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话
2002-04-29牟颖
牟 颖
贵州人颇有说酒的条件。贵州北部有条赤水河,号称美酒河,河两岸酒坊栉比,美酒鳞次。国酒茅台就出在这里。茅台之外,还有怀酒、习酒、习水大曲等,都属名牌。另如遵义的董酒、鸭溪窖,都匀的匀酒,镇远的青酒,兴义的贵州醇等等也都是美酒。其实贵州的茶也极好,都匀毛尖固然名列全国十大名茶,不在其列的如贵定云雾雪芽、安顺瀑布毛峰等,都得到中国茶科所权威专家的很高评价。其实贵州的烟也很好。不过既是酒话,只能说酒。
我无酒量,更无酒瘾。但如良友在座,或逢年过节,桌上没有一瓶酒,就会觉得美中不足,缺席了一位重要的佳宾,扫兴。酒的好处,在我看只在助兴。君不见,喝到佳境,人们的想象力就会飞动起来。谈兴来了,妙语联珠。诗兴来了,浮想联翩。墨兴来了,逸趣遄飞。许多好诗好文好字好画生于酒边,是确有其事的。酒给了他灵感,或曰找到了感觉,或曰进入了角色,总之是“到位”了。酒仿佛是从形而下通向形而上的一个灵媒。所谓“佳境”,有个界限,就是“微醺”。如果喝得太少,喝完了清醒白醒,依然故我,又何必喝酒。如果喝过了量,烂醉如泥,丑态百出,则既糟蹋了酒也糟蹋了自己。微醺是重要的界限。至于酒的其他作用,例如太白诗中的以酒浇愁愁更愁,商场官场的意在酒外等等,则为下愚所不知了。
常有人宣告非某酒不喝。其实喝酒如结识朋友,随和一些,宽泛一些,乐趣也会多些,不必划地为牢。但交友之道,必然会从众多的泛泛之交中,渐渐汰选出几位至友。喝酒亦然。我汰选出来的对口味者,想想有三种:茅台酒,绍兴加饭酒和贵州山民的家酿米酒。恰好高、中、低度各一。但绝不是非此不喝。
丰子恺文章里说过,喝酒要求喝得时间长。这话很妙。烈酒易醉,十分钟就我醉欲眠卿且去,那很煞风景。因而醇和厚重的花雕最是他们的首选。叶圣陶、王伯祥、俞平伯、丰子恺他们每饮辄人各一斤,甚至以上,这是有文字依据的。济公活佛大罈随身,夜以继日地喝,也是绍兴花雕。
农家米酒的度数还要低一点。身份更是十分低微。但正符合周亮工的上品标准:淡而有致。周亮工是明清之际的学者大官,品酒家,他的《书影》里有很多关于酒的精彩文字。贵州农家米酒有个怪名字,叫“BiangDang酒”,有其音无其字。这种米酒由于好喝受吞,往往喝过量还不自知,待到散席出门,软腿绊着高门坎,“BiangDang”一声摔地上了。近年些,农家酒越来越受青睐,像荔波的“九阡酒”,花溪的“镇山米酒”,都能在华堂豪宴上争一席之地。挑嘴名士们点着名要喝布依寨的农家米酒,我也见过多次。
好喝受吞,这四个字说来简单,经得起这四字考语的酒却不易得。呷上一口,不过如此;喝完一杯,却想再斟,这就是好酒了。相反,有的名酒,善饮者呷一口,不吭气,再呷一口,蹙眉曰:刮喉咙,不受吞。其实不仅是酒,诗文字画,都得经受一只“耐”字尺的检验。“奶油小生”是贬义词,就因内涵单薄,不耐看,无致。
茅台虽是高度酒,却同样受吞耐喝,故得独擅胜场。而且不上头,多喝了次日也不会头疼。据说这一特点是绝无仅有的,故总理周恩来向外宾敬茅台必说这点。不久前见报载,国家有关部门对茅台酒进行化验分析,确认无害于肝脏。当然茅台并非人见人爱。一次与几位四川艺术家同饮,就听见其中一位力劝同来者喝茅台。他说他也是香港与睽违几十年的老父聚首,陪老人天天喝茅台,才领略到茅台品位高,回味长,是一种“有境界的韵酒”云云。我曾在奥地利一位女士家作客,饭后喝伏特加。从小读苏联小说,慕其名久矣,一喝觉得像是酒精兑水,是一种毫无蕴含的“纯酒”。几天后在文化局长办公室闲谈,那位金发碧眼的美男子局长打开橱柜,竟拿出一瓶茅台来。我等施蒂格女士喝了两三口后,通过翻译问她茅台与伏特加孰高。她眼睛一亮,指指杯子说:当然这个,又欠身自斟了一杯。去年,女儿从北京捎给我一大瓶伏特加。凡有善饮之客,都请他们尝尝。舆论一律。没有再要第二杯者。
其实,美酒固然可爱,写酒的好文字更可爱。“目饮”胜似“口饮”。“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诗句给人的美感超过了真正端着这么一杯酒。这杯酒说不定不受吞;而由“兰陵”、“夜光杯”、“玉碗”、“琥珀光”这些名词组成的句子,那色泽、那音调和那意象,是永远受看,越玩味而越觉意味无穷的。“一年三百六十日,每日须饮三百杯”,能实行吗?不能。但“饮之以目”,则叫人豪气干云,胸开神旺。试读周亮工《书影》里一段记北京魏师贞留他尝酒的文字:“樽缶雅洁,肴核精好。几前置一银水火炉,列小银壶十,壶各一种,约受数合许,尝遍则更易十种。如是三四易,客已醺然,而主人之酒未能遍品也。”其情其景,想之令人陶醉,亲历却必难当。苏东坡写酒后画竹的诗:“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留,写向君家雪色壁。”周亮工说,不必见其画,只要读这几句诗,就会觉得十指酒气沸沸满壁。这都是“目饮”胜似“口饮”的好例子。
常说酒文化酒文化,酒在中国,确乎是一个重要的文化载体。在西方则不然,喝白酒,在西方是粗俗、颓废、缺乏教养、甚至下流的“无文化”象征。或者说,他们有葡萄酒文化,无白酒文化。酒文化不仅在酒,还包含酒具、酒场、酒肴、酒令以及酒态等等,更包含这一切因素熔铸而成的意境。而这种意境,只有靠诗人的锦心绣口,才能拈出。绿蚁新醅酒,向晚天欲雪,是酒文化。豆棚瓜架雨如丝,陶碗对斟说鬼时,也是酒文化。登楼拜先生(李白画像),举觥浇黄流。青天明月来几时,我欲停杯一问之。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乃至“把酒家吃得醺醺醉,带酒和尚望月归”。意境有别,贵贱悬殊,忧乐各异,但都是酒文化。至如乡场初散,两个山中老汉喝罢大碗酒,灌满酒葫芦,相拥踉跄而行,偏偏倒倒,吓得鸡飞狗跑,还不时停下脚步,搂着耳朵说体己话,又何尝不是动人的诗情画意。曹植“我归宴平乐,美酒斗十千。脍鲤教ハ海炮鳖炙熊蹯。鸣俦啸匹侣,列坐竟长筵”,好比今日五星级饭店大厅里的豪华宴会,当然也是酒文化,唯平民百姓无福消受耳。曹植的父亲与刘备青梅煮酒,闻雷失箸,则是政治枭雄们的酒文化,好比肯尼迪与赫鲁晓夫祝酒碰杯,皮里阳秋,那酒外学问深得紧,常人是弄不明白的。《醉翁亭记》说得好,游人之乐,宾客之乐,太守之乐,猿鸟之乐,各乐其乐罢了。
若要编一部酒典,页码得以千万计。但如专讲一种酒的故事,茅台酒可能名列前茅。清嘉庆年间到贵州做官的陈熙晋作有《三江棹歌》,三江就是赤水河,中有“茅台村酒合江柑”之句。道光二十三年(一八四三),遵义人郑珍入川过宿茅台村候船有诗说:“酒冠黔人国”,可见茅台酒早就被公认为黔酒之冠。若比起杜牧诗中的“杏花村”,李白诗中的善酿纪叟,诚然是晚了一大截。曾见一本茅台小故事,故事里登场的人物,有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李先念、尼克松、基辛格、里根、叶利钦、撒切尔夫人、普京等等,这份显赫的名单,足以弥补李白杜牧领先的那两分。茅台酒一九一四年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世界优质酒金牌和奖状,由民国中央政府农商部转交成义酒房。民间曾流传有关此次参展的故事,说是茅酒因包装简陋,参观者都不屑一顾,看看展期将尽,送展人急中生智,假装失手将一瓶茅台摔碎在地,大厅里顿时酒香弥漫,引得众人循香而至,这才知道败絮中藏有金玉。这故事我小时候就听说过。作家梁实秋也写过类似的一件事:一九三∧晁任教于青岛大学,校中有“饮中八仙”,包括他在内。教务长张道藩有一次请假回贵阳,返校时带了一批茅台酒,分赠“八仙”每人二瓶。粗陋的包装引不起兴趣。白酒又非他们所爱,就都置之高阁。后来梁先生的父亲从北京来青岛小住,“一进门就说有异香满室,启罐品尝,乃赞不绝口。于是,我把道藩分赠各人的一份尽数索来,以奉先君,从此我知道高粱一类其醇郁无出茅台之右者。”广见博识的周恩来终其一生独爱茅台,看来是有道理的。
拉杂写到这里,想起一段旧文,炒勺冷饭来作结束罢:
“我最心仪的饮者有两位,一是晋代陶渊明这位自己耕田种地的大诗人,耕作之暇只有书与酒,爱书如酒,爱酒如书。在他的诗中,酒书人完全融为了一体,升华到一种纯粹的意境。这是出世的饮者。另一个是入世的饮者,苏东坡。他一生历尽沧桑,极热闹极冷落的况味都很熟悉。多珍贵的酒他都喝过,还自酿过名酒‘罗浮春和‘真一酒。但‘恶酒如恶人的劣酒他也照样喝。他倡“饮酒但饮湿”之说,饮酒不论好孬,只要是‘湿的就行。人谓东坡做什么“皆不十分用力”,不论诗文、字画、下棋、喝酒都如此。要是他对某项用上十分力气,成就岂不更大?殊不知东坡诗文书画妙处,正在于这种超脱与松弛状态下的天真烂漫、生机流露。朱自清先生论吸烟一文里幽默地说:烟有好有坏,味有浓有淡,能够辨味的是内行,不择烟而抽的是大方之家。然则东坡是饮中大方了。这其实已经超乎酒,超乎诗文,而是一种‘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张孝祥语)的人生态度、智慧和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