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 居
2003-04-29丹羽
丹 羽
这些日子以来,南京有了一些不确定的舞姿,像雪花那样很缓慢的打着卷飘扬而来,它也确是在新年过后一周左右的时间里漫天的跳了一场浓密而优美的舞。
莫雨尘和楚云天在那个早晨据说是要去看雪景的。雨尘在那个雪夜的凌晨3点钟醒来,她最近很忧郁,云天就睡在她的身旁,气息均匀,没有打鼾。她还是一个人偷偷的起了床,去另一个房间,掀开窗帘。当她透过黑夜的幕帐,突然看到茫茫一片壮观的白色雪景时,当她从窗户缝隙里嗅到冰冷清纯的空气时,当她伸出双手被那无数的、大片的雪花吸引、裹挟时,她情不自禁的,掉下了眼泪……在这半年里,她像一架机器似的拼命地工作,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够缓解某些不可抗拒的有关生存的焦虑,因为它们总是被周遭的人提到一个高度,一个足以淹没一切的高度。而事实上,曾经关于家庭可以提供无忧无虑、甚至理想生活的信念也在实际的日子里,一点、一点或者大块、大块的被消磨掉了。很奇怪,无论怎样挤压,即使已经过上了几乎与父亲同样的机械的生活:周一至周五全日制上班,朝九晚五:周末三天与云天在自己父母亲家里过着包括买菜做饭在内的、一丝不苟的家庭生活。但,这个女人她依然无法忘记在她那个遥远的内心里还有一个世界。一个不为人知的,仅仅属于自己的世界。也许就仿佛曾经对音乐的热爱吧?抑或源自于那种最直接的艺术,没有人弄得清楚,包括她的父母、家人、朋友;现在很不幸的也包括云天在内。
雨尘站在窗前,看见雪花飘落的时候就回想起了那些使她养成了“失眠”习惯的日子,而今她也不会再在半夜弹琴了,但依然是这样不由自主的醒来,似乎夜晚本身在吸引着她。这半年来,往常的这个时候她已经在做完最后一件现实生活里的“功课”以后,就感到疲倦极了,再也无力思索什么,只好让大脑在空白的混沌中睡去了……但是今晚,鬼使神差般的,她被夜里的鹅毛大雪吸引:站在窗边数小时,在潜意识中抱着一种蒙昧的希望:云天能够醒来,能够关注到她,并且心有灵犀的感受到那一刻,她内心的波涛汹涌以及那种也许珍贵的“感动”。但,现实似乎并非如此。
“喂!你干什么啊你?你怎么还不睡觉啊!都几点了?还让不让人睡觉啊?!每天晚上都这个样子不让人睡觉,谁吃得消啊!”雨尘注视着云天的时候,云天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突然看见她直直的站在自己的面前,黑暗中好像是在盯着自己看,心里猛地感到一阵恐惧,由此带来一种厌恶。“我没有影响你,你睡吧。”雨尘淡淡地说。把脸转向窗外,继续看雪。“那你干什么?准备这样站一夜吗?”云天急躁的问。“那又怎样?”雨尘头也不回的说。“什么怎样?你神经啊!快点睡觉吧,我求你了!快点!快点!快点!你听到没有?你有完没完!!!”云天说着就激动的站起来,过来拉她;雨尘一让,云天上身向前一冲,差点摔倒,雨尘又赶紧去扶他,结果被他无意中推了一下,一屁股跌坐在床上。她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滚滚而落。云天站在那里,有些茫然,看上去却是很冷静的。站了一会儿,他开口说:“好了,宝贝儿,是我不好,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来……”说着他缓缓的坐到她的身边,然后,试探的把她的身体轻轻的拖进那床双人棉被里,又在她耳边温柔的呵出一口气,见她的身体轻微抖动了一下,便颤声说:“来,把衣服脱光。”接着就一件一件剥去她身上所有的衣服,然后自己开始脱衣服,慌忙钻进被子里去……
“我们明天清晨去拍雪景,好吗?我明天不上班了,你反正已经改成下午坐班了,我们8点钟起来去拍照,好吗?”他们两人熟悉的温暖缠绵的亲热过后,云天发出少年般热情洋溢的声音,并将雨尘赤裸的身体紧紧地拥在自己的怀里,对他而言,这样方式的交流在与爱人之间,尤其是眼前的这个女人,要远胜于语言。雨尘却并不是这样想的。“好啊。”她淡淡地说。第二天,他们刚刚醒来的时候,一看表已经是11点钟了,下午两个人都要上班,最后只能在阳台上看看初春的第一场大雪罢了。尽管云天依然天真如孩童般说:“下午我抽空到你单位去,还是可以拍照的,就在路边,或者到傍晚,用闪光灯能照出来的,只是效果不如白天,或者——”“别说了,算了吧,来日方长呢,以后还会有这种机会的。”雨尘还是毫无兴致的打断了他。云天有些尴尬的杵在那儿。然后他们就像往常一样去上班了。那一天始终没有拍到雪景。晚上回家后,雨尘一个人放了首《雪夜》的歌来听,为了弥补这样的错过。毕竟她在南京好几年没有看到这么大的雪了。
雨尘曾经在半夜偷偷的爬起来弹钢琴,在那架祖母送了五年才送出的二手的破旧钢琴上,她一个人用十根未曾经过训练的僵硬的手指摸索着:无人教她,也无人陪伴,从起初的胡乱弹奏到最后的可以双手演奏一些名曲,全部的过程她一个人艰难的完成了。那个时候,她13岁,已经失去了成为钢琴家或者是以此谋生的机会。父亲说:“你真是太可笑了,从小要有专业人士教,这还是其次,关键是要有这种家族传统,你看我们家,你爷爷,你奶奶还有你爸,你叔叔,你姑姑,都是职业革命家,哪有不干正事成天摆弄那玩意儿的?你死了心吧,你没有那个天赋,搞文艺的自古以来没几个好东西,你爸爸是职业革命家,我最希望你去做一个中学老师,教政治或者语文。要不搞体育也蛮好,可惜你太矮了,要不然你小的时候,你就送你去打篮球了,那是可以出名而且很健康的职业!”后来,全家最宠爱她的祖母终于在她的软磨硬泡下给她买了台二手的破旧钢琴,她整天在钢琴上不分昼夜的弹奏,听钢琴曲目磁带,然后在琴键上找准音符,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弹出来,矫正,再记下来,因为五线谱她学得不好,只好用简谱记,就这样一个人常常从深夜练习到清晨。终于有一天,父亲再也按捺不住了,冲到她房间警告她说:“混帐东西,你再敢晚上弹,我就把这个破琴给你劈了,我看你再弹?!他妈的!这个不务正业没出息的东西,害人精!”就这样,雨尘的父亲骂骂咧咧地走了。琴声自然也嘎然而止。她常常痛恨自己是一个软弱的孩子。再后来,雨尘还是会睡到凌晨就起来,弹琴。只是把声音调到最小,脚下踩一个收音的脚踏板,手指费力地控制着与琴键接触的力度。有个星期天的早晨,父亲问她:“你是不是又弹琴了,昨晚?”“没有啊,我复习完功课就睡觉了。”她平静的说。“我怎么好像听到有钢琴的声音?”父亲将信将疑的说。“哦,那是对面那个楼里传出来的,我下午做功课时也常常听到琴声的,有人练吧。”雨尘对答如流。她早就想好了说辞。“哦,是这样啊。”父亲不再追问。她顺利过关。
很多年过去了,她已经记不起当时是哪来的激情,然而却无力改变那时的现状,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没有考上音乐学院,而且是专业达不到——她从来就没有得到过任何的指导,连指法都没有学过……
莫雨尘常常想,这或许与连接她和这座城市气息的家庭有关。在这个城市里居住,26年了吧?是啊,真的已经26年了,好像不过是一些碎片的梦境而已。往昔的岁月她还依稀记得:3岁时开始搬家;而后似乎成为了一种习惯,分别在12岁,16岁,18岁,20岁,22岁,24岁的时候搬过家,平均是每两年搬一次。这一年,再过一年她应该又要搬家了,只是这一次是不同的,她将告别那个家庭的完整和对她个人生活的无处不在的影响,她将如同少女时代所想象的那样,完全的进入个人的世界。
按理来说,她的父母和家庭都不是不安分的那种,恰恰相反,他们是那种严格意义上的家庭。在南京几十年了吧,从她的祖父辈开始,在解放初的时候,她的祖父母和他的父亲及叔叔、姑姑等住在一栋古老安静的别墅里,据说那是在民国时期就传承下来的老房子。时间曾经在那里停留过,对雨尘而言,那是一段不可猜想的记忆,在她很小的时候那种关于过去的一个家庭以及一个城市的岁月和命运便一直伴随在她成长的每一个阶段、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然而根深蒂固的植入她内心的却是一种无助的漂泊感,无论是现实生活中,还是在精神上、情感上,仿佛与这个城市相关的个人的命运,对于她而言就是一种永恒的漂泊和梦一样影像的记忆。尽管雨尘从来没有离开过南京,却伴随着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生活体验。也许是和在孩提时代便开始的不断的搬迁有关,每次搬迁都会使她怀念过去的那段生活,那些人。久而久之,一张张面孔变得模糊起来,重叠起来,而记忆的愿望却更加强烈,缅怀的味道也就如同这座城市一样变得那么亲切、自然。
比起线条粗犷、刚硬的父亲来说,她对祖母的记忆更加绵长、久远,这是一种爱,就像她对钢琴的爱一样,绵延不断,成为生活中永不褪色的部分。
但想起来,也不过是那些平淡甚至琐碎的部分。比如说,在和祖母共同度过的9年时间里,她会听见祖母说故事一样的说她曾在那栋可作历史见证的别墅里,穿上长及脚踝的黑色丝绒旗袍,准备去参加这个城市迎接外宾的晚会。于是年幼的雨尘会缠着祖母问:“那是去见哪里来的外宾呢?”“哦,那时候我是随你爷爷去迎接尼泊尔来的王后啊,你知道市委的工作人员怎么说?”在这种时候,雨尘的祖母总是带着充满柔和自豪的笑容淡淡的对孩提时代的雨尘说。而她会撅着小嘴迫不及待的追问:“他们怎么说呢?”“他们说啊,看她们两个人:一只黑天鹅,一只白天鹅,都是绝色美人啊!”“谁是黑天鹅,谁是白天鹅呢?”雨尘还会问。“当然你奶奶是黑天鹅了,我穿黑旗袍啊,肤色也偏黑,你就像我的肤色了。不过,旗袍是中国女性最喜欢的传统服装之一呵,我去接外宾当然要穿了。”“那白天鹅呢?”“那是那位尼泊尔来的王后,她也很美,穿一身拽地的白色长裙,哎呀,那真是漂亮啊。”“那你和她到底谁更美呢?”雨尘似乎与生俱来的如此执着。“傻孩子,两个都美啊。一白一黑的,相映成趣。不过他们也有人说市长夫人比尼泊尔王后更漂亮呢!我想是他们喜欢你爷爷和我吧。”“为什么他们喜欢你们呢?”她会打破沙锅问到底。“为什么?真是个问题大王,谁知道呢?也许因为我长得漂亮,也许因为他们喜欢自己的市长,也许因为我们是中国人吧。”待祖母说完这些话,雨尘总能从她年迈的、有眼疾的眸子里窥见某种遥远的神秘气息,如同音乐一样,那种气息一直以来激励着她去感知、去探索过去那段未曾经历的遥远的世界。最令人向往的是那尘封岁月里的日常生活。它到底是怎样的?将它还原出来,在雨尘的想象中应该是一幅巨大的藏不住繁华的画卷——正如同这座城市的历史,昔日里曾有过辉煌,而今已然消失,似乎只有从相关的文化书藉以及古物风化里才可瞥见一二;而她的家族呢?她所迷崇的祖辈们的生活也仿佛只能从年过八旬的祖母那厚厚的茶垢中隐约感受到了。
类似这样的谈话总是如日常看祖母饮茶和抽烟一样平凡,持久。在某种程度上雨尘对那9年生活的记忆养成了长久的依赖和期待的习惯,正如同她总是会通过各种可能去寻找和思索那个不属于她的年代的种种印记一般。她对祖母的幻想或是迷崇也总是在生活里不加节制的表现出来。这一年她已经26岁了,已经很少生病,(与小时候完全不同),偶尔的感冒发烧,很自然的仍是如童年那样完全心无芥蒂的告诉祖母,而且在众多的家庭成员的指责,到后来甚至是谩骂的情况下,她们依然会一起去看病,当然是祖母陪同她,从挂号、看病到拿药,事无巨细,一直是祖母陪同她去做,甚至是代劳的。然而这一年,她的祖母已经81周岁了。尽管雨尘常常感到不安,常常想要改变这种状况,却总是力不从心。她们每周还一起去洗澡,相互陪同。在除夕的年夜饭时,这个家庭中第三代成员为数不多的三个人可以拿到压岁钱,有她一个,并且是其中唯一的女孩子,26岁的“女孩子”。雨尘和她的祖母,正是如此亲近的,超乎绝大多数人的想象,包括她的父母。这种鲜明的感受,是苍老而坚实的,在雨尘26年的生活里,它象征了南京,象征了一种熟悉的陌生的神秘的冲动,象征了一种原始的情感纽带,象征了在这个城市里某一群人的那个典型的——苍凉的手势。
即将迈入三月的南京,白天已是春意萌动,夜晚却仍然寒风刺骨,在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里常常是乍暖还寒。东郊的早梅还在含苞待放,而青草的气息似乎已经在这座城市里默默的流传开来。
雨尘,从去年的除夕夜开始感受这样的气息,她等待,盼望;仿佛从时间的指缝中穿过了几十个日夜;七天的春节长假,开春的大雪纷飞以及早开的春梅……她就总是在等待中、期盼中错过了。那是悠远而又切实的风景,她并不迷恋风景,只是有太久没和这座城市里温润的气息融合了,她把它们,那些风景看作是这座城市里唯一自由而又自然的、随时可以享用的外部的奢华。她们很像祖母的相片、烟、茶,然而又有着绝对的、本质的区别。
这些日子再度美丽起来的南京,度过在冬天阴郁压抑的冷漠,终于在早春时节吸引着因为冬眠时间过长而极度萎靡的雨尘。于是,记忆和故事在这样的时间段落里,才能够慢慢的苏醒,延展开来,像一团初开在幽深巷子里的野百合,散发出清逸的芬芳;持久,而且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