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故事
2003-04-29高斌
高 斌
大客车在土路上喘息着,停下,老汉上了车。老汉看上去有六十岁,一张脸像失去水分的马铃薯,干巴巴的,腿脚还灵便。
车上有空座,紧靠车窗,窗玻璃不知为何落下一截,任刺骨的寒风长驱直入,肆虐车厢。老汉四周撒眸,都满着,乘客们或低头或直视,躲闪着老汉的目光。老汉只好坐在迎风处,瘦小的身子蜷缩在军大衣中,任寒风钢针般刺着他。他一动不动,如一只没有生命的包裹。车轮也像是冻住了,肉筋筋的不愿转动。车外,是变动着的风景,连接着乡村和城市。
终于,黄包裹动了一下,老汉从大衣里拱出头来,看眼乘务员,犹犹豫豫地说:“同志,麻烦你把玻璃摇上啊。”乘务员四十来岁,大脸盘,大眼睛,大嘴,看那模样,倒回二十年,是个漂亮妞。她坐在门口的位置上,黑色的羽绒大衣将她包得严严实实。她极可能在寒冷的车厢里打了个盹儿,听到老汉问话,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眨巴着大眼睛说:“对不起了大叔,摇玻璃要有钥匙,我这儿没有啊。”
老汉的前座是个青年,冻得嘶嘶哈哈的,悄声对老汉说:“她是故意不摇,玻璃摇上去会上霜。”
青年的话被乘务员听去,乘务员瞪了青年一眼,很不高兴地说:“就你明白,我不也一样挨冻吗。”对老汉说:“大叔,别听他的,真的没钥匙。”
司机目视前方,声音很洪亮地说:“再坚持一会儿,给你们找个暖和地方!”从背后看去,司机是个魁梧的汉子,年纪和乘务员相仿。
青年站起身,冲着司机背影说:“司机师傅,能停下车吗?”他的声音控制得恰到好处,不高,司机又能听到。
司机看着反光镜说:“啥事?”
青年停顿一下,说:“我想唱支歌。”
司机回头看一眼青年,问:“唱歌?有麦克风吗?”
青年红着脸说:“有。”
司机说:“那就唱,让大家欣赏一下。你是高音中音?”
青年降低声音,吞吞吐吐地说:“我是说,解个手。”
司机大声说:“解手?解手和唱歌有什么关系?”
车里有人笑。
青年没吭声。司机扯着嗓子说:“找个方便袋,从窗口扔出去!”
车厢里笑声一片。老汉没笑,自言自语说:“原来不摇玻璃是干这用的。”
青年胀红着脸,默默地坐下。司机嘿嘿乐了:“小伙子,坚持一分钟。”
司机又开了一程,在一个孤零零的土房前停下。老汉从没有玻璃的车窗向房子望去,见土房没有任何招牌,门的上方高悬着两只幌儿,许是时间久了,已分辩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布条也有些破烂。面对公路的墙上,是一排整张的大玻璃,用木条直接钉在窗框上,真不知夏天该怎样通风。
司机拔下车钥匙,回头对乘客们说:“休息半拉点,都去暖和暖和吧。”司机猛地高声,声音有些嘶哑。
老汉下车,随司机朝土房走去,司机的身架很高大,背有些驼,步子迈得很重。
进了土房,立刻有一股热流迎面扑来。
饭店老板热情地掀开棉门帘,对司机说:“来了。”司机“嗯”一声,径直向里走。老汉看见,里面是个小间,有一铺火炕,老汉真想跟司机进去。要是在那热炕上烙一会儿,该多舒服啊!老汉正想着,乘务员从他身边走过,也进了小间,随即,小间的门啪地关上了,让老汉生出他们不干好事的想法。
饭店四五张桌子,桌面上油乎乎的,老汉找张靠墙的桌子坐下,前座的青年掀门帘进来,看样子他是卸了包袱,显出轻松的样子。老汉朝他扬下手,青年就坐在老汉的身边。
老汉看着青年,这是一张未褪尽稚气的脸。“一块吃吧。”老汉说。
青年点头说:“一人一个菜?”
老汉说:“出门在外的,分那么清干啥,算我的。”
青年说:“那多不好意思。”
老汉指下青年:“你这年轻人不爽快。这么个小饭店,也花不了几个钱。”
一个中年妇女——大约是老板娘,捧着个本夹子过来,问:“来啥?”
老汉说:“干豆腐炒尖椒,少放点肉,借味儿,不要太多,都是饲料喂的猪,不香。再来瓶酒,二锅头吧。”瞅眼青年:“你点。”
青年很小心地笑笑:“我——随便。”
老板娘打趣道:“我这儿可没有随便这道菜。”
青年想了想,说:“豆芽吧。”
老板娘问:“黄豆芽还是绿豆芽?”
青年:“随便。”说完自己也笑了。
老汉觉得身上热了,脱下棉军大衣,露出里面的校哔制服。
青年望着老汉,问:“你老是干部吧?”
老汉说:“就算是吧。”
青年说:“那今天吃你也对,往日都是别人请你的。”
老汉说:“那要看啥样的干部。”
青年说:“我们村,谁家有事都请书记村长,没人请,他们就用村上的钱请自己。”
老汉现出吃惊的样子:“有这样的干部?”
干豆腐炒尖椒端上来,量很足。老汉操起酒瓶,被青年夺去,“我来。”问老汉:“烫不?我家老爷子喝酒总是烫的。”
老汉说:“不用,以前我也烫,现在用不着,度数太低。”
青年打开酒瓶,倒了两玻璃杯酒。
豆芽菜也端上来,是黄豆芽,满满的一大盘。
老汉说:“这个饭店还实在。”端起酒杯抿一口:“这酒照我家的差多了。”
青年嘴角挂着一丝笑,揶揄说:“都是别人送的好酒吧。”
老汉摇摇头:“不,是我自己烧的。”
青年睁大眼睛:“你还能烧酒?”
“看不出来吧。”老汉颇有些得意的样子。
“用什么烧?”青年似乎很感兴趣。
“喝酒。”老汉说,“用苞米。二百斤苞米面,能出一百一十斤酒,五十六度以上。下来的酒糟养猪。”
青年鼓起勇气说:“你能教我烧酒吗?”
老汉爽快地应道:“行。”
青年掏出个小本,又摸出一支圆珠笔,老汉写上地址、姓名。
老汉问:“你是去通市?”
青年看着老汉说:“我们村,收了庄稼,就整日地赌,我爸爸把家里的粮食都输光了。”青年现出难过又气愤的样子。又说:“我有个同学在通市,我去看他,想通过他找个活干。”
老汉问:“你家里知道你出门吗?”
“我妈知道,我没告诉我爸。”青年痛苦地低下头,“我还有个妹妹,挣不回钱来,小妹开学学费都没有。”
老汉看了青年好一会儿,说:“找不到活干,你可以到我家来。”
青年的眼里盈满泪水,举起酒杯,和老汉碰了个响儿,俩人将各自杯里的酒都喝了下去。老汉抓起酒瓶,青年忙说:“爷们,我不能再喝了。”
老汉将瓶里的酒全倒进自己的杯里,刚好一杯。
青年问:“您到通市办事?”
老汉说:“要过年了,我去看看我妈,我妈在我弟弟家。”老汉夹口菜,扔进嘴里,“他们的日子不大好过,我弟妹失业了,弟弟也挣不回几个钱来。我呀……”老汉向青年靠近些,压低声音说,“我给他们送些钱去。”
里间的门开了,司机和乘务员走出来,司机在前,躬着腰,脸上溢出一丝得意。女乘务员随后,双眼盯着男司机的两只皮鞋。皮鞋是黑的,很脏,浮着一层尘土。
青年对老汉说:“这俩人像两口子。”
老汉说:“你没娶媳妇吧。”
青年脸红了:“还没有。”
老汉嘻笑:“你要是和老婆过上几年,就知道了,两口子不是这样。”
青年说:“这么远的路,一男一女多不方便。”
老汉嘿嘿笑了,挺正经的样子:“忘了那话,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用手抹下嘴,喊道:“算帐!”
青年立起身,道:“我结吧,这钱我还有的。”
老汉说:“你那几个钱留着吧。”掏出一把的票子。
老汉脸如猪肝,青年搀扶着他走上汽车,看上去,就像是相依为命的父子。青年让老汉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老汉拒绝了,说:“这会不冷了,光膀子扎领带都行的。”坐在迎风处,闭上了眼睛。
路旁有人招手。车停下,上来两个穿黑皮衣的男人。俩人都站着,一个离司机很近,一个紧靠在车门口,挨着乘务员。
汽车越向前开,越是荒凉,路两旁寸草不生。
这时,两个皮衣人互相递个眼色,突然拔出亮闪闪的尖刀来,高叫道:“都别动,把钱掏出来!”
司机看上去很沉静,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依旧握着方向盘,一双眼睛从反光镜中注视着车厢里发生的一切。乘务员哆哆嗦嗦的,脸色由红变白了。
老汉睁开眼,朝两个歹徒望去,车门口的歹徒用刀尖指着老汉说:“乡巴佬,看啥,掏钱!”
乘客们顺从地按着歹徒的指令朝外掏钱。老汉看见前面的青年,手里已经握着一张百元钞票,就有些生气,心说你不是缺钱吗,你不是要去打工挣钱吗?干吗把钱拱手交给歹徒,你那年轻人的血气呢?
老汉缓缓站起身,手从怀里掏出的不是钞票,而是一只乌黑的手枪。这是只左轮手枪,老汉熟练地张开机头,又哗地转动一下弹轮,双手平端着对准车门口的歹徒。老汉说:“你看这是什么?把你们的家伙放下,哎,我说了,把刀子放下!”
乘客们的目光在老汉和两个歹徒身上移来移去。
站在司机旁边的歹徒像是一下子省悟过来,将刀横在司机脖子上,叫道:“停车,开门!”车门口的歹徒一把掠过女乘务员,挡在自己身前,同样将刀横在她的脖子上,对他的同伙说:“你先下车,车上人多,老家伙不敢开枪。”
五大三粗的司机顺从地踩了刹车,随之,车门也开了。
前面的歹徒三步并两步跳到车门口,又跳到车下,车门口的歹徒挟持着女乘务员,倒退着下了车,又退了十几步,抛下乘务员,仓皇逃去。
老汉一直端着枪,一动没动。
女乘务员瘫坐在地上。司机下车,将她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脖子上,半扶半抱地挪到了车上。
老汉收起枪,坐下,他的头靠在椅背上,现出疲惫的样子。乘客们向他投来感激的目光。是这个不起眼的老头儿,使他们免遭了一场洗劫。
司机呆坐,不知所措的样子。老汉说:“没事了,走吧。”这才发动起车。
前座的青年惊异地对老汉说:“爷们,你是公安啊!”
老汉傻乎乎地笑了:“啥公安,乡巴佬一个。”
后面有人说:“公安同志,你那儿太冷,挤挤,坐后边吧。”老汉忙说:“不用,这挺好。”
又有人说:“老同志到后边来,挤挤也暖和。”硬是给老汉腾出块地方。
老汉只好和后排的乘客挤在一起。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
“该开枪才是,这样的人留着也是祸害。”
“那样,乘务员就有危险了。”
“还是老公安,真是沉着。”
一个小男孩儿说:“爷爷,你那是真枪吗?”
旁边像是他父亲的中年人说道:“你以为是你玩的枪啊!”
老汉没说什么,伸出粗糙的手,抚摩着男孩的头。
女乘务员像是才缓过神,自言自语说:“差点没过去年。”她嗔怪地瞥眼老汉,心想这老汉真是多事。嘴上却说:“谢谢你了,大叔。”
老汉忙不迭地说:“不谢,嘿嘿,不谢。”
女乘务员看着老汉,忽然觉得不对头。跑了二十年的车,公安见过不少,可这老汉咋看咋不像是公安人员,前几天听说有个逃犯流窜到本市,莫非……不,这老汉不像,可他的枪是哪儿来的?车上有枪就有危险。这么一想,女乘务员又紧张得不行,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她扶着把手,移到司机身边,伏在司机耳朵上说了些什么。司机点点头,汽车立刻加了速度,风驰电掣般朝通市疾驶而去。
老汉暖和了,仰着头睡着了。
大客车在通市城关派出所门前停下,乘务员急急下了车,兔子似的跑进派出所。
乘客一阵骚动,司机说:“大家不要动,我们要把刚才发生的事向派出所报案。”
老汉醒了,揉揉眼睛问:“到了?”
有人告诉他,到城边了。
老汉说:“我下车。”要站起身。
司机急忙说:“您老别急,马上就走,您老做了好事,我要把您送到地方。”
乘客们都说:“应该。”
随着乘务员,出来个年轻的警察,乘务员在车下对老汉说:“大叔啊,您下车,派出所要了解一下情况。”
老汉不情愿地说:“我还有事呢!”
警察说:“罗嗦啥,你下来吧。”
青年扶起老汉,说:“我陪你去。”老汉说:“不用,你想着给家里去个信儿,别让老人惦念。”
青年点头,说:“知道了。”
老汉被带进派出所最里面的一间屋子。警察冲老汉喝道:“坐下!”老汉看警察一眼,想指出他的态度,又一想,也许城里的警察说话都是这样,也就没说什么。
警察看眼老汉,问:“姓名?”
老汉答:“我叫安庆明。”
警察又问:“职务?”
老汉沉吟一下:“我是石岭堡村村长。”
警察抬头,仔细打量一遍老汉,问:“年龄?”
老汉答:“属牛的,过了年就五十四了。”
警察说:“知道为啥把你弄到这儿来吗?”
老汉反问道:“不是说要了解情况吗?”
警察:“你做过什么违法的事?”
老汉:“没有啊,我家杀猪都请人的。”
警察直直身子,又问:“我们的政策你知道吗?”
老汉想了想,说:“知道。深挖洞,广积粮。”
警察紧抿着嘴,不使自己笑出声来。板起脸喝道:“不对!”
老汉瞅眼警察:“是备战备荒为人民?”
警察启发说:“比这早一点的。”
“知道了。”老汉脱口而出:“抓革命,促生产。”
警察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警察止住笑,说:“你那手枪是怎么回事?你们那儿,村长也佩枪?”
老汉敞开大衣怀儿,从校哔口袋里掏出手枪说:“你问的是这个?”
警察一把夺过手枪,感觉不对,掂了掂,扔在桌子上。从兜里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点着说:“没事了。”
警察望着手枪,笑了。这是只玩具手枪。
老汉说:“临出门,我孙子让我把他的手枪带上,遇上坏人开枪打。没曾想,真用上了。”
警察说:“你不怕被歹徒识破?”
老汉现出难为情的样子:“酒喝多了。那俩小子下了车,我也是后怕得不行。”
警察又问:“你的制服哪儿来的?”
老汉拍拍军大衣,又扯扯校哔的衣襟:“这可是正牌,我托乡公安助理,在县武装部买到的。我们那地方,干部都穿这衣服。这衣服好啊,结实,去乡里开会,也像回事。”
警察从桌上拾起手枪,递给老汉:“再遇上这事,你还是公安人员。”
老汉走出派出所,见青年在门外等他。青年要请他喝酒,老汉拒绝了。青年又说,想过了年,就去老汉家打工。老汉望着前面,说:“你不要去,我不想用你了。”
天空有些发暗,要下雪的样子。
熥髡呒蚪椁 高斌,男,1961年生,1985年发表作品,已发表小说30万字。现供职于辽宁省阜新市房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