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林斤澜
2002-04-29柴福善
柴福善
林斤澜先生,虚岁八十了,无论言谈话语,举手投足,真不像,说六十,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我信。
先生生于浙江温州,这些年来温州以经商闻名于世。先生虽然隔三差五地回故乡看看,却没有沾染上丝毫商人气息,依然跃动着一颗赤子之心,甘于清苦寂寞,痴恋着文学。
先生清楚地记得,抗战初年他离开故乡,参加新四军,在剧团里宣传抗日,由此以为自己该走戏剧这条路。1950年,创作出话剧《祖国在召唤》,反映抗美援朝生活的。这是先生第一篇文学作品,籍此调入北京人艺任编剧,旋即又调北京文联创联部工作,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终于成为专业作家,直至今天。所以,他的生活天地,一是故乡,一是北京。故乡是童年的记忆了,而北京却是他生活、工作、娶妻生子、事业有成之地。当然,也未能逃脱历次运动与幸免十年浩劫,所庆幸者,先生未被打成右派未做阶下之囚,只是在“文革”中,文联撤销,谢富治搞所谓干部插队,他被下放郊区劳动,其地点恰是我的家乡平谷。以此论来,我与林老称得上半个老乡了。先生回顾山里劳动情景,七二年大旱,百年不遇,挑水点种,山坡地,石厚土薄,水倒下去立马就渗没了。抗旱劳累,身体又不好,公社负责同志照顾他,要他到公社编快报稿子。他微笑着说:“公社干部村干部对我不错,不把我当黑帮看待。”言语间,一种感激、欣慰与知足。后来索性回城休养了,及至近三十年后,在北京见到我,对平谷还是念念不忘,记忆犹新。
一个人有自知之明很不容易。最初先生想搞戏剧,搞着搞着,就觉得自己秉性不合此道,慢慢改写了小说,而且主要是短篇小说。真正形成自己的风格与特点,并产生广泛影响,终成一代大家者,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所写的“矮凳桥系列”和“十年十癔系列”,这都是六十岁以后的作品。其创作高峰不应在晚年,怎奈中年不能写,一去不复返的宝贵年华被“浩劫”了。这些作品,题材多农村生活或知识分子心态。一个贯穿性的主题,就是人,人的价值。知识分子生活,自然取自京城;而农村生活,一是取自故乡温州,另一则取自京郊,谁知哪篇就源于平谷呢?只有问先生自己了。而“系列小说”,把长短各异的故事串在一起,人物也不前后贯穿,先生认为,这个品种有灵活的好处,因“材”制宜,写做中篇、短篇、小短篇都随便,合起来又是一个大题目。“系列”的办法,实是攻一点算一点,攻的点多了,或可想见大千世界。他这两个“系列”,就是先生精心创造的两个“大千世界”。著名作家王蒙曾写到:“林斤澜是一位有着独特的艺术追求的短篇小说家,他的小说写法,贬者或者以为失之雕琢,扬者则以为苍劲奇诡,独树一帜如‘沉思的老树的精灵……除了继续一贯讲究谋篇布局炼字炼句的‘怪味以外,难能可贵的是此四篇中新生活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刁钻古怪之中洋溢着作家对于农村乡镇新面貌、新进展的由衷喜悦之情,几个人物和故事也各有特色。尤其是《溪鳗》,女店主溪鳗,写得水灵灵、活脱脱,读之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感。”简直赞誉有加了,我想先生是当得起这种赞誉的。正是他“一贯讲究谋篇布局炼字炼句”所形成的“怪味”,才使他在中国当代文坛独树一帜,哪怕他从不曾扯旗树帜。如果当初先生执迷于戏剧,而不自知之明,改弦易辙,一定不是今天的先生了。
先生所写,小说为主,散文与文论次之,综观几十年近三百万字创作,六卷文集,小说居三,散文占二,文论席一,可见大略。而散文为先生步入人生老境之作,人生感悟,童年忆旧,亲情友情,自然名胜,终为大家手笔,多有佳篇妙文,如《春风》收入不同辞书选本。文论是先生“直感之言”,不同于理论家们的高深与宏论,或品名篇,或谈文体,或议技巧,或述心得,完全是思之所至,笔之所至,古今中外,引经据典,名言俗语,随手拈来,左右逢源,视若己出。先生曾道:一生奔波于战争年代,历经历次运动,万里路是行了,万卷书却未读得。品味先生文论随笔,才觉这是障眼谦辞,过去人说,大作家往往是大学问家,先生便是如此,而学问由思想所统帅,这一篇篇文论随笔,同小说一样,另鸣新声,不拘一格。
先生一生有两大爱好,一是爬山,逢山必爬,遇高必登,中国名山,差不多都“爬”遍了。山川形胜,历练筋骨,陶冶性情。而先生心脏不好,几十年前医生就给订了诸多“不宜”,他说:“若都遵守下来,我就不是我了。”如此达观,才是先生八十而不显的缘由了。二是饮酒。古来文人多爱酒,其中不乏酒仙。在中国当代作家中,林老便是名副其实的酒仙。茅台、人头马喝得,二锅头、老白干儿也喝得,就山珍海味喝得,捏几粒花生豆也喝得,不拘于酒不拘于菜,有酒莫论菜,这八十年漫漫人生,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喝了多少酒,起码要论车论吨,而不能论斤论两了,家中书柜上,摆满了各式各样天南地北的酒瓶子,便是明证。我真怀疑,是不是天下之酒在先生腹中“发酵”,而滋润于小说,才形成其“怪味”的。他喝酒一定要尽兴,一次与老作家汪曾祺同行,餐桌上有酒,且喝了不少,但二位没喝够,碍于别人已撂筷儿离去,便把剩菜归拢归拢,带回房中,老哥俩你一杯我一盏,有滋有味儿地重新喝将起来,且煮酒论文,逸兴练伞Hツ12月,我与先生一起参加中国作协六次代表大会,常坐一桌就餐,先生每餐必饮,因是北京作协副主席,碰杯时,大家便“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经过“文革”的人都会记得这句话,移花接木于先生,恰如其分,在一片“祝福”声中,先生满脸红润眯眯一笑心领神受了,毕竟已八十高龄,受之无愧。晚上,我与先生聊天,先生说:“陆文夫来了,调子有些悲哀。文夫这次会后,就不再担任中国作协副主席,他也八十了,他说以后到北京机会很少了,要与老朋友最后告告别,还说作家很少能过八十的。我也八十,从没想过那些事儿,干嘛要‘最后告别呢?想当年,我、陆文夫、汪曾祺、高晓声、叶至诚常在一块儿喝酒,已走仨了,现在只剩我们俩了。”第二天中午,先生与陆文夫及几位作家是好好喝了一顿酒的,且时时发出开怀的笑声。
先生说:“我想我是能过八十这关的。前辈作家里到八十来岁有的就封笔了,我不,我是小车不倒只管推,甭管哪天倒。”说完,微微笑着,两眼望着天花板闪亮的灯,出神。这时,贵州《山花》主编乘机向先生约稿,并说“您八十之作,很有意义。”先生点头,且向我一指:“他正准备写我的文章。”主编手拍座椅:“同您的小说一起刊发!”两个多月过去了,先生的大作想必早已写出,而我忙于琐事却耽搁至今。也不知我这篇小文是否写出先生一二,还要送先生过目,当然,去时不能忘了给先生带瓶老酒……
附记:
当我写完此文,与林老通电话,才知先生大病一场,且报了病危。先生挺过来了,现在家中输液治疗,且大有好转,只是还不能看东西写东西。先生一定会康复的,这不仅仅是我的祝福。
(2002年4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