靠着那扇黑漆大门立着,父亲站在母亲的身边。老家风俗,女儿出嫁,父母只能送到门口。漫天随风乱舞的雪花,凝结霜花的车窗。我看不清父母脸上的表情。世界在我的眼中一片迷离。我和父母隔了这无尽的迷离望着。我摇动着手臂,却一个字都不敢出口。土得掉渣的故乡啊,我今日就要离开你,为一个割不断的情字要远嫁到遥远的山那边去;生我养我的父母啊,你们最不放心、身体最为瘦弱的女儿如今却要远行,跟着自己的伴侣去另一片完全陌生的天空。母亲,你的目光里写满什么,为什么这些日子里女儿一挨到它就揪心扯肺地疼?母亲,为什么,为什么这些日子里女儿常常见你悄悄地别过脸去……

车轮缓缓地启动了,车下的姐姐仍然大声交代着什么。车子自顾自地往前跑了。姐姐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街头被拉得悠长悠长的,又很快地被空旷而寂寞的街道吞噬了。我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在车窗玻璃上。父母和家人的身影越来越小了。车轮在积雪的柏油马路上碾过,留下两行深浅不一的印痕,蜿蜿蜒蜒沿着我的视线延伸。在我潮湿的目光中,黄淮平原上那曾经十分熟悉的乡村田野,在雪野中静谧着,慢慢地向后退去,在我的眼底凝固成永远的风景。

别了,我的故乡!虽然我今后再不能与你耳鬓厮磨,可在他乡多变的风中,你永远是游子心头不变的温暖;别了,我的亲人,即使今后远走天边,你们也永远是与我心距离最近的人……

雪沸沸扬扬地下,一路伴我们过开封、经郑州、穿洛阳,腊月二十二日凌晨二时许,车来到三门峡黄河岸边的茅津渡口。这趟车的旅客大多已在郑州、洛阳下车,现在的车上只剩下了你、我、小弟。我们要在这里摆渡过河。河对岸隐隐约约有船家的灯火明灭。司机裹紧军大衣,跳下车,将手放在嘴边卷成喇叭状朝对岸大声地吆喝着。天气太冷了,他的声音在河面上几乎凝固的空气中艰难地向前行进,撞在对岸黑魆魆的山上,又寂寞地按原路返回。司机喊了几声,不见动静,停了下来。他从路边搬了两块石头垫在车轮下,然后上车来,对我们一摊双手:摆渡停了,只好等天亮再说了。看样子,我们要在黄河岸边过夜了。凛冽的寒风,透彻骨髓的寒意,寻找一切有缝可钻的地方,从四面八方朝我们进攻。置身车中,和身处漫漫荒野并没多大差别。我们三人拥挤成一团,仍然抵挡不住严寒的步步紧逼。你一遍遍地俯在耳边对我说,对不起,对不起,让你受苦了。我摇摇头,跺跺早已麻木得没有知觉的双脚:咱们下车活动活动吧,或许能暖和暖和身子。

这一路上似睡非睡的,精神一直恍恍惚惚。这时到车外吸一口清冽的空气,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下到车外,才发现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一道细细弯弯杏黄色的月牙儿,被托起在高耸的山尖上。深邃的夜幕上,满天数不清的星斗熠熠生辉,借着星月之光勉强可以分辨出黄河岸边山峰巨大的暗影。

小弟第一次出远门,瞧什么都新鲜。我出门在外也有好几个年头了,但夜宿黄河岸边却还是第一次,况且又是在这样一个时候这样一种心境下。夜色中的黄河很安详、驯服的样子,侧耳细听,不远处隐隐约约有水声传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巨大而沉重的夜幕渐渐收拢,晨曦的微光将另一个动荡不安的黄浊水体呈现在我们面前。河对岸传来汽笛低沉而悠长的鸣叫声,轮船终于过来了!

这四五个小时的工夫,岸边又停靠了许多客车、货车,它们顺着岸边弯弯曲曲的山间公路排过去,好像一条见首不见尾的长龙。轮船抛锚靠岸了,在一个手持小旗的汉子的指挥下,车队一辆接一辆地开到轮船上。我们乘坐的客车也开上了轮船的甲板。轮船在马达巨大的轰鸣声中离岸而去。我们人在车里,车在船上。随着船的行驶,有薄冰被挤压、破裂的声音传来,透过车窗可看见一股股水流在船边打着漩。这是黄河出晋入豫的一段,两岸群山对峙,河面辽阔而雄浑,气势壮观。极目望去,铺天盖地入眼而来的,除了水还是水。两岸群山的静谧更衬托了河面的喧嚣:轮船的轰鸣,河水的激荡,人们的吆喝。渡口在沉睡了一夜之后终于醒过来了。

天还没有全亮,星星和月亮都还没有隐去,东方的一抹熹微刚刚能让人辨认出河中央的沙洲和沙洲上一片寂寥却非常抒情的芦苇。眼下一片枯折的芦苇,在夏日里一定是绿意盈盈,生机无限。在这样抒情的绿色里,也许会发生一些很浪漫美好的故事,就像《诗经·蒹葭》中那位缠绵多情的男子。于是禁不住吟诵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诗句,心中遐想着那位古代伊人的可爱模样……

船行十分钟后终于靠岸,车辆依次开下船,从河岸到公路,照例要爬一段很陡很陡的坡。路面上的雪还没化,不算太滑,但由于车没有带防滑链,司机小心翼翼地朝前开着,半天不曾挪动一步。

过了河就进入山西的地界了。与河南省三门峡市隔河而望的山西省平陆县,境内多山,弯多坡陡,真正是“平陆不平沟三千”。车在平陆境内的盘山公路上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左拐,一会儿右开。公路两边或是深不见底的沟壑,汽车如行悬崖边上,让人担心车轮稍微偏上这么一点就会香消玉殒;或是突兀而现笔立刀削般的山峰,热情地随时等候与迎面而来的车辆拥抱。司机却是并不理会山峰的热情,也不惧沟壑的威胁,冷静沉稳地转动方向盘,把它们一个个地甩在身后。第一次走这样的山路,我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大气都不敢出。客车先是不停地盘旋向上,盘旋向上,而后又盘旋向下,盘旋向下。两个小时的盘旋之后,那一座座戴着白帽子的山峰终于被我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我发现自己紧紧攥着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早晨9点多,车抵运城,在熙熙攘攘的汽车站,我们三人换上了开往河津方向的一辆私人中巴车。车里人很多,连过道、车门口都站得满满的,中巴车老板仍然热情地招揽着生意,最后费了好大劲车门才关上。这是一个雪后的晴天。这时,太阳已高高升起在树梢的上方,很大很红的太阳,像动画片里的布景似的,给人很不真实的感觉。阳光经地面上的雪一反射,更刺眼地亮。太阳照在人的身上,给人很温暖的感觉,从车门、车窗的缝隙钻进来的风却依然刺骨地冷。

车走走停停,上午11时半,车终于来到你的家乡万荣县通化镇,从这儿往西二华里就是你家所在的村子。通化镇是一个很古老的乡镇,隋末大儒王通、著名诗人王绩和名列初唐四杰之首的大诗人王勃,都是从这片土地上走出去的。在书斋里研读的是隋唐五代文学,又嫁到三王的故里,这让我想起了结婚那天院门口贴的那副对联:“深究隋唐史有缘婚结三王故里,同为铝都人并肩笔耕四化蓝图”——说深究隋唐史让我有点汗颜,但我却深深相信我与这片古老土地的缘分。家里人从电话中得知我们已经上路,早早派人前来迎接我们。见我们从车里下来,热情地迎了上来:“终算把你们盼回来了,快回家吧!家里等你们都等急了!”想想也对,还有三十多个小时就要举行婚礼,而新郎新娘却一直杳如黄鹤,没有不着急的理儿。

朋友说你是一个味道十足的世界,味道十足的你给了我一个味道十足的婚礼。

我们之间的故事是那种典型的校园爱情模式,具备它应有的一切特点:没有媒妁之言,两颗心因互相吸引自然而然地靠近;没有多少彩礼,但两年时间的酝酿才说出口的一个爱字让我们觉得自己已是世界上最大的富翁,拥有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

从爱情步入婚姻的神圣殿堂,对于每个女孩子来说,是人生中最弥足珍贵的时刻,这一幕肯定不止一次出现在他们少女时代的梦境里,这样的梦醒后也许曾让她们双颊腾起一片绯云。原先在电影里看过西方教堂里的婚礼,圣洁、庄严、神圣,也见过戏曲舞台上中国传统的婚礼,凤冠霞帔,洞房花烛,一派喜庆。不曾想黄土高原的婚礼竟这样古朴、隆重、热烈、明快,充满兴味,充满欢乐。

人们常说,五里不同俗,十里不同天。何况晋南、鲁西南隔了迢迢千里。山西、山东的结婚典礼有很大不同,就拿结婚这天新郎新娘穿的衣服颜色来说,山东并不刻意讲究,而晋南农村要求极为严格,新郎从里到外穿的衬衣、羊毛衫、西服的颜色分别为粉红、大红、深蓝,而新娘则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是大红——那天颠簸二十多个小时赶到山西家里,把在山东准备下的打算结婚那天穿的衣服拿出来,围观的一圈大婶大妈纷纷摇头:不行不行,一点都不抢眼,哪像新娘子穿的!结果,回到山西后顾不得休息继续逛商店置办新娘妆——开头我也不太理解,后来想想,这就是所谓的习俗,犹如一杯酽酽的老酒,可能也就是因为有了这些习俗,黄土高原的婚礼才这样让人回味无穷。

腊月二十四这一天终于到了,按照约定,我们早早到了发廊,做发型、化妆、戴头花,两个小时忙忙碌碌过后,镜子里的形象既陌生又熟悉,那个发髻高耸、光艳照人的女孩是我吗?

伴娘小尤左看右看,最后满意地点点头:女大十八变,轿子到门前还有一大变。这话真不差。

小尤是你的同事,也是我在这儿唯一相熟的女伴。她是个浓眉大眼的姑娘,一笑两个大酒窝,给人的感觉永远是笑容灿烂。

我冲薄施粉黛的镜中人笑了笑。我是女人我是花,在这一天我要为自己的爱人绽放自己全部的美丽。

在我的头发被一点点精心盘起的时候,吹鼓手一路吹吹打打送你到村口,去六十里外的铝城迎娶你的新娘。

这时已是上午八九点钟,鲜红鲜红的太阳是刚在东海里洗了个澡吧,红得那么纯正,那么透亮。

发型做完后,我回到你的一个表姑家中,她就在我暂作栖身之所的铝城招待所上班。姑姑家的楼门口、房门口都贴上了大红的喜字,客厅里人们进进出出的。姑姑像打发自己的女儿出嫁一样前后忙碌着。我规规矩矩地坐在里面的房间里。不时有人进来,瞅瞅新娘。

忽听得楼下有鞭炮噼哩啪啦地响,接着有人高喊:“新郎官来了。”伴娘打开窗户,探出头瞧了瞧,回头对我笑,“新郎官嘛,就是与平时不一样!”说完,急急吩咐人把房间门反锁了,又把新娘的一只靴子脱下,藏到屋外窗台上。

说话间,只听得客厅里喧闹声大起来,有十分熟悉的声音传来。新郎和众人打着招呼。姑姑说:时辰不早了,接新娘走吧。新郎应声“好”。欲进新娘所在的房间,一推,才发现房门从里面反锁上了。新郎一声接一声地唤伴娘开门,伴娘不放过“敲诈勒索”的机会,不依不饶地让新郎把红包从门下塞进来。最后,终于交足了“买路钱”,众人簇拥着衣冠楚楚的新郎官进来。见新郎油头粉面,与平日大不相同,我心底一乐。新郎给我戴上胸花,系上护身符,又往我衣袋里塞了两颗煮鸡蛋,嘱咐说:这比糖衣炮弹还管用,有小孩子太闹了,塞给他一颗,准管用。

新郎俯身对我说:“咱们回家吧。”我晃晃脚:我只有一只靴子。新郎一愣,随即有了主意:那……我抱你上车。我摇头:那怎么行。伴娘一旁幸灾乐祸:新郎官,下了车还有好一段路,让新娘光脚在雪地上走,你不心疼?新郎挠头。伴娘又道:嗨,新郎官你不着急是不是?那咱们就悠着点儿。伴娘悠然自得地玩她的钥匙扣。新郎看躲不过,只好戴上眼镜,认认真真地找靴子。伴郎和姑姑也帮着找。靴子藏在外面的窗台上,刚好被半拉的窗帘挡着,从里面是看不见的。左翻右找找不见,伴郎着急,几次到我跟前来低声询问。我不言语,只朝窗户方向犃藸嘴巴。伴郎会意,分开众人,挤到窗前,打开窗户,伸手取回了靴子。屋里一片欢呼。新郎官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赶紧接过来,恭恭敬敬地给我穿上。

在一路欢快的鞭炮声中,迎亲车队离开厂区,经过近一个小时的行驶,到了村口。迎亲队伍在此重新编排整队,新郎新娘要推上自行车在村里主要街巷走一圈。队伍最前头是“担礼”的,担子的一头是一只鸡笼,里面卧着一只羽毛似锦缎一样华美的大公鸡,担子另一头垂下来一根绳子,绳子下面系着两棵葱。担礼的男孩子约摸八九岁光景,长得虎头虎脑。这个男孩后面是十二个打着各色彩旗的小孩,再后面是鼓乐队,然后是新郎新娘的自行车队,崭新的自行车把上系着大红绸子,别着一枝桃花,再往后跟着的是迎亲的车队和围观的人群。好像要把欢乐的进程拉长再拉长,迎亲队伍每到一个路口都要停留一阵子,鼓乐手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很起劲地演奏欢快的曲子,这时鞭炮响得更加热闹,围观的人群填街堵巷。新娘的身前身后,飞舞的爆竹纸屑如落英缤纷。

进村后半个小时,迎亲队伍到了新郎家门口。新娘子进门前,村中一位老者拿了一个草把子在新娘的车前燃着了,围绕新娘子转了一圈,愿新人进门能给家里带来红红火火的好光景。

粉饰一新的农家小院里喜气洋洋,在院子西南角砌起了一溜锅灶,这阵子红彤彤的火苗儿舔着锅底,在蒸腾的雾气中,人们一边忙碌一边说笑。从外村请来的鼓乐班子从昨晚开始为乡亲们进行婚庆演出。

我们被引到院子中间。堂屋外墙中央是一个非常醒目的红双“喜”字,红双“喜”字的上方,贴着“结婚典礼”四个大字,两只立于梅花枝头的长尾巴喜鹊,从两侧俯冲相向着中央的大红喜字欢声歌唱,大红喜字的两边贴有一副对联:“一对大学生同科同德同探讨,两颗真诚心互敬互爱互体贴。”大红喜字的下方,靠近长条香案的上方,摆放着两溜儿各位先祖的照片。

对联是村里德高望重的姚老师拟的,这家里两代四人都曾经出自他的门下。在他所拟的五副对联中,我最喜欢新房门口的那副,上联为“学海无涯存知己”,下联为“晋鲁有缘若比邻”,横批为“千里咫尺”。学海无涯,若有知己相伴,一起泛舟其中,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当不觉其苦;晋鲁千里遥遥,若真的有缘,纵使关山重重也不过咫尺之遥——山东山西,真的是邻居,中间不就是隔了一道叫太行山的墙吗?在交通高度发达的今天,区区一道墙又算得了什么呢?

记得翻阅一本有关中国民俗的书,认为礼仪(礼俗)中娱乐成分占主要或主导地位,审美因素也渗滲透其中。河东大地上的婚礼,其实也是民间智慧的集中展示,特别是两位司仪的主持,俨然是在进行一种即兴的民间文学创作,诙谐,幽默,令人捧腹。不信,您听听:“过了腊月二十三,家家准备过新年,鸡鸭鱼肉都备好,大人小孩都喜欢,就是磕头磕得膝盖儿酸……”最后一句大实话引来哄堂大笑。一句玩笑话后,终于切入正题:“瑞雪纷纷兆丰年,喜鹊报来艳阳天,今天是个好日子,一对新人把婚完……”这又是文学创作中的比兴手法了。

宣读了结婚证书,司仪让媒人讲话。你我对望了一眼,都摇摇头。是的,我们没有媒人,不,不,我们有媒人,这媒人当是天上的月亮,是她用那根看不见的红丝线将我们拴到了一起。就是在那个月夜,我们第一次相互走近;也是在一个月夜,你我终于捧出一份真情;也是在一个花好月圆的日子,我们双双在大红的结婚证书上按下自己的手印……我望望天空,只有太阳眩目的光芒。我想,这阵子,慈祥的月下老人一定躲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看着这一幕,他应该有一个可爱的红彤彤的酒糟鼻子,一蓬白花花的胡子,开心大笑的时候,他的白胡子一抖一抖的。他腰间还应该别着一个金黄色的酒葫芦,每当成就一段姻缘,就摘下酒葫芦吱吱有声地抿上两口,然后就背着双手哼着小曲走开了,忙着撮合另一对年轻人的喜事去了。

轮到介绍恋爱经过,新郎新娘都不肯讲,那位年龄较大的司仪说:“你们不好意思,我就替你们说了。”说完就有板有眼地讲起来,从“进入大学一年半,见面只是把头点”,到“八九年的那个夏天,两人月下相逢把话谈”,开始萌发好感,之后毕业实习到沂南,关系进一步发展,谈恋爱后我帮你过了英语关,这中间又有大段大段的对白。开始我觉得挺有意思,就像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听到半截醒过神来,低声问身旁的你:“他们怎么会知道得这样详细?谁出卖的机密?”不料旁边有耳,身后几个跟着起哄:“对,对,谁出卖的机密,快招供!”你极力否认:“我哪里知道!”——事后经过多方侦察,机密果然是你在别人怂恿下供出的。

结婚典礼在一项一项进行,伴郎走到香案前上香,我和新郎走到铺在地上的红褥子跟前。当我的双膝挨近铺在地上的崭新的红褥子上,我的心充满虔诚。香案上方,雪白的墙壁上,一张张表情久远的面孔镶嵌在枣红色的镜框里,他们曾是这个家族的成员,眼前的这一切对于他们来说,可能是既熟悉又陌生的,他们的灵魂在空中望着,彼此交换着满意的眼神。司仪拉长尾音高喊:“一叩首——拜天地;再叩首——拜高堂;三叩首——夫妻对拜。”记得看过的电影上也只这三项,正准备站起来,谁知司仪又喊:“四叩首——”忙不迭地按着司仪长长的尾音俯首向地,司仪的声音却在半空中停住了。我拿眼梢瞥一眼司仪,只见司仪眼皮也不抬,口中念道:“一辈子恩爱——”众人哗然大笑。司仪又喊:“复位。”突然蹦出的两个文诌诌的词弄得两个学中文的一时竟回不过神来。坐在一旁的奶奶笑着扯扯我们的衣服:“让你们起来呢。”二人退回原来的位置。司仪问我:“你们山东不兴这个吧。”确实,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正儿八经地叩头,膝盖都有点疼。

轮到新郎新娘交换礼物了。我们两人都去兜里摸,摸出的并不是结婚戒指,而是两块花色一模一样的手绢。礼物是早已准备好的,也早知谜底,不过我觉得交到我手里的手绢挺厚,急速捻开折角检查一下,发现是两块,心底止不住一乐,赶紧揣进兜里。事后我问你:“为什么送我两块手绢?是让我擦鼻涕还是擦眼泪?”你戳了一下我的额头,“一块擦眼泪,你激动得眼泪汪汪的时候;一块擦鼻涕,你感动得涕泗横流的时候。”

给大伙散完喜糖喜烟,典礼也接近了尾声。婚礼前听别人介绍,为了耍闹取笑,这儿婚礼上习惯给新郎脸上用锅底灰“画脸谱”。典礼前,你的那帮哥们很义气地拍着胸脯保证:“不怕,有我们几个在,别人谁也给你抹不上!”——你当时没有仔细捉摸这话里的潜台词,还一个劲地冲那帮哥们抱拳施礼连声称谢。典礼进行到一半,我听见他们在背后嘀咕着什么,这阵子,就有两个人靠上来,亲热地把各自的一条胳膊搭在新郎的肩头。我觉得亲热得有点过火,正想看个究竟,只见新郎身体已向后倒去,刚才那两个人用胳膊固定住新郎的头部,另有几个人在新郎脸上尽情地用油灰涂抹。新郎起初还想挣扎,最后见斗争无益,只得暂借脸皮供人作“画”了。我初始大惊,而后觉得好玩,便也欣赏地看他们“作画”。几个哥们终于停了手,你意犹未足地又用刚刚解放出来的手在脸上抹了抹,“画完了?”这下子,一张脸更是锦上添花。看着新郎的大花脸,众人乐得前仰后合。事后我告诉新郎,结婚那一天就数这个时候最漂亮最潇洒最值得纪念了。

典礼完毕,你我各执绣球的一端,被众人簇拥着进了洞房。洞房门口两侧分别站立着一个约摸八九岁光景的男童和女童,男童、女童胸前各抱了一个两尺左右的草娃娃,据说,等新娘生子之后,这草娃娃要用泥巴糊在大门上,生男在左,生女在右。新郎新娘的寝具是那种土炕,面积有一小间房子大小,炕四周有漂亮的壁纸 。新郎上炕把席子铺好,新娘上去在四个席角上踩了踩——这里面有什么讲究,我就说不清了。结婚典礼到此全部结束,这时院子里摆起了一溜溜桌子,亲朋好友及村里乡亲开始坐席,婚宴到下午四五点钟才算结束。

给客人敬完酒,玉表妹领我到村中一家亲戚家里休息。等我再次回到家中,已到了掌灯时分,客人们都已离去,只几个本家婶婶和堂兄堂弟们还在。几个孩子把婆婆包围在当中讨喜蛋吃。婆婆被缠不过,笑答:“这样吧,我给你们一人画一只老母鸡,回头让它慢慢地下给你们吃,好不好?”婆婆的话惹得大人笑,小孩闹。婆婆进屋,端了一碗熟鸡蛋出来,几个小孩各自得了一颗鸡蛋后欢天喜地地去了。

给新郎新娘准备的寿面已经和好擀好,叠放在案上。切面是新娘的任务——这是要检验新娘的灶头的功夫了。叠起的面皮常设有埋伏:一段麻绳、或一根筷子,粗心的新娘若拿刀便切,一准切不动,就会闹个大红脸,众人也会借此一乐。我验过没有“埋伏”,便拿刀切,四婶五婶让我全切了。婆婆说:“甭理她,你婶婶想偷懒呢,你全切了,她们就可以多歇会了。”我依言而行,象征性地切了三下,四婶接过刀,三下五除二把余下的切完。寿面切好下锅,新娘下面,用筷子左搅三下又搅三下。玉表妹说,这个时候新娘子嘴里应该念叨早生胖娃娃之类的话,我用双手捂了耳朵不要听,玉表妹在一旁笑个不停。

寿面煮好了,放在两个小小的细瓷花碗里。婶婶叫我倒进另两个碗里。新娘的一碗却不让吃,只从碗里挑出几根来,由新娘放在四个炕角的席子下面。不过,新娘不吃寿面,新郎非挨打不可。新郎的那碗寿面要端到屋檐下去吃,一大群人跟着,就着大葱和笤帚疙瘩一起吃下去。

大红的灯笼把农家小院照得亮堂堂的,不停地有人来了又走了,留下一串串欢乐的笑声。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回来,已是次日凌晨一点。新房里只剩了你和我。桔红色的灯光倾泻丝丝暖意。你我的视线碰到了一起。

咱们终于在一起了,是吗?我问。

我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儿湿。

我和你在一起。你温暖有力的大手朝我伸过来,传递着男子汉的力量……

猜你喜欢

新郎新娘
新郎与新狼
农家妹子娶新郎
新娘与父亲
马蹄形磁铁小姐找新郎
“眼镜新郎”透过镜片看到你的心
新娘,你很帅
扮新娘
幸福的“围头新娘”
结婚季 新娘美甲推荐
《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