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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中国文学研究中的非文学化倾向

2003-04-29罗云锋等

山花 2003年4期
关键词:文学文化研究

罗云锋等

主持人:杨扬(华东师大中文系教授)

参与者:罗云锋、赵思运、周星华、吴世勇(以上均为华东师大中文系博士生)

主持人:20世纪90年代以来,当代中国文学研究的方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虽然在90年代已经没有了80年代中期那种自觉的“方法论”问题的讨论,但90年代的当代中国文学研究在方法论上还是有不少自己的特点。我想提出的是,90年代以来,当代中国文学研究中较为突出的现象是,一些文学研究的对象和方法显然已经超出了原有的文学研究的范围,表现出非文学化的倾向。对这些现象你们怎么看?

罗云锋:我以为首先得看你对文学这一概念是怎么定位的,也就是从什么范围来界定文学。如“文学是人学”这样的命题,是将文学放在人学的范围来看待。这当然不错。而有人认为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把文学理解为一种语言艺术,自然也没错。关键是看问题的角度和界定的范围有差异。文学自身的范围就是非常丰富的,文学的题材和内容可以包罗万象,文学研究的范围相应地不必局限于一隅。

赵思运:90年代当代中国文学研究的非文学化倾向中,较为突出地表现在文学研究中运用文化研究的理论视野和方法来研究文学问题。譬如90年代初的“人文精神”讨论,对“现代性”的讨论,以及当代文学研究中有关大众传媒、性别、种族、个人身份、生态等话题,多多少少都与文化研究有关联。这些话题介入当代文学研究,一方面与西方文学理论的译介有关,从后殖民理论到新历史主义,我们看到不少国内的译介文章都偏重于这方面内容的介绍。另一方面,也与进入90年代之后,中国人文知识分子的自我角色期待有关。89年之后,中国人文知识分子在言说的焦虑中沉默了一段时间,但根深蒂固的“广场意识”使得他们不甘心于这样的边缘化生活,他们要面向当代发言。而此时当代文学在整个社会生活中所占据的位置已不像80年代中国文学的位置那么重要。在这种情况下,人文知识分子的眼光开始跃过原有的文学天空,转向当代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像《文化研究》丛刊刊登的一些译介文章和研究文章,如《历史叙事及其建构中的秩序——以我国传媒报道香港回归为例》(见《文化研究》第一辑,作者潘中党)、《北京大学百年校庆:一个文化事件的分析》(见《文化研究》第二辑,作者熊浩)、《市场、文化、权力:中国第二次“文化革命”的形成》(见《文化研究》第三辑,作者阿里夫德里克,翻译李怀亮),这些研究的选题都是当下的文化事件。另外,即便是一些历史问题的研究,也挟带着当代人的体温。如《天朝沙场:清故宫和北京的政治空间构成纲要》(见《文化研究》第一辑,作者朱剑飞),其选题具有某种历史象征。从上述角度来理解90年代以来的文化研究,我以为的确体现着非文学的内容,或者说,当代文学研究中的文化研究有着自己的意识形态规定性。

周星华:近两年曾有机会到北京参加文学理论学科建设方面的高级研讨班,不少国内有影响的文学理论专家就自己最关心的研究问题,在这个班上与全国高校的文学理论教师作了交流。与他们的交流活动中,我有一个困惑,不少学者所谈的研究话题,似乎与文学理论和文学研究没有什么关系。有的谈哲学问题,有的谈文化问题,也有的谈中国当代政治问题,还有的则谈历史问题。这些话题当然非常丰富,我也能够接受,但我同时又在想,搞文学的人不再关心文学,而是热衷于别的学科的问题,这大概可以算是9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非文学化的一种表现吧。对研究学问的人来说,视野和知识积累当然应该宽一些为好,但说到底,文学研究终究还是应该有自己的学科界限。现在界限内的东西消失了,或者说,对不少人失去了研究的吸引,大家转而研究文学之外的知识,这样的研究到底有没有价值,我感到怀疑。毕竟一个人的知识积累是有限度的,不是说你什么都能谈,什么都能研究。搞文学研究的人,自己的优势恐怕还是在文学领域,而不是什么文化、政治、经济、历史研究。

吴世勇:90年代以来,最能代表当代中国文学研究中非文学化倾向的,大概要数文化研究了。文学研究领域的文化研究者在谈文化研究时谈得最多的,恐怕是跨学科研究的问题。他们认为文化研究作为跨学科研究的一种尝试,扩大了文学研究的视野和范围。但我对所谓的跨学科的提法常常感到疑惑。跨学科到底是指文学学科内部各分枝学科之间的联系,还是文学学科与其他学科之间的联系?至少,目前国内讲跨学科研究的人在这些问题上是众说纷纭的。至于一些批评家想用文化研究来取代文学研究,以此来颠覆文学研究这一传统学科的知识分类,我想这不是容易办到的,毕竟文学研究这一学科发展到今天,也不是什么人拍脑袋想出来的,而是经过几代学人的努力才具有的。所以,非文学化研究最后不能以反文学研究的方式收场。文化研究目前的发展势头似乎非常强劲,不断在开拓自己的边界,但什么都想包容,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什么都包容不进去,各个领域只是点到为止,讲些皮毛的大道理,缺乏深入的研究。这让我想到了比较文学研究在学科发展中曾遇到过的困境。当什么研究都纳入到比较文学研究领域时,比较文学研究反而没有了自己。当我们一些人对文化研究持乐观态度,以为文化研究拓宽了文学研究的视野,可以迅速解决目前当代文学研究中遇到的困境时,对此我倒是愿意泼一点冷水,我以为不要光听口号,还得看那些文化研究的具体结果怎么样,有没有学术性可言。这方面中国文学研究是有前车之鉴的教训的。80年代“方法论热”时,不是也有人认为文学研究应该引入自然科学的“旧三论”和“新三论”吗。理论上讲得头头是道,但10多年过去了,至今也没见到有这方面成功的学术研究问世。所以,不管什么研究,一句话,拿成果出来。

主持人:听了你们刚才各自的表述,我觉得很有意思。尽管四人的观点有差异,但并不反对开放文学研究的边界,也就是说,你们都是有限度的非文学化研究的支持者,认为当今的文学研究的确应该有所变化,但怎么变的问题上,各自的意见是很不一样的。

罗云锋:的确,文学研究是没有固定的模式可言的,谁敢肯定说我的研究就是纯正的文学研究呢?今天大家所认定的文学研究也仅仅是一种历史认同而已。一方面是为了分析、交流的便利,学者之间可以有一种共有的资源、话语形式来交流。否则,人言言殊,拿什么来学术交流呢?另一方面,现行的文学研究模式也有一个历史形成过程,要用历史的眼光来看待所谓的文学研究模式和范式。中国传统的文学研究方式,从思维形态上考虑,我认为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感悟式的研究,另一种是道统式的,研究中处处体现“宗经”、““原道”、“征圣”。近现代以来,文学研究的方式多起来了,有注重道德伦理的研究方式,有社会历史的研究方式,有语言学的研究方式,还有心理分析的研究方式等等。这些研究总的一个特点是突破了传统研究的封闭局面,接受西方文化思想的影响,可以说,没有一种文学研究的新方法不受到外来思潮的影响。而这种接受、演变的过程谈不上可以用预先确定的范式和程序来规定,的确,在近代以来的文学研究方式的演变过程中,没有哪个人可以先知先觉地说这是文学研究的方式,那不是。翻阅一下《胡适文存》或是《王国维遗书》中的一些文章,在当时人们认为是与文学有关的研究,今天看来有些就不一定与文学研究关系那么密切,很可能划归国学或是哲学和历史研究领域了。当代中国文学研究方式,也有一个变化过程。1949年后,社会历史的研究一度成为中国文学研究中唯一被认可的研究方式。这样的研究在当时是带有明显的意识形态色彩的。新时期以来,这种状况有所改变,特别是80年代中期以来,随着“方法论”问题的讨论深入,西方学术思潮的大量涌入,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开始呈现出多元的文化格局。凡是论及这一时期中国文学研究的文章,几乎都会说,这一时期是新观点、新方法层出不穷。那么,什么叫新观点、新方法呢?我想就是以往研究方式中很少见的,或者干脆就没有过的东西,那才叫新。而且,这些新的研究方法对原有的文学研究而言,很可能就不属于文学研究的范畴,但经过文学研究者的努力,慢慢被吸纳到文学研究中来了。譬如,精神分析方法、神话原型方法,结构主义方法等,原来分属于心理学、神话研究和语言学,但现在在文学研究中都逐渐形成了各自独立的研究方式。所以,文学研究与非文学研究有一个适应和转化的过程。

周星华:文学研究尽管可以不断扩大自己的研究范围,但总体上讲,基本点还是围绕审美文化展开。可以这么说吧,审美范围有多广,文学研究就有多广,只有当研究脱离了审美现象而随意地扩大研究范围时,才可能出现非文学研究的现象。否则,为什么还要区分各种研究之间的界线呢?这些年文学研究的非文学化倾向与文化研究有很大程度的关系。我注意到国内一些积极倡导文化研究的批评家,原本基本上都是从事文学理论研究和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现在他们将自己的研究从文学领域伸展到社会文化领域,这是一种学术延伸。从文学研究来说,是文学研究的扩展,而从文化研究方面来考虑,这样一批人来从事文化研究,其专业资质是否会被认同,这是有待时间来证明的。不是说你自己认为自己在从事文化研究,便真的进入了文化研究的门径,很有可能,专业人士根本就不承认你的研究是文化研究,文学批评家与文学理论研究者所讲的文化研究与专业的文化研究不是一回事。文学研究者希望进入文化研究领域与实际能够进入不是一回事。90年代以来,一些文学研究者希望在文化研究方面有所作为,与当时特殊的文化语境有关,也就是说,当时的一些知识精英不满足于自己仅仅是一名专家、学者,他们在思想文化上还有一些远大的抱负和设想,所以,他们不能满足单纯的文学研究,而是希望借助文化研究的方式,来表达自己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对当下中国社会文化的历史处境有所关切。文化研究在他们看来仅仅是一种比较有效的介入社会现实的方式而已。这是一种超越文学研究的现实情怀。

吴世勇:真正从事文学研究的人,谁会没有文化情怀呢?文化情怀是一回事,文学研究又是一回事,不能以姿态和立场来取代真正的学术研究。而是要靠扎实的学术研究来证明你确实对某种文化有挥之不去的牢固情怀。从目前国内一些文学中的文化研究尝试看,浅尝辄止的多。不少批评家将文化研究的矛头针对文学研究,认为中国大学的文学研究学科体制是一种权力的产物,应该予以解构。还有人认为文化研究应对当代文学的所谓“纯文学”解构。我觉得中国的大学文学研究体制尽管有很强的意识形态痕迹,但并不能因此说一些学者的文学研究也全都是意识形态的东西。否则,为什么我们要将学者与政客作分离呢?这说明学者还是凭他研究的客观性成果得到学术界同行的认可。大学在今天的中国依然是知识和价值的创造最集中最强大的地方。如果学术研究这种最可宝贵的东西都要被视作意识形态而被解构掉,我以为是解构错了,就像一些人把“纯文学”作为解构对象一样,我觉得中国当代文学不是被“纯文学”所阻碍,而是很多作家缺乏对文学的执着热情,被各种文学之外的因素干扰、诱惑太多,结果,出现了一批有文学之名而没有文学之实的假文学和伪文学,也就是很不纯的文学。真正的“纯文学”还是受到大家尊敬的。

赵思运:广义的文化研究我是赞同的。广义的文化研究应该是表示社会实践的意义,表示经验的生成和再现的意义,表示人类主体构成的价值所在。而文学是对人类社会实践和经验的诗化的映现,或是对人类社会实践和经验的诗意的企盼。它以人性的完整性、丰富性和充盈性为根基。研究文学离不开对人性的诗意展现。文化所指向的人的意义的一个重要尺度,就是人性的完整性、丰富性和充盈性。文学和文化的旨归是同一的。文化研究和文学研究在揭示人性方面,也应该有相通的地方。如果文化研究是针对文学研究而来,甚至是以扼杀现有的文学研究成果为前提,那么,这样的文化研究是与文化没有什么关系的。真正的文学研究是欢迎文化研究的,因为文化研究无疑会拓展文学研究的广阔天空,在新世纪确立起新的文学的审美意义和社会意义。

主持人:有关90年代以来当代中国文学研究中的非文学化倾向问题,慢慢地大家都集中到对文化研究上来了,可能是一种现实感受吧。这些年文学研究中强调文化研究的呼声的确很高。但我在想,听其言,还得观其行。也就是说,这些年在国内文化研究方面理论讲得多,具体的研究不知道有没有做得比较成功的?

周星华:我看是没有什么。

罗云锋:我觉得要有一个具体的分析。一是看文化研究影响下的文学研究是不是有了改变,二是在文化研究影响下的文学研究注重哪些问题研究,第三是研究的结果如何。从第一个问题来看,文化研究对当下的文学研究应该说是形成了一定的影响的,国内从事文学研究的翻译、介绍和关注文化研究的人,可以说越来越多。有些大学中文系尝试开设文化研究的本科课程,香港一些大学还有这方面的研究生课程。可以预见,最近几年文化研究还将是国内文学研究领域一个较受人关注的问题。第二,文学研究在文化研究影响下,对研究方式有所调整,一是方法论上吸收西方的文化理论,同时针对一些批评意见,会加强中国本土化的理论建设。二是研究对象现实性更强。90年代积极倡导文化研究的学者本来就具有较强的文化情怀,他们不会仅仅满足于对作家作品的艺术分析和文学史定位,而是要诉说学者自己对当代文化的看法,引导文学研究朝着学者自己心目中确认的文化价值理想的方向发展。可以说,除了这些年社会上比较突出的社会公正问题、社会分层问题以及全球经济一体化之后带来的文化影响问题等等现实问题之外,随着社会矛盾的新发展,还会有一些与现实相关的问题,在未来几年的文化研究中逐渐凸现出来。总之,是现实感会越来越强。最后,应该看到,与学术界公认的成熟的学术研究及其成果相比较,国内的文化研究的确还没有像样的经典性研究出现,但一些有益的研究尝试还是值得注意,像《读书》杂志上对“三农”问题的讨论,像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黄河边的中国》等,都是可以看一看的。

赵思运:的确,90年代以来,文化研究打破了意识形态对学术研究的控制,文学研究中的文化研究可以说是全方位地介入当代社会生活,从而表露了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价值立场。前几年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三卷本《知识分子立场》,是这方面努力的一个阶段性的成果总结。另外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的《大学人文读本》,也是不错的成果。这些工作目前都是边缘性的地方出版社在出版。

吴世勇:你们两位对国内文化研究进展的介绍与总结,还是没有打消我对文化研究现状的忧虑。我是凡事都希望看个彻底弄个明白,现在经你们一说,许多问题还是不清楚、不明白。就说那些所谓文化研究带来的文学研究的变动吧,现在大家都把这种变化归结为文化研究带动了文学研究,但我想文学研究自己是不是也会产生变化的要求,在研究中寻求新的问题和新的表达方式呢?毕竟目前国内文学研究领域主张文化研究的人,原来都是从事文学理论研究和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他们对文化研究的了解程度如何,至今都还是一个问号,大概不会比你我多多少。用一点皮毛的文化理论来解说当代文学问题,就文化研究而言,到底起了多少影响作用?我看过一些文化批评文章,分析得好的,倒不是文化理论在起作用,而是原来的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在起作用。譬如对王安忆近两年小说创作的评论,说好说坏可以各有说法,但有的文章牵强附会地挂上什么文化批评,似乎这样一来,自己的评价才有力,文化批评仿佛成了某种新式武器,只有用它才能进行批评,否则,就无法进行批评似的。文化批评变成了文学研究中的时尚表演。从这一意义上,我对目前许多文化研究持谨慎态度。换句话说,国内不少所谓的文化批评改成文学批评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为什么一谈大众文化、传媒问题、性别问题就要扯上文化研究呢?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有关大众文化、大众传媒等今天被视为是文化研究专利的问题,还不首先是在文学批评领域,由文学批评家提出的么,或者说,是当代中国文学自身发展中提出的问题么。不要什么都往文化研究上靠,像攀阔亲戚似的。谁场面做得大就与谁拉关系。

罗云锋:我补充一点,老吴刚才说的情况是存在的。目前国内的文化研究并不是一枝独秀。在今天学术多元的文化时代,要想靠一种所谓的文化理论包打天下,这样的局面大概是很难成立了。所以,我是主张文化多元格局下对文化研究的吸纳,而不是谁压倒谁,争夺话语霸权。

主持人:最后还有一点时间,我们可以集中讨论一下当代文学研究中运用文化理论时存在的一些问题。

罗云锋:当一种新的理论方法刚刚进入到文学研究领域时,不完备是可以想见的。目前国内在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中运用文化理论分析问题也只是尝试而已。从存在的问题看,我看表现出“三多三少”现象。所谓三多,就是翻译多,介绍多,谈理论多;所谓三少,就是对西方文化理论研究得少,针对中国本土问题的研究少,与中国文学研究自身要求结合得好的研究更少。先谈“三多”问题。可能有人会说任何外来理论在中国的旅行过程都有这样一种现象。这是不错的。但我要问的是,为什么我们无法摆脱这种思维怪圈呢?现在的问题还不是“三多”问题,而是一些人老是在“三多”中不断地运行。80年代谈新方法论,90年代谈文化研究,似乎都是这些人,谈来谈去只是纸上谈兵,缺乏的就是自己的研究。所以,我批评文化研究中翻译多、介绍多和理论空谈多,是要指出造成原来80年代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失语症”的原因与今天那种空谈文化研究的理论方式之间有同构性。假如今天依然用这样的谈论文化研究,很有可能,文化研究谈了半天,西方出现了某种理论后,国内的一些倡导文化研究的人又会说新起的西方某种理论能够开阔中国文学研究和批评的视野,于是乎,人们忘记了当初这些人士是如何信誓旦旦说文化研究如何如何高妙,转而放弃文化研究,去追逐更“新”的西方理论了。这种唯新是从的思维,表面上看,好像很开放、很有新意,但事实上恰恰是一种无根的研究,这是造成这些年国内文学研究“失语症”的重要原因之一。从“三少”现象来考虑,着眼点是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自身的建设问题。80年代以来,我们介绍和谈论的,其实没有一种理论是中国学者在自己的研究中提炼而成的。这当然不是说什么都要自己发明,但老是照搬别人而没有自己的发明,这的确也是一个问题。因为从理论生成的角度讲,每一种理论的形成,总是有它特定的经验原型作基础,反过来,以这种经验原型为基础建构起来的理论对其他经验类型的研究,多多少少总有些理论上的限度。所以,老是照抄外国的理论,说到底,是中国的学者对本土的问题缺乏深透的研究、提炼,既然自己的问题说不出来,而西方人对相似的问题能够表达出来并形成系统的分析,于是,借别人的话语系统来表达中国当下的思考,成了一种研究的捷径。人们只看到介绍外来理论有益的一面,而对这种过分依赖外来理论缺乏自己理论创新意识的学术惰性,倒是常常忽略了。

吴世勇:我觉得学术研究中,不能简单地将理论创新理解成断裂式的学术革命。在学术研究中提倡革命、变革,将以往的研究全盘推翻重起炉社,这样的思维是值得反思的。真正的学术变革、革命都不是容易的事,从中国学术史上看,能够称得上革命的简直是屈指可数。这不是说不要变革,而是变革很难,要在积累中求变革,而不是靠拍脑袋、自吹自擂自封地搞变革。每一门学科研究当中的问题意识包括它的研究方法都有自身的累积历史,新的学科的形成也有一个如何累积的问题,不是一个新的学科出来之后其他的学科都只能退居二线,所以我们现在要研究的是新的社会历史条件下每一学科面临的问题和新的机遇。文学研究中引入文化研究,这本来是体现出当代文学研究的开放姿态,但现在一些人觉得文学研究只有文化研究一条出路,这种看法是值得商榷的。事实上,现在文学研究中积极倡导文化研究的学者,很多都是文学研究出身的,有的是搞文学理论的,有些是搞文学批评的,到了九十年代以后才转向文化研究,从专业训练来看,很多人还是缺乏相应的学识素养。既然对文化研究的知识知之不多,凭什么说文学研究的出路在于文化研究呢?对于九十年代以来当代中国文学研究中的这种非文学化倾向,我以为第一是要研究这种思潮形成的历史背景。为什么90年代以来文化研究会这么热,成为一种社会思潮,而不单纯是一种研究方式?这除了学术研究自身的问题外,与当代知识分子的心态有关。第二,对文化研究的人员一定要有具体分析,看看到底哪些人在谈文化研究,其实文化研究谈得最多的,还是北京的一些文学批评家,而从事外国文论研究和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倒是很少谈什么文化研究,这是不是与研究者所处的特殊研究语境有关系呢?第三,对文化研究和文学研究之间的关系要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就是说文化研究并不能完全取代文学研究。第四,文化研究所提出的学术研究肩负的社会道义、社会责任问题。对这一说法要注意它跟文学研究学科本身的关系。作为个人行为,很多人希望通过文化研究来实现自己个人的社会抱负,我觉得是可以理解,但作为一个学科来说,这种提法我是觉得很值得反思的。不能在学术研究之外另加一个什么道义和责任。对研究者而言,在具体研究中应该只有一种责任,那就是将自己关注的问题研究透彻,而不是将学术之外的意义随意地附加到学术研究上来。所以当某种思潮出现的时候,对一个研究者来说,我觉得是对他各方面能力的一个检验,就是说在某种社会思潮的强大压力面前,每一个研究者应该怎样保持自己思考问题的独立性。并不是任何一个思潮出现,我们都要冲在前头。从文学史、学术史的思潮来看,冲在最前的人并不一定占有真理。所以我们不必赶潮流,有时候踏踏实实的做一些研究工作反而更可取。最近一段时间我经常在想,今天一些所谓的文学研究理论,包括文化理论,实际上还得看它们是不是真的能够深入到具体的研究中去,在研究中产生结果。而要真正能够研究出一点东西,的确是很不容易的,必须靠多年的研究积累。所以,学术研究应该有一种延续性和连贯性,而不是什么革命。革命给学术带来的多是负面的东西。关于这一点,好像很少有人谈到。看看近20年来中国文学研究状况,到底是开放不够的问题,还是积累不够的问题?我觉得前者容易引起大家的关注,而后者常常被忽视了。另外,我想强调的是要把当今中国文学研究自身发展、自身研究领域的扩大,跟文化研究引进以后带来的文学研究的视野拓展区分开来。因为现在文化研究最得意的成绩,就是认定它拓宽了当今中国文学研究的视野,深化了文学研究。但就我的了解,其实在文化研究兴盛之前,像传媒对文学发展的影响问题、大众文化问题等这些后来为文化研究特别关注的问题,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80年代就有人进行研究了,换句话说,并不是因为有了文化研究才有大众文学研究、性别问题研究,不能将当代中国文学研究自身的进化归功于文化研究。我想文化研究至多只是强化了对大众文学等与文化研究相关问题研究的自觉性。

赵思运:我想就文化研究中的知识分子情怀问题再作一点补充。当代中国文学研究中的这种非文学化倾向,与文学研究自身的文化转向有直接关系。它一方面从观念上确立了文学研究可以向广无边际的文化无限延伸的立场,另一方面则在于文化研究对于自身价值进行思考的一种启示。纯粹的学术研究,强调的是价值的中立,是冷静、客观;但作为知识分子,他应该履行自己对社会现实的干预功能。文学本已是远离社会功利的审美活动,对远离社会功利的文学的研究则与现实拉开了更大的距离。所以尽管今天许多人仍然岿然不动地坚守自己的营垒,并主张将文化研究纳入传统的文学研究的范式之中,但有些人则因文学研究与现实之间的距离而引发了对自身身份的一种怀疑——身为知识分子,其对现实的批判与干预的功能正在消失。所以他们起而抵制甚至颠覆文学研究的学科化和制度化,并以实际行动去消除自己对现实的内心焦虑感。但是,对象的改变是不是就必然的解决了研究和现实之间的关系?远离了文学,是不是就找到了“介入”现实的入口?对现实的批判与干预就必然与学术本位的立场不相容吗?作为现实当中的人文知识分子,他对现实的批判与干预仅仅是道义的还是有一种学术的追求?在当前的体制下,对于专业的远离到底能走多远?社会当中对于知识分子声音的倾听处于怎样的状况,他的声音是不是仍然还是只对专业圈内的知识分子有意义?这些问题似乎对于那些只顾言说知识分子情怀的研究者来说,是不太考虑的。他们只关注言说,但他们没有思考为什么20年来,这些言说不少变得软弱无力而且还将软弱下去呢?我以为应该从关注言说转而兼顾言说的对象,要根据对象来言说。文化研究要真正做出成绩,大概也还需要从中国本土的对象上发掘出自己的问题,而不能只管谈理论。从这一意义上,我觉得今天应该倡导少谈点空头理论,多做些深入具体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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