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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的河流

2003-04-29卢文丽

山花 2003年9期

卢文丽

古窑址

“请为我呈现一个王国的盛衰

它的光荣与孤独

它的宫殿与喷泉

请接受我的登陆和漫步

请接受我的掠压和背叛……”

——拙作《蓝鸟》

远远地,就望见那些废弃的龙窑,心跳般突现于翡翠的水面,像一座座伤痕累累的古战场,迎候隔世的目光。

这是瓯江源头一个叫仙宫湖的水面,片片碎瓷垒积成山,触目的残骸在阳光下闪烁。苍穹无语,绿树无声,一池碧水,静静护守着满坡宝藏。

登上窑坡,倾听历史在脚下嘎嘎作响。

与一片瓷相遇,仿佛一个朝代与另一个朝代的邂逅,它灿烂的光芒,令目迷五色的我们眼花缭乱步履踉跄。

我的掌心最终为一尊酒杯所停泊:它冰裂的花纹有着哥窑的印记,它残损的胎体传递出元代的气息,它的色彩是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的色彩,它的釉面散发着阳光和大海孕育的光泽。我惊异于如此精美的器物竟是泥土制成。

现在,这夭折的美,仿佛一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灵魂,令二十一世造访者的心头,弥漫起一种欲饮琵琶马上催的悲凉。

遥想古代,它或许是红袖添香的知己,于雕栏玉砌饮尽一江春水的愁绪;或许是金戈铁马的行囊,对故国明月遥致一阙旷世的散曲;或许是茶楼酒肆的消遣,醉卧浮华盛世清明上河的花丛;或许是宫廷幕帏的祭品,于歌舞管笙间斟满一盏阴谋下的毒鸠……

像一个凭吊者,我在废墟之上感受着历史的烘烤,灵魂薄胎般脆弱。我拾起一片瓷,一片瓷同时亦拾起了我,我带得走它的形体,却无法复制一场浸透海棠的窑变。我看到疾风苦雨的浇铸中,大师们的面庞呼啸而过,他们炉火纯青的技艺被烈焰传承,我听到瓷器在血与火的升华中轻轻呻吟:请让我成为一个王朝的绝唱。

来于尘土,复归于尘土。

瓷躺在荒原,像一阙湮灭的词章,一段搁浅的神话,令我们俯首的姿势,如此短暂而漫长。刹那间,无数青如玉明如镜声如磬的碎片,于衰草和砾石之间拔地而起,急速地翻滚、凝聚和升腾,幻化为天地间一面光彩夺目的罗盘;它生生不息的磁力,散发着太阳与海洋的浩瀚,它无与伦比的光芒,直抵泥土和心脏。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阵阵马不停蹄的忧伤。

板凳龙

品尝完鲜美的鱼头豆腐,我们去看板凳龙。

穿过夹道欢迎的人群,穿过绿松枝搭建的门楼,我们登上当地一幢校舍四楼的平台,居高临对一大片操场。当我们的目光透过银杏叶与柳枝飘飏的缝隙,可以瞥见不远处一座名叫永和的古廊桥骄阳下灵动的飞檐。

热浪推逼之下的万物,有着一触即发的冲动。对岸田埂上忽然尘烟滚滚,一条红白相间的巨龙蜿蜒游来。

最先亮相的是“安仁龙灯”、“南涧龙灯”、“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等红底黄字的灯箱与牌匾;一根竿尖上颤颤悠悠挑着一盏红灯笼的毛竹竿紧跟其后;之后是硕大的龙头:白身、红鳞,嘴衔绣球,宛如被迎娶的新娘般光彩照人;与龙头紧密相连的是绵延的龙身——由三百多张板凳汇聚而成的庞大躯干。

礼炮轰鸣,烟花四燃,狮子腾跃,鼓乐喧天。龙头绕过人群,天之骄子般径直入场。当龙身绕场几匝,长长的龙尾仍在对岸的青瓦房后盘桓。携妇将雏的人群,高粱地般一眼望不到边,将操场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场好戏正待开场。

口哨一响,灯笼摇晃,龙头颔首,整条巨龙仿佛多米诺骨牌般牵一发而动全身。“盘龙”开始了。

这是一场具有舞台效果的演出。由三百多位身着统一白衬衫、挽着裤腿的体力劳动者倾力演绎,训练有素的队形显示出专业化水准之高超。龙头缓缓行,龙尾急急追,龙身鳞光闪闪,忽而平地游走,忽而凌空腾越,时疾时徐,情景壮观。五六个佩臂章者,在队伍中穿梭指挥。我看到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饱经风霜的面孔,他握紧手中的木棍像擎着一面猎猎作响的大旗,当他与舞龙者们开始奔跑,憋紧的喉头突然醒悟般发出几声爆烈的音团——仿佛是发自体内的一声呼唤,短促而有力。板凳龙身上那由榫头与榫头摩擦发出的“咯吱”声清晰可闻,那声音仿佛发自骨骼。我注意到掌握龙尾的三位体魄强健的汉子,他们运足膂力衣衫汗湿筋肉鼓凸身体紧绷如弦弓,仿佛是在与肆虐的巨龙相搏斗。

我感觉心脏擂动如一面战鼓。

巨龙在游走。像波浪在翻滚彩练在起舞,火链般变幻的队形有如斗牛的狂阵。像疾风,像暴雨,像一种涌动,一种协调能力,一种团队精神。这恢宏的场面,让您领悟到什么叫翻江倒海什么叫汹涌澎湃,什么叫心旌荡漾什么叫众志成城。舞龙者们汗如雨下,个个脸像熟透的高粱头顶上蒸气氤氲,他们不得不倾尽全力控制住身体,以免飞奔时被巨大的惯性所抛弃。

这场色彩纷呈、眼花缭乱的演出持续了大半个钟头,在如痴如醉的喝彩中,又像稍纵即逝的美景消逝于帷幕尽头。演出结束,我们这些酒足饭饱的舞文弄墨者得知,舞龙者们全体竟是空腹上阵,报酬仅为每人八元人民币一双的球鞋。为了给我们提供这片刻的欢愉,全镇人为制作板凳龙整整忙乎了半个月。

小小的春天的孩子,立在黄泥径上与我们依依告别。节日的盛装,纯真的笑容,令漂流者们热泪盈眶;此生何幸,得以领略一场听觉与视觉美妙交响的欢乐颂;这些小小的春天的孩子,不正是我们这个民族龙的脊梁?

我难以忘怀这场空前绝后的盛宴,如同难以忘怀浙南一个名叫安仁的藏龙卧虎之地。

像烟花一样穿越

烟花三月下扬州。

驶上高速公路,脑海中便回响起各种词章,从“十年一觉扬州梦”到“春风十里扬州路”,从“江畔何人初见月”到“水乡温柔何处是我家”,纷纷扰扰的句子仿佛春天的鸟鸣在心中恣意蔓延。

瘦西湖畔,微雨初歇,正是草长莺长。白塔照水,迎春灼灼,清寂的空气中,不甘寂寞的芳草在燃烧。湖的确只能以一个瘦字来形容,绵延长堤宛如一阙词的开篇,绝色,婉约,漫步其间,有一份看不透赏不尽的阳春烟景。跨五亭,越回廊,穿过姿态各异的亭台馆榭,内心浮现一种古筝独奏的清丽,连湖上飘浮的残荷与杂草,粗头乱服中亦显出几分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趣。想起了西湖,人在西湖边,诸景尽收眼底,有一览无余之畅快;这瘦西湖却更像一出戏,曲曲折折,咿咿呀呀地引人渐入佳境。

廿四桥上是定然要停一停的,因为有“玉人何处教吹箫”,因为有“波心荡,冷月无声”。但桥上人头攒动,芍药无影,明月无踪,更不见那吹箫的玉人。导游介绍,玉人一般都在晚上出来,她还补充,杜牧诗中的“玉人”意指扬州判官韩绰,拿如今的眼光看,俩人没准是同性恋。

个园亦是心仪之处,整个园景犹如一幅巨大的画轴,长廊、拱门、漏窗、湖石,囊括了江南园林的经典细节。这个意趣盎然的建筑,像是一位览尽湖山秀色,绝意仕途,将一腔孤傲不平之气寓于山水墨色之中的人刻意打造的。竹西佳处,清远箫疏,伫足屏息,有一种时空倒错之感,缕缕阳光将竹影投在墙上,形成无数“个”字形花纹,梦幻般真切。出得园门,风吹修篁,飒飒有声,见同伴执一轻罗小扇,立于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浅笑盈盈,恍若聊斋中抱出的小狐。

坐在木质的台阶上,已是傍晚时分,眼里是飘荡的云,空气中浸满了动人的颜色,连自己也想变为那鲜艳的一抹。在寂寥中寻觅那虚无缥缈的过去,念及这方宝地,曾是英雄美人的富贵温柔乡,亦是孤傲文人的失意抚慰处,更是浪子虚掷千金的烟柳沉迷地,如今却显出一种萧瑟和清寂,或许是英雄不再,美人迟暮,文人下岗,浪子回头,物是人非今不同了。不知为什么,耳畔回旋起如泣如诉的《二泉映月》,于是满目的美景便统统迷在二胡的烟雨中了,那琴声是冷冷的,那一汪碧水是冷冷的,连松隙竹影里漏下的月光也是冷冷的,我仿佛目睹了当年阿炳的月色泉影,听到他手中那把二胡倾诉的另一番沧桑——曾经辜负的青春,日益荒芜的宝藏,生生不息的渴念,缱绻中的无奈疲惫,追慕中的欲言又止,无尽的旋律在早春的飞檐上盘旋往复振翅而去。

于是,不得不慨叹时间的力量:缓慢、深情而隽永,辉煌了一切,又消磨了一切,赋予世界无限的灿烂与落寞。于是,我的耳畔重新响起了金戈铁马,大江东去,重新响起了月落乌啼,渔舟唱晚,绚烂、壮阔而华美,它们在惊涛拍岸的末尾如此浅吟低唱:今天的你我怎能梦想昨日的美景,这一张旧船票再也不能登上时间的客船。

作为匆匆过客,我们只是时间长河中一朵转瞬即逝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