吗啡女孩
2002-04-29任彤
任 彤
我刚买手机那会儿,常常苦于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告知号码。和他的家人之间实在无话可说,自己的朋友几乎没有,半生不熟的人好像有那么几个,不过告诉他们之后大多杳无音讯,别说从没电话来,就是他们还是不是在这世界上存在我也不清楚。在那之前,我只是知道,我非常渴望有部手机,这种感觉如此强烈,像标签一样,每天一醒来,就在脑海里看到它。我相信那不是一时冲动,因为一直到5、6个月后才把这个想法付之行动。我记得当手机在手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有部手机也可以算是一种幸福。
虽然现在看来,手机的样式有些老款,功能也显得单调。但是我不仅没有更换的念头,在每次买包的时候,还特别留心有没有适合手机小袋的配置。除了睡觉的时间我会关机;其余的时间它都在我的身边。如果要放在桌上,我会拿出事先备好的小绒巾垫在底下,让它平整而舒服的躺着。为什么我这样悉心呵护它,自己也不是很明白,而且我已经过了小女孩的年龄了。也许,我只是很渴望听到远方的声音,很渴望有人能在遥远的地方和我说话吧。尽管期待的时间比铃响的时间要多得多,但是我却依然耐心的等待,因为除了等待之外我其实也没有其它的办法。
就是这样。
那是第一次手机铃响,买手机大概一个月左右。我没想到声音会那么响亮,吓了一跳,接听钮也按错了。由于不习惯,一部小小的手机还用两只手捧着,放在左耳旁,别扭的听着。
我可以和××说话么?一个女人略带迟疑的问,我的名字在里面听起来显得突兀。她声音沙哑。听起来很陌生。嗯,我就是啊。
我是从学生会主席那里得到你的电话和名字的。
哦?我顿在那里。记忆像旧版电影带子飞快地往前翻转。学生会?是什么东西?毕业后多少年了没跟那玩艺儿打交道了?我绞尽脑汁,如同在非洲原始森林里寻找一颗红宝石。森林里许多野生植物,没有一种叫得出名字。枯叶覆盖的地上有不少野蘑菇,还有不少非人类的脚印,乱七八糟迷失了方向,我也迷失了,那些黄色的东西是什么啊?大概是卡通狮子王的大便哦。
是啊,听说你在寻找投资项目?她继续说,没有理会我的森林。
投资?还有项目?我简直大吃一惊了。如果像我这样的人也投资项目,大概全世界可以回到部落时代了。我这样的人,到底算哪一种人呢?唉,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你确定没有打错电话么?我说。
你是不是叫××?她重复一遍我的名字。
是的。
你的手机号是不是××××……?她吐字很慢。
一点也不差。
完了。
确定见面的日期后,我一直在想这个叫小瑞的女人。其实去想一个对你来说几乎完全空白的人,真的是件很无聊的事。就像在操场上一圈圈的跑,到头来终点还是回到起点,所做的努力都是徒劳。
我们见个面好么?她收线前匆忙地说。
我当时随口就应允了,现在也是这想法,为什么不呢?
市中心大广场那家麦当劳见,好么?
非常合意。
那就这样说定了?
嗯,我们怎么互认呢?
这个……她沉吟着,似乎在深刻地思考着什么。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杂音。
我长发齐腰,到时候我会穿条百褶裙。我说。
没关系,反正我能认出你来的。
啊?我表示不相信她。
那是夏天一个骄阳的午后。风清云淡。很适合外出又没什么确切打算的天气。在时间的概念上我总是恪守着不耽误他人的准则,所以提早半个时辰出门。到了大广场,才发觉比提早的时间更提早到了。好在广场周围就是市中心地带,服装店、面包坊、咖啡馆、香水店、家居装饰超市、音像带店……广场北面的lafuretdunord是欧洲最大的书店,时间被打发得有声有色。看看快到约定时间,我刚走出某家商店大门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
我是小瑞。
嗨。
真是很抱歉,我们能不能改个时间见面?
啊?我心下一暗,好像盛装出门,被突来的大雨浇个正着。
是这样,我正在跟人谈事。没想到会拖这么长。她的声音真的好像有些歉疚,似乎嘴角还轻轻微笑了一下。
我都已经到了,要是改期的话,时间上很难再确定哟。我保持开头的语气。投资项目的人大概都是这样说话的吧?
那……她犹豫起来,把我的话一分一毫都听了进去。
我静静听着她拖长的余音。
你可以再多等我半个小时么?我马上把这里结束。
嗯,可以。我答应。人生总有无数的折衷,再多一次也无妨。
麦当劳里人不算多,不知道她说的是室内还是露天桌,推门出去的时候有个人推门进来彼此抬头一望,任何自我介绍都显得多余。我很快就意识到,她说她会认出我的确不是胡扯。不仅整个麦当劳,就是外面的整个广场那天下午就只有我和她两个中国人。看得出来,在这方面她算得上个行家。她不是头回这样干了。
我们在隔壁的小白马酒吧落坐。酒吧门面很窄,临街的五扇落地玻璃门叠合着打开了。酒吧很深,吧台后面就看不清了。好像有个人影在那里晃了一下。有只刚睡醒的黑猫过来,打着呵欠走过去了。音响里音乐声很轻。广场上有风吹来,涌进一股热浪。酒吧冷冷清清的,除了我们别无他人。座位的空间很小,邻桌之间还有一张玻璃隔开,高度和视线一致。桌面上一只玻璃烟灰缸,翻过来写着中国制造。酒保端来了两杯咖啡。
来了很久么?
一年多了。
来法国干吗?
学习法语,要是有机会多待一阵也无妨。
说的也是,为什么不呢?
你要投资什么?
至于投资,这个要看投资本身的意义是否跟投资的结果匹配,也就是说投资的最后效应没有达到预期的指标,那么投资的意义就会烟消云散。
嗯,我明白了。她一脸的严肃。
我把面前的咖啡一口气喝下,忘了加糖,有些涩。
我以前也做过这样或者那样的投资。她说。不过,得看什么样的投资了。当然。我脑子一片空白。
就是今天我也没有中断。
哦?你投资的是?
她从随身皮包里拿出一大包女孩子用的手链,戒子,看起来很像高中刚毕业的少女常带的那种廉价装饰物。她说是水晶石做的。价值一到二百法郎。她准备搞这东西的推销。不过,当她看见我头疼的表情就不再往下说了。
我还有别的投资呢。她又说。
哦?还有什么?
她转过脸,定定看着我,眼睛闪烁不停,然后又转过头,重新看着外面。这个时候我才看清她的眼睛是很细长的那种双眼皮,涂银灰色睫毛油。几乎不施脂粉。
我在帮人买皮包,然后从中抽取点数。很容易的,很快你就可以发财。
卖皮包?
不,不,买皮包,像路易维登那种名牌。买了以后交给指示你的人,然后他会给你按比例提取百分点。现在巴黎的行情不是很高,点数只有七点。
哦,这样啊。其实我一点儿也没明白。
你想干么?
我没兴趣。我说。
我可以给你百分之九。
不干。
百分之十!百分之十了!!怎么样?我只赚你两个点。
不是钱的问题,我只是没明白也没兴趣。
你要明白什么?
什么都没明白。
那这样吧,你去买那只一万法郎的女士背包,我给你十点。
告诉你了,不干就是不干,我真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算过没有?一万法郎的百分之十是多少?一千法郎哦!她诱惑道。
那你干吗不自己去赚这个钱?我认定她玩的就是江湖把戏。
我的护照已经拿去买过两次了,里尔就一家路易维登专卖店,每次去买他们都会登记名字。我不可能再去了。
你付钱店家会不卖给你?
现金。
那不得了吗?!
不行。如果可以我何必费口舌一再劝说你去买呢?
到底怎么回事儿?
这个……她小心翼翼地抿了口咖啡,舔舔嘴说道,现在东南亚和日本那边很流行路易维登的包,而每一种款式的包在每家路易维登的专卖店都只有限额的数量。所以他们就会专程到欧洲来进行大量的采购。然后悄悄运回那边高价销售。但是这种专卖店在数量方面往往控制得非常严格,一方面它要提高销售量,赢得利润。另一个方面又需要抑制数量以求物以稀为贵,保持名牌的风范。
岂不是左右为难?
也可以左右逢源。在巴黎,总共有四家路易维登店。香舍丽榭大街上的那家,排队都排到大街上。这种盛况,别说在当今法国经济不景气的年头,就是在名牌济济的法国市场也属异数吧?只是每个前去买包的人凭护照只能买两次,而且就是这样,也不见得一定买得出来。当然,也有因人而异的情况。
我开始有些相信她的话了。
你多大?我问她。
23了,我看起来不像吧?她咧嘴笑了一下,她很少笑。可能因为我个子大。她说。
我差不多也是这个年龄独自一人来欧洲。我说。
是么?那就是和我现在一样的年纪了!她似乎很激动,说话的语气明显和我近了一倍。
我家在深圳。我一直很想去美国,学了很长时间的英语。后来我去广州考托福。考完后我觉得很轻松,所以就在附近转游,看到墙上贴了不少各种各样的广告条子,全部都是关于出国的信息。其中有一则就是法国的一所私校。她说话其间,有个穿白色紧身裤的长腿男人进来找酒保说了几句话,又很快出去了。他的衬衫散发出一股好闻的古龙香水味道。他的胸毛很长。
你知道,她继续说道。对于出国我一直是种很模糊又很纯粹的概念,说模糊是因为我并不清楚所谓出国真正的含义,出国的背后对于我就像一片汪洋大海,甚至说它是银河系的景观我也不会否认。每次说到出国,就是到了一个极限,那以后的事实际上是空白的。但是,出国同时对我来说又非常纯粹,就好像足球场上你得进球一样,我的周围同学,亲戚,朋友,上班的同事,都有出国的,或者已经出去了的,或者正在办理的,大多数都是一门心思正在寻求出国之路的,那样的气氛之下,出国似乎成了唯一之路了。
你的父母也是这么想么?我问。
基本上是,而且他们非常鼓励我出来。不光在口头上,在行动上也是如此。我当初所有的出国费用,包括我今天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他们负担的。
但是,我说,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当初你是考托福想去美国,怎么突然之间转念来了法国呢?
不瞒你说,我最近也常常这样问我自己。来法国,其实只是因为比去美国更加容易,签证容易签发。除此之外似乎跟我的主观不发生任何关系。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一个单纯的客观因素,今天就不是我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了。所以我就想我出国其实只是为了跨出中国这个门槛,我并没有真正到过法国,也不会到达任何一个国家的。
嗯,话虽如此,既然来了就不妨安下心来学习了。我说。
你知道么?她突然眼睛眯缝起来,嘴角似笑非笑。我的那所私校其实是所收费高昂的旅游学校。我们只是学很少量的课程,大部分时间都是实习。所谓实习,就是在他们指定的酒店当免费服务员。我们一个班差不多二十几个中国学生,大家轮流换班,几乎包揽了整个酒店的体力活儿。
哦?
就是这样,她看看我说道。我们来了六个月之后才明白的。学校在法国其实也没有什么名气,当初承诺的学历毕业后被国家官方承认也是一派胡言。至于出国前学校介绍中说还可以颁发硕士文凭更是天方夜谭。上个月我们正在酒店学习,突然接到通知离开酒店立刻返回学校。说是酒店没有履行和学校签订的培训合同。后来才得知真正的内情是学校因为欠债过多已被勒令停业。无可奈可之下我们都离开了学校。
你帮人买包是为了钱么?我问她。
也是也不是。你知道我并不真正缺钱,但是谁都希望生活得更好些吧。
这话一点没错。
那你是考虑好了,也帮我买包了?她狡猾地钻了我个空子。
听着,我虽然明白了你,但是我本身对那个可一点儿都没兴趣。
哦。她似乎挺失望地叹口气。
酒保又端来两杯白水,喝水的功夫,她接了三个电话,两个说中文,一个说法语。都跟买包的事情有关。他们跟她的关系不会超过一面之交。第四个电话的铃声响起。
从我坐的方向望出去,是里尔市的中心广场,中间是个圆形的喷泉池,石柱的最上面雕了个抽象的飞腾式造型石雕,底下围着坐满了人,大多是单身,有的在看报,有的在吃长条三文治,也有看书的,但大多数只是无聊的东张西望,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走过的人也会偶尔侧目看看那个喷泉。一对情侣在忘情地接吻,旁若无人的互相搂抱。旁边的空地上有个摆摊卖画的小贩,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几只鸽子来来回回的走动,咕咕叫着,踩到了画,那小贩就一阵驱赶。广场对面朝南的那一排酒吧露天台座坐满了人。遮阳伞下,男男女女,吊带短裙,体恤便装,朝阳而座,浑身金色。天空是纯净的蓝,没有一丝的云,也没有一丝的风,好像静止了一般。这样美丽的天空,简直跟画儿似的。很高的地方飞机像只鸟儿一样缓慢地飞过,留下白色的弧线,过了很久,才慢慢散开,化到蓝色里去了。
这就是三十年代里尔的中心广场。他说。同时递给我一张黑白明信片。那时我和他还没结婚。我们乘英国多佛港开向法国加莱港的渡轮。轮船迎着海风,穿越在英吉利海峡上。那时已经是11月份了,一个初冬的下午,下着细细的小雨。那是我第一次来法国。那时我们都很年轻。很多年后我才懂得年轻和阅历是成反比的。那个时候的我们以为只要两个人相拥而坐,低头一起看着一张褪色的明信片就是幸福的全部了。明信片没有色彩,街上有几个行人,穿着有裙撑的曳地长裙,头上戴着高高的帽子。还有几辆最早出现的老式汽车。那个年代里尔的中心广场实际上只是个停车场,没有喷泉,没有流动的人群,也没有蓝色的天空。那个年代的法国人还很少见到中国人,也许中国这个国家在他们听来,大概和天上的某颗星星那样遥不可及。轮船进港后,我们继续坐着长途巴士,一路南下。雨停了,风起了,两旁的杉树哗哗摇个不停。我记得快到黄昏的时候,巴士才进入里尔市,由于塞车,开得很慢,还闻得到汽车发动机的尾气。巴士停停开开,遇到红灯又得等上些时候。差不多穿过了整个里尔市的中心,我们才到达靠近教堂的那个长途巴士专用停车场。我记得里尔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十分平淡的城市,永恒地存在过又会永恒地存在下去的那种城市。它不会因为什么而改变,也不会因为什么而消失。它存在得理所当然。我见到他父母的瞬间,我就知道他们来自那张旧明信片那样的年代。他的母亲出生于一九三∧辏他是他们最小的儿子。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话可以说,那个时候我还不会说法语。也许是语言的关系吧。这是我当时的想法。但是,随着时间的增长我对这种说法的准确性越来越怀疑。难道仅仅是语言就可以一词了过的么?我常常这样自问。我记得我当时带了张竖挂式的中国山水画,还有一件手工刺绣的真丝女衫。看得出来,他的母亲非常喜欢那件真丝女衫。因为后来,每次都是,只有等到星期天上教堂那样庄重的场合她才舍得拿出来穿。我当时得到的回礼是两手空空。我们在里尔待了三天就提早回英国了。回程是一班夜船,海面很黑,什么都看不见。船行而过,水声滔滔,打得船舷啪啪直响。我们并肩站在黑夜的海上,望着茫茫的前方,无言无语,脑子像安放了上万个铅球。天空似乎布满了云层,看不见一颗星星,也不见月亮。记忆中,那大概是最黑暗的一个夜晚。那是我第一次去法国,也是第一次去里尔。我们回英国后很快就结婚了。
等小瑞接完电话,我就收拾起桌上的纸巾和手机。在小盘子里放了两枚十法郎的硬币,连小费在内。准备起身告别。如果没有小瑞后来说的事情,很可能我和她那天的交往就到此为止。
她看着我要走,就说,你有十分钟时间么?
我说有。然后坐下。同时我又说,你如果还在为买包的事情作游说的话,那就免了。
她摇摇头。我才发觉她神情有些奇怪。
她看了我一眼,右手拿着小勺搅动空咖啡杯里流动的空气。然后继续盯着桌子上的木纹发呆。
我呆呆地看着酒吧门口。风轻轻地吹。时间像沙漏般流逝。
我就要去巴黎了,大概这是我在里尔的最后一个夏天。她终于说话。自从我离开中国,我一直感觉我在路上。即使睡觉做梦也在继续上路。因为买包的原因,我得经常乘坐火车穿梭在里尔和巴黎之间,然后在巴黎交货。说来也奇怪,每次一踏上那列火车,就感觉自己要去很远的地方,具体目的地未知。那是一段全封闭式的高速火车铁路。时速大概达到300公里。车头像子弹,车身银色,表面光滑无比。当它行使在北方的原野上,穿梭在田园和乡村之间,无异于一条狡黠的泥鳅。而坐在车内的我,看着窗外的风景,屏息敛气,侧耳倾听。仿佛这样能听到来自远方的声音。但是除了车轮和铁轨发出的轻微的摩擦声外,整个世界别无异样。并没有来自远方的密码。白云漫天舒卷。远处的平原像幅超现实主义的画往后一点点退却。
小瑞用手捋了捋低垂下来的几缕头发,重新拿发卡夹住。头发染成褐色,有段时间了,根部重新长出黑色的新发。我注意到那两根像等号般并列的发卡,很像我外婆以前常用的那种款式,简直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外婆带着她七十二年织完和没有织完的梦想,在我出生的那家医院的病床上悄然离世。没想到在我外婆过世十五年后,那款夹子却如出土文物般登上流行舞台。
你知道么?她两手左右摊摊,动作非常优美。这是那天第十七次,或第十八次的身体语言。她脸上浮现出不经意的一丝笑意,那种笑法像CASINO的老牌手摸到一张转世的魔牌。斯蒂芬在酒吧生意清淡的时候会陪我登上那趟火车,有时候去巴黎,有时候回里尔。他是巴黎拉丁区一个酒吧的调酒师。他最喜欢调威士忌。有时候也会用爱尔兰奶酒,或者MUSCAT。他说威士忌里苏打水配兑的比例就像人生中无聊时光的所占比例。说到调酒,他的联想能到达银河系的射手星座。每次登上列车,我们相向而坐,不是他逆行我顺行就是我逆行他顺行。当然这只是相对火车行驶的方向而言。当时也没觉得什么不好,似乎自然而然天经地义。只有一次,我们误点了,登上了一列夜行的火车。火车开出了灯火通明的巴黎站,一路北上。火车穿过城市的边缘进入平原的黑暗中时,无意间我从玻璃反光中看见斯蒂芬的身影出现在一列玻璃镜里的火车上。我轻声唤他的名字,他缓缓侧过头来。我们彼此看见虚拟的对方出现在另一列虚拟的火车里,行驶在虚拟的人生中。现在想起来,我终于有些明白我们无意识的相向而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逃不过宿命。就算我们当时知道有意识地纠正也无济无事,因为有意识的行为总是为了针对无意识的控制。而无总是大于有,对吧?
后来呢?我问小瑞。
我们后来分手了。她说道,语气十分平淡。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再继续为他人进球。懂得放弃其实是最大的拥有。她说。
这就是你收到的密码?
一切都未知。密码也得等到解开秘题才能定理归论吧?
说的也是。
我们都站起身,一前一后,走到酒吧门口时,我停下。外面广场上依然阳光普照,亮丽的白光四处驿动。小瑞穿的那件月白色短袖衫,真是白得高贵。
哎,让我赚几个点数,好么?我说。
哦?!她似乎不太意外。
我朝她笑笑,一直看到她的眼睛深处。她也笑。她是个聪明的女孩。
她拉开拉链,从里面的夹层拿出一本厚厚的16开书。那是一本有关路易维登各种规格款式的资料。款式之多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我真难以想象。小到钥匙皮环大到旅行箱无不尽有。而且在每种规格下面还有详细的尺寸,颜色,皮质说明,简直堪称皮包世界的百科全书。唯一引起我注意的是,这是一本黑白的复印资料,里面有好多页有笔圈的记号。她小心翼翼地翻到需要的页数,熟练地找出需要的款式一一向我讲解。她脸上特殊的神情仿佛我们看的不是一本资料,而是封存在地窖好几百年的皇宫手谕。
我接过她交给我的一叠现金,点了数。放进我的皮包里。走出酒吧时我下意识的回头探望。酒保懒洋洋地斜靠在吧台的一角,一手拿杯啤酒一手撑着头,和地面一起正好构成一个三角形。他看了一下午两个东方女子消磨在空荡荡的酒吧里,鬼鬼祟祟地似乎还有金钱交易,他一脸的困惑如同要解开相对论的奥秘。
里尔唯一的一家路易维登店在大广场西面古城区的莱普勒特大街。城区保留着古朴的风格,石头车道蜿蜒幽深。因为狭窄,所有的店面都只使用平面招牌,立面的一律禁止。黑底金字的路易维登的招牌挂在五米来宽的橱窗上方。
前脚踏进店里,后脚我的手机铃响。是小瑞。那是那天当中手机的第二次响。
哎,沉住气哦。她在那头说。
嗯,有气回升,速度5厘米每秒。我用中文在这头轻言细语。
好样的,保持。
放心。
一直没告诉你,你很有伊丽沙白之流的贵气哦。
早说啊。
现在火候正好。
别烧我了,我虚荣心膨胀起来比常人快。
整个店大约六、七十平米,打蜡木地板澄亮。两个女店员站在进门靠右的柜台里。第三个正好转身朝里面的办公室走去,只见个背影,一头红发,身材婀娜,左右摆动。我是店里暂时唯一的客人。为了掩饰内心的慌张,我径自走到左边的柜台。玻璃柜台下摆着几只手表的表带。柜台面上是一本装订精美的购物指南,和小瑞那本大相径庭。不同的是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都是塑料硬面的彩色精美图片。我无目的地翻翻,觉得差不多了就走向左边的柜台。手机第三次响起。
没把自己给卖了吧?她的语气里有虚张声势的诚恳。
不了解对方会出什么价噢。我答。有什么问题么?
那种一万法郎的女士皮包好像不在出售之列。我环顾四周,所卖皮包类型基本了解。
没关系。钱包总有吧?
嗯,好几个款。
除了绿色的别买,其余的由你定。她说完就挂断了。
接待我的是个金发的女子,鼻子周围布满雀班。法国人称之为性感斑。脸部表情如埃及木乃伊般严肃。不拨一下绝对不动一动。很有中国式老牌店员的遗风。
除了绿色,其余的几种可以拿出来看看。我指指我看中的两只钱包,一只黑色,一只褐色。
当然,小姐。为什么不呢?她笑了笑,嘴角翘起经典型销售员式的弧线。眼睛里是透明的蓝。
钱包大小规格和普通用的大同小异,里面设置的功能也大相径庭。只是皮质摸上去异常柔软,像某种动物的毛。标价分别是2300法郎和2500法郎。
就它们了。我说。
请先填张表格吧,小姐。
她从柜台下方拿出一大叠表格,抽出其中的一张。
您的姓名?小姐
伊丽沙白。
住址?
白金汉宫。
地名?
英国伦敦。
血型?
贵族型。
星座?
巨蟹。
偏爱颜色?
绿色。
愿意成为路易维登专卖店的固定客户么?
正合我意。
签字后我让雀斑女子加了只米色的旅行包。付款台前我拿出那叠才归属我15分钟的钞票。手机第四次响起。
还顺利么?
暂无挫折。
钱可够?
略有剩余。
等下我在喷泉池旁等你。
一会儿见。
雀斑女子把几只包分别装进路易维登的包装袋里,再把顾客意见单皮质证明书帐单一一依次放进去,然后用订书机紧紧订好袋子的开口,小心翼翼地递给我。她的脸上有种难言的悲切和无奈,仿佛那袋里装的是她自己的灵魂。
我走出店门,站在那块被小瑞踩热过的台阶上。看着对面那幢十九世纪末洛可可风格的石砌楼房。几只白色的鸽子盘旋在深灰色的石板瓦上。行人来来往往,单行的车流如河,车灯如星。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轻轻呼出,转身朝喷水池的方向走去。快到莱普勒特大街和里尔国立歌剧院的拐角时,手机第五次响起。
马上就到。我说完没等她回话就按下手机的断开钮。
我的手机在那一天中总共响了五次,之所以我一直记得如此清楚,因为直到今天依然是最高的记录。但是,这也并不说明什么。小瑞自那天和我分手后,便一直不再露面。我们之间的熟稔只维系了一天之短便烟消云散。仿佛夏日的骤雨还来不及湿了地面,便已经蒸发在沉闷的空气中了。那天以后的她同那些对我来说半生不熟的人一样,像绝迹的物种般彻底地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什么都没有留下。我的手机有些年头了,生产它的厂家还来不及使它具备时下流行的把那些过眼云烟般闪过的号码储存下来的功能。
那天晚上我和男友找了印度餐馆吃饭。印度餐对我们来说有着太多的回忆。那是英国殖民主义下最大的饮食财富总汇,印度餐甚至还是胜过英国本土饮食的美味佳肴之一。我们各自点了饮料,他喝红酒,我则要了苏打水。前菜点了略带甜味的芒果酱烤鱼,主菜则是从不更替的咖哩鸡,还有印度薄饼。
我们在谈到小瑞时,他干脆称她是吗啡女孩。我不解。
她叫小什么?他勉强问。
小瑞。
小……不行,我不会发你们中国人这个R的音。在法语里R是含在喉咙里不发音的。
那也没必要改吗啡呀?
对于这种来路不明去路也不详的事情大概最终是会和吗啡发生关系的。他说。
我摇摇头,不以为然。但我什么也没说。在这件事情上我偏向保留我的看法。饭毕,我用小瑞付给我的点数费支付了那顿晚餐。
走出大门。外面已是华灯初上,凉风习习,传来临街的歌声,宛若缥缈的憧憬。每次都是这样,一吃印度餐便如条件反射般,伤感的回忆像影子似的紧随其后。以前住在英国的威尔士地区,学校附近有不少印度餐馆。我们常去的却只有一家,店名叫TAJ_INDE。原因是那里可以点半个菜。去别的地方一次的花费在这家却可以有两次的享受。餐馆里的侍应生总是固定的两个,长相上看不出有亲兄弟的关联。每次都放不同的音乐烘托当时的气氛,大多是载歌载舞典型的印度曲子。瘦些的那个比较多话,他教我们学会了一句印度语,Hum TumhePyar Karte Hae,意思是:我爱你。每次我们去,如果没有别的客人占用,他都会安排我们坐固定的桌号,吃固定的菜肴,看固定的窗口风景,说那句唯一的印度话。因为那是我们度过的一段透支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