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
2003-04-29崔蔓莉
崔蔓莉
我的房间,大约十二个平方,从靠近阳台门的一对老式沙发旁走出去,阳台上到处是绿色的植物。说“到处”肯定是不准确的,因为我的视线被控制在房间进门处的大床上。我枕着比常人高出一倍的枕头,身体自北向南在床上摆出一条直线,不能移动,它从八岁开始就不能再移动。当时我的母亲和我在一辆公共汽车上,我还记得那天下午,我们准备出门,奇怪的是我不能记起我到底要和我母亲到哪里去,但是我却清晰地记起我看着街对面的车站处缓缓驶进一辆我们要乘坐的公共汽车,我拉着我母亲的手,在车辆还挺多的街上,横穿了过去。我常想如果那时候我们被一辆飞驰的汽车撞倒,那么我的痛苦可能就会小些。
事实上,我们平安地到达了车站,跟着两三个上车的人迈上了共公汽车,我和我母亲的车钱由我放进汽车门口的投币箱里,我喜欢用力地把钱币投进去,听它们发出清脆的声音,然后我和母亲走到车的中间位置,扶着车座椅的把手站好,这是最后的记忆,我大约应该在哪个位置站了有几站路,沿途所见的风景全部想不起来,我现在所能记起的,就是我母亲在最后的时候给我的拥抱,她几乎一下勒住了我,似乎这样就可以避免飞来的横祸,可能就这一抱真的把我留在了人间,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她和我横穿马路的时候就是我们母女最后相见的时候,但是那个时候,我是跑在前面的。
我躺在床上,视线在房间里随脖子的扭动呈直线扫射。我对阳台一目了然:在晒衣杆上吊着一排青绿色的吊蓝,看上去赏心悦目;阳台护栏上放着各种各样的植物,它们的颜色非常难以叙述,因为长时间的观察,我发现用“深绿、墨绿、淡绿、浅绿”等有限的词汇来形容这些千变万化的植物颜色是多么的困难,不仅仅是由于它们的品种和习性带来的色差,即使相同季节里的两个清晨,由于天气的好坏,晴或阴,甚至两个晴天,由于太阳光的忽多忽少,它们都呈现出与昨天不一样的形态。如果你认为我如此细致的观察实在没有必要,我就要提醒你,亲爱的朋友们,在我一整天的时光中,看着它们占用了我大量的时间,它们是我的伴侣,是我度过漫长时光中不可缺少的朋友。而这样的日子不是一朝一夕,而是十三年。
阳台上的植物有的长大了,被挪到了地上,有株文竹居然长到了两米高,全身的叶片茂盛而且稠密,透露出森林才有的气息。后来我父亲为了生计,把它卖给了一家单位。其实我非常难过,但是我什么也没和父亲说。我明白他很不容易。那株文竹刚来我家的时候就放在我的床头柜上,才十几厘米高,后来渐渐大了,换了大盆,那个盆子占用了太多的面积,以至于我的很多药物都必须放进抽屉里,拿起来实在不方便,我父亲便把它放在窗台上,这样它缓慢地在我家变换位置,大约两三年变一次。现在,它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但是不管有什么走了、死了,就立即有新的补充进来,而且大多是四季常青的,我父亲对这些东西的热爱影响了一些朋友和亲戚,他们在过节的时候就会送上一盆鲜花,拥挤在我家的阳台上。这样,一个父亲对瘫痪女儿无微不至的关爱以及旁人对他们的怜悯就通过这些美好的植物传达出来,装点着我的视线。
我的房间真的很舒服,我没有去过别人的房间,但是每一个进来的人都会首先对房间发出由衷的赞叹。即使没有那绿色葱茏的阳台一景,整个房间的布置也是尽可能的精彩,床罩、窗帘、沙发套布的花色总是一致的,在春天,它们都有一套绿色碎花的衣裳,使面积不是很大的房间突现出整体性,在沙发靠墙的位置还摆着一台落地灯,它是由假山石做成的,当电机开始工作时,一股水流就从近两米高的山石顶上顺着石缝往下流,然后击打在石底一个小水池一样的圆型陶盆中,使这个房间有了流水的声音,有了活泼的、不同凡响的动静。至于那个灯,它隐蔽在山石的中间,一般是不打开的。您可以想像进入这样的房间,整洁的陈设、潺潺的水声、绿意盎然的阳台,那么即使有一个长年卧床的病人,也不能抵消这房间使您产生的喜爱之情吧。
这个病人,身体被美丽的布匹覆盖着,头靠着柔软的枕头,虽然她不能移动脖颈以下的部位。但是只要有人走进她的房间,她就会绽开微笑,她的头发在清晨就被父亲梳得整整齐齐,为了更方便地照顾她,医生曾多次建议父亲给她理一个光头,再戴上帽子遮羞,但父亲给她留了一条长长的辫子,随着季节或者当天的心情给她梳理,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摆放着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头绳和发夹,在这方面的打扮,她可能比许多女孩子都要丰富。“你是一个漂亮的女孩”,父亲从她出事以来就常常这样讲,他竭力让她和平常的女孩子一样,这个“一样”不是指身体上的,而是一种精神上的饱满和自信。即使一根美丽的辫子,只要可以做到,他不会让她落后于其他人。
在床头靠里的地方放着一个非常精致的架子,这是我父亲想了许多个日夜才设计出来的,它可以固定住一本书,使它站起来,当我看完一页后就用嘴唇轻轻舔过一页,套在架子底固定书页的地方,然后再看。自学有很多好处,可能我的知识不够全面,但是它是符合我的心意的,是按着我的性情扩散开来的,我的学习十分缓慢,对于长年瘫痪的病人,很多细小的事情就会迫使我中断下来,便溺在床上越来越使我感到羞愧,但这不能受我控制,而且有时因为我父亲必须工作不能在中午赶回来,这些污物就会浸蚀我的皮肤,染上我感觉不到的病,我的肉体是无知觉的,可笑的是,我的鼻子却可以闻见它们发出的不良气味,每当此时,我的鼻子就会使我停滞下来,让我回到那些痛苦的现实中,我焦虑不安,期望父亲赶快回来,同时又觉得父亲是那么的可怜,而我,完全是个废人。我所有的学习都不能进行下去,我陷在那些无望的日子里,计算着我的年龄,我已经二十出头了,父亲也快五十了,生活到底在什么时候才能停止?
就是这样,我仍然读完了大部分我的同龄应该读完的书,其中我最喜欢阅读的是童话与诗歌。我的英语也很不错,我床头的小录音机上,我勉强可以用下巴控制它,让它放音或是停止,然后我的牙齿可以帮助我咬出不想听的磁带,再放进想听的歌曲或者英语朗读。大约两年前,有一样东西使我完全地投入,它就是电子计算机。这要完全感谢我的一个小学同学,余小可,这个名字和她本人是相符合的,她就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在小学和我同班两年,本来我们的友谊也是一般,但自从我出事以后,她天性里的友爱完全地体现出来,这十三年,她大概是我最好的朋友,基本上每隔几天她就要来看我,和我唠叨一些学校里的事和她对生活新奇的想法,她是个有点奇思怪想的女孩,这使她看待我的时候从来都是当个正常人,如果她的同学或者老师在精神上面不符合她的理想,她就会在我面前说“那个残疾”,这样尖刻的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一点也不使我讨厌,相反,我会觉得自己有了某种优越感,甚至有些骄傲。她的性格完全是外露的,这往往会使人觉得轻佻,但是她又有种宽厚的天性,这就使人在她的活泼面前完全满意了。她不仅承担了我精神上的需要,甚至在很多方面,她都成了我们家不可缺少的“帮手”,我父亲给她配了一把钥匙,当她逐渐长大以后,我父亲不能按时回来,她就会到我们家,给我喂饭、擦身、换衣服……,甚至扫地、浇花、洗碗,这样的友谊是难以表达的,要知道,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长期以来,她所有的家务活都是在我们家里学会的,她的父母可能都不知道她有多么能干,到了高三,她的爷爷奶奶也不让她在家里冲一瓶开水。可那时候,她已经照顾我很久了。
我认为我的房间里如果坐着余小可,那么这个房间就是完美无缺的。她比阳台上的绿色植物更加生气勃勃,比假山石上的流水更赏心悦目,夏天她常穿裙子,结实白皙的小腿在我的视线里走来走去,我常常想促使她来我身边的动力倒底是什么,一种人的友爱到底能有多大的魔力,可以让她持续这么久?
在学习电脑这个问题上,她说干就干,像平时一样性急,她找我父亲谈话,两个人坐在外间吃饭的桌子旁,我不知道他们是面对面呢,还是肩并肩。他们的声音从外间传来,余小可就好像在下一个必须服从的命令,喋喋不休地例举网络可能给我的生活带来多么大的乐趣。父亲则哼哼哈哈地答应着。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阳台上所有的植物都模糊成一些黑色的影子,在夜晚,它们失去了它们的优势,即使保留了一些姿态,因为阳台上没有灯光,那也无济于事了,我的床头亮着台灯,照亮了我卧在床上的被子,我倾听着他们的声音,沉浸在一种甜蜜之中,渐渐的,因为这甜蜜的感受实在让我不愿意它停止下来,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余小可嫁给父亲,那么这甜蜜的感受就完全真实了,不再是某种幻想。听,余小可的声音:“家里还有钱吗?”完全像个又能干又体贴的主妇,而我父亲回答她:“有,不过还要再想想办法。”我不知道不觉地流下泪来,转过头,看着余小可贴在我床边墙上的她的照片,这张照片上的女孩子非常年轻,也很可爱,她全无心机地开朗地笑着,和客厅里那个在谋化生活的女人根本不是一回事,这个照片上的女孩子,打消了我喊一声妈妈的渴望。
等到他们谈完,余小可进来向我告别,我父亲跟在后面,这样的现实比照片上更加令人难受,余小可还是照片上的那个女孩,而我的父亲,苍老还在其次,他跟在余小河的后面,显然失去了前者的年轻而带来的生命力及追求的勇气,他们像两个世界的人,即使要安排在一起,那也只能是父女二人。
我在这样复杂的心态下开始学习电脑了。荧光屏被一个架子固定在床的中间,高离我的被子,主机放在床边,最难解决的鼠标,我父亲和余小可反复实验,在鼠标上装了一个类似于夹子的东西,在它的后面焊着一根柄,我咬着那柄,就可以前后左右地推动鼠标 ,然后我把它松下来,咬起它上面连接的两个把子,一个可以带动左键,一个可以带动右键,当然,实际的操作要比叙述困难许多,夹子需要改进,我也需要练习,但是长期的各种困难早已使我对这种心理上的折磨视而不见,我只是暗暗感激父母遗传了一副坚硬的牙齿给我,他们在我小时候常常向别人称赞我从不需要看医生的、雪白的牙齿,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回忆到这些时就会感到人生的无常与悲凉,这副被人们称道的牙齿,在我漫漫人生中,它们成为我唯一可以使用的“双手”。当然,从某种程度上,它也证明了上帝是公平的老话。
至于键盘,我们用另外一根金属棒来加以控制,它一头稍稍弯曲,像一根向内勾起的手指。只要我把它笔直的一头咬住,把弯曲的另一头对准需要敲击的键用力一敲,就可以了。当然,做一些简单的操作是可以的,但是写字的话就太麻烦了,好在有电脑识别的写字板,这倒不难,因为我早就会用牙齿咬着笔写字了。现在,我的房间还是很整洁,但是整个床上因为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显得零乱,不过我一点也没觉得它们不好,我看着它们,绿色的荧光屏在床头闪烁,我的冰冷的却行之有效的操作工具放在头面前的一块架子板上,我就觉得世界是如此美妙,我将为之欣喜若狂了。
每天清晨,我父亲临上班之前,喂我一点半干的早餐,帮我涮牙擦脸梳头,把床头重新整理一遍,最后,他打开电脑,把这个奇怪的发明唤醒,它呈现出另一个世界,我不能说它真实,因为它所有的东西都是经过加工了的,可我又不能说它不真实,从我们行走的街道到我们居住的房屋,从我们吃的、穿的、用的、享乐的,甚至到我们互相交谈时所依赖的语言,我们的生活有什么是不经过加工的呢?
我的技术进步飞快,余小可称赞我是网络天才,我想天才不过是因为我只能把全部时间用此处。我卧在我的房间,但是我的身体已经借助网络离它而去。在网上很多地方,我都是极其活跃的,诗歌、短文,动画,凡我能做的,定能精彩,虽然每个作品都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但是我除此之外别无他事,时间一久,我的作品就显得很丰厚了。
其实之前你们就应该有所察觉,一个喜欢诗歌与童话的女孩,她怎么会对爱情无动于衷呢?更何况,她长年地蜗居在一间充满春天气息的房间,她的心灵被这间房间的气息浸润着,她的身边除去父亲,基本上没有什么男性的痕迹,那些在过年过节前来探望的人中,是有一些年轻的男人,但是他们只是在她的房间偶然露面,并且常常表现得不知所措,他们既不能表示明显的同情,也不会表示莫名的好感,他们对于她来说,从来就与爱情无关。她自己也不知道,在生活的细节方面,她父亲的处理是否正确,那每一天梳理得整洁的辫子,那一抽屉变化多端的发夹,对于爱情的实现,是否都是一种可能的暗示。还有余小可。把健康人说成“那个残疾”,以及在她身边长达十余年的友谊,都是否会使她对自己的魅力产生某种遐想,还有那些历史上确实发生了的奇迹:英国女诗人勃朗宁夫人用爱情治愈了瘫痪。这些一点一滴,都会使她不能阻止对于“爱情”的渴望。当她面带微笑,聆听着余小可每天的生活琐事,她就在想,她这样温顺的性格,是否也会使一个男人愿意坐在她的床头,向她倾述生活里的烦恼。
她所有诗歌和短文,还有那些动画,都带着这种压在心底的渴望,她把这些渴望转化成了另一种东西,她歌颂爱情,歌颂这使人不能自己微妙的情感。由于她从未得到过这些,因此她从未从中受到伤害,所以她的歌颂几乎有着孩子们才有的纯净与天真。然而,一个孩子又不能拥有她如此巨大的热情,所以她的诗歌与短文,可以用“奇特的优秀”来形容。
我在网上注册了个人网页,名字的灵感源于这个房间,我自己设计的页面就有一个绿色朦胧的阳台和一个水流汩汩的瀑布。“小屋子”网页的主人也叫“小屋子”,我想广交天下朋友,欢迎那些在现实生活中劳累的人们到小屋子里休憩。
余小可却不太喜欢上网,我想这是源于她在现实中和人交往的自如与自信,一个在这方面没有障碍的人,是不会喜欢网络的,网络说到底,不过是种不彻底的、虚幻的交往。
但是她觉得我的生活有了新寄托,对此十分高兴。这也满足了她当初竭力让我学习电脑的初衷,我告诉她新写的诗、短文,她往往是我的第一读者,她不也太懂这些,但是她总是说好,非常好,还说将来有机会帮我出书。她的生活也有了变化,她在一家大单位毕业实习,估计会被留用。她还有几个追求者,她总是说起他们,语气里的对他们的辛苦视之泰然,甚至觉得他们所受的折磨远远还不够。她挑剔他们,在他们的问题上,她突然表现出残酷,使我隐约地不安,她似乎有种嗜血的愿望,让他们为她生、为她死,死时,也得不到她的爱,所以不能瞑目。这和想像中的爱情有多么大的不同啊,我有时也劝她,可是她对我的劝说不以为然,她总是说,你太单纯了,在这方面。有一句话,她大概没有说出口:你怎能知道什么是爱情呢?!隐隐约约的,我觉得她在骂人是“残疾”的时候并未把对方当成“残疾”,因为我,她对残疾的意思理解透彻,她知道真正的残疾是什么样子的。
为了和网友“风中之枫”见面,我们几乎吵了起来,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因为有些话说不出口而烦躁不安,我知道她的意思,我一个瘫子,怎么能希望一个男人见了我之后还可能保留那方面的感觉。但是我非常固执,我觉得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希望都可以一试,余小可说她不能帮助我,因为她不愿意我受到伤害,她说她不会带那个男孩来见我,我几乎都要哭了出来,我知道没有她的帮助我连为“风中之枫”开门都做不到,而这种事情,怎么好意思求助父亲,何况,我连百分之一的把握都没有。我拼命忍住泪水,看着她朝气勃发的身体在房间里快速行走,我不知道我是应该责备她还是应该怨恨她,这个亲爱的朋友,她如此无情地伤害了我,连基本的理解都不愿意恩赐我一点。最后,她说,我要先给“风中之枫”写一封信,说清楚我的情况,如果他还愿意来见我,她就帮我这个忙。她打了一盆水,拿着一块抹布,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擦拭灰尘,她突然地就不像她了,她说:“如果白朗宁的事情不算奇迹,历史也不会写下来……,生活本来就残酷……,谁还真得向往爱情……。”我忍不住反驳她:“你也不追求爱情了?”她愣了一下,那反应的迟缓分明是说她和我不一样,她有这个追求的资格,因为生活对她不残酷,她四肢健康、皮肤细腻、五官端正、青春年少!但是她没有如实地回答我,她说:“我也可以不追求的。”
当我费力地用嘴在写字板上画出那封信的内容,一个字一个字的,告诉“风中之枫”我是一个全身瘫痪在女孩,唯一能动的就是我的头,我现在给他写的信是嘴咬着写字笔写出来的。我忽然觉得我的这些话看上去毫无赤诚之处,而且,它似乎更像一个笑话,或者一种由女孩子臆想而出的对男孩的考验。我在写信之前的那种担忧和希望之情全部被我自己的信给毁灭了,我突然明白他不会相信我,更难以理解一个严重瘫痪的人如何上网和与他通信。果然,他大概不假思索地就回了信,在信中他铿锵有力地说想立即见到我“如春风一般的脸庞”,为了表达他的决心,他在脸庞的后面复制了大约几百个“!”。
我看着这样的回信,独自一人,父亲还没有下班,余小可也有几天没来,我觉得他又可爱又好笑,同时我也明白了余小可的担心,我永远不能和正常人相提并论,甚至,在我说出我的真实情况后,对于普通人来说,只要他们没能亲眼所见,那都是超越想像的东西。我原来和他持续两个多月的通信,那种朦胧的盼望回信和写信的热情全部被那几百个“!”击倒了,我哧哧笑着,却难以流下眼泪。
我如期约他前来,请余小可帮我把他从楼下的那条街接到我家。我无法说清我家到底是怎么走的,整整十三年,我没有离开过我的房间,因为他要来,我才想起我对于楼下的街道是多么冷漠,在我还是可以跑或跳的时候,我曾在这条街上进进出出不下几千次,可是我一但失去了活动的能力,我似乎就对它失去了兴趣。我对于自己的这个发现让我惊讶不已,我详细地问了余小可楼下的街道是什么样子,与十几年前她走路到我家来看我时有什么了不起的变化。余小可漫不经心地回答着我,似乎欲言又止。像我们这样的朋友,有些话是不用说就可以明了的。我让她不用担心,我和风中之枫的见面早已经与爱情无关了,我只是想让他知道,他的想像力远不如生活来得残酷。余小可显然对我的话不能信服,她又一次地给我梳了辫子,对着我脸详加考虑,她从包里拿出一个蓝色的小包,里面装着眉笔口红之类的东西,她要给我化妆,我不同意,她说这样会更漂亮一点,我还是拒绝了,我说你待会儿好好地看一下这条街吧,我只想知道这个。
“风中之枫”是一个体态胖胖的年轻人,比我小一岁,正在计算机系读一年级,他很腼腆,脸涨得通红,他大概还没来得及问余小可是不是“小屋子”,就被余小可的自我介绍破灭了希望,余小可看着他,有些冷淡,她说她第一眼看见这个什么“风中之枫”就知道他什么也不会明白,即使他看见我的样子也还是什么也不会明白,余小可用了与她的年龄很不相衬的话,她说那就是一个傻儿子。
当然,余小可这样说他是完全站在我的立场的,事后我也很后悔,因为我只想到了我自己,怎么能把他的单纯当成他的缺点呢?当他坐在我的房间,看着我,我床头的药物,我整个身体掩藏在床单下面,还有余小可端茶送水时冰冷的表情,他就被所有的这些搞懵了,他还没有经验及能力处理这样的事情,他说不清楚安慰我的话,也说不清楚让他自己得以安慰的话,他几乎快要哭了出来,鼻腔里发出嗡嗡的共鸣。
我很为他难过,我觉得我嘲弄了他,尽管我不是有意的,但是我在心里面是看不起他的,我憎恨他对我信里的内容那种不假思索的态度。
我明白了我应该在“小屋子”公布我的病因。我本以为在网络上我就能虚拟成一个正常人,但实际上,我真正渴望的还是真实世界里的交流,只要有一点和我的真实情感密切相联,我就不能无视于它,只活在网络虚拟之中。我很感激风中之枫,他在小屋子里发表了一篇文采平平,但是真实可信的短文,为我的说法作了旁证。
我的生活总在歧途,而且它还不是一条直线,它像个绕不出去的迷宫,走了一条错路,又拐上了另外一条错路。面对这不知受谁控制的转变,我的智慧,加上我父亲和余小可的,都是那么的缺乏经验与预测力。突然地,我就成了一个名人,一个竟然可以用嘴来识字、读书、在网上制作东西的人,他们把我当成了张海迪式的人物,认为我的毅力坚不可摧,战无不胜。我的房间从此朝着社会打开了大门,平静的生活结束了,而我,是在它结束很久之后,才突然明白它已经消失无踪。
记者们常常进入我的房间,他们的闪光灯会光临房间的每个角落,阳台、落地灯、床头上杂乱的各种操作棒,当然,最重要的,是那个在被单里露出头脸的我。我出现在报纸上、杂志上、电视机上。我瞬间就成了名人,我的房间里挤满了慕名而来的市民,他们有的只是来看一看我,有的给我带来了礼物,还有的向我倾述烦恼,询问坚强的理由。他们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在床头柜旁边搬来板凳,他们的声音和表情在这个房间里留下记忆。由于我表达了我对父亲的爱及对余小可的感激之情,他们俩也成为记者们采访的对象,记者对父亲进行了专访,拍了一组他在单位工作和在家照顾我的照片,刊登在当地报纸的头版上。而余小可,她出乎意料地拒绝了所有的采访,她似乎很轻视那些记者,甚至对我,也表现出了同样的态度。
这个从八岁起就和我建立了超乎寻常的友谊的女孩,在这个时候,我才感到我们并不是互相了解的,甚至,我们彼此都有一种吃惊的陌生。当你说这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儿的时候,可能恰恰是说“这是和我认识时间最长的人,但是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比如余小可,我知道她不喜欢吃牛肉、第一个初恋男生是同桌、她喜欢文学和电影、比较讨厌她班里一个女生……,但是超出了这些由彼此的倾述而了解的事实,同时面对一些问题,我现在发现,我真不知道她会怎么样来处理。
就在我们的关系逐渐疏远的时候,有一个比我大七岁的文化公司女经理填补了余小可的空白,她第一次到我家带了一大堆的礼物,还要捐钱,被我父亲竭力婉绝了。这是个和余小可截然不同的女人。烫得乱蓬蓬的短发,身体很胖,但是穿得很时髦,所有衣服的色彩都是极鲜艳的,如果有图案,也都是夸张和变形的。余小可见过她一面,就几乎是生理性地对她很厌恶。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来得更少了。
这个女经理的声音像她的体积一样洪亮,当她笑的时候,就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哈哈声,明显地在房间里可以听见共鸣。她的语气和说话的表情都很丰富,还伴随着大幅度的手势。她说她不怎么会做家务,除了笨拙地给我梳过头以外,她就对这些事情失去了耐心。但是她仍然强调我是她最欣赏的女孩。她反复地说她如何地喜爱我,我虽然有时不免对她产生疑惑,但是在这样热情洋溢的友谊面前,我还是全盘接受了。
事实上,她对我友谊是莫名其妙的,她有个男朋友,但是似乎她对他的把握不大,她总是来和我说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和刚开始发生了什么,就像突如其来的一次失火,她闯进我的生活,并且,又很快地离开了。但是她却真正地把我余小可从亲密无间的战友转变成为一种平等的朋友关系,我似乎可以不再依赖什么人了。当人们在网上,在报纸上把我当成英雄的时候,我就像经过膨化机的玉米,感到某种有力的东西伴随着我成长起来。
在这段期间,除了已经疏远的童年友谊,我身边常常有嘈杂的人声,但是孤独却与日俱增,因为没有一个依赖亲密的谈话对象,我表现得越好,就觉得轻松快乐越离我而去,我想我大概迫切需要爱情,那些来看我的人们中,有许多男人,我总是记住他们中年轻的一些,在心里对他们一一比较,并且产生某种故事性的联想。我的“小屋子”得到了很多捐赠,我忽然之间就有了钱,在刚开始,我曾想过要把钱退回去,但是渐渐地,我就知道我离不开这些钱了,它使我对生活真正有了希望,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甚至孝敬父亲、犒劳朋友,我得到的那些虚名,是建立在这些人民币之上的,没有它们,那股力量就是空的,是打不死人的。我和一家出版社联系签了合约,我急功近利,渴望可以进一步的出名、赚钱,获得男人的爱。
这股说不出的气体在我的胸中激荡,它使我烦躁不安,却也使我勤奋工作。那些来访的人们如果敏锐,就可以注意到我眼神中的变化,我学会对他们微笑,与我原来的真诚的因为友谊的微笑千差万别,我在朝他们微笑前,我就在想他们能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好处,如果有,我的微笑一定是容光焕发的,如果没有,那就是一种应付的,但是自我感觉良好的摆身份。还有男人们,在那些年轻男人的面前,我的微笑,开始朝他们发出信息,我时而害羞,时而惊奇,时而咯咯咯地欢笑,总之,那种微笑充满了暗示,如果我是四肢健康的女孩,他们一定觉得我的不知羞耻,因为我的病,他们就不会往那个方面多想,他们以为我是纯洁的处子,十三年未出过这样清新房间,我的心灵,定不会受到污染,他们忘记了我本来的欲望,是存在于我健康的大脑中。
也有极聪明的男人嗅出了我的味道,有一个学设计的学生,非常漂亮,漂亮得在很长时间我都对余小可隐瞒了他的存在,为了害怕在他来访时余小可不请自到,我借口那个文化女经理要在我的房间暂住,问余小可要回了我的家门钥匙。这把钥匙还从未离开过她,她在听到我的要求的时候曾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光询问着我,但是我的头脑里全是那个学设计的漂亮的五官,我一想到他那样的男人接触到余小可:既聪明可爱又温柔大方,我就不能有任何的保障,尽管在我的生活之外他有无数的可能遇上美好的女人,但是因为我无法预见,也就无从防范,但是,现在有这样一个女人就在我的身边,我怎么能把他拱手相让。我收回了余小可的钥匙,也就是说,我必须在爱情上有所建树,以弥补我在友谊上的损失。我借口无人照顾,那是个挺善良的男孩儿,一个在本地读书,也许是孤独或者内向,他没有什么朋友,在网上看到我的消息后来拜访我,渐渐地我们熟悉了,他对我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在刚开始,我的借口生效了,他常来看我,他还挺会做饭,但是渐渐地,他就发现了我的微笑,那种女人在追求某种情感时才有的微笑,他几乎是什么也没想的就退出了,他还是会来照顾我,但他会拉上他的同学,或者,他说将来要和女朋友一起来照顾我。他认我做姐姐,以此来把我的微笑拉出他的生活。
我在所谓的失恋里痛苦,惶惶不可终日。但是生活就像到月发的工资,你以为山穷水尽了,但又会有钱出现在你的帐户上。学设计的男孩带来了他的几个同学,不是一次性拜访,而是分成几回,在后来,我可以想像他在熄了灯的宿舍里如何讲解我的神话,或者,在课堂上,像女生一样在纸上写着我的名字,传给要好的同学们。他既为了帮助我,也为了摆脱我。这个方法是简单有效的,不管他们当中是否有人愿意喜欢我,我的房间里,常常都会有新鲜的、稚嫩的、欢快的男生们,在失恋当中,我的微笑带上了一层说不清的忧虑,这种忧虑往往会分散我们的注意力,在欢乐的气氛中,我们仍然稍带忧伤。对于学设计的男孩来说,我的忧虑他是心知肚明的,但是因为双方都不曾言明,他也就可以视而不见。而这恰恰帮我的忙,在其他的男孩子们看来,这种面带痛苦的微笑是符合我的身份的,是符合他们的同学给予他们的叙述的。也就是,我真的开始讨他们喜欢了。
那一天是我的生日,天气已经很热了,他们,大概有五个男生来为我祝贺,我的房间充满了田园的风情,一个不能动的女人,常常面带微笑,似乎对他们连起码的奢求都不能拥有,这样的地方是对他们有诱惑力的,他们带着蛋糕、汽水、还有一些菜来了,他们替我打扫屋子,关闭电脑,我的自传性小说《房中岁月》已经写了有一万多字,他们为此很尊敬我,称我为女作家。
我父亲说要加班,从我学习电脑到公布病情到这种不受控制的转变,大约有近两到三年的时间,我和父亲的关系还是很亲密,他承担着基本的照顾我的工作,烧饭、梳头、擦拭身体,但是我觉得我们之间和以前不一样了,尽管这不能等同于我和余小可的那种疏远,可这两者之间是有某种类似的,我知道这也许都是因为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但是我也沾沾自喜,我自以为自己变得强大起来,可以不依赖于他们,在最近,我越来越不愿意父亲再为我擦拭身体,这些年来因为贫穷与疾病使父女二人不为这种事情而尴尬的默契消失了,代之以说不出的难受和别扭,我把“小屋子”网页所得的赞助款拿了一部份出来,请父亲雇用了一个退休的老护士,她每天晚上来替我擦洗、翻动身体,把弄脏的垫布清洗干净,晾在阳台上,第二天早晨,我父亲就把这些难看的布匹们拿进他的房间,挂在从东向西拴着的一根废电线上。
现在,我想我当时是让我父亲伤心了。可这种伤心就像余小可的怨恨一样,他们都把一部分关注我的力量外移出去,放在了他们自己的生活中。
那一天我的生日,五个青春少男围在我的床边,他们放肆地谈论着各种话题,我所有的神经都被这些人的活力刺激了起来,我的脸涨得通红,总是不时地插嘴,尖声欢笑,甚至评价那些我从未见过面的他们班里的女生,我的评价从他们中来,比他们远要恶毒得多。
因为有些热,我们把房间门关上了,开着空调,这也是我用自己的钱买的,本来也要给父亲装一台,他死活没有答应。这样,外面的人敲门敲了很久都没有人开,我房间里的电话响了,这台电话放在离床头很远的沙发旁边,是为了让我上网才装的,谁都知道我不能接电话,我以为是找我父亲的,便说不管它,但是这铃声锲而不舍地响着,那个学设计的漂亮男生便走过去接了电话,他先喂了一声,然后非常奇怪地站在哪儿,问我:“是找你的?”
我愣了一下,反问:“是谁?”
他也对话筒问了对方,然后对我说:“她说她叫余小可。”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快从心里升上来,但是在这不快里不暗含着一种欣喜,她倒底还记得我的生日的,不等我再问,那个漂亮男生就对着话筒说:“她没办法接电话,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吗?”
他听了一下,又对我说:“那个余小可说她在门外,能不能请她进来?”
我迟疑了一下,我本想拒绝她的,可恨那个话筒不在我的手上,这样通过第三人来拒绝她,我觉得有些说不出口,倒不是对她不好意思,我怕这传话的人对我产生一点点不美好的联想,我假装快活地笑了一下,说:“请她进来吧。”
有人立即去开门了,我听见门口传来她和那个男生寒喧的声音,我兴奋的神经像被刺扎了一下,立即萎缩了。我都不用看,就可以想像那个男生面对余小可时会产生的那种态度,说实话,在童年的时候我从未看见她是个美人,她越长大,她天性里的东西就越把她的外表装点得清新可爱,近两年,由于所有的发育都完成了,她在初恋失败以后,身体里的忍耐与宽容赋予了她更强烈的女人味。我妒忌她,这是完全正确的,即使我的身体健康,可以像她那样生活,我知道仍然无法像她一样引人注目。
她跟着那个男生走进来,显然她对这屋内景象非常惊讶,这和她习以为常的冷清孤独与病弱有天壤之别。她的表情使我的神经再次舒展开来,像刺刀一样竖立在半空中。
她看了看这几个青年人,从包里取出一个包装得很漂亮的包裹,放在我的床头,说:“送给你的,生日快乐。”
学设计的漂亮男生走到床头边坐下,他在后来的表现都非常令我感激,他像我的男朋友一样,对余小可表示感谢,招呼余小可落坐、吃东西、喝饮料,在这一场天性中的恶所引发的战争中,他和他的同学们似乎一目了然,他们全部站在了我这一边,余小可的美色对他们不起作用,他们的冷淡表示出她是不受欢迎的人。
余小可冷冰冰地看着我,我转过头,佯装累了,闭目养神。
她没有坐下,也没有吃东西,甚至包还好好地背在肩膀上,她再次环视了一下这个房间,便告辞了。
我在她走后便极力地寻找开始时的欢乐,我仍然表现得很兴奋,以此来转移我内心被余小可带走的,说不出的失落,他们五个,陪伴在我身边,不停地说着笑话,我们一起哈哈大笑,笑得又响又强烈,好像掌握了某种权力。在吃完了蛋糕和菜肴,他们五个人排成一排站在我的床前,说要给我一个特别的礼物,我当时就紧张了,这五具年轻的身体紧紧贴着我的床边,他们的膝盖和床单互相挤出皱折,因为距离突然地拉近,而且又是激情荡漾的一个下午,我不知道他们会干什么,我满面通红,想,他们大概是要给我一个吻吧。
他们叫我闭上眼睛,我忸怩不安,叫他们站在旁边去,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那个漂亮男生突然弯下腰蒙上了我的眼眼,我嘴里发出一声抑止了的尖叫,生怕那吻来时没有恰当地放在我的唇上。我听他说:“好了。”什么也没感觉到,他松开了手,光线再一次把房间显示出来,那另外四个人的手上,拎着一条亮晶晶的东西。
我感到红色血液再次凶猛地冲上我的脸颊,我掩饰着失望,假装兴奋地问:“啊,什么?”
漂亮男生从他们手里拿过那条顼链,围在我的脖子上,有些冰冷的链子绕过我稍有感觉的皮肤,他让我把头往前倾,我做到了,他的胸膛离我的脸很近,近到我觉得这身体是如此美好,近到我觉得健康的人为之乱伦都不过份。他的身体在我的脸颊旁边停顿了一会儿,他扣好了项链上的搭扣,直起身,那剩下的四个就鼓起掌来。
现在,我得为另外的事情不安了,我问他们花了多少钱,买这么昂贵的东西给我。漂亮男生笑了笑,说是几个人凑钱买的,他让我不要担心,只管享受就是。
当夜幕逐渐把白昼的光线赶出我的房间,他们在尽欢之后向我告别,我目送他们离开我的床头,耳朵听见他们带上我家的大门。在“!”的一声之后,我看见了床头旁的那个鲜艳的包裹,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是它突然地就把我抛进了孤独,在以往的生日,都是由父亲和余小可或者其他一两个人来为我祝贺,今年的与众不同,却使我忽然感到生死未定的惶恐,没有亲密的话语带来的幸福,这样的欢乐,我不知道是否能与痛苦等义。我想到了余小可冷冰冰的眼光,她在嘲笑我吗?!在嘲笑我永远也没办法像她那样生活,这本来也是我承认的,十三年的岁月早就将我磨成了钝石,那么,我还倒底想要什么?倒底什么东西可以真正地属于我?那只有父亲和余小可的日子,一去不再复反,我已经停不下来了,甚至,我还想要飞跃!我又想再写一会儿了,但是写作的实际困难比我的想像要大得多。我只写了几行字,就觉得这样是没意义的,我又上了会网,小屋子的捐款比前天更多了,还有一家广告公司想找我谈谈,另外,还有个幼儿园的想请我当他们的校外辅导。我不知道在网络那头的人们到底怎么样看我,他们是否能看见,我现在的忧虑和感伤。
我困了,在朦朦胧胧中进入梦乡,我又一次听见了在决定学电脑之时那个晚上特有的声音,我最亲密的朋友,和我的父亲在为我的生活寻找乐趣,她充满母性的声音使我想叫她一声“妈妈”,我在梦里想,我还是那么爱她,但是为什么我还是想离开她。我不由地惊醒过来,难道,我真的想离开余小可嘛,我想着我和她之间的变化,确实每一次的疏远,都是按我的心愿达成的。那个声音还在继续:“那些人真是她的朋友?”
“我也不是很清楚,这段时间,来了很多人。”
“你也没找她谈谈。”
“我看她现在很高兴。”
“可出了这样的事儿……”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余小可和我父亲,只有在谈论我的时候,才会有种特有的夫妻似的对话。我屏住呼吸,听他们的对话。
渐渐地,我觉得心从胸口往下沉,要沉到床下的木地板地上,房间的灯光变得昏暗起来,那一根白闪闪的东西,它在眼前晃荡,似在嘲弄我对于一切的热忱,我努力地把下巴放低,但是这样是白费的,我无法用我坚硬的牙齿把它从我的脖子上咬下来,放在嘴里断成几半,它还是贴着我脖子上的好肉,把我无能的身体同我有能的头脑一分为二。
那五个为我过生日的男孩,在漂亮男孩的带领下,以我的名义在各个大学和企业进行募捐,他们知道我熟悉网络,就把骗局设到了房间以外的世界。余小可在单位门口看见了他们的宣传画,果然是专业出身,宣传画画得非常感人,配着我和他们的合影。
我并不在乎他们掠夺了我的金钱、我的信誉以及人们对我的怜悯,我只是难以忍受他们在对我笑容可掬的时候,在为我唱生日歌的时候,在俯下身为我戴上项链的时候,只是为了钱,我在他们心中,连起码的魅力或者一点点可爱之处都不能谈到吗?他们,怎么这样在背后说着我:那个瘫子,哄她高兴一下罢了。
余小可和我父亲仍在谈着话,在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最亲的人,从开始到现在,仍只有这两个人而已,至于他们两个人的爱,我现在也开始怀疑起来,他们为什么来爱我,因为我是他的女儿,她从小到大的朋友,可是这样无功利的爱,在房间的大门一但打开,我就会对他们厌倦,那么为什么他们还来这里,关心着我。当然,现在他们可以当面指责我,我的无能、我的轻信,我对整个社会的无知……,我不能动的身体为我带来的一切!我看着灯光里的房间,它充满了整洁、田园、雅致等等招人喜爱的东西,我把它们奉成美德,把它们当成我的身体,当成我可以炫耀、可以用来获得爱的武器,实际上呢?它们对于心灵向往之外的生活,是卑微的!无力的!多余的!
我转过头看着被单上印上紫色花朵,这些花朵开得很漂亮,所着的色调因为经过人工调制而显得十分优雅,它刚刚在我床上盛开的时候,我还用它给我的感受写过一首诗,现在,我知道它也不过是没用的东西之一,那么我那些所谓的诗歌、短文、爱的热情,也同样的卑微、无力、多余!也许,它们还可以博众人一笑,让他们来嘲笑一个瘫女人的德行。
余小可和父亲到房间里来看我,我闭上眼睛假寐,他们没敢打扰我,替我关上了灯,我就陷入了沉沉黑夜之中。
当我在黑夜中睁开眼睛,我房间里的一切都看不分明,连起码的形状都是模糊不清的。今夜无月光,但是对面的街灯都还亮着,我在这样极其微弱的光里注视着我的房间,整整十三年以来,除却病痛时的折磨,我几乎不曾在这样的夜里注视过它。我感到此时的它才真正地与我溶成一体,我本是该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死亡,但是生却留下了我,它无比吝啬,连一点点月光都不肯施舍,只在街边处亮着一支五十瓦左右的人造灯。我只在白天注视它,它的一点一滴,阳台上的那些生物,落地灯上落下的水珠,我被光线制造的假像迷惑住了,那些所谓的“美”,其实和我毫无关系,我的生命,应该是在这样的房间,充满了灰暗、模糊不清的理由、还有阳台上黑黢黢光怪陆离的植物影子。
我是否要感谢那五个男孩,他们对我的所作所为,让我彻底看清了自己的房间,它是这样的,不是那样的。在白天一个样,在黑夜完全另一个样。所以,当我身处白昼,我就能想像到黑夜的痛苦,当我身处黑夜,我就能想像到白天的欢乐何其虚无飘渺,不值一提。
我注视着阳台以外的那个空间,光线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是持续不变的,它让我逐渐地麻木,不再对变化产生幻想,然而,经过长时间的停滞,它终于还是要出现东方发白的亮光,并且,房间外的街道上有了一些声响,这是我很久以来没有注意到的,这些声响并不明确是由什么产生的,它们和这房间一样不被人明了,伴随着它们,阳台上的植物们又开始显现出绿色特有的意味,我看着它们一点点地漂亮起来,使人心旷神怡,那窗帘上的花色也开始在早晨的微风里巧笑嫣然,还有给我带来好处的电脑,也在微明的房间露出它方正庄严的身体,我看着它们,又将拖着我进入白天的房间,进入另一个世界。
然而,我现在知道,黑夜终究是要来临的,它们比白天更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