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树木(三题)
2002-04-29周蓬桦
周蓬桦
雪地上的狗
阳光下的雪地上,寒气刺鼻。小畜牲在我眼前奔跑,它总是跑到在我前边,偶尔也会蹿到我的身后。如果它蹿到我的身后,那么我就会转过身来,它就又在我的前面了。一句话,我总是在追赶的位置上,嘴里不停地呼出白茫茫的气息,我像它一样地喘息,只是不像它一样把大舌头伸出来。
我觉得那样很难看,像吊死鬼。
我头上的棉帽子是爷爷缝制的,不怎么讲究,它抵挡不住肆虐的北风。我的两只耳朵有一只已经冻僵了。我的棉袄是沙河镇上的姥姥做的,袖子和背上已经开出了像雪一样的花朵。我的爷爷看了,并没有理睬那些花朵,到了冬天,他就躲到苹果园的小屋里,把木门关严,偎着奄奄一息的炉火喝瓜干酒。酒肴是一碟咸菜,一碟花生仁。但他的酒量真的不算大,喝到第三盅的时候眼睛就红了,第五盅过后整个脸红了,第七或者第八盅时他就会让屋子里的人出去。
他说:“啊都都都……出去。”
在一旁剥麻的二爷听了一愣,厉声责问:“干啥去?!”
我的爷爷哆哆嗦嗦的手指,指向窗外那片刺眼的雪地:“都都都给我到外边……啊就凉快凉快去。”
“操你娘!”我的二爷知道他的哥哥又喝醉了,二话不说,从灶膛里抄起一根拨火用的棍子,大骂了一句自己的娘,然后一棍子打了过去。只听“砰!”地一声,棍子重重地落下——当然,棍子不会落到爷爷的身体上的,棍子总是准确地落到碟子上,花生仁会四下散开。
花生仁四下散开的一瞬,好像还咯咯地笑。
我坐在炕沿上,翻看着一本名叫《小马倌》的连环画。我知道两个爷爷又打起来了,唉唉。他们是我的祖辈,性格里像埋下了火种,一点就着。他们让我的性格里也有了火的元素,这是我长大后才发现的。它让我不停地燃烧自己。直到今天,我还时常为某些不公平的事物而悲愤地燃烧啊烧燃。
我知道这种燃烧是无奈的,它只能让我的灵魂变成一副骇人的骨架。
事情就是这样的,我的两个爷爷,因为类似的小磨擦打了一辈子架,从来没有谁真正赢过,当然,也没有谁真正输过。
最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死去了,两个人的坟墓却又相依得很紧,差不多连到了一起,像两个摆放在大地上的鸳鸯枕头,看上去十分和睦。这很好,我想,他们终于和睦了。他们的殉葬品分别是:两只碗。两双筷子。两个碟子。一壶酒。两根旱烟袋。
二爷有爱玩扑克牌的嗜好,在我的再三要求下,他的棺材里,比爷爷多了一副扑克牌。
每逢我的两个爷爷打架的时候,小畜牲就会很懂事地跑过来,颠颠颠地跑过来。是的,颠颠颠。它本来在院子里的麦草里睡觉,听到屋子里的声音就跑过来了。它不是来看热闹的,它是家庭成员之一。村里人有看热闹的坏习俗:不久前的秋天里,爷爷们在一次打架时的高嗓门被风吹到了果园外,一个过路的妇女听到了,结果苹果园围满了一大堆看笑话的人。他们把木栅栏拆散,像麻雀一样探着或大或小的脑袋,最后还偷走了许多青苹果。事后,面对着满地狼藉,我爷爷感叹说:看看。我二爷也感叹说:看看。
但过不了几天,他们就又干上了。
这时候,小畜牲跑过来,用它亮闪闪的黑鼻头嗅我的手,用它柔软精致的小舌头舔我的手背,用它洁白的小牙齿,呜呜地撕咬我开花的棉袄袖子。它的眼神流露凄楚,可怜巴巴的样子,美丽的瞳仁里泛着一波蓝光。呵,小畜牲长着一对蓝眼珠儿,我因此给它取名叫兰兰。它呜呜地叫着,嘴里发出童稚的声音。我放下连环画,轻轻摸着它光滑的头,“嘘,兰兰。听话啊,乖……”
它用头拱我,意思是:让他们吵吧,我们出去玩会儿。
于是,我们来到了果园外的雪地上,把吵骂声远远地抛在身后。隐隐地,我听到力气很大的二爷,把他的矮个子哥哥弄出了沙哑的哭声。我当时想,爷爷的哭声不好听,比兰兰的叫声差远了。你看它跑着跑着,在一个地沟旁停下脚,耳朵支楞起来,汪汪汪,地沟里顿时响起一阵悉索,接着箭一般飞出一只野兔,褐色的野兔。
它的叫声真的很好听,会把野兔吓跑,还会把流星从夜空邀请到地上。
中午的阳光照耀着麦田里的雪,我手里拿着一根木条,是专门为兰兰准备的。雪地上,我的影子忽大忽小。
只要我说:来,兰兰,亲一个!小畜牲就立即转过身,颠颠颠地跑过来,颠、颠、颠。它把潮湿的黑鼻头凑到我的脸上来,用舌头舔我的手,把动物特有的腥味留在我的脸上。
兰兰原本是我姥姥家养的,它的曾用名叫“花袍”。那年春天,我姥姥家的大黑狗一次生下了六只狗崽,兰兰是其中的一个。入秋以后,我舅舅张登印骑着破自行车来给我送棉袄,它偷偷地跟在车后跑来了,来了就不想再回去了。我舅舅说:“这只狗最懂事,你可得好好养。不行的话,你再给我抱回去。”
我说放心吧,它怎么叫“花袍”呢,它身上没有花呀。啧啧,我叫它“兰兰”得了,和我们村一个女孩同名。舅舅笑了笑,说,坏啊你,从小就坏。然后就走了。兰兰望着我舅舅张登印飞身上车的背影, 汪汪地叫了几声。
沙河镇离我们村有五华里路,说起来不算太短。但路不好走,途中还要经过一条浅河,秋水泱泱。我把兰兰抱在怀里,它的身上还很潮湿。
这年的腊月二十九,村里人都开始忙着过年了,屋顶上的烟囱里,飘出了阵阵香气。我们家却因一小块生猪肉的失踪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两个爷爷互相责备,差点又一次动手。是的——如果在平时,他们不打一场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而眼下,过节让他们都拼命踩刹车似地发挥了最大限度的克制。
爷爷发言:“明明放在锅台上,一转眼没了”。
二爷发言:“我就出去抱了一柴禾,当时你在哪里?”
爷爷发言:“我在撒尿哩,你能不让我撒尿么。”
二爷发言:“你一泡尿,把一块猪肉撒出去了!”
最后,他们停止争端,认真分析,怀疑到了兰兰头上。兰兰的品行终于得到了一致的认定。于是,第二天,当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我的伙伴不见了。
他们瞒着我对兰兰采取了必要的措施:二爷用我的那根木条狠狠地揍了它一顿。然后将它赶出了苹果园。
就这样,在大年三十,我的兰兰走了,踩着茫茫积雪。
所有的树木
说真的,我喜欢所有的树木。不管是小叶桉还是木芙蓉。在我看来,如果大地上失去了树木,就等于一个人失去了爱情。弥漫凄凉的大地会是另一番景象,如一眼井没了泉水,更像个一辈子没人爱的老单汉,孤独地住在一幢茅草屋里。
你说的这两种树,我不怎么熟悉。但我知道,它们肯定早已在某个幽暗的小径庇护过我,并且记住了我当时在心里想些什么,哪怕是一丝微妙的心跳乃至呼吸,都被年轮记录。——我是一个喜欢自言自语的人,这是因为平日里能对话的人很少。或者有些人不值得我去跟他说什么。
好多人看上去衣冠楚楚,一副很有教养的样子,其实内心隐藏不住什么。他甚至压根容纳不了一个人的倾诉。仅仅为了要逗别人笑笑,或者证明自己的小聪明,就不惜添油加醋,一转眼把你出卖。他没有意识到他出卖了一位朋友的信赖,这都怪他内心的容量太浅。风一吹来,把仅存的一滴水吹干。
我觉得我有许多很好的想法,来不及实现,就断送在了这样的一阵风里。
一些围绕在你身边的什么绯闻,源自那个可耻的出卖。它们大多经不起推敲,不着边际,但却深深地伤害了你。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陷入这样的苦恼里:对人性失去了起码的信心。打那以后,我变成了一个自言自语的人。二十岁那年的冬天,一次情感的叛变再次降临。当时我还没有修整好自己的内心城堡,我的品格质地远不如现在坚硬。在迎面袭来的阵阵寒冷里,孤苦无助,只能一个人把自己的心灵悄悄收藏好,把一粒秘密的种子暖热又变凉。一轮苍白的冷月浮上夜空,照耀着身边一片积雪的荒野,那一个个静立的麦垛,没有一点表情。
当我注视四周,没有看到一棵树,委屈的泪水一次次在眼睛旋转。
“不能落下来啊,”我想。“这耻辱的火焰。”
那个雪夜,我在不见人烟的荒野上走了几十里路,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在耳畔响着。一直遇到了一棵树,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平静。我走近它,发现是一株孤零零的白杨。这让我倍感亲切,想起小时候,在鲁西平原,爷爷在美丽的秋光中伐倒一株高大的白杨,雪亮的斧头劈开躯干,打制温暖的家具。
我们家的衣柜,是用木头做的,我们家的栅门,也是用木头做的,它挡住了陌生的叫门。
是的,所有的树木在大地上,大多时间是沉默的,当你残忍地劈开它的身体,也一声不吭,像一个永不背叛的勇士。
而人只会看到眼前的一点点路。
当我的生活里出现了一位莫逆至交,我总是在私下里,把他与一棵树作反复的比较。有时会忍不住发出赞叹:嗯,简直像极了。
我相信树有这种能力,它能在人经过的时候记住你。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过后,当你再次经过它的时候,你听到春风把树叶吹得哗哗作响,其实那是树与树在窃窃私语:瞧,那个曾经狂妄自大的家伙又来啦。他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呢。
话音未落,从林荫里闪出了你:一个行动迟缓、手柱拐杖的老人。
树马上就沉默了,它怕你误解了它却伤害了你自己。
我想,人可以活得像某某动物,却永远做不到像一棵树那样。拔地而起。瑟瑟有声。顶天立地。坦坦荡荡。一生纯粹。
有时候,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人更像是一根躺倒在月光下的枯木。那是一株失败的树,显得那么可怜。
鸟巢
当疾风来临,我看到树干在风中摇晃,枝条像受惊的孔雀,羽翎收缩。那一刻,鸟巢承受了巨大的考验。待疾风稍有收敛,大颗大颗的雨点却砸了下来,使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一片骚动的汪洋之中:羊群乱作一团,叶子劈叭爆响,尘土高扬。乡道上飞奔着一辆木轮车。
而在鸟巢中,却有另一幅动人的景像出现了:母鸟张开它的鸟翼,紧紧护卫着雏鸟。它毫无遮拦,献出它的全部。
其实,母鸟的翅膀不大,根本抵挡不了肆虐的风雨。嗷嗷待哺的雏鸟意识不到这些,它们依然张开的嘴巴,像盛开的金黄花朵。
暴雨过后,地面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连平时看不见的蚁穴都清晰可辨;路边的池塘里,响着哗哗的水声。这时候,至少有三股溪流从不同的方向赶来,注入池塘。
塘边的树垂下头来,它拥有一头潮湿的乱发。原本隐藏在枝叶间的鸟巢暴露出来,树下落满了被雨淋湿的草茎,夹杂着几根散乱的羽毛。
我常常到树下捡拾鸟蛋。麻雀产下的蛋只有拇指肚大小,与鹌鹑蛋相似。当整个鸟巢被风掀翻,它们落到地上,碎成一汪蛋黄。而完整的鸟蛋,花色的蛋壳被蚂蚁啄空。
我把捡拾到的鸟蛋拿回家去,放到鸡窝里孵化。有一次居然成功了,遗憾的是,五只完好的鸟蛋只有一只变成了麻雀。
那只瘦小的麻雀被我养在了笼子里,和一只蝈蝈为伴。但它一直很不开心,整天蔫蔫地睡觉。而且长到很大了也不会叫,经我爷爷诊断,是一只哑巴鸟。
我对它呵护备至。后来把它带到了城里,它大概不适应城市的空气,不到三天就死掉了,嘴角上吐出一丝血,是一点点咽气的,我目睹了一只麻雀死亡的全过程。后来我想,这是一只哑巴鸟,还是一只苦命的鸟。
上帝仅仅给了它一双小小的翅膀,而它却被囚禁起来,把短短的一生交给了鸟笼。
有些鸟巢是筑在草丛里的。在我生活的地方,离城十公里外有个阔大的草场,大片的萱草上结着茸茸的穗子。某年深秋,我和妻子到草地上去采风,在一丛枯黄的深草里,发现了一个制作精美的鸟巢。是的,世上最好的工匠也难以制作出一只那样的鸟巢,它真是精美到家了:圆的精确度只能用圆规工具才能达到,最外面的一层是粗糙的树枝,甚至有几块树皮。而最里面的一层却是细细的、发丝般柔软的绒草。用手触摸,能感到它的舒适的温暖。
我们当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想这一定是由一只或者一对细心的鸟,做出了这么好的巢穴。
它们搬迁到哪里去了?我小心翼翼,想把它从草丛里取出来,取了半天竟没有取下。原来,它们对可能出现的破坏早已料到,设置了防御。不然的话,一阵风就能鸟巢连根拨起,吹上天空。
事后,我记下了那个鸟巢的大体方位,在我的笔记簿上,至今留有一行这样的记载:
“电杆上有T字形,西有石堆。北十米开外的深草,一株矮桑,其下有巢。”
五年前的冬天,当时我正在写一部长篇,在一场鹅毛大雪后返回阔别十五年的故乡。车子接近村庄的瞬间,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屋舍之上,大片黑黝黝的树影。叶子已经落得精光,但树杈上的鸟巢却多得数不过来,一个比一个大。它们形成了当代乡村生活独特的景观。
而我亲爱的爷爷的坟墓,却永远消失于一片积雪和麦田里了,再难觅踪。那一天,我只好把一瓶准备好的烧酒祭奠给村东头的田野,把一根点燃的香烟插入了雪中。
我的耳边,传来一波一波的鸟鸣,它让我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