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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敲门

2003-04-29

长江文艺 2003年7期
关键词:李倩大头酒吧

冰 竹

凌晨两点钟左右,我梦见一只蝴蝶从门缝里飘了进来,在房子中间拉伸为一位冰清玉洁的女子,慢慢走了过来。然后掀开被子躺在我的怀里。我有一种温馨如水的感觉。后来,我的鼻腔被一种浓稠的液体压迫着,阻塞着我的呼吸。我挣扎着醒了过来。

我起床,站在屋子中央。一缕明亮的月光照到窗前,去年从景德镇带回的瓷器在桌台上闪着幽光。我的周围空空寂寂。房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我惊悚得出了一身冷汗。我走出门外,想看个究竟。门外也空空寂寂的,什么也没有。

我走进屋里,把门关严,在门栓上套上铁链,打开房间所有的灯,然后躺在沙发上,拿起一本书准备消遣时间,我无意中拿起了昨晚未看完的《聊斋》,我忙放下了它。我明白,所有的狐狸都是善良的,所有的故事都是恐怖的。农夫手里拿着骷髅饮水,骷髅在手上跳跃着同农夫说话。恐怖的故事萦绕在我的脑子里。

我想找人聊天,我想起了苏殊。我拿起电话给苏殊拨了过去,那边有很长时间没有人接。我耐心等待着,电话里终于传来了一阵沙哑的女音,是苏殊的妻子杨红。她大概是在睡梦中被我的电话惊醒。

谁?

我,赵脉。

找谁?

废话,除了苏殊还有谁。

找他干啥?

聊天。

神经病。

我从电话里听到了杨红挂掉电话的重重的咔嚓声。

我很失望。转过身瘫坐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发愣。我惊奇地发现,天花板水泥缝里渗出的尿液印痕却是一幅美丽的图案:《红楼梦》里的《金陵十二钗》。每一位女子都是那么貌美如花。那是楼上的孤寡老太留下的,她喜欢夜间拿起痰盂在房子的中间撒尿。声音激愣着,像一线溪水。

《金陵十二钗》上爬进了一只蜘蛛。我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去贮藏室拿了一根长竹棍,将它拨落,蜘蛛掉到了地板上,在我的面前仰躺着。我低下头去仔细观察时,被吓了一跳,蜘蛛的腹部竟然有一张活灵活现的人面图形,眉毛、鼻子、嘴巴样样不缺,迷人的小脸还朝我微笑着。

我正为这只蜘蛛而迷惑,门外突然想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咚咚咚,轻轻三响。咚咚咚,重重三响。我跑了过去,打开里层的木门,往外面瞧去,一体态丰盈的女子站在门外,朝我笑着。

你是谁?

我,李倩。

我不认识你。

但我认识你。你是《陌路人》的作者,我早就注意到你了。而且你昨天白天在滨湖桥来回逗留了一小时二十七分钟,不是吗?

我什么时候有了一位陌生的跟踪者?我说,找我干啥?

聊天,我也是一位写作者。李倩说。

那篇小说写得好,在咖啡馆那切碎心脏的歌声中,谁会体会到一位写作者心中埋藏着那么多的孤独和凄凉?

李倩说着,她的感觉像我们俩是两只同命相怜的蚂蚱,被系在了同一根草绳上。

世界上原本有许多人都在幸福地活着。我说。

总不能老是让我站在门外吧?李倩说。

凌晨两点半同一位陌生女子聊天挺有意思的。于是我将她让了进来,李倩进来后,朝我的房间四周环顾了一眼,然后坐在沙发上,我去冰箱里找出咖啡,给她煮了一杯,然后放在她的面前,咖啡杯里溢出的热气在她的面前缭绕着。李倩穿的衣服很少,一双美丽的眼睛表露出易逝的柔情。看上去很年轻。

不会是狐狸精吧?我想到了《聊斋》。

你叫我李倩,记住了吗?

我知道。我说。

你是六月份出生的。李倩端起了咖啡杯,喝了一口,说道。

是的。你怎么知道?

属巨蟹座。你有点浮躁。李倩用手指从桌面上拿起一盒烟。并从里面抽出一支放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深吸了一口。

巨蟹座的人想像力丰富。理解力强。坦白,大方,正直,忠于朋友。性情浮躁,心很容易受伤。

你不是在找男朋友吧?

你肯定没有妻子。

不,我有妻子。

你的妻子是别人的。

我不想再为这件事理论下去,事实上,妻子就应该是自己的;妻子离开了我,她就应该是别人的妻子了。

有音乐吗?

想听什么?

随便,都听。

我打开音响,放进一张“班得瑞”的CD碟,开始播放空灵飘渺的音乐,《The Wind of Change》。

妻子离开你大约有半年了吧?

整整七个月。

那位外科医生对她还好吗?

不知道,你不会是私人侦探吧?

你放心,我只是对此事表示好奇。李倩说,怎么跟他走的?

不会什么事情都要告诉你吧?

说吧,李倩的语气软了下来。不然,时间怎么打发?

她睡觉的鼾声经常搅得我失眠。于是我就说服她去医院割了鼻息肉。妻子住院割鼻息肉的时候,就为了那位医生给她送了一盒鸡汤,跟他走了。

不是那回事,人往往在感情脆弱的时候,为别人给他做一点点小事而感动得唏嘘不已。问题应该是出在你的身上。

能不能不谈了?

好吧,来吧。

李倩开始在我面前脱衣服,然后摘掉乳罩,一对硕大的乳房在我的眼前恍动着。

你不会是妓女吧?

不会。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是自由写作者。

我靠近了她,李倩一把将我一头蓬乱的头发抓着,搂在她的怀里,我将嘴唇凑了过去,我开始吮吸着她的乳房,乳房开始膨胀,像加多了发酵粉的面包。不一会,我口里射进一缕甜涩的乳汁。我惊奇地抬起头来,朝她望了一眼。

你的孩子刚出生不久?

是的,跟一个刚退休的老头生的。

退休老头?

那老头是刚退下来的副市长,从搞市政工程建设中捞了不少钱。他给我在池湖山庄买了一幢别墅。我就住在那里。他妈的,本来想有他养着,我就可以全心创作,老头却要我给他生个儿子。

李倩说,那老头精神很好,除了打门球外,就是特别爱做性事。他经常将她关在浴室,让她躺在浴缸里,用清洁液将她的阴部洗涤几遍,然后将臃肿的头颅埋进李倩的腹部,弄得她非常难受,他特别爱听她难受的呻吟声。事完之后,他便昂起头唱歌:“雄伟的喜马拉雅山嘞,奔腾的雅鲁藏布江哟……”李倩说她忍受不了这些,她想离开他。

听着李倩的话,我心中闪过一丝遗憾。

李倩走后,我一直躺在床上睡觉,直到第二天下午四点,我去了大头那里。这几天,我身边发生了许多事情,我想找我的朋友大头说。后来,我放弃了这一想法,我想,我就是跟大头说,他也是不会相信的。但是,我还是去了他那里。在酒吧找到的是另一种感觉,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生活都变轻了,变得像羽毛一样轻盈。我在酒吧里回想着李倩给我带来的快乐。当然,生活也有像割破手指一般的疼痛。

大头的酒吧门檐上写着一句诗,不知是哪位诗人写的,大头拿来做了酒吧文化的招牌。“我在酒中哭泣/反复梦见幽蓝的火/和一屋美丽的游魂。”在酒吧里,我同大头聊了很长时间,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谈到老婆的问题,大头说,就是老婆跟别人走了,也无关紧要。一只萝卜一个坑。我听出大头好像是在安慰我,我有点不高兴。大头也看出来我有点不高兴,忙递上一杯茶,说道,我觉得你最近一段时间很闷,好像什么地方出了毛病。怕你不高兴,说出来你还是不高兴。

我不高兴吗?我说。

不高兴。大头说。

我很高兴。

怎样?约苏殊过来?

当然可以。不过怕是杨红不让他来。

管他呢。杨红,那杂毛。

不一会儿,苏殊骑着摩托过来了。杨红肯定不在家里,不然不会来得那么洒脱。

我同大头、苏殊在酒吧里无拘无束地谩骂和嚎叫。就在那里,我将我埋藏在心中的秘密告诉了他们。我们玩到了深夜。

从大头那里出来,是受不了店子里那一对热恋之中的男女。他妈的,我当时在心里骂道,接着就走出了门。男子紧紧搂着女子,或者是年轻的妇人,大概十九岁,我想她肯定不是处女。这年头除了教堂里不谈性事,恐怕没有什么地方不谈了。男人一边将手伸进女人的裙子里,一边嚷着要大头播放《国际歌》,那年轻妇人浪荡地笑了起来,声音有点像打鸣的公鸡。他们的行为使我顿生厌恶感。于是我撇下大头和苏殊,很快离开了酒吧。

从酒吧里出来,已是凌晨三点。整个城市都睡着了,我还在街上走着。月亮斜挂在西边,缺了半边,发出清寒的光亮。我路过一幢宿舍楼,此时,一阵风吹过,从我眼前飘过一条白纸带,是女人用过的卫生巾,上面黑乎乎的肯定是女人的经血。我朝楼上望去,发现有一家的窗户还亮着灯,我顺着楼底数去,是五楼的一家。还有人同我一样没有睡着,他们在干什么呢?我突然有了一点点窥私欲,当然,我是不会上五楼去的。要是子墟城所有的水泥墙一夜之间在我眼中都变成了透明的玻璃墙,我将会看到一幅怎样的情景?

到了滨湖桥,我从桥的这一头走到了另一头,一辆红色富康从我的面前驶过,司机鸣了两下喇叭。我明白他的意思,是提醒我该回家了,如果要回家就乘坐他的车子。可是我哪里有家呢?我又从桥另一头走到这一头,这时,我的对面走来一位身穿白色(或米黄色?)睡衣的女子,穿白睡衣的女子像风筝一样飘着。我吃了一惊,她是我原先的妻子梅晗。我搀扶着她,生怕她被一阵风吹走。刚过一会儿,我听见有两个男人的声音从我的后面传来:

哈哈——赵脉。爱情的力量可真大呀。是大头和苏殊的声音,酒吧该是关门了。

我听出了大头的话外音。

我转过身朝他们看了一眼,苏殊和大头勾肩搭臂,一身猥亵的神气。

我说,她是我的前妻。

前妻?旧梦重温呀?大头怪里怪气地说着。我只好不理他们。

梅晗眼光无神,是睡着了。她抱起我的手臂啃了起来,我的手臂也落下了密密麻麻的牙印。梅晗啃着我的手臂,脸上露出一种幸福的笑容。她有一口美丽的牙齿。现在,她肯定是在梦中吃着我从超市里给她买回的糖醋猪蹄。我不敢打扰她甜蜜的梦境。

我的手臂被她咬得生痛,我甩开了她,然后继续跟在她的后面走着。我担心,她会走进桥下黑森森的湖水里。

在桥上绕了一圈后,梅晗又回到了我刚才路过的那幢宿舍楼里,然后爬上了五楼,很熟练地开门走了进去。房子里的灯还亮着,里面各种杂物零乱不堪地摆放着。显然,她是从肉头医生那里搬了出来。后来,梅晗躺进了一张窄小的床上,盖上被子,然后发出了一阵轻微的鼾声。

她怎么没跟那位肉头医生住在一起?

接下来是一个多月的阴雨天气。天气刚好转晴。下了好久的雨终于停了。我最怕在我所居住的小镇上度过春天,如果不是我的钱不够的话,我一定飞往海南去了。在那里度过春天挺有意思。而我们这里,三月四月,本应是春暖花开的日子,却一直是阴雨连绵。现在好了,终于晴了,太阳终于露了一次脸。我想过江去看看文人老铁。顺便到赤壁公园去看看苏东坡所种下的树枯萎了没有。我给大头打了一个电话,让他陪我一起去。大头说,老婆病了,他要看守酒吧,老兄,对不起。于是我打电话给苏殊,苏殊说,他正给出版社编一本《性爱辞典》,出版社打来电话,让他明天交稿,他是不能来了。

这两个混蛋。

我只好独自出发。我将一黑皮挎包斜挂在左前腰上,包里放着一包牙签,一支派克钢笔,两盒烟。还有一本书,《坡顶上的房间》,英国人约翰·布赖恩写的。小说的内容与社会转型期的子墟城有着惊人的相似。在子墟城,咖啡馆里坐百无聊赖的年轻男女,他们听着乌有乐队撕肝裂肺的摇滚,喝着霸王别姬(子墟城一种大众化的饮料)。像书中的主人公乔·兰普顿那样的人比比皆是。一些穷小子们竟然能轻而易举地俘获一个又一个上流社会的美貌女子,赢得她们的芳心,在上流情场上节节取胜。他们的性欲强烈得随时随地都可能与上流社会的美女发生性关系。我记起了大头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在子墟城,男人只要有一张英俊潇洒的面孔,一根硕大无朋的生殖器,和些许的调侃与幽默,就可以独步天下。当时我听着,还暗自发笑。

到了江边码头,一位微笑着的中年女子站在我面前,她左脸上有一个明显的黑痣,脸面浮肿,像是吃了春药似的。女人诡秘地朝我一笑,然后举起手中的全钢防风打火机,说道,先生,要打火机吗?

我记起了我没带打火机,我买了它。

这个女人我应该认识。我想起来了,我同她发生过关系,是在妻子离开我的第二个星期,一个星期三的晚上,我从大头的酒吧里出? 来后,觉得一个人回家面对空洞的屋子是一种折磨。于是打的去了“烦恼丝”。我在那里遇见了长着黑痣的女人。她是我遇见的惟一不需要避孕套的女人。

同长黑痣的女人发生关系是在一个幽暗的角落里进行的。女人脱光了衣服,背对着我,两片白花花的屁股在黑暗中闪烁着亮光。我当时闻到了一阵腐烂的苔藓气息。女人双手撑在墙壁上,让我从后面进入,经过几分钟的拉锯战,女人终于发出了呻吟。女人呻吟着告诉了我她的住址,女人说,以后如果需要的话可以直接找她,她说她住在红柳小区寒溪巷八号楼三单元二号。我知道,那是一家宣布破产的企业下岗工人居住的地方。完事后,我给了她钱。我们俩做了一笔生意,她是双赢者。

下了二十九级台阶之后,我乘上前往黄州的快艇,快艇像一把厉刀切割着江浪,我在艇舱中部靠窗边坐着,浪花时常打在我的脸上。我把眼光放在远处的灯塔上,那是一座小型的航标塔,塔底下有许多暗礁。其实有没有它无所谓,许多船只曾在那里灯蛾扑火般地沉没。就像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汽车一样,道路越平坦,事故越多。在江边的防波堤上行走时会经常遇见从江里打捞出的尸体。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腐臭的新鲜的。死一个人就和死一只青蛙一样。

快艇被过往的船只掀起的浪峰撞击了一下,颠簸了起来。我收回我的目光,发觉我的身边什么时候坐上了一位女子。女子的腰很细,穿着一套亚麻色衣裙,头发被染成了暗红色,披在肩上,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焰。她侧着脸,我只能看到她的侧面,有一位如此年轻的女子紧紧地挨着我坐着,我感到一阵温暖。

我几乎没有看到她长得怎样,女子突然用力拨开了我,从船窗跳进了江心,那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本能地抓住她的衣裙,衣裙被我撕裂,一块亚麻色的布片留在了我的手里。她就像一团火焰,在江浪的激流中翻卷着,瞬间就被浪花浇灭了。

我愣在船舱里,手里拿着衣裙的一角。我猜想着女子的死因,是因为失恋?或家庭暴力?从容赴死的女子一定是对生活感到绝望。

文人老铁去了南方,我没有见着他。只好在苏先生栽的树下溜达了几圈,然后乘快艇回到了欢园,欢园是我的寓所所在。李倩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露面了,当然,我也没有邀请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认为完全是一种奇遇。甚至有没有李倩这个人也不可知。可是,我总是想像着她一定会来,发酵的面包和一缕甜涩的乳汁总是在我记忆里擦抹不去。我等待着。

电视里出现了阿拉法特。阿拉法特刚好走出他所在的约旦河西岸拉马拉市的官邸,用一张愤怒而沮丧的脸向摄像机诉说着,可是,谁也帮不了他多少。以色列的坦克和士兵们照样在他的土地上横行无忌,炮火照样残杀他的子民,摧毁那些美丽的建筑物。

我关掉电视,去了“烦恼丝”。没有了李倩还应该有那长黑痣的女子,卖防风打火机的女子。

我去找她,她不在“烦恼丝”。

我去了她家里。

开门的是一位穿海魂衫的少年。少年说,你是找我爸吗?

我说,不,我找你妈。

她不在家。少年说。他的眼光有些扑朔迷离。

我可以进来坐坐?

当然可以。

少年递上一只涂有木漆的竹椅,神情像一只焦躁不安的鼹鼠,躲藏在土洞里,怕见阳光的鼹鼠,每一声响动都会使他胆颤心惊。

我们可以说些什么呢?少年拘谨的声音打破了一阵寂静。

说吧,只要想说,不管什么。

我实在不想呆在屋子里。看着那些永远无法做完的暑假作业,真头疼。

读几年级?

小学四年级。说着,少年从桌子上拿起了一本书,念道:

床上有只小闹表,

大针带着小针跑。

晚上对我眨眨眼,

清早对我眯眯笑……

我觉得老让我读这种无聊的东西真有点枯燥无味,我是否能找一句谎言,骗骗妈妈,去找小红玩?

我问了他一句,小红是谁?

一位同班女同学。跟她在一起总是非常快乐。

他好像有点早熟。

我爸我妈对我读书要求非常严格,有点不近人情。

他们希望你将来能够成才,你应该可以理解。我说。

他们都下岗了。后来,我爸托了熟人的熟人,给妈找了一个工作,是在一家豪华宾馆里当服务员。爸爸的生活很有秩序,每天晚上弄完晚餐,安排我做作业,九点半,送妈去上班。十点,看完晚间新闻,然后安排我睡觉,约十一点半,去接妈。爸爸每次接妈妈用的是一辆破旧自行车,永久牌的。车子没有铃铛,其实车子原本是有铃铛的。少年说。

我不知道少年为何跟我说这些。我想,也许是他父亲把它掀了下来,甩到了窗外,这样行动或许更神秘。他的母亲很漂亮,像这样漂亮的女人根本不会失业,她没有工作了,或许是社会的一种奢侈。不过“烦恼丝”可称不上是豪华宾馆。

昨天晚上,我没有睡着,我想知道大人在做些什么。我要让他们知道自己已经睡着了,我轻轻打起了呼噜。当然是装的,他们同往常一样进了他们的屋子里。我速度迅捷地爬了起来,把他们虚掩的门轻轻推开了一条缝,我看到爸爸正吐着唾沫帮助妈妈点钱,好多好多的钱,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少年一阵沉默。

我想像得出,每天夜晚大约十二点的时候,少年的爸爸神秘兮兮地跟着他妈妈回来,如果少年没有睡着,爸爸总是朝儿子尴尬一笑,妈妈也朝他尴尬一笑,脸红红的。然后两人躲进他们的屋子里,叽哩咕噜地商量着什么。少年的妈妈非常疲惫地躺在床边,脸色苍白,说道,那男人好厉害。爸爸点完钱后,却像小孩一样,躺在妈妈的怀里嘤嘤哭泣,少年的爸爸说,慧子,我真无能,妈妈抚摸着父亲的头发,沉默着。

少年好像意识到我走神了,便问了一句,叔叔,你在想什么?我慌忙收过神来,说道,没想什么。

我该剥土豆了。我妈快要回来弄晚饭了。少年说。

少年坐在窗下,剥着土豆。

面对少年,我想起我读小学四年级的那阵子,母亲离开了父亲。从那时起,我学会了阅读小说,第一部小说是同班的一位女同学给我的,很色情。母亲走的时候,天下着大雨,大粒的雨点开始敲打着我,我却盼望晴朗。我盼望晴朗后去看夕阳,是她将白天和黑夜血淋淋地划开,让我们能区分。

少年拿着带有茎叶的土豆,那土豆绝对不是买的,我想,那应该是卖防风打火机的女人偷着在别人的地里扯回来的。

少年举起土豆的叶片,那片叶子清晰的脉络像血管一样,在我恍恍惚惚的眼神中张扬和飘荡。

我想,我该走了。

我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荡到凌晨。回到家里,已是凌晨三点。我打开电话录音,是一家妇女杂志打来的,说是稿约时间到了,叫我赶快将稿子寄去。而我却有一点结尾还没有写起来。我打开电脑,敲击键盘。当我写完最后一个字时,门外又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咚咚咚,轻轻三响。咚咚咚,重重三响。我想,一定是李倩来了。我打开防盗门和里面的木门,准备将她迎进来,却发现站在门口的是我的前妻梅晗。她进来后坐进我的紫皮沙发,手上拿着一本书,《孤独是迷人的》,是美国的那位患了幽闭症的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写的秘密日记。

李倩不会来了。梅晗说。她像是知道我的想法似的。这是她送给你的。说着她递过手中的书和一封信。

我将它放在了一边。

麦迪咖啡?我问了一句。我们要做的事情似乎是重温一下我们以前生活在一起时达成的某种默契。

不了,上苏尔冰啤。

这应该是她离开我之后的一种改变。她以前不怎么喝啤酒。但不知怎的,再次见到梅晗我却有些紧张。她看出来了。

梅晗说,你有些紧张。

是么?我说。

梅晗递给我一面镜子,梅晗说,人紧张的时候,照照镜子,就会松驰下来。我说,你会紧张吗?当然,只要是人,都会紧张。梅晗说,你肯定是一直在等着我吧?

没有。我说。

以后你会不会理我?不做妻子做朋友总可以吧?

当然,你怎么没和那位肉头医生生活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

那天晚上是我送你回去的,你梦游了。

真的吗?那太危险了,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肉头医生呢?我再次提出这个问题。

离开了我,同他老子一样肮脏。

他老子是谁?

一位退了休的副市长。

那,你知道李倩去了哪儿?

你还挺挂念她的。

她去了哪儿?

不太清楚,不过发生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李倩同老头生的小儿被老头的小女儿溺死了,老头也因小儿死去急得中风死了。老头的小女儿在外事办工作,叫乔娅。有一天老头同李倩在一起忘记将门关上,被他的小女儿发现,她顿时羞愧难当,跑了出去。李倩本来迟早要因这件事跟她解释的。可是一切都晚了。后来,乔娅溺死了她的小儿。

都了了。说完,梅晗发出一阵轻轻的叹息。

听完梅晗的话后,我似乎有些疲倦了。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我是被完全遗忘或抛弃在现实中了。最后,我问梅晗,你还愿意回到我的身边吗?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梅晗说。

但我脑海里还是很想李倩能够到来。她似乎是一只在花草丛中乱飞乱舞而稍纵即逝的蝴蝶。

布顿的那幅无名风景画始终在我的眼前浮现,蝶群在花坛和喷泉之间起落。梦境对我是如此的重要,如果某天晚上没有梦境,就会像一张白纸一样空洞无聊。

我飘忽不定的心灵已留下两个美丽的游魂。

秋天已经到了,但我还是觉得,这个夏季是如此的炎热和漫长。

欢园的景色很好看,红花绿叶仍是那样的艳丽。面对门前那棵活了几百年的古树,我不能说什么,我知道,孤独有时比挣扎地活着更加难以忍受。我看见一些枯枝烂叶被一阵风吹到了我的门口,像一些纷飞的黄蝶一样,围绕着我的家门飞舞着,同时,一阵凉意掠过我的肌肤渗透到我的全身。

第二天早上,太阳照过南窗,光环一个接着一个地撞击着我的脸,我睁开迷蒙的眼睛,伸了个懒腰,梅晗躺在我的身边。打着呼噜。我悄悄地起床,洗了把脸,带着一种清亮的心境上街去,去邮局寄稿子。

在街上,我仍然想着被打捞起来的穿亚麻色衣裙的女子。还有副市长的小女儿,她为何淹死了她的小弟?

我还想着,在我的生活里,像蝴蝶一般逝去的李倩。

冰竹,原名徐祖宏。1987年毕业于湖北大学化学系。先写诗后入小说创作,迄今已在《山花》、《花溪》、《朔方》、《当代小说》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二十余篇。有作品被多种选刊选载,出版有小说集《西风奔走》。中学教师。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湖北鄂州。

责任编辑向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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