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雪十八帖》之一·青烟
2002-04-29艾龙
艾 龙
Ⅰ挖土机
和时光作对的永远是挖土机
挖土机,伸出长长的铁臂,指甲粗钝
它试了试,一下,两下,然后深深地嵌进去
像一只野兽与另一只野兽温存
挖土机,使土壤的表层现出裂缝
马达欢腾,因为和时光作对的永远是挖土机
挖土机,饥渴的铁,要以土壤为食
路一段段嚼碎,残渣轰然间掷进运货车
挖土机,把广场上整片的足迹扬起
那沉睡已久的死者的骨片
也散落在新近的土层上,被运货车拉走
因此和时光作对的,不是我们,是挖土机
土壤中暗含的荷尔蒙与女人的芳馨
不断刺激着挖土机铁的中枢
土壤中流淌着男人与女人亲吻时的蜜
每深入一尺,马达都叫得更为欢腾
它就这样饕餮着时光的芬芳,由此上溯至一座遗址
挖土机,不以诗篇,而仅以颠覆的名义
Ⅱ青烟
蓝色的烟突然弥散开了
这青烟的蓝色从一片低矮的平房升起
我习惯了它的土尘喧嚣
也习惯一年中有五个季节纵情山水
我登临的这河流辽阔
辽阔只为领受天命
今天有人结婚,新娘走在硌脚的土路上
但爱着的人有福了!爱着的人
有新郎,有礼炮,还有
这蓝色的青烟。礼炮在宁静中炸响
有如雷震,有如一眼喷泉
我记起那些风雨的夜晚
当雷电大作,泊在停车场的小汽车
世俗生活的楷模
也狺狺哀号
同样的夜晚,孔子和他的门徒
正襟危坐,面朝窗外
窗外漆黑窗外的暴雨卷起浓烈水雾
这漆黑是隐忍?这雷电中的暴雨
是敬畏者担当的天命?
但今天有人结婚。今天,蓝色的青烟
从下向上升起,从这破败的平房
让我以为它没有根茎
但蓝色的青烟弥散开了
就是雷电搏杀万物时,也对它怀有悲悯
Ⅲ海上
凌晨一点。罡风碾过
白鲨鱼的背
轮船灯照亮了黑暗海面上翻滚的一角
显微镜下的光斑
远处城市的塔灯悬在
明显踞傲的位置,似乎
波涛再汹涌些
也不会崩断它的电流
有人把铱星电话砸下去
被大海弹回
那铁灰色的钢板
她的大舌头舔弯了桅杆
她近乎盲目
她不总是这样分娩的
Ⅳ弧形:诗歌与梦
设想有两行诗在夜晚被生成又只能
在夜晚被读出,我设想这个夜晚
有星星、有月亮
还有一阵生自水面的风。风从夜晚吹过
风把诗吹向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
再一个夜晚
翻跟斗的人先是左脚前跨,抡下左手
接着右手一个弧形
然后是右腿后仰、立起、再抡下:一个弧形
如果动作失误,摇摇晃晃栽向别处
它是否还是一套完整的动作、一首好诗?
如果认同的仅仅是文字
它就要因为风格陈旧而被纠正:
时世如此匆忙,白天奔波,晚上睡觉
我听见有人在梦中摔了跟斗
Ⅴ某人
某人摆弄着无名的乐器
他尝试、倾听,他在序曲部分以议论开始
后来的章节由叙事滑向抒情
某人被南风和北风吹成了铁
泪水终于不是徒劳,岩石已经生锈
某人躺在绵延的群山
那时只有一棵树上的蝉在叫
后来满山都是,小径上叶落纷纷
某人,是不是那时候你的名字
已经发育成弦上的稻子或稗草?
箭镞在林泽间是蜿蜒,指向不明
我的老年,喉管上的低音区开始登场
你曾经看见沉在渊谷的肺,某人
现在我来索回。我是你不走运的父亲
Ⅵ角色
他喝得酩酊大醉,夜半时被吱吱声弄醒
他恰似刚刚从水中提起的鱼,荧光下苍白地蹦跳
陌生的旅馆熟悉的灯光,有多少次他醒来
还张着梦中的嘴,而夜车远远驶过?
现在一切都像是真实的,他一直希望扮演的角色:
漆黑的大风之夜竖起衣领,点烟,照见脸部的一角
只一支烟的功夫,风就会把波涛平息把他吹干
焦心的是许多男人都随身带着烟,却把火忘记在家里
他也不例外。吻火?他不能够。
远处光柱旋转,在把一幢幢建筑洗刷
你可以想象这幢孤高的建筑每天产生多少垃圾
它有密布的天线管道,楼层间电梯穿梭
它的尖锐、它因为城市夜空不彻底的黑而造成的
轮廓,无法抹去。
是纯粹的建筑。比如说希腊神庙
使得石头是石头,风暴是风暴
现在这个角色抓起铅笔,在纸上磨擦出火星子
——鱼儿吐出水沟,意念落下冰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