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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刘家峡去

2003-04-29

山花 2003年4期
关键词:头牛孩子

贺 彬

一九八七年的八月吧,我和我大学里念书的女朋友小关相约到刘家峡去。我们在高中的地理课上都学过,刘家峡曾经是我国最大的水库,就想去看看这水库究竟什么样子。我们从兰州乘汽车抵达一个叫河口的小镇,那时已经是上午11点钟左右,我们靠在小站的一张长椅上等着下午两点钟的那次列车。

侯车室里人并不多,和我们一样在等车,其中的一大部分在打瞌睡。除此之外就是那些小贩,他们拎着开水,鸡蛋,水果,不过并不是要卖给我们,而是只盯着那些路过的列车上的人。此时,他们一律死盯着那天不错的太阳下面铁轨下那些白花花的石子儿。

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来车了,那些小贩开始相互打探。这时,那个老人出现了,他是从路对面的山坡上晃下来的,然后他走上了铁轨。他探头探脑,就像那部著名电影中那个偷地雷的人,他也挎着一个篮子,穿着乡村里常见的白褂子,深蓝裤子。脸很长,上面长满胡子。他走过来的时候起了一阵风,那件拖曳下来的白褂子就鼓胀了起来,让他更有些孤立无援的样子。后来他弓下身子从路基上往下摸索,就这样一下子跌坐在那一片碎石子上。车站里昏昏欲睡的人不禁哄笑起来,他坐在那撒了一地的果子和熟鸡蛋中间,像瘫痪了似的,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人们笑得更凶了,可我和小关看见那个老人在晶亮的日光下深埋着的黑色的头颅,却一点也笑不起来。

你过去扶扶他。

你没见他一点力气也没有吗?

我真没想到你是个这么冷酷的人!

在小关密密麻麻的言语中间,我始终都死坐着不动,我觉得自己都快要成一块铁了。就在这时,老人却爬了起来,径直坐在了我的身边。他用衣袖揩了揩其中的一只小苹果,刚劲的牙齿立刻就嚼得它汁液横飞了。这个时候,我更觉得我其实是没有办法帮助他的。

后来我们就去爬车站站台后面的那道土坡,那时已是下午4点,那该死的列车仍没有到来,我们在人挨人的候车室里简直不能呼吸,就想到后面的那道坡上去。那么高的地方总该有一些风吧。

我走在小关的后面,我看见填满我们两人衣物的那个巨大的牛仔包压在她的背上,让她人的身体不得不深深地佝偻下去了。也就是说,我一点也看不见她的脸,她的表情,那仿佛充塞了整个世界的包袱,让我的意识一瞬间变得恍惚。我突然感觉到生活真是很沉重。而小关在我眼里也迅速衰老下去。我满心恐惧地冲上去要一把将那包袱夺过来,可小关却死揪住不放,就好像这是她誓死捍卫的立场。我知道她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生气,许多时候她总是相信积极地去做一定会改变点什么。街上行走,看见乞丐,她总要将兜里所有的零钞全抖进那些人的碗里,还有的时候她会为某个委屈地死去的人放声哭泣,而我却始终保持着我那爱莫能助的漠然。这次说穿了其实只是以往无数次分歧的重演,只是在那个下午,火车总也不来的时候,这个分歧让人有点难以忍受,所以我们就为了这个分歧扭打了起来,当我最后将背包挎上我的肩膀时,小关忽然转过脸来了。她用黑森森的眼睛盯住我说。

我今天才发现你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在山坡上,我们一眼就看出了那头牛有点不对劲。我们看见了一片土地,一位农民正扬鞭让那头牛犁地。我们也知道牛干活总是会有些磨蹭的,不主动的,它们总是在主人不注意的时候怠慢一下,直到皮鞭落到皮肉上,才很厌世地继续下去。但是那头牛的不干活却执拗得过了头,很远就能听见那位农民吆喝的声音已经很像是哭泣了,他狂暴地咒骂着那头黑沉沉地立在原地不挪一步的牛,这样的一幕在四下无人的空地里总有那么一点令人心惊。我们看见农民的脸因为愤怒已经完全垮掉了,他的皮鞭甚至把那头牛的后背抽得渗出血来,但他最后还是只能被打垮了似的急步走到地头,大口喝起水来。

那时我们也感到了口渴,就小心翼翼地摸过去向那个失败了的农民讨水喝。那个农民虽然说话的声音已经变成女人腔调了,但还是爽快地为我们倒满了一大碗,我们就在他的出气声中开始了喝水和谈话。

你的那头牛可真够懒的呵。

它要生了,也难为它了。

我们朝依旧立在原地的那头牛望过去,这才发现了问题所在。那头母牛绒布一样的肚腹的确沉甸甸的,眼看就要塌了下来。

你这就太狠心了。

那位农民,他又小又尖的脑袋在日光下闪闪发亮,这时候反倒灿烂地笑了。

牛嘛,生下来不就是干活吗?

后来我们才知道,一种可怕的瘟疫一夜之间风一样席卷了附近这个村庄里的所有的牛,农民的家中现在就只剩这头靠某种神秘的抗体存活下来的老母牛了。不能等生了再让它干吗?你这样万一大的小的都拖垮了不全完了吗?

可地无论如何等不起呵。

这样的谈笑让刚才那个起急的农民反倒平静了,他一下子觉得自己和牛其实都很无辜,也就不急了。他开始很轻松地和我们聊起了种地的种种艰辛。

说起我们这里还算好的,有水,庄稼还能活,可是再过那边的人就一点东西也种不下了,他们只能一年到头光着屁股。

他手指着他身后灰色的群山。那些山一律沉默着,不知最终延续到了什么地方。

我们其实也是从那边过来的。老人们都在讲,也就几辈以前吧,我们也住在那些山里面。种地活不成,先人们就下山来抢,抢了东西和女人再回山里面去。

那不就是土匪吗?

那时候他们还有枪呢。我们的祖上,他们都是杀过人的人。

你难道从来就没有想起回去看看?

这时,突然起风了。

暴风雨是突如其来的事,一片兵慌马乱中间,不等结束谈话,我们又不得不朝山坡下俯冲下去。小关的脚底绊了一下,自上而下倒在我怀里。我又一次有些发呆,小关的重量让我又一次感到了那种我们之间的深切的关联。但是来不及感动,那些雨滴就黄豆一般砸到了泥土上面。地面上这时到处都起了烟。

但是大雨并没有如约而至。当我和小关胡乱找到了一片屋檐下,蹲了下去,刚才紧迫的雨却不知跑到了别的什么地方。就像一趟高速行驶的汽车,一下子开过了预定的车站。或者是一次被掐住了脖子的歌唱。我们蹲在原地,后来连那一阵急风也过去了。世界重归安宁,让我和小关恍然置身大漠。我们完全不知道接下去该往哪儿去。

我们蹲着的那片屋檐的左边,是一片紫红树干的桃林。粗壮的树枝无比优雅地伸向天空,求援。这时候,几个孩子笑嘻嘻地跑进了这片桃树林。他们显然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宽大的衣衫中间,纤瘦的躯体看上去轻飘飘的。那些富足孩子白皙脸上洋溢的油光,在他们脸上完全看不见。他们的脸就像泥土一样暗淡。但是此时,他们却被一种疯狂的快乐挟持,拼命地追逐和傻笑,就是百米距离外的我们,也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们统统露出了白花花的大牙。他们肩上的藤筐也跟着乱晃。从清晨到现在,他们显然没有多少收获。

他们在一株繁茂的桃树下站定。他们对那株张牙舞爪拥抱蓝天的桃树的树丫指指点点。然后其中的一位眨眼间就窜上了树干。即使在最顽皮的少年时代,我也始终未能如此轻捷地攀上树干。我想我的身体里也许天然存在某种愚笨的毒素。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毒素开始四下弥漫,我的身体也无可救药地肥胖下去。而上帝却将这点神奇的轻捷,赋予了那位少年。我看见,从攀上树干的那一刹那起,他便停止了嘻笑。从自己身体里一下闪现出来的能力,让树下的伙伴也不得不专注起来。专注使他的身体变得愈发轻盈,他很快就在那最高的柔软的枝头悠荡起来。

那时节,桃子还没有彻底的成熟。一些青白的桃子,在那孩子飞快的采摘中,飞到了地上。那一声尖啸就在这时响起。是桃林的主人,他似乎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我看见他那双光着的脚丫格外巨大,有力地践踏在黄土地上,向这群孩子冲刺。

刚才还仰望树顶拍掌欢呼胜利果实的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惧之风,一下子刮得一干二净。这次偷窃显然过于缺乏计划,只是割草中间,某个成员的突发奇想,他们完全应该清楚看林人的存在呵!

而那位刚才还如有神赋的孩子,站在树端,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能力一下子就离自己而去。他的身体呆住了,依旧在那树丫上晃悠着。

他后来其实是被那位看林人从那树丫上攥到地面的。他的呆滞让那看林人更加怒不可遏。那位看林人是一位格外高大的人。而那个孩子却小鸡一样瘦小。看林人原本高举着一根木棒,现在对他,却不知从何下手。只是不断用力推搡着孩子。灰衣黑裤的孩子被推搡得像一片树叶。令人惊异的是,整个惩罚过程,那个孩子的眼神都镜子一样平静。他一动不动地由下往上注视着那位看林人。从那面镜子上,这位正在施刑的人,发现了自己狂乱的身影,一下子愣住了。而那孩子却突然清醒,猛地挣脱看林人的手掌,燕子一样逃开。

有一条白色的小路一直通向小镇。望着那个孩子跳动着远去,看林人才大梦如醒,高举着那根木棒,喊叫着,追赶而去。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我和小关的存在。没想到小关这时却激动地跃起,拉着我,非要赶上前面那两个人不可。我们很快在那条土路上奔跑起来。尘土雾一样地升腾。一边奔跑,小关还一边催促我,快一点,要不那人会把小孩打死的。

沿着那条小路,不知不觉,我们已进入了那座小镇。我们完全忘记了刚才在山坡顶上中了瘟疫的母牛。奇怪的是,尽管我们的速度并不缓慢,但是却再也没有看见那追与被追的两个人的背影。那两个人就像鬼一样,从空气中彻底消失了。

我们不得不停止了奔跑。我们站立在小镇的广场上,一下陷入了迷茫中。黄昏已经来临。太阳光在镇上反常的潮湿的空气里,变得鲜红无比。这个按理是世俗最为盛大的时分,广场上却晕抟蝗恕9愠∩系某就梁褪子走向混乱,我们在长时间的凝视后,竟满心忧伤。但是小关依然执着,拉着我,坚持说那两个人已经钻进了那迷宫一样的小巷。

红红的阳光,仍照在那些房屋的白墙上。墙上那些污迹划出波涛汹涌的线路。我看见有一些人爬上房顶,正将闪亮的瓦片揭下来。他们的身后是很遥远的天空。我就问他们,你们怎么搞破坏呀?

不要乱讲。屋里太湿,让太阳晒晒。

漏雨了呀?

是呵。几天前,那雨有桶口粗。把瓦全砸坏了!

小关拉着我继续走。我们经过一扇洞开的门,看见一位马脸男人在阴暗中拍打着木壳收音机,收音机却只能发出出气的声音。我对小关说,收音机也被淋湿了。心里却禁不住想,那是怎样的一场大雨呢。我们还遇见了一只狗。像山顶上的那头牛一样,孤苦伶仃,有气无力。难道这也是这个镇上仅剩的一条狗了吗?它夹着尾巴,眼睛盯着自己巨大头颅前的影子,走过我们的腿边时,也一声不吭,就像一个梦一样的过去了。我一直目送着它飘过这条狭窄的小巷,在巷口一折身,不见了,阴风这时从那巷口直送过来了。

小关再一次沉不住气。她叫住了迎面过来的那个姑娘。那个姑娘侧着身子。携带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小关却上前一下子将人家截住。那个姑娘满眼惊慌,不敢继续行走。她的身后是一幅陈年的招贴画。上面的男人和女人都踮着脚尖,满脸红光地朝向右前方。这是十几年前横行天下的样板戏剧照。那个姑娘就在革命先烈的前面,回答小关关于那个孩子的提问。也不算是回答。她只是胡乱地将手往巷子另一头一指,然后全身并拢地后退半步,直至小关拉着我沿着她的指引奔去,那姑娘才后退着,消失在相反的方向。

我越来越确定这个小镇中了魔。而小关却仍在我的前面毫无察觉地急速行走。她穿的那件夹克是火红的。不仅式样过于男性化,而且过于大了。将小关的整个身体彻底地笼了进去。就像某个顽皮的孩子开玩笑地穿上了大人的衣服。她的那头我在诗歌里多次赞颂过的长发,此时歇息了下来。没有风,那头发便平淡无奇。其中少部分甚至枯萎了。我在她的背后,一种刻骨的情欲让我不能自持。我走上去,狠狠地搂住了小关的肩膀。我过份用力了,在我的手下,小关尖叫了一声。

我们之间的性关系总是这样。最终总是会演变成一场搏斗。在大学里,有时候周末,宿舍里的人全都到外面焦虑地外出寻找。我们却在中途摸回来将门反锁。就在我那局促的单人铁床上,我和小关会绞在一起。混乱之中,我执意寻找那个入口(也是出口?)。我们相互将口水涂到对方脸上,脖子上。我还把小关的脸掐得一片红一片白的。情欲那时候像一片巨大的蒸汽升腾而起。我感觉小关有那么一会儿已经变成了一朵火苗,慢慢燃起来了。我对自己说,这次她会忘记的她会忘记的,但是终于,在我身子底下,她的动作已经无可救药地转变得僵硬起来。抗拒越来越清晰,充满了冰冷的敌意。我的坚持也并不能持续太久,迅速痪散。所以尽管在周末,在假期,有那么多诱人的机会,我们却并没有像宿舍里的哥们儿以为的那样,完成了那一步。

我认定了必是有一个幽灵在背后左右着小关,制止她任何越轨的行为,我说过她是一个原则性很强的女人。这样强烈的原则性由何而来呢?这个来自蒙古的女人有时候的确让我感到神秘。我联想到她的母亲。她与她之间的联系。我见过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她的母亲绝顶的美丽。比小关要美丽得多。一个女儿面对比自己美丽得多的母亲,会怎么样呢?而且,她的父亲在照片上,与那一对亲昵无间的母女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他黑着脸,无辜地成为了一个外人。在局外,他肯定像我一样发现了这种格局的荒唐。这个男人的五官跟典型的草原上的男人一样模糊不清。我仿佛清晰地看见他纵马奔驰,将一个美丽绝顶的女人(小关母亲)一把掳掠上了马背。就像鲁本斯的那幅名画一样。但是很快,他就感到了不对劲。那个女人其实一点也没有反抗他的意思,她甚至成天甜蜜无比地微笑着。只是她实在太美了。她的五官是那个草原上不曾有过的月光。她的光芒成为那个家庭所必须供奉的东西。

这个男人直觉到这样的美是一件不祥的东西。而这美从小对小关是否构成了一种伤害呢?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一直不肯离这个家庭而去。我凝望着眼前的这个女人,有一些可怜她,其实所有的那些抗拒,以及原则,并不是针对我的,她只是不安罢了。是不安也就应该并不太难解决。

就在这样义无反顾奔走中,后来,我们来到了那条河边。一条大河。河水是浑浊的红色,拥有巨大的质量。它缓缓地向前平移。它的意志绝对不容辩驳。在这样的河流面前,我和小关不得不站住了。人的运动在它的面前毫无意义。我们只能在它的面前发呆。

很快,我们就发现了非同寻常之处。河水裹挟着一些特别的东西。死去的牛和山羊,一些沉重的家具,这些却轻如鸿毛。还有一些黑色的树丫,在水中,如同无助的手臂。一些布。牛和山羊的尸体被泡得像气球一样肿大,泛出危险的红色。洪水,勿庸置疑,这也给了我们一个圆满的解答。尽管这洪水已彻底收兵,露出长长的河滩,但仍原原本本展览着自己的战果。

这个时候,那个头顶出现了。小小的,圆圆的,那上面黑色的头发历历在目。小关再次冲动起来,开始在河岸上奔跑,就这样把我撂下了。许多年后回想起来,我认定,这个女人就是在这个时候离我而去的。我还认定,河水中的那个起起浮浮的头顶,正是这个女人未来的孩子。她和自己未来的孩子一起奔跑,就这样将我这个男人完全抛弃。大约是十年以后,我走在重庆的街上,阳光在空气中飞舞。我走向了一个磁卡电话亭。我拨通了千里之外的小关的电话。我没能听到她的声音。他的一位男同事说,找小关呀?她奶孩子去了。那个时候,在我想像中,她正在奶的就是那天河中的那个男孩。我仍然没法看见他的脸。十年前他的脸潜伏于满是泥沙的河水中,十年以后,他的脸则深深埋进了小关的乳房里。奶水让小关的那只雪白的乳房十分饱满。我就在这里中止了想像,挂上了电话,也关上了通往千里之外那个明亮的空间的大门。

但是十年以前,那个傍晚,我还是奔跑起来,跟着小关的身后。在白日的最后的光辉中,我看见那些比米粒还细小的蚊虫排成了队,围绕着小关的头顶旋转不止。她的头顶于是戴上了光环。突然到来山野之气使她摇身一变,成了某个村姑。我们似乎一下子得到了这次出门前期望得到的东西。在这个寂静的河岸边,我和小关的奔跑看上去是那么孤独,就像被所有的人遗弃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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