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七年代以后”作家
2002-04-29魏心宏
魏心宏
当我打开电脑要开始写这篇关于“七十年代以后”文学创作的文章的时候,我觉得我们似乎需要确立一些必要的前提,那就是我们究竟应该用一种什么样的标准来看待这些在创作趣味上显然越出了我们已经习惯了的方式的作家及其作品。我的态度是,我们应该习惯并且尊重那些不在我们自己的习惯当中但却是生活和艺术使然的事物。我这么说,并不仅仅因为我是这个文学新阶层的积极推进者,的确,在这个创作群体当中,有许多作家的作品都是首先经由我和我们办的刊物《小说界》首先发表的,这些作家当中有卫慧、棉棉、赵波、魏微、弥红、胡肪、李凡、周洁茹、赵彦、王齐君、陈卫、金磊、姜宇、董懿娜、方子玉等等,直到今天这个名单还在不断地延续当中,在他们当中又出现了非常杰出的像湖北的吴幼明、刘元进,无锡的阮夕清、雷红,还有上海的藤肖澜、江苏的王传宏、苏阳,甘肃的王新军、山东的王澎冲等等,我敢说他们都是十分杰出而且将来必定都是很有出息的好作家,我之所以这么肯定他们,是因为我了解他们,不仅了解他们的写作,而且还了解他们的内心、渴望以及梦想。我甚至还认识一些虽然直到今天还没有拿出令人十分满意的好作品,但从他们给我的来稿和来信当中我认为已经显露出他们非凡才干的一些作者。我们没有理由拒绝这样一些在本质上并不存在什么问题的青年人的写作。写作是他们的权利,是他们的感情表达的方式,甚至是他们生活和希望的全部。
但是,令人感到不幸的是,在他们出现在文坛上的时候,对他们的误解误读几乎成为回报他们创作的全部回声。也有一些出版机构,则把他们当作摇钱树,卖出去再说,管他什么名声不名声,最后弄得自己也身败名裂。至于说到什么“美女作家”、“身体写作”,我都不知道这究竟是出自哪位炒家的创作。这些人无非就是想到了一些下流的念头,并且深信导致人们阅读的主要动力是源自人们渴望了解别人私隐生活的窥视欲,所以才炮制出这样不能说不“杰出”的口号,于是,无论你有多少张嘴,无论你的文章写得多么漂亮,你只要是“七十年代以后”的作家,你就已经不由分说,你就是“美女作家”,你就是“身体写作”,这简直是一场可笑的闹剧。
还有一些经常见诸报端的批评我看也是十分值得怀疑的,那就是所谓的在这些年轻作家的作品里面,看到的都是他们个人极端的生活,颓废的精神,而听不到任何时代的健康的强音等等。我觉得像这样口吻的批评在任何时候都会出现。文学不需要老好人式的街谈巷议。文学从来就不是什么人的精神抚慰剂,更不可能担当起劝善惩恶的大任。文学就是文学。只要不是肆意歪曲,我想正确理解这个问题并不那么困难。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对这场争论保持沉默。首先是我对此缺乏必要的兴趣,我觉得讨论或者争论什么,首先连题目都没有闹清楚,也不讲究方式方法,那我看是很难达成什么有益的共识的。还有一个也是我不愿意参加讨论的原因是,我发现,很多在批评“七十年代以后”作家的人似乎根本没有仔细看过多少他们的作品,往往只是看了一部两部作品,甚至道听途说了一些足以让这些神经衰弱者睡不塌实的说法之后,就开始喋喋不休地嚷嚷起来。这样的批评或者辩解究竟有多少科学性,又和文学有多少关系,我是深表怀疑的。
其实,如果纯粹就“七十年代以后”作家的创作来说,要解读他们并不困难。欧美文学在第二次大战以后,也就是在理性彻底被轰毁之后,也出现过为时并不很短的精神颓废期,在这个时期内,出现了像亨利·弥勒,塞林格那样的作家,他们的作品一经问世,就立即引来了社会哗然,连作家本人最后进出国门都成了问题。一些国家也都拒绝给作家以签证,视他们为洪水猛兽。这些作家的作品,以鲜明的离经叛道式的思想个性和尖锐的个人风格而为社会所不能容忍。一些持正统思想的人们认为他们的作品是毒害下一代的十分有害的东西,甚至还有的干脆将之列为禁书。但是,时隔几十年之后,这些作家的作品都大放异彩,不仅在他们本国赢得了大量的读者,而且在一些风气保守的国家里也一样赢得大量读者,这当中也包括我们中国。据我所知,在中国的“七十年代以后”作家群里,也有一些作家是受到这些作家创作思路的影响的。而事实上,如果要仔细研究这代作家的创作构成的话,我们恐怕还需要重新阅读一些新的文学大师的作品。文学不可能永远停留在托尔斯泰的时代,就如同科学和技术进步一样,文学的进步在一定意义上显示的恰恰是社会心理和审美意趣的变革。而我们今天的绝大多数读者还都是在文学传统的教育下养成的对文学的看法,趣味和理想。我们应该养成公平对待人的良好习惯,决不应该以自己的好恶来审视别人的思想和艺术,更不要说这当中还牵涉到我前面讲到的社会变革的因素。谁也不是生来就那么老成的,谁也都有年轻的时光,而且我相信,绝大多数的人在年轻的时代也还都有过不被别人承认的经历,为什么当我们自己老成了之后,当我们功成名就了之后,要开始不习惯别人的探索和放言呢?
所谓“七十年代以后”作家,实际上就是指他们是“文革”后出生的一代人,这些年轻人的童年还是在文革末期,但是,他们的记忆是在“文革”以后才发生的。“文革”对于老一代的中国人来说,是一场梦魇,老一代的人们对那场历史性的浩劫的结束感到欢欣鼓舞,但是对于那样一场旷日持久而且危害深刻的浩劫人们并没有完全理清楚其中的原委,可以这么说,基本上是一笔糊涂帐。很多历史悬案并没有完全解释清楚,很多责任没有甚至完全不可能理得清楚。历史在对待真理的问题上有的时候往往像一个孩子,一会儿非常较真,甚至为了一句话,都有可能招致杀头,一会儿又显得十分粗心大意,对一些实际上无比重要的问题也一样忽略不计。历史在经历了沉重的一页之后,就这么轻飘飘地翻了过去。人们在此之后经历了解放思想拨乱反正等一系列的思想运动,直到调整到今天这样一个时代,但是,对于在那个代出生的年轻人来说,他们的感受几乎是生来如此。没有人去为他们的成长做过研究,或者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研究他们的童年记忆以及心理的成熟过程,社会和历史对他们,永远都只是教诲和要求,甚至批评和指责,并不存在什么对话和互解。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的生存空间是不由分说的。在这个时候,就连最博学的历史学家也一样保持了沉默。年轻一代就在这样一个混沌不清的时间里成长起来。他们无知但是渴望有知的眼睛里看不到真正的历史。走过造反队的街道和刚抹去文革标语的大墙都已经回恢复了原样,历史就这样被悄悄地掩盖起来。但是,被遮蔽的历史难道真的就这么过去了,就彻底地不存在了吗?事情并不会按照老一代或者善良者的愿望去延续,正当老一代在批评和指责年轻一代的时候,年轻一代结实顽强的内心却悄然生成,他们面对自己无法解读的历史和包括自己父母在内的上一代的互相矛盾的言行,他们幼小的心灵里充满了困惑、伤感和想象。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建议大家有机会去读一下卫慧的小说《艾夏》,那篇小说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几乎描绘出这一代人的童年究竟是怎么走过来的,为我们解读这一代人的内心,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本。然而不幸的是,人们没有看到这一代人所做出的这种认真的深情的决非纯个人式的总结和描述,人们在一些是非不分的评说的引导下,往往比较注意他们的那些所谓纯个人式的颓废精神的宣泄,这对于经受过包括“文革”在内的历史洗礼的人们来说,这当然是无法容忍的。在经历了不幸的历史之后,人们担心的就是我们的下一代千万不要因此而变得颓废,不可教育和冥顽不化,但是,正是“七十年代以后”的某些作品的表面征候为这种批评找到了依据。同样出自卫慧的《像卫慧那样疯狂》和《上海宝贝》几乎就是按照这种担心写成的,所以招致必要的但并不是完全科学的批评可以说是预料之中的结局。
说到这里,我也有必要对这代人写作以及性格上弱点提出我的一些批评意见。就我所认识的这代作家来说,他们给我的印象是,他们生活在矛盾之中,如前所述,在他们身上,有着对历史的看法,有着对自己行为顽强的辩护,但在同时,我也必须指出,这代人成长的过程毕竟是存在着深刻缺陷的,这也必将导致他们并非完美无缺的人生态度和方式。不必举远的例子,就比如在他们刚刚开始成长走向社会的时候,社会对待他们的方式就不能不令他们晕旋。以写作为例,包括各类书商在内的出版机构对他们采取的诱惑足以令他们失去理智。刚刚建立起来的对于文学的那点真诚感顿时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在难以抗拒的利益引诱下,他们忘记了自己还只是一个处在成长期内、经验和思想都很有限的时代,他们几乎完全不必再去推敲自己的作品,敷衍成章,不讲秩序也不讲职业道德的所谓竞争在更大程度上是带着金钱的气味而与文学并无关系。而且,越是写得大胆越是写得下流就越能招徕票房,于是,写作成了某些年轻人向社会索取甚至谋取暴利和名声的方式。还有一些出版机构或者文学刊物,大肆鼓吹年轻天才理论,把一些仅仅只是写过一两篇小文章的作者直接催化成少年作家,天下奇才。说的是培养年轻人,实际上却是在猎取自己的名声。至少也能落个文坛前辈或者引人出山的名声。这种拙劣的勾当却没有人对此提出什么批评而大行其道。这些年里,我们看这样哄动流俗的事情简直可以说太多了。青年作家们已经彻底地失去了安静的创作的环境,以他们的城府,他们完全不足以应付这样的局面,所以,这代人的写作因此而获得了不佳的名声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如果,你仔细研究一下整个“七十年代以后”作家的写作,你就不难发现,其实这代作家的写作和前几代作家几乎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他们当中也存在着风格各异写作趣味手法各异的作家,也并不是每个作家都像卫慧或者棉棉那样另类,也有不少是以写实风格见长的作家,他们当中的确蕴藏着巨大的艺术创作的潜力,需要我们仔细地耐心地去开掘。我是做编辑工作的,我从来就不相信作家是由编辑培养出来的,作家是他们自己学出来,摸索出来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人能真正地培养出作家来。作家在更大程度上由生活教会他们的。但是,编辑也不是无所作为的,相反,编辑在作家成材的道路上的作用非常重要,我们只要读一下文学史,就能找到无数这样重要的例证。在青年一代作家成材的道路当中,编辑的作用就在于你要做最初的筛选,你要用自己的脑子和眼光来作出选择。选择的结果如何,直接会影响到最后的结局和未来的发展。我在我编辑的《“七十年代以后”小说选》后记里,曾经以《发表的意义》为题,写一篇后记,专门探讨编辑在判断作家和作品问题上的要领。我认为,发表作品具有传递作家才能和自信心的无可替代的作用,但是,同时也有可能造成误导,将完全不具有文学创作才能的人引诱到文学创作领域内,贻害人家一生。这样的例子,在文学圈子里,可以说多不胜数。因此,哄动流俗、拔苗助长和忽视才能一样都是非常有害的,而实际上,现在在编辑这个岗位上从业的很多人事先并没有通过严格的挑选,似乎谁都可以来做,一些对文学创作一窍不通的人也在那里指手画脚,发号施令。本来是一项严肃认真的工作已经完全流于庸俗化,甚至商业化,这就很难避免误会的发生了。当然,对于社会或者文学的主流来说,发表并不是最后和唯一的关卡,还可以通过正常的文学批评来加以澄清和剔除。令人遗憾的是,相对于创作,中国似乎更缺乏一个性格本真的批评氛围,中国的批评家中的绝大多数,要不就是跟你卖洋文化,抖落那些连他们自己也未必明白的符号词语概念,要不就是见风使舵,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样的风气在今天可以说是积重难返,要改变起来并不容易。我们需要的是对青年人循循善诱的工作作风,我们更需要去亲自研究青年一代的成长环境,去品读他们的思想,去倾听他们内心的困苦,去尊重他们的劳动。作为编辑,我多年来,一直坚持直接阅读青年作家们的自发来稿,不听信别人说什么,不跟风,不人云亦云,坚持以自己的眼睛和头脑去研究他们,欣赏他们。从1996年我开始编辑“七十年代以后”这个专栏开始,我至今至少读过不下一万篇来稿,并且不论你是干什么的,我都坚持每稿必读必回。我可以而且应该不谦虚地说,在“七十年代以后”小说创作的问题上,我是拥有充分的发言权的。因为我直接参与了劳动。
我最近获悉,日本将在今年的七月在东京举行关于中国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的作品的国际研讨会,他们为此已经翻译出版了部分中国青年作家的作品。日本文学界认为,中国发现的七十年代作家的创作是一个重要的命题,这个问题在日本当今的文坛上也一样具有反响,新一代的日本青年也和中国的青年一样,开始走向文坛,给日本今天的文学带来新一代的思想和感受。
至于说到要对这代作家的将来提出一个判断,我觉得就目前的情况来说,还为时过早,我们还需要观察和了解,作为一代作家,他们的创作还远不够全面和理想,还缺乏深刻的内涵和完美的艺术感,还没有出现伟大的杰出的作品。他们还那么年轻,他们要努力的道路还很长,和前几代作家相比,他们身上的担子并不轻松,要成为新一代中国青年思想上的代言人,他们还需要树立比起发表出版出名挣大钱更高更远的宏伟理想,并愿意为之奋斗,否则,他们也将是昙花一现,为历史所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