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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4-29姚鄂梅

长江文艺 2003年7期
关键词:老三张家老二

姚鄂梅

那一年,我的妈妈在老张家门口轰地一声倒下了。

那是一个冬天的中午,老张从屋里找出一把快要生锈的锯子,眯着眼睛校了校,又用拇指试了试锯齿,他从锯条的一端试到另一端,露出很不满意的样子。他进屋去找来一张砂纸,坐在太阳底下使劲地磨呀磨,不一会,那些锯齿就开始闪闪发亮,像一排白生生的巨大的牙齿。我想,他们要给妈妈整理枝条了,每年冬天,他都会帮妈妈整理那些长得过快的枝条,为的是让妈妈的身子更强壮。

我想错了,我做梦都没想到老张会把那排闪闪发亮的锯齿放在妈妈的脚腕上,老张一来一回地拉着锯,锯齿一点一点地咬进妈妈的身子里,黄白色的粉状的血从妈妈的身子里流淌出来,妈妈痛苦得浑身发抖,可她一声不吭,咬着牙默默地忍受着,她那些细长弯曲的手臂使劲抓住我,快要倒下去的一瞬间,她对我说,你不要恨老张家,我是老张从很远的地方弄回来的,他栽下了我,我又给了你生命,没有他就没有我,没有我就没有你,所以我们世世代代都要给他们看家,给他们荫凉。我说妈妈,为什么他今天却要杀死你?妈妈说我已经太老了,我的心脏都要腐掉了,再不锯掉,你就看不到阳光了。是的,两年来,我一直躲在妈妈的胳肢窝里,有时候,一阵风吹来,妈妈借势拿开她的胳膊,把我往外推一点,我再调皮地往妈妈身边挤一点,等下一阵风吹来时,又被妈妈推了出来,她说你要离我远一点,要不你会长不壮的。

妈妈终于轰地一声倒下了,因为身子巨大的原因,她的一部分胳膊仍然缠在我的身上,老张见状,又进屋去拿了刀来,他胡乱砍断了妈妈的胳膊,却小心翼翼地留下了我的。妈妈彻底地趴在地上了。

后来,老张将妈妈一点一点肢解了,捆成一些小捆,码在墙边,风干后,又一捆一捆地搬进屋里,塞进灶膛,我亲眼看见妈妈在火光中变黑、变红,然后变成了白色的灰烬,最后,妈妈从屋顶上的烟囱里飘出来,飘进空气里,变成了好闻的味道。

妈妈的味道彻底消失了,我也渐渐长大了,我的身子已经快要越过老张家的房顶了。

没有了妈妈,我很寂寞,我整天只能和有一阵没一阵的风儿拉拉话,有时候远方飞来几只鸟站在我的肩上,可它们总是站不了几秒钟就飞走了,因为它们总是太多话,而它们也嫌我太沉闷了,一不高兴,我就抖一抖身子,它们只好全都飞走了。

有一天,我正在打盹,被一阵吵嚷声惊醒了,睁眼一看,原来是老张家请来了木匠。几个木匠吃力地从屋后抬出了一段木头,我认出了那是妈妈的身子,原来他们把妈妈最粗最直的一段身子藏了起来,现在,妈妈的身子已经风干了,木匠们把妈妈的身子搁在板凳上,斧子刨子轮番挥舞起来,不一会,妈妈的那段身子上被挖出了十几个饭碗大小的圆溜溜的小坑,还被装上了一溜半人高的腿。然后,油漆匠来了,几刷子过后,妈妈的身子完全失去了原形,变成了一段有着十几个圆坑的亮光光的板凳样的东西。我想,老张这是在干什么呢?

几天后,这个谜终于解开了。那是在中午,老张的老婆双英一声吆喝,老张家的孩子们便从地里,从山坡上,从屋里,齐齐来到院子里,一共有十一个,老张抬出了那个妈妈变成的板凳,双英提出了饭桶,她很均匀地一个圆坑里舀一勺饭一勺菜,孩子们使趴在各自的圆坑面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老张和双英各自捧着一只熏黑的搪瓷缸蹲在地上吃,老张家似乎已经没有一只完整的饭碗了,都被孩子们摔破了。双英笑着对老张说,也就你能想出这么鬼的办法。老张也笑了,他说这下他们再也不会打破饭碗了,这些木碗能用到我的孙子辈去。我也笑了起来,我还听见妈妈也笑了,她说孩子,你看,我都这个样子了,没想到还能帮老张家做点事。

从我记事以来,老张总是没有一刻闲着的时候。他不是上山去了,就是下田去了,总是一身泥一身汗的,而且每天的味道都不一样,当老张从我面前走过,随风送过来一阵大粪味时,我就知道老张今天给旱地施肥去了,如果是一股水腥味,那老张一准是给水田锄草了,如果是一股我熟悉的树木的味道,不用说,老张刚从山上打柴回来。只有一次我没有猜到,那天老张趔趔趄趄地从我面前晃过去,我闻到了一股子十分复杂的味道,又像米饭,又像大粪,我正在纳闷,双英从屋里走出来,骂道:死老头子,让你去我哥哥家借几升米回来,你倒好,米没有借回来,自己却喝得老母猪似的。老张说能怪我?你嫂嫂再三暗示我,家里最后一点米都煮给我吃了,我还张得开口?双英总是在屋里抹着,洗着,烧饭,喂猪,缝缝补补,生孩子,她特别能生育,几乎每年老张家都有孩子出生。有好多次,我发现她一直忙到天黑,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洗脸。一到夜晚,老张家就静悄悄的了,十一个孩子们种大蒜似的挤在三张床上,有时传出一两声哭叫,那多半是被挤的。我夜夜站在老张卧室的窗户旁边,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他们的私房话,有时候两口子会发出一阵呼呼哧哧的动静,过后,双英就问:明天吃什么呢?心情好的时候,老张就说吃稀的,或者说吃野菜,心情不好的时候,老张就会说吃!吃个球!双英说再不能生呢,再生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双英又说我恨不得不要这张肚皮了。老张却已经响起鼾声。

有一年,天下大旱,老张家吃光了所有的粮食,最后他们想到了我,双英说听人说楝树叶子也可以吃呢。老张就提着一只大筐子,骑在我身上开始捋我的叶子,捋满了一筐,双英就接过去坐在屋檐底下,用石磨磨呀磨,我的叶子变成绿色的浆汁从石磨口里流了出来。后来双英用这些绿色的浆汁做成了粑粑,孩子们一人一个,都喊很好吃呀,很好吃呀。后来,我身上的叶子几乎被捋光了,可孩子们吃下去的第一个粑粑还是没有拉出来,双英就捏着一根细木棍,让孩子们挨个儿朝她撅起小屁股,一个一个地为他们抠出来。老张说这楝树叶子吃不得了,老天爷降罪了,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就让你拉不出屎来。双英叹口气说那孩子们的肚子可怎么办呢?

老张两口子身子都饿肿了,他们吩咐孩子们,说话不要大声,走路不要太快,否则会更饿。孩子们蹲在地上喊:妈,我饿呀,我走不动了。双英就走过去抱他们,抱也抱不动,就在地上坐着搂在一起。孩子说好些了,有点力气了。双英就惨惨地一笑。

有一天,老张从树林里拣回一窝野鸡蛋,兴奋地跑回家来,说快来看快来看,有好东西吃了。双英捧着五只小蛋,看来看去不知怎么做才够全家十三口人吃。最后她想了一个办法,发动孩子们满山遍野去寻野菜,把野菜切成细末,再把蛋打进野菜末里,两三滴菜油在锅里抹过一遍后,野菜蛋饼就煎成了。双英用锅铲小心地分着那只蛋饼,分来分去只分了半个手掌大的十一块,她是一心想分成十二块,给老张留下一块的。看着孩子们一口吞下去还伸出舌头舔嘴唇的馋样,老张和双英也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肚里叫得更响了。

这一年,老张家的孩子饿死了三个,只剩下八个孩子了,双英一边从死孩子身上脱下最后一件衣服递给身边那个拖鼻涕的孩子,一边哭号:你妈想替你们去死呢,但你妈死了,你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怎么办呢?儿呀,你死了也好呀,你跟着我们这两个无用的爹娘只有受不尽的苦,你不如赶快到富贵人家去投生呀。老张一个一个地埋掉了他们后,背就有些驼了。后来,雨终于下下来了,下雨的那天夜里,老张摸黑冲进雨里,大喊着下雨啦,下雨啦,我的孩子们饿不死啦。老张家的地里又开始长满了绿色的东西,八个孩子也慢慢长大了,前面四个女孩子一个一个嫁了人,去了外地,一年里难得回来一趟。后面四个男孩子结婚就没有女孩子嫁人那样容易了,媒人们倒是来了不少,可媳妇却难得娶进门来,老张家太穷了。媒人们说,老张,别的就不说了,你也把几面墙粉一粉,你看你这墙,虽然是砖砌的,可风吹雨淋,连土墙都不如了,谁家舍得把姑娘嫁到你这里来,夏天招虫子,冬天吹冷风的。

双英躺在床上细声细气地说话,她似乎再也没有力气大声说话了,更不用说跟老张吵架了,年轻的时候她的嗓门可是很大的。她说娶不进媳妇你张家就要绝后呢。老张说老子打你这张臭嘴。

第二天,老张一起床就开始在门口和泥,和熟后,老张就指挥儿子们糊墙,糊过的土砖墙看起来确实好多了,又挡风,又体面,就像人穿了件新衣服,虽然不是什么好衣服,可毕竟是新的。老张边干边对儿子们说,糊了墙,风水说不定就变好了,你们再也不要缩头缩脑的,你仍要把背挺直,头昂得高高的,穷到天边,你们还有三间大砖房在这里撑着呢。

糊过墙后,老张又开始卖柴,他一趟一趟往镇上卖柴,卖得的钱都交给老婆子一分一分地攒起来,柴卖完后,老张就去买来了石灰, 搅拌均匀后,到村里请来了粉匠,将朝向大路的正面墙壁全都刷上石灰,墙一下子变白了,老张家的房子真的好看了不少。

也许真是粉了墙改变了风水的原因,这一年,老张家有了一件喜事,大儿子托人在一家煤矿找了份工作,家里终于有了能挣钱的人了。送老大上路的那天,老张破例宰了一只正在下蛋的鸡,全家人饱饱地吃了一顿。没多久,媒人就给老张家领来了一个媳妇,虽然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未成年的弟兄还很多,但考虑到要嫁的人在煤矿上班,女方还是很爽快地同意了,婚事就定在冬天,老张家终于要娶第一个媳妇了。

夜里,老张两口子又在床上商量事儿了,双英说你信不信,老大一结婚就不会管这几个小的了,自古就有人说,人心都是称钩子,都只会往自己怀里扒呢,你得为这几个小的想一想,他们也要成家立业呀。老张嗯了一声。双英又说听人讲,山那边要修公路了,你去那边找点活吧,总可以领几个活钱呀。老张说田里的事不做了?双英说我来领着几个小的做呀。老张不吱声了。

第二天,老张挎着双英做的几个馍就上路了。双英目送老张走出好远,转身就给三个儿子吩咐田里的活计。她更忙了,一会儿到田里看一看,一会儿又颠颠地跑回来做做家里的活,她现在根本不记得什么时候该洗脸了。夜里,等三个儿子上床后,她又开始坐在灯下纳鞋底,有好几次,我看见她拿针扎自己的脑袋,她本来有头疼的毛病,又极瞌睡,所以只好扎一扎自己提提神。

到了冬天,老大回来了,他是回来办婚事的。木匠来做了一些箱箱柜柜的东西,本来木匠是指名要把我也锯了的,但老张坚决不让,老张说这根楝树救过我一家老小的命呢。老张不仅没有锯了我,还将他每天早上洗过脸的水浇给我,有了这种待遇,我比身边其他树木都长得好。可老张越是这样对我,我越是内疚,特别是他家老大办婚事的当口。老大带回来的钱只能用作办酒席,剩下彩礼钱没有着落。老大瞪眼看着老张,双英说别看你爹,你爹挣的那点钱要给你弟弟留着,你弟弟也要结婚呢。老大气呼呼地说:他先结婚还是我先结婚?老张说好,好,给你,全给你。还是不够,与女方讲了又讲,价码矮了一点,可老张的钱还是有个缺口。老大往地上一蹲,说算了,不结了。双英傻眼了,老张说把过年的猪卖了吧,不吃肉还会死人?

在我的记忆中,老张家无论怎么穷,过年总是有肉吃的,唯有这一年的年关,老张家虽然有了第一个媳妇,厨房里却没有传出肉的香味。老大小两口虽然没有说什么,三个小儿子却满脸的不高兴。双英悄悄对老张说,按道理讲,我们家的日子比以前是好过些了,可现实却是过年都没有肉吃,你说我们到底是越过越好还是越过越差了?老张也有点不高兴,他坐在我的脚边编着一只竹粪筐,闷闷地说你别跟我讲这些,是好是歹,他们自己心里有数。

过完年,老大又回到煤矿去了,没几天,老大媳妇似乎怀上了孩子,整天寡着一张脸,病怏怏的,活也没心思干了,有一阵没一阵地干呕,还特别挑食。在平常的日子里,老张家是从不吃白米饭的,不是掺点青菜叶子,就是掺点红薯干什么的。大媳妇话里带话地说妈,刚才我看见我们家囤里还有陈谷子没打呢。老婆子说古人讲过,积谷防饥,细水长流。老大媳妇挪到一边去不说话了。

后来,大媳妇开始绝食,到了吃饭的时间,她就苦着脸坐到我的脚上闭着眼睛晒太阳,谁劝也不听,只说不想吃。一天中午,老婆子煮饭的时候,在一锅黄白相间的红薯干饭中间掏出一个小洞,将一碗白米饭坐了进去,算是给老大媳妇开上小灶了。老大媳妇于是停止了绝食。

三个儿子不满意了,本来吃菜饭、吃红薯干饭已经习惯了的,可一旦看见中间那碗白白胖胖的大米饭,原来好吃的也变得不好吃了,那天的饭桌是最安静的,大家全都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看自己碗里,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第二天,有人在老大媳妇碗里挖出了一个坑,她看了一眼,没作声。第三天,老大媳妇的碗里被挖走了三个小坑,她看了一会,还是端起来吃了。第四天,老大媳妇的碗里只剩半碗了,双英一看老大媳妇的脸色,扭身就给了三兄弟一人一记筷头子。第五天,老大媳妇主动向双英要求和三兄弟吃一样的饭,老婆子叹了一口气。

老张还是在山那边修公路,偶尔那边隐隐约约传来一声闷哑的炮响,双英总要从田里直起腰来发一阵呆,偶尔对面山坡上来一只乌鸦,还没等它开腔,双英就朝着它一阵高呼:你死到一边去吧,别到我家门口来叫,我家两个人在外面做事呢。那声音真叫人,连我身上都一颤一颤的。

不到一个月,老大就拎着个大包回来了,一边向双英解释自己从一上班就没休息,专门调了班回来休假的,一边拿眼睛四处瞄。老婆子说看什么看,人在屋里睡觉呢,害上了,你要当爸爸了。老大一拍脑门进屋去了。说话的时候,双英一直盯着他手上的那个大包。

过了大半天,老大出来了,那个大包已经瘪瘪的了,一只手在里面海底捞月似的捞了一圈,摸出一斤红糖来,递到双英手上。

傍晚,双英对老大说家里还欠着小卖部几十块钱,你去帮我们还了吧。老大说我没钱了,都买了东西了。双英问你买了什么了?

给她买了几身衣服。

结婚的时候不是刚置过新衣服吗?

人家就是嫌那时候买得太少了。

过了很久,双英悠悠地说衣服呢是该买,这个家呢也还是你的家。老大有点内疚地过来帮着收拾霉干菜,老大媳妇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走了出来,拦住他说你歇着去吧,在矿上累死累活没人心疼,回到家里还要操心这个那个,那哪行啊。

双英一听,一扭身进屋去了。

回家住了几天后,老大跟着双英来到了菜园子里,几次想说话又咽了回去。双英说你说吧。老大就开口了:这话也不是我发明的,树大分桠嘛,树大总是要分桠的,是吧?

你是说分家?是她提出来的吧?

树大总是要分桠的,没有不分桠的。

可你结婚还不到两个月呢。

迟分不如早分,是到时候闹得脸红脖子粗分好呢,还是现在和和气气地分好呢?反正总是要分的,树大分桠嘛。

双英低头忙活了一阵说这么大的事,总得等你爹回来吧。

就是不好跟他讲,要您去跟他讲嘛。

老大说完后就回矿上去了。等一家人都睡着后,双英一个人坐在我的脚背上,仰着头望着我说树大真的要分桠吗?没有不分桠的吗?

老张终于回来了,他带回了一些钱和一条伤腿,钱被工头克扣了一些,腿是被滚下来的石头砸的,双英急着要去请医生,老张说修路那边有医生我都没要,花那些钱干什么?这钱还要留着给老二娶媳妇呢,请村里的王草药子寻点草药是一样的。站在身边的老二也说就是,还是草药对症些。

寻草药可以不花钱,这个村里的人从来就是你帮我我帮你就像一家人一样,从来不提钱的事情。双英不满地看了老二一眼,老二一缩身去找王草药子去了。

双英提到了分家的事,老张听了半天没开腔。等王草药子的驼背慢慢晃过来时,老张说那就分吧,让他们各人去发财吧。王草药子笑着说天下哪有兄弟不分家的,没听老人讲吗?一个儿子一栋房,三个儿子半条街。

家就这样分了,老大媳妇计划等老大回来在厢房上开个大门,从此就是两家人了。老张拖着一条伤腿指挥三个儿子帮老大媳妇立了个灶,修了个厕所,双英想了想,还给老大媳妇送去了一只小猪仔,一头小羊羔。

夜晚,双英一边替老张揉腿一边说,那老大以后回来就直接进那个门了?老张不做声,双英又说那以后他要是回来,我要第二天才见得着他的面了?老张还是不开腔,双英说你心里就没有一点不舒服?

老张终于开腔了,老张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是结婚当天就跟父母分家的,当时你家送亲的人都还没走呢。

王草药子的草药还是没能救下老张的腿,老张从此成了个瘸子,干活更不方便了。但老张不顾双英的阻拦,执意要去山那边修公路。老张说老二的婚事还没影子呢,一家人守着几分薄田怎么行。临出门的时候,老张说这回我不去开山放炮了,我去路面上碎小石子。老张用一根铁芯橡皮管子做成一个带把的环,再带上一柄铁锤就出发了。双英追出去说腿疼了就回来,啊。老二也追出去说这回记着自己记个帐,别让工头打你马虎眼儿。

一些媒人开始上门为老二说亲了,双英当然高兴,可老二却没精打采。老二说没有钱,谁愿嫁你。老二提出去外面打工,双英说你一走,这田里的活儿怎么办?一家人还要吃饭呢。老二说老三老四也不小了嘛。双英说到底还是嫩了点。老二说挑几天担子就不嫩了嘛。

老二到一家石灰窑上做工了,天不亮就出发,天擦黑才回来,每天都是满头满身的白石灰末子。双英心疼了,说石灰对人不好呢,可别闹下什么病来。老二没好气地拍打着身子说有什么办法,你以为我喜欢石灰呀。双英没话说了,只是拿了一把刷子,在老二身上从头到脚地刷,刷完过后,地上就是白白的一片。老大媳妇挺着肚子过来开玩笑说,老二,你把这些石灰扫扫攒起来,到时候粉你的新房都有多的,也用不着你爹去卖柴买石灰了。老二白了她一眼。

春天过去了,田里的活多了起来,老三老四到底嫩了点,活儿赶不出来,又怕误了季节,没办法,双英亲自下田了。双英是一双半大的小脚,小时候刚缠上没多久,就碰上村里来了个女干部,强行替她解开了缠脚布,一双脚就成了现在这副不大不小的怪样子。老张在家的时候,几乎没怎么让双英下田。那天双英下田插秧,插着插着就哭了,她一个人自言自语:以前只知道老头子说话粗声粗气,成天没有好脸色,现在才知道老头子是真正疼人的,想不到大半辈子都没下田,现在儿长女大了,我倒要下田了。

中途,老张回来了一次,原因是他的锤子丢了,他得回家再拿一把。看见双英泥牛似的从田里爬起来,老张平生第一次给她打来一盆洗脚水。双英眼泪汪汪地问:你的腿好些了没有?老张没好气地说废话,怎么好得了呢?没锯掉就是万幸。

老张这次回家出了点事,让他有点闷闷不乐。

那天杨先生举着一根竹棍一点一点地摸到了老张家。杨先生其实是个算命瞎子,村里人尊重算命的,也相信算命的,所以尊称他为先生。杨先生背着他才一岁的儿子,走村串户地靠算命养活着儿子,杨先生的老婆生下儿子一个月后死掉了,儿子就是靠杨先生算命换奶养活的,碰到算命的家里没有喂奶的妇女,杨先生就把饭嚼烂了喂儿子,一边喂一边说我儿子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所以我给他取名叫杨百姓。杨百姓很知趣,一路上不哭不闹,吃完东西还冲人家笑一笑,也从不在杨先生的背上拉屎拉尿。双英一边给杨百姓熬稀粥,一边哭兮兮地说可怜可怜,没妈的孩子就是可怜。还烧了一锅开水,扒下杨百姓身上的衣服,狠狠地洗了一遍。老张则拉住杨先生坐在我脚上给自己算命。杨先生掐指算了一阵,大惊失色:老张,你这两年不能出门呢,出门要有血光之灾。老张说原来以为你真的能掐会算呢,你不就是看见我跛了一条腿吗?

杨先生正色说已经现了的不算,我说的是以后,你后头还有血光之灾呢。

老张不吭声了。

双英听了赶紧抱着杨百姓坐过来,杨先生闻着儿子刚刚洗过的身子,有点不好意思地住了口。本来,按照杨先生的习惯,是要在老张家住一宿的,但那天他执意背着儿子走了。老张的脸更加阴沉了。

双英果断地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就不要去山那边了吧。

老张说老二结婚怎么办?我儿子不跛不瞎,不能因为穷就打光棍吧。

那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不算数呀。

儿子们都过得不周全,我留着这身体又有什么用?

老张制了一把新铁锤后,执意去上工了。双英从此更加提心吊胆,眼皮一跳就要往我的身上系块红布,嘴里还念念有词。听到炮声就忍不住直起腰来,望着远远的山那边,半天回不过来劲儿。

还好,一晃几个月过去了,老张没事。双英想,只要老二快点娶上媳妇,老张就肯留在家里了,趁着忙活的间隙,双英去求了媒人。不久,老二的媳妇慢慢有了着落,女方家挺开通,没要很多彩礼,说是婚礼只要是那么回事就行了,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

老二结婚前一天,老张召集四个儿子开会,结婚以后必须各自另立门户,最好另找宅基地,否则三间老房子是不够四个弟兄分配的。老大老二老三低头不语,只有老四一个人眼泪汪汪的。双英知道他的心事,他从小就带上了哮喘病,十九岁的人了个头还像个小孩子,一担水都挑不起来,老张也说老四的情况你们是知道的,他可以跟我们住老房子。四个儿子都不说话。为了给老二腾出新房,老两口只得让出了自己的卧房,搬到厨房去住了。一张床就摆在土灶的后边,夜里躺在床上都能闻到锅里煮过什么东西。双英说你看你看,老大结婚你弄跛了一条腿,老二结婚你被赶到锅边睡觉,等老三结婚的时候,恐怕要揭你的皮了。老张说谁让你生这么多儿子。双英说倒怪起我来了。

现在,我听不大清楚老张和双英的夜话了,倒把老二小两口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老二媳妇说你觉不觉得大哥家那间房比我们这间大得多。

老二说差不多吧。

老二媳妇说我数过房顶上的檩子,他们家比我们家多两根呢,明摆着房间宽些嘛。

那没办法,他是老大嘛,他先结婚的嘛。

老二媳妇又说他们家还有自己的厕所。老二说我们以后再修新的。

可他们家有人拿工资呀。

十个手指头本来不一样长嘛。

停了一会,老二媳妇慢慢悠悠地说: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把那个堆柴禾的偏厦要过来。第二天,老二过来向老张要偏厦了,老张一听就火了,火了却又不好发作,只是一扭身,把屁股朝着老二,老二恹恹地走了。

双英说这回就不要出门了,杨先生的话还是要听的。老张说听他的话!他不是说我有血光之灾吗?我不是好好的吗?趁着现在还有点力气,赶紧为老三老四想点后路。说完就背着家什出了门。

四个儿子中数老三头脑最灵光,他不想出去做工,只每天在附近山上转悠。忽然有一天,老四跑回来说,老三把山上的树卖了!双英跑出去一看,十几个年青汉子正扛着已经成材的松树下山来。老婆子声音都哑了:老三,你都不跟家里商量一下,这些树是你说卖就能卖的?

老三说不卖树卖什么?想让我也跟老二一样,靠吃石灰末子来娶媳妇?我不行,我最怕的就是石灰,我也不愿去山那边修公路,想来想去,我只能卖树,留着也是留着,再说树卖了还能再长嘛。

老三指挥着那些人把树一根一根搬下了山,老婆子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嘴里只不停地说败家子,败家子。

这些树老张早有安排,一部分用来给两口子做两副棺材,一部分留着给老四,老四病恹恹的从来就是一块心病,现在好了,能够派上用场的全给卖了。

晚上,双英对老三说你也太歹毒了,你就不能跟你爹商量商量再说。

有什么好商量的,我的婚事是不是家里的大事?我这也算是给家里分忧。双英又说不出话来了。

也难怪老三着急要钱,他已经自己找好了媳妇,只等办事了。姑娘就在本村,和老三是自由恋爱。老三说我着急呢,人家都已经怀上了。双英就又笑又气,说你也太轻狂了。老三说还省得你们操心。

知道这些后,双英的气稍稍消了些,只是心中的愁更大了,老大媳妇这几天就就要临盆了,老三又要结婚,这里怎转得来呢?这样一想就把眼睛移向山那边,老头子还不知道这些,他不在,双英就没了主心骨。

晚上,老二回来了,一身白灰灰的,冬天早晨田里的稻草人似的。双英明知他也没有办法,还是急急地向他讨主意:你大嫂呢要临盆了,你弟媳呢也要过门了,你爹又不在,一下子摊上两件大事,你说家里怎么安排得过来呢?老二一边拍打身上的石灰一边说我也不知道,我连自己的事都不知道呢,我哪知道别人的事。双英恨恨地说你们都是树蔸子里蹦出来的?自家兄弟的事还说是别人的事。

老二说都各立门户了,当然是别人家的事。

双英一扭身,又坐到我脚上来了。她已经没有地方可坐了,除了灶台边和灶台边的那张床,家里已没有地方是属于她的了。

这天深夜,老张回来了。老张是被人抬回来的,他的一只胳膊软软地耷拉着,像破布片包着的一块肉。双英一看就站不稳了,嘴里却恶狠狠地骂着:死老头子,叫你不去你偏要去,你偏要找死去。又骂起了杨先生:杨瞎子你不得好死,你咒我屋里人你下辈子都不得好死。然后才嚎啕大哭:叫我怎么办哪,我家里天塌了一半呢。

哭过了就要出去张罗村里人帮着抬到镇医院里去,老张蜡黄着脸坚决制止了:去医院也没有用,医院只会锯人胳膊,还花钱,把这点血汗钱花在医院里,那我不是白挣了这点血汗钱了?还是去请王草药子吧。

拗不过老张那双眼睛,家里只好派人去请了王草药子。王草药子急急地赶了过来,看看伤,再搭搭脉,说你这胳膊就是治好了怕也没有用了。老张说管他有没有用,总比锯掉的好,好歹看起来还有只胳膊在呀。说着居然笑了。

双英烧好一锅水,一边不停地在老张身上擦洗,一边哭咧咧地说老头子,你这是什么命啊,老大结婚,你折了一条腿,老二结婚,你卷起铺盖睡灶边,老三结婚,你又丢了一只胳膊,等老四结婚的时候,你还剩什么可丢啊,真是老人讲的,儿女都是讨债鬼啊。

老张闭着眼不答腔,双英站起来想换一盆水,可能是蹲得太久了,一晃悠,一盆脏水全泼在自己脚上,双英喊:都躲在屋里干什么?也不过来帮我一把。半晌,才见老四呼呼喘着跑过来,双英问:你二哥三哥呢?老四说二哥已经睡了,三哥出去了还没有回来。双英骂道:一群没良心的东西!

虽然老张成天躺在床上,还是指挥一家人开始张罗老三的婚事。三间正房三个儿子各占了一间,老两口睡灶边,剩下老四只好睡偏厦了。老张躺在床上对老三说,老四的偏厦不修好你不要想结婚。老三虽不高兴,还是答应了,两三天功夫,偏厦勉强整理好了,老四的床被拖了进去,老四倒是没说什么,可一到晚上,老四的咳嗽就像快要断气似的,也难怪,偏厦的地基比正屋低,又是新做的地平,潮得很,睡在里面凉飕飕的,老四的哮喘就更加厉害了。老两口听见老四彻夜不停的咳嗽,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老张说我们跟老四换吧。双英说你还在养伤呢,受不得寒,还是我去,让老四过来跟你睡。老张执意不肯,说这么多年,我们哪里分开睡过,难道现在我倒要贪图这点灶边的热气跟你分开睡?双英听了,心里一热,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老张一听急了:你还嫌我们家不顺畅是不是,我最怕听人哭了,人一哭我就汗毛直竖。

结果,老四被换进了灶边,老张老两口住进了偏厦。偏厦果然凉得很,棉被不够,双英找出了冬衣,一件一件都盖在老张身上,还灌了个烫婆子放在老张的脚边,老张才不觉得冷了。老张说夏天就好了,夏天这屋里肯定凉快,到时候他们想来住我还不让呢。

双英说老大媳妇这几天就要生了,老三媳妇明年也要生了,老二媳妇不知怎么搞的,到现在还不见动静。

老张说随他们去吧,我把他们一个个养大成人,又帮他们成家,剩下的事情我就管不了啦,他们的儿子归他们管,一辈只能管一辈。

老婆子说话是这么说,只怕到时候你比谁都管得宽。

你等着吧,我独腿独臂的,能管得了什么。

双英一听,又开始眼泪汪汪的,老张说哎呀,又来了。双英只得擦了一把脸,说年轻的时候忙得没功夫哭,到老了,眼泪却近得很。老张在被子里伸出那只好胳膊,揽了一把双英松垮垮的瘦腰,说你怎么瘦得只剩一张皮了。双英说你不也只剩一张皮了吗?当初你可是壮得跟牛似的。

这一年,我也有了儿子了。那天,我的一颗籽籽掉进了旁边的地里,刚好是下过一场雨,泥土松软得很,我看见了我的那颗籽籽,那是最饱满的一颗,当时,它掉在地上发出很扎实的咚的一声,大半个身子陷进了泥土里,我就知道我快要有儿子了。这样的机会并不是常有的,有时我的籽籽掉在地上,却被双英不小心一扫帚扫了去,被鸡啄了去,被狗舔了去,有时候是一颗瘪瘪的籽籽,根本吸收不了地里的湿气和养分,径自干了随风飞去,有时候籽籽明明长出来了一点芽儿,却被羊儿牛儿啃了又啃,最后夭折了。只有这一颗,它慢慢地完全没入泥土里,正好又被几片枯叶遮盖了,双英没有发现它,鸡们狗们没有看到它,牛儿羊儿也没有注意到它,只有我看到它悄悄地长起来了。直到有一天,听见它在喊我,我转头一看,它已经长得像双英手里的扫帚把儿那么高了,站在那里喜洋洋的样子,我放心了,这么高的树苗子应该可以活下来了。

我们像老张家的人,上一辈还要抚养照顾下一辈,我们的一切全自己所赐。我说,从现在起,你要不停地吃东西,不停地喝水,你还要两眼望着高处,不要被身边的藤儿蔓儿的牵扯住,要不了两年,你就能长得像我一样高了。

老张家的儿子们也有了籽籽了。先是老大,接着是老三,再接着是老二,各生了一个儿子,儿子们忙着喂养自己的儿子,老张家一派呼朋引伴的景象,老竹子做成的晾衣杆上成天飘着小孩子的衣服和尿片子,双英一手抱着孙子,一手提着拌猪食的木棍,口里咯咯地唤着鸡们,在充满了尿臊味的晾衣杆下穿来穿去。她还是那样忙,还是忙得时常忘记了洗脸。老张说你看看你,你就那样忙?忙得没有时间擦一下眼角里的眼屎?两只眼角一天到晚炖碗鸡蛋。老张跛着一条腿,拖着一只没用的胳膊,像一个耍坏了的木偶,他已经只能在家里干点轻活了,连双英看起来都比他要能干些。

儿子们彼此都不大能见着面,老大还在矿上干着,老二也还在石灰窑上,老三依然在家里逛来逛去,时不时弄点竹子去卖,弄点树木去卖,有时还下河捞点鱼去卖,打几只野鸡去卖,老四说,老三,你只差没把家里人弄去卖了,你迟早要把土里长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全都卖光。老三说那也要靠本事,你怎么就不能弄点啥去卖呢?哪怕养几只鸡去卖也好嘛。

这话提醒了双英,她养了几只鸡婆,孵了几十只鸡,鸡养大了,把小公鸡杀掉喂给孙子们吃,小母鸡留着下蛋,隔三岔五地让老四提篮鸡蛋到镇上去卖,老四再不说老三了。从此大家各干各的。

可是双英还是犯愁,老四都二十八了,硬是没人上门来提亲。老张提醒她:你着急也没有用,首先得把老四的病治好,病不治好,没人敢进门。双英于是到处找偏方,一罐一罐地熬汤药,药渣都堆成山了,老四还是咳啊咳的,背也咳驼了,眼睛也咳得鼓出来了,二十八的人看起来倒像三十八岁。老张就暗暗叹气,双英也偷偷流泪,老四却说谁让我是老妈养的呢?老妈养的孩子活不长。双英说你不着急,有你这个老妈在,就不愁有你一碗饭吃。

双英养鸡更勤奋了,鸡简直成了她的命。有时候,孙子们满院子赶着鸡玩,双英就朝他们吼:再赶它们我就打断你们的腿,把鸡骇惊了哪里还有鸡蛋?每天都有好几只鸡在下蛋,双英却舍不得吃掉一只,连孙子们也难得吃到一只,全都埋在谷壳子里面攒着,攒足了一篮子就让老四提到镇上去卖。

偏偏是这个老妈养的病儿子最能惹人哭。每次卖完鸡蛋,老四总要给老两口带点东西回来,有时给双英带回两只肉包子,有时给老张带回一双袜子,有一次,他居然给老婆子带回一个梳头用的网兜,双英接过来一看就哭了,说我养了八个儿女,长大一个飞走一个,偏偏留在身边这个最弱的才知道疼人,我这是命苦呢还是命好呢?

老张也说,那几个都比他有钱,一年到头却连他们一句软话都难得听到,真是人一强就没良心,你以后不要帮他们带孩子了,我早就说过,一辈只能管一辈,他们的儿子归他们管,跟我们不相干的。

话虽这样说,每天一早,双英抽掉鸡笼子上的木栅栏后,还是一颠一颠地去儿子们的家,娇娇宝宝地喊着,把孙子们一个一个从床上弄起来,为他们穿衣,洗脸,孙子们一边拍打着她的脸,揪扯着她? ?侭乱蓬蓬的头发,一边喊着:你是个疯婆子,疯婆子。一路撕打着跑到院子里,又冲着老张喊:跛子,跛子。还把老张编进了歌里:跛子跛子上街,买豆腐,卖白菜,还说跛子不勤快。老张虎着脸一扬手,孙子们就尖声怪叫着一哄而散,老张又憋不住一个人偷偷笑了。双英看见就说,要是老四像他们三个一样顺利,只怕也有了儿子了。老张说怎么见得就一定生儿子?双英说我是看出来了,你们老张家儿子必定生儿子,女儿必定生女儿,你看你的八个儿女,没一个不是这样,这是你张家祖上积的阴德。

终于有人来为老四提亲了,是一个远房亲戚介绍的,那女人模样不怎么样,特别矮,几乎只有正常人一半高。老三听说后一笑:那就是侏儒,那是要遗传的。老四不愿意了,哪知那女子却很大胆,跟着媒人来看过一回后,竟相中了老四,从此总找机会来看老四,老四因为记住了老三的话,就不想和她有什么发展,只要能躲总是尽量躲着她。那女子真的非同一般,有一天,她一头堵住老四,说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嫌我矮,你自己还是一个哮喘病人呢,哮喘病人就是废人,能遇到我这样的健康人是你的福份,别不知好歹了。

老四被她劈头盖脸地训得呆若木鸡。看到老四这样子,双英想真的是人小鬼大呢,就想帮老四了,于是赶过去说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先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呀,再说姻缘都由天定,该是你的人,他就是六根不全也是你的,你躲都躲不掉,不是你的人,他就是金子装的也只能让你饱饱眼福。

双英一出面,那女子就再也没来了,可老四却像中了邪似的,人家来找他他躲着不见,等人家真的走了,他却放不下了。双英就不高兴,说起初是你不乐意人家,现在我帮你赶跑了你又后悔了,你不是让我难做人吗?老四想想也是,不能让媳妇还没过门就跟婆母搞不好关系,就下定决心不再去想这件事,一门心思只去喂鸡,拣鸡蛋,卖鸡蛋,天一黑就蒙头大睡。

过了些日子,老四在镇上卖鸡蛋的时候居然一头碰见了她,老四盯着她看,内心复杂得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也是盯着老四看,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又怕别人看出来,只好转身走人,老四心里更加复杂了。傍晚,老四提着装鸡蛋的空篮子,一边慢腾腾地走着,一边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心里有点酸酸的,加上本来就有些驼背,头就垂得更低了。走着走着,突然发现眼皮子底下有一个大脑袋,定神一看,居然是她!老四咧嘴笑了,说正在想你呢,你就出现了,这真是缘份啊。她说想不到你这么会说话。两人就一同散起步来,暮色中,老四发现她虽然矮了些,但五官并不很丑,而且能说会道。老四试探着说你觉得我妈这人怎么样?她说她人很好啊,但她特别卫护你,你看那天,她夹枪带棒的多厉害。老四说她就这么个人,心直口快,你别往心里去。她说反正我是再不会到你们家去的。老四说那怎么行。她说除非你妈向我陪礼道歉,请我去我才会去你们家。

当天晚上,老四主动找到双英说话。双英看他东扯西拉心神不定的样子,就说你什么事直说吧。老四说我今天碰到她了,我觉得她其实挺好。

双英停下手里的活计站着不动,半天才说,随你吧,我真是多管闲事。

老四说她怕你呢,她不敢上我们家来,她说……她说要你请她来她才会来。

双英说嗬,她好大面子呀。说完扭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丢下一句话:这么厉害的媳妇不要也罢,我还怕她坏了我张家的血脉呢。老四跟在后头喊:还不是怪你,你不让我生这病我能这么困难吗?你以为我不会挑好看的?双英不做声了。

晚上,老张两口子又来到了我的脚上坐着,这几年,我的脚已经成了他们的小板凳了,经过三次分家,老张两口子除了一张床,几只锅碗外,几乎没有什么家具了。双英拿来一个破棉袄改成的蒲团放在我的脚上,老张就在那张蒲团上坐下来,这只蒲团已经成了老张的专座了。自从跛了腿断了胳膊后,老张就开始一天一天地瘦了下来,还没有垫蒲团的时候,老张的尖屁股硌得我的脚生疼,老张却说这楝树也老了,树根硬得像铁,硌得人屁股生疼。我听了想笑,自己屁股上没肉,倒怪我老了,硬了。双英说我是不会低这个头的,要请你去请去。老张笑了,说人又不是我得罪的,我才不去请,再说,就算我去请,人家还不一定给面子,人家要的是你亲自去请。双英说她还不得了了。

只是把老四急昏了头,几次想再提那个话题,都被双英有意无意地岔开去。就这么过了近半个月,一天,近中午了,还不见老四起床,双英就过去敲门,老四在里面说不要管我,让我睡觉。双英说总不能光睡觉不吃饭吧。老四说不吃饭。双英喊了一阵,没反应,就去忙别的去了。到了晚上,还是不见老四起床,又去敲,老四还是不开门,不吃饭,双英有点慌了,赶紧去跟老张说,老张一听,火了,说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人,只知道为难家里人,只知道跟家里人发狠。老四只是不做声。第二天,双英撬开了门,把饭菜端进去,老四哭兮兮地说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好。

双英一听也哭了,放下碗筷就去换出客的衣服。老张说你还真要去请她?

双英说我这不是向她低头,我是为我儿子,我是向我儿子低头,再不请要出人命呢。

老张说还没过门就弄成这样,以后还不知道谁是谁婆婆呢。

双英一听,抱着半只还没穿上的袖子呆住了,呆了一会,眼泪就流了下来,说我接了三个儿媳妇,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真是丑人多作怪。老张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丑人也是人,不能看人丑就欺负人哪。

我怎么就欺负她了,是她先欺负我家老四,我才上去劝了几句。双英叫起屈来。老四也是,自己没个定数,听老三一说这样想,被她一缠又那样想,尽害得我难做人。临走前,双英到老四房门前大声问:老四,你那对象叫什么?

老四说你就别去了,是我自己活腻了,你去了也就这么回事。停了一会又说她姓黄。

是老张陪双英一起去的。大约一顿饭工夫,老两口就回来了,双英气鼓鼓地一屁股坐在我的脚上,眼泪又往下直掉。老张说哎哟,老哭有什么意思,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为了自己的孩子嘛。

听见他们回来的声音,老四从床上爬起来上厕所,故意绕道从老张和双英的面前过,双英望向一边,老张赶紧说你还不起床收拾收拾,人家明天一早就来了,你那个狗窝哪里坐得进人?老四听后,假装无所谓,其实进屋的脚步都已经颠起来了。不多一会儿,老四从屋里出来,手上端着两杯热茶,径直送到了父母手上,也不说个什么,转身又进屋去了。双英的脸立刻柔和些了。

第二天,小黄果真来了,双英宰了一只鸡,老张把院子扫了一遍,大家就坐在院子里说笑。到了吃饭的时候,按照惯例,孙子们都过来陪客人,说是陪客人,其实是借机吃点好的。

老大老二的孩子早早地捧着碗等着了,只是不见老三的孩子过来。后来,老三过来说,他不过来了。却不说什么原因。

吃了一顿饭,小黄就扭捏着要回去,明知她不会久呆,老张和双英还是非常认真地留了一会,然后就让老四送她回去。两人一走,双英就嘀咕:我怎么就是看不顺眼呢,这么矮的人,真是拿不出手。老张说你又来了,你的儿子就那么好吗?

双英说我家的孩子个个都是堂堂正正的,哪怕是老四,我也看着他顺眼,不就是有病吗?你没听算命的杨先生说,有病是贵,没病的人命里煞气重呢。

隐隐约约听见老三那边有哭声,双英心里一惊,跑过去一看,老三两口子一个脸朝东一个脸朝西正吵架呢,不知为什么,反而是这对自由恋爱的夫妻爱吵架,三天不吵架就算很稀奇了,孩子像个小耗子一样地躲在桌子底下大气都不敢出。双英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啊。老三媳妇说你问他自己只知道打牌赌博,家里什么事都不管,输得连买盐的钱都没有了。双英说老三,你不小了呢,你要成个人了呢。老三说看看这村里,哪个不打牌不赌博,我玩一玩就天理不容?再说,你以为我愿意输钱?我还不是想赢一点回来。双英说老三,你什么不好玩,偏偏要玩牌?你听说有谁是靠赌博发了财的,我们穷家小户的,只有靠勤扒苦做。老三说行了行了,没你的事。

老张也赶了过来,拉住双英说你又要多管闲事,才得的教训你又忘了。双英想了想,刚要张口说什么,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老三家一直吵到晚上,老张死死地拉住双英,不让她过去。到了半夜,老三两口子打起来了,双英挣脱老张,披着衣服来到老三的窗前,听见里面打得哭爹叫娘的,双英大喊:开门,你们给我开门。却没有一个人理她。又喊孙子,孙子却光知道在里面嚎哭。后来,门猛地打开了,双英正要进去,却被冲出来的老三媳妇撞倒在地,老三媳妇拎着一个包,看也不看倒在地上的双英,一转眼就跑得没了影子。

老三嚷道:让她滚,滚得越远越好。

双英说你这个混球,还不去给我把人追回来,深更半夜的。

老三说死在外面才好。

双英走过去抱着孙子,说我不管你们死呀活的,不管怎么样,你们不能吓我的孙子。又对孙子说走,跟爷爷奶奶睡去。孙子一听这话,赶紧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

一连几天,双英不停地催他去接媳妇,老三没好气地说她自己不会回来?

又过了几天,老三的小姨子来了,对老三说我姐要出去打工了,让我来拿她的衣服。老三说你跟她讲,她要还想要这个家的话,今天晚上就给我回来,不然的话,就再也不要回来了。小姨子说有什么了不起,挨打挨骂的家不回来也罢。说完拎着衣服包一踹门走了。

当天晚上,老三媳妇真的没有回来。第二天,老三去了一趟丈人家,回来后人就蔫了,媳妇真的打工去了,连个去向都没问出来,还被丈人家臭骂了一顿。双英说很好嘛,到底把人给打跑了。老三瞪了她一眼,转身出门去了。

老三一出门就是好几天,一开始,到了晚上,双英还一边哄着孙子一边向村边望,以为老三会回来,孙子坐在双英的膝盖上说你不要等他了,我不要他,我要你,你对我好些。把双英听得鼻子酸酸的。

老三终于回来了,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兴冲冲地对双英说,妈,您得替我照看照看儿子,我也要出去打工去了。双英说这不好,你两个哥哥我都没替他们带孩子,带了你的他们会有意见。老三说不管那么多,我都到了什么时候了,他们不是都有媳妇在家吗?双英想想也有道理,就没吱声了。

老三说走就走了,连招呼都没打一个。双英大清早地起来放鸡们,顺便去开老三家的鸡笼,发现老三的房门大开,连喊几声老三,无人答应,双英就去喊老张,说老三已经走了!老张说这个混蛋,说走就走,我该替他养儿子的?又不是我生的。双英说有这么说话的吗。

从此双英身后就拖着个小尾巴,双英走到哪,他就跟到哪,老大老二的儿子一有机会就涎着脸皮说噢,噢,你的爸妈不要你了,不要你了。双英吼完这个又吼那个,心里乱糟糟的,又不敢耽误了手里的活计,慢慢就开始丢三拉四起来。有一天,她手里握着锅铲到处喊:你们谁拿了我的锅铲!老张怪模怪样地盯住她看,双英急了:你看什么看,我的锅铲不见了,快帮我找找,我要做饭呢。老张说怎么会有人拿你的锅铲呢?又不能吃。孙子们就大笑:噢,噢,疯子,拿着锅铲找锅铲的疯子。双英这才想起来去看自己的手,原来锅铲真的就在自己手里,呆了呆,恨恨地说要死了,要死了。老张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从这以后,双英的记性越来越差了,为了提醒自己的记性,她把常用的家什放在最显眼的地方,结果家里越来越挤,越来越乱,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了。晚上,老张费力地扒开堆在床上揉着一团的衣服,说你真的老了,老得连自己的窝都理不清了。而双英低头脱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穿的袜子不是一双,一边是只蓝色的,一边是只灰色的,又恨恨地骂自己:老东西,老得丢了魂了。

一晃,替老三带儿子就已经半年多了,老三两口子竟没有一点音信,看着老大老二的儿子天天背着书包上学,老三的儿子也吵着要去。双英掐指一算,脸色陡变,对老张说,小家伙已经快七岁了,到了上学的年龄了,老三两口子连去向都不知道,怎么办哪?老张说不管他!他们不回来,孩子就不上学,再说,你哪来的钱让他上学?光是供他吃饭都快供不上了。双英苦着一张脸恍恍惚惚喂猪去了。

心中有事,日子却偏偏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八月份,小家伙哭着要上学,老张说你爸妈连个影子都看不到,我又没有钱供你上学,你有本事找你爸去。哪知小家伙眼泪一擦,真要出门去找爸妈,双英吓坏了,赶紧一把抱住他。

家里是一分闲钱都没有,老两口已经无法下田了,只好把田地分给几个儿子种,儿子们每年给父母一点粮食,既是赡养,也是租田的报酬,平时要买点日用品什么的,全靠双英喂猪喂鸡来解决。到学校一问,一年级的学费居然要两百多块,老张当时就打了退堂鼓,才扫帚把高的孩子,两百多块!

双英说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耽误了孩子读书吧,先把过年的猪卖了吧,等他爸回来再要他赔给我们。

那他要是不回来呢?

他过年能不回来?

那他回来要是没钱呢?

他在外面混了快一年了,就是捡垃圾卖也该挣了点钱吧。

第二天就出去找人,很顺利就把猪卖了,钱到手还没揣热,就全部送进了学校,余下的刚够买个小猪仔。给孙子报名那天,回到家里,孙子欢天喜地的,老张心里却窝着一股气,看到孙子不知在哪里坐了一屁股灰,就踹了他一脚:看你的脏裤子!一天到晚到处钻,你奶奶洗都洗不赢,跟你爸一样是个野物,从来不知道体恤人。

双英说你这人哪,做也做了,还要得罪人,何苦!

孙子一上学,双英更忙了,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给他做饭,老两口不习惯那么早吃饭,就看着孙子吃,等日上三竿肚子饿时,双英又说再等一等吧,孩子马上就要回来吃中饭了,再等等一起吃吧。老张就不高兴,说自从他上学了,我的肚子没有一天不是饿得咕咕叫才吃饭。

小黄又到老张家来了一次,这次她和老四在房间里谈了很久。她走后的当天晚上,老四就欲说还休地坐在双英面前,双英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准没什么好事,果然,老四说,反正老三两口子不在家,想先把他们的房子借来结婚用,等他们回来了再搬回灶屋去。双英知道是小黄的主意,心里烦得很,就说已经分给他们就是他们的房子,跟我说有什么用。

他们不在家嘛,再说你现在帮他们带儿子,也有权利说话呀。

就是因为他们不在家才要帮他们把家看好。

好,他们都是大妈生的,一人一间正屋,我是姨娘生的,我活该在灶屋里结婚,我只配在灶屋里结婚,难怪别人看不起我,家里人首先就看不起我嘛。

双英说你不要跟我吵,你去跟你爸说。

晚上,老两口又来到我脚下,有一句没一句地唠叨着家事。双英说这些孩子怎么回事,亲兄弟怎么就不亲呢?老张说你不知道有一句古话,亲兄弟明算账嘛。双英说不管怎么样,老三的房子不能借给他们,你想他们这一借什么时候能还,老三两口子回来后住哪里,再说,还不知道老三媳妇是什么态度呢,这事首先得她来决定,那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说起老三,老张的脸就黑了下来:这两个野物,一点音信都没有,儿子也丢在家里不管,依我的脾气,这孩子我就让他上不了学。

双英叹一口气;也不知道他们两个是不是在一处,不知道他们两个和好没有,他们这次好像吵得不像以往,以往过不了两三天就会和好的。

老张说我看不如这样,把灶台移到我们的偏厦里来,把灶屋重新收拾一下给老四当新房用。

双英说你看偏厦里还安不安得下一口灶嘛,都挤得转不开身了。

老张说老都老了,还讲究那么多干什么,有饭吃,有床睡就可以了,管它挤还是不挤。

没想到就这,人家小黄还不满意。老四说小黄说了,既然房子这么困难,就等造了房子再结婚,反正她年龄还小,不急,可以再等几年。

双英一听,肺都要气炸了:她以为她是什么呀,我家娶了这么多媳妇,哪个都比她强,没一个像她这么捏腔拿调的。

老张也气坏了,说不管他们,他们眼界高,让他们自己去想办法好了,我们只有这点能力了。

晚上,双英悄悄对老张说:老四这次不会又想不开吧?

沉默了很久,老张说,要不,就把老三的房子腾出来让他们先结婚吧,老三那里我去说,谁知道他是死是活,我还是这个原则,不能因为穷让我的孩子结不上婚,等结了婚以后,就靠他们自己各显神通了。

双英在老张身上狠劲拍了一下:什么死呀活的,打你这张乌鸦嘴。

打完了双英就哭了起来:他们俩真的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孙子怎么办?一生下他我就看这孩子不对劲,额发长得这么下,就是个苦命的孩子。

老张说过几天我再去村里村外打听打听,看看谁知道他的去向,真是个野物,就算你没挣到钱,也该给家里捎个信呀,何况还有自己的孩子呢。

有了老张的许可,老四倒是欢天喜地的,他邀了几个本村的青年人,开始大张旗鼓地收拾新房,准备结婚。

老三的儿子不高兴了,哭着对双英说你把我家的房子拆了,我爸妈回来住哪里,我晚上睡哪里,我可不愿跟你们睡在一起,你们是两个臭人。直吵得双英心里乱糟糟的。

老张站起来吼了一通,小家伙总算止住了哭,抽抽噎噎地去偏厦睡觉去了。

双英长叹了一口气,望着我说:这日子是怎么过的,我看总有一天,我们要跟那些鸟儿一样,在这棵树上搭个窝住下了。

老四总算结婚了。还好,小黄没有过多地要彩礼,她知道老张家也山穷水尽了,总不能热热闹闹地结个婚,到头来两个人勒紧裤带咬紧牙关地还账。她到底是会算账的,老张开始对这媳妇有点满意了。

老张却有了新的困难。原来靠儿子们定时上贡的粮油本来是刚好够吃的,可添了个小家伙后,粮食就有点紧张了。老张找到三个儿子说了这事儿,儿子们都没作声,大媳妇说老三也是的,这人一走就没有音信,自己的儿子不要了吗?二媳妇说凭空多了个吃长饭的,粮食当然不够吃了。四媳妇说把他家的田拿出来转让给谁吧,谁种他的田谁给他养儿子。

老张有点生气了:你是说我和你妈去种他家的田?你看我们还能下田吗?

老四忙说:她不是这个意思,她是说把田转让给我们当中的谁。

谁都不愿站出来接老三家的田,老大和老二常年不在家,两个媳妇种自己的田都够忙活的,老四两口子也不是什么种田的好把式。

说不下去,四家人都闷闷地僵在那里,最后,老张站起来说都回去吧,这田我来种,就算是累死在田里,我也要把这个孙子养活,别说是孙子,就是在路边捡到的一个孩子,也不能让他在自己手上饿死吧。

三个媳妇忙表态,愿意到田里帮老张的忙。老张说愿来就来吧。

到了播种的时候,老张拖着一张老犁耙,晃动着一只不太灵活的胳膊下田了,才干了不到半个小时,就累得直喘粗气。看看邻近的田里那刚刚表过态的媳妇们,她们都很忙,都在埋头干活,没功夫往老张这边看一眼,老张只好咬牙继续干下去。双英在屋里忙着教训孙子:你看你爷爷,为了养活你,六十多岁的人了,还下田在泥巴里打滚,你将来长大了怎么报答他。

小孩子认真地说等我长大了,我养他。

双英苦笑说等你长大?你爸爸小时候也说过这话,他说等他长大了,他要给我们造大房子,要装自来水,再也不让我下河挑水,结果怎么样,还不是屁股一拍你拿枪都打不到。

春播快要结束的时候,三个媳妇终于忙完了自己的活,眼看她们的谷子都要长出芽来了,老张的种子还没撒到田里去,双英悄悄去请了三个媳妇,三个媳妇总算下田了,没两天就帮老张播完了种,老张就有点惭愧,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光,那时候干活可以说是一个顶俩,现在居然还要女人来帮忙!

虽然说起来还算是一家人,双英还是很客气地为帮忙的媳妇们准备了一桌饭,大家热热闹闹地吃了起来,总算为这春播收了个尾。

有天晚上,老张梦见了老三,似乎是在一个下雨的城市,瓢泼大雨就像倒水似的从楼群上面流泄下来,老张在一堆破瓦砾堆里看到了老三,老三瘦了好多,竟还穿着西服,只是很脏,他头上、身上到处是伤,有几个窟窿像小孩嘴似的裂着,鲜血和着大雨一起往下流,流着流着,老三眼一闭就去了。老张大喊老三!老三!双英被喊醒了,忙推搡老张,老张睁开眼睛,才知道是个梦,想着梦里的情景,不禁浑身冰凉。双英问:你刚才喊老三做什么?老张正要开口,又咽了回去,只说我可能是想老三了。双英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又睡了。

老张想着这梦,再也睡不着了,又不能告诉双英,她是个急性子。

一连几天,老张都在村里村外转悠,想找到老三的熟人,也碰到了两个,那两个人吱吱唔唔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老三头脑灵光,赚到钱就会回来的,他又是个爱面子的人,没有钱回来脸上也不好看。

到底有个小伙子说露了嘴:您就不要想他了,好好过您自己的吧,他不也没有想到您吗?反正您家儿子也多,不在乎他一个。

这话初一听没什么,想一想就不对劲了。老张走了一程又忍不住跑了回去,揪着那小伙子的衣领说:你把刚才的话说清楚,什么叫不要想他了,什么叫我家儿子多,什么叫不在乎他一个。小伙子到底还是告诉老张了,一个月前,老三就死了,在建筑工地上不小心栽下来死的,同去的几个小伙子看到老三死了,都吓得赶紧回来了。

那天晚上,我正眯着眼打盹,我的儿子碰了碰我说你看老张,头都快低到裤裆里去了。我一看,老张不仅头垂得很低,走路也跌跌撞撞的,就像他那年喝醉了酒一样。走过我面前时,我伸出手拉了他一下,没想到他那么不经碰,竟一头栽倒在地,半天不见起来。我继续拉他,戳他的老脸,揪他的衣服,他都没反应,后来,我听见他哭了起来,声音哑哑的,像被谁捏住了喉咙。

后来,双英就出来了,她像个老母鸡似的使劲往上拉扯着老张,拉不动,又朝屋里喊,儿子媳妇们都来了,好歹总算把老张弄进了屋里。过了一阵,屋里突然传来了双英夜猫似的凄厉的哭号。

事情过了很久。有一天,满头白发的双英坐在我的脚上自言自语:都怪我,不该让老四占他的房子,就像这楝树,老根基都被挖了,那树还怎么活呢?

收拾好已经锈掉的干活家什,老张又开始认认真真地种田了,为了孙子,得把老三家的田种好,老三媳妇自始至终不见踪影,后来听说在外面嫁人了,也不见回娘家来,她娘家人也尽量躲着老张家。

有一天,我看见双英竟然爬上了偏厦房顶。有几只鸟踢翻了瓦片,下雨的时候就有了漏了。双英颤巍巍地翻过梯子,爬上房顶小心翼翼地理好几块破瓦片。这时,老张泥牛似的从田里回来了,一见双英的样子就声嘶力竭地破口大骂:你这个找死的婆娘,你以为这偏厦矮摔不死你这个烂婆娘啊,你再不下来,我一竿子打死你这个找死的。

双英双手双脚紧紧地趴在房顶上不敢动弹,只是回过头望老张,望着望着,双英竟然笑了:死老头子,你还是怕我死了呀。

老张在梯子下面张开双手,说快下来。双英不理他,坚持理好了好几片瓦,才像只四脚虫似的爬下来。看到老张张开的双臂,说你以为你能用双手接着我?再一看,竟张大嘴呆住了,老张说怎么,吓呆了。

双英指指老张那只断掉的手臂说:你的胳膊!看你的胳膊!你能伸直了!你能伸直了!

老张不相信似的动了动,谁知这一动,那只断胳膊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再想伸开,却怎么也伸不开了。

老三的儿子也看到了这一幕,小大人似的走过来说:爷爷,我们老师说过,这叫超常发挥,你是怕奶奶摔下来,把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到胳膊上,那只胳膊才出现奇迹的,一旦放松,它又不行了。

双英走过来,摸了摸那只断胳膊,说这下好了,我知道它还没有坏死。

老张摸摸老三儿子的头说,怎么敢坏死呢,我的孙子还指望着这只胳膊呢。

老三的儿子骑在我的脚背上蹭来蹭去,突然指着我的儿子对老张说:爷爷快看,楝树下仔仔了。

老张和双英才发现似的涌过来,久久地看着我的儿子,老张说想当初,我栽下那棵老楝树的时候,它只有我人那么高,而我也还只是个半大小子,现在,我们都有了孙子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啊。

双英不声不响地提了一桶水过来,小心地浇在我和儿子的脚下,我听见我儿子痛快地喝了一大口,满足地伸了个懒腰。我发现它又长大了不少。

责任编辑胡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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