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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园

2002-04-29周晓枫

山花 2002年4期
关键词:金鱼羽毛猴子

周晓枫

金鱼贴近水面,吐出一个气泡。我仔细观察:沉赘的腹部,宽绰的脸,松弛的下巴颏儿……金鱼下撇的嘴唇不住一张一合,像个爱唠叨的老太太。气泡漂浮了一会儿,破了,这条臃肿的鱼扭动腰身,拖着绉纱般轻盈舒展的尾巴慢慢潜到水草下面。正午的动物园游人稀少,金鱼展览更是观者寥寥。金鱼多么五光十色,多么稀奇古怪:五花斑斑驳驳,珍珠一身疱疹,全像皮肤病患者;狮子头受过外伤似的,脑门上顶着红肿的肉瘤;水泡鼓涨着半透明的眼囊,里面装满液体,所以它有一对严重化脓的眼睛……越残疾的品种越名贵,不知是金鱼颠覆了常规的审美,还是从中映射出人类低劣的趣味。

事实上,金鱼起源于普通鲫鱼。受到外界环境的影响,体内的黑灰色素体消失或转换成红黄色,迷信的人们把这种红黄色的鲫鱼视为天物,不敢食用,放生它们到寺院的水池。这种习俗使之避免与野鱼杂交,久而久之,形成了第一个金鱼品种。由此可见,最初是不健康的生理变异,和不健康的近亲婚姻,才造就金鱼的现在,造就它们繁荣而备受娇宠的畸形子孙。鱼缸很大,浑朴而沉稳,缸壁内侧附着一层薄薄的苔绿,水面上漂着几叶浮萍。我在一个又一个金鱼缸之间来回走动,这么多缸里至少养活着上千条吧,它们花团锦簇,但是全都悄无声息——它们安静得即便死去也不对世界造成一点必要的惊扰。

每当提到动物园,人们联想起总是狮虎熊豹,还有大象和猴子。这些兽类或体形庞大,或饶有特色——鱼总是被忽略,因为它们实在缺乏生动的表情和动作。这些水中的孩子,身体冰冷,不会歌唱,也不容抚摸,它们谨慎地游来游去,尽量不碰触彼此的身体,有的甚至连爱情也回避了肌肤相亲。它们大海里的同类亦是如此,千万条组成巨大鱼群,每条都根据邻近鱼只的体位来调整方向,之间不发生丝毫冲撞。

我曾经养过一条金鱼。闪着莹彩的眼睛很像两粒鱼肝油,它整天贴着玻璃,面无表情地张合嘴巴,似乎背诵着什么。一天,我多喂了半勺干鱼虫,这条糊涂的鱼竟然活活撑死了。它的尸首埋在小树下——活在水里的最终却死在土里。生活在水中,意味着每时每刻对自己的洗涤;而现在,娇小婀娜的身体沾满肮脏的土,一粒沙子落在依然明亮的眼睛上,和生前一样,它不会眨动眼睛祛除异物。画蜡笔画的时候,我喜欢为鱼添加撩人的长长眼睫,忘了这是一种有洁癖的动物:它全身都光滑,不生一根毛发。死不瞑目的小鱼,风会带走它鳞片上的水滴,眼睛里的光芒。我一边轻轻摇动一枝槐叶,一边自言自语:“春天发芽,夏天长叶,秋天落叶,冬天光光。”从根部开始用手捋下整株叶片,指尖就绽放出一朵绿色的花。我把这些椭圆的叶子撒落在鱼身上,愿春天和这条小鱼一同安眠。我没有去想,这条鱼的陪葬之物并不妥当:土和树叶,都是一旦成为生存环境就足以将它致死的东西。最后,我把扁扁的雪糕棒插在小小的坟包上,上面用钢笔写着“小鱼墓”作为碑铭。死于意外,死于胃部的丰收,这是一条因富足而夭折的鱼。

邻居家的三胖告诉我,鱼才饿不死呢,多少天不吃东西都没关系,就怕吃多了,因为它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饱,撑破肚皮是经常的事。这使我得出判断:尽管金鱼的游姿貌似雍容,它们依然是穷人出身。三胖的舅舅是个狂热的养鱼爱好者,阳台上永远摆放着大大小小装满水的桶和盆,放置一两天后,就可以滤去自来水中的漂白成份,用来给鱼换水了。为了不浪费悬浮着金鱼粪便的水所富含的营养,他舅舅还培育了许多植物,它们无一例外,都叶肥花茂,旺盛得有点儿放肆。三胖打赌说,他敢把舅舅的金鱼含在嘴里。我马上摇头。谁知,他当真用纱网捞起一条,小心翼翼放在舌头上,然后闭紧嘴巴。稍一不慎,那条红白相间、疙疙瘩瘩的鱼就可能滑入食道,这让我一阵恶心。它一动不动——三胖后来告诉我说,含着它就像含着一只隔夜的冷馄饨。几秒钟以后,鼓着腮帮的三胖冲着鱼缸一喷,那条或曰历险或曰受辱的鱼迅速游动几下之后,又如若无事了。金鱼的幸运在于,它们的遗容能够保留着体面的全尸——食用它们不仅是罪恶的,更能带来联想上的呕吐感。异端的美给金鱼以禁忌,换句话说,在饕餮者的眼里,正是美,使金鱼失去实用价值。

接触更多的是厨房里的鱼。灰灰的背脊露出脸盆中浅浅的水线,它们最后会在案板上登陆,在餐盘上汇合。银亮的鳞片像甲胄一样穿着在外,里面,埋好一把由骨刺做成的复仇之剑。面临危险,动物大多会有反抗之举,鱼没有,除非死后,以隐蔽在肉中的刺插入吃客的喉咙。鱼体上有一条像被手术缝合过的隐约侧线,凭借侧线内的感觉细胞,鱼判断出水流的方向和压力——裁缝预先要在面料上画好剪裁线,我开始错以为这条侧线是鱼为剪刀准备的宿命线。刀尖一捅,厨师的剪子探进鱼腹,一剪,又一剪,逐渐打开它对折得十分整齐的身体……鲜艳的血流经剪子上的锈斑,那锈斑,是无数亡逝的鱼曾经的血迹。摊在地上的报纸湿漉漉的,盛着掏出来要被丢弃的废物:鲜红的腮,细细的肠子,深颜色的肝胆,和不被我们了解的小巧的心脏。鱼就像一只镶嵌珠片的荷包,我们打开它,却扔掉它的珍藏——苍蝇为此匆匆启程,赶赴盛宴。失去鳞表和脏器的鱼,带着几乎与身体等长的刀口,仍然微弱地喘息着……它的顽强令人不快。我喜欢鱼鳔,和其他孩子一样乐于耐心地守候在杀鱼现场,等着获得这件新颖的玩具。洗干净的鱼镖完全脱离了器官的形式感,看起来与活着的东西毫无关联,就像个微型的气球——我们忘记了,里面残留的气体是它的主人生前存储下来的。无论怎么捏,柔韧的鱼鳔都不易在手里爆掉,除非放在地上猛踩一脚——“啪”,我满意地听到很大的响声。

沙滩搁浅的鱼,衔在海鸟嘴里的鱼,产卵后体力衰歇的鱼,冻结在冰层里的鱼,汤锅中被熬煮的鱼,化石上千万年不语的鱼……鱼,千年万年,它们疼痛不发出叫喊、死去不闭上眼睛。我见过一块狼鲕鱼化石,整齐对称的骨刺,就像叶脉那样清晰地拓印着——飘零于很久很久以前的秋天,它是一片不朽的落叶;它躺在千万年干涸的坚硬的石质河床,凝固着对一个海洋的怀念。金属穿透岩石只用几分钟,水则需要数万年,温柔的东西往往更有耐心——比如,一条鱼成为记忆的标本。时间是酸性的腐蚀万物,化石却成为奇迹般逃匿至今的幸存者。大海的子宫养育过许多孩子,谁长得最像它们的父亲?一条化石上的鱼,一个福尔马林液体里浸泡的婴儿,两者相似,它们永不开口说出身世的秘密。

下午二点,一辆卡车开到水禽湖畔。工人拨出后挡板的插销,一车活蹦乱跳的鱼陆续哗哗哗地倾倒进水里。湖面上均匀分布的水禽从各个方向游拢过来,它们的美餐按时运抵。我在岸边捡到一条绯红的小鱼,只有寸把长,它长得这么精致,到底与旁边展览中的金鱼存在什么致命的差别使它不被供养而沦为别人的口粮?倒进湖里的小鱼们慌张游动,以求从凶险的鸟喙中突围;即使这次能侥幸逃生,也无法躲开以后的追剿——与天敌为邻,谁能安全度过完整的童年?对小鱼来说,湖面辽阔,如果没被水禽的阴影所阻挡,它可以一直就这样游下去,游下去……湖水中恐吓不断的童年,玻璃缸内囚禁终生的老年,鱼认为哪种更接近上苍的怜悯?毛羽绚烂的鸟儿吞食着鳞片艳丽的鱼,这景象总让我不太舒服——长大以后我明白,世间最残酷的事并非美被丑所消灭,而是,一种美摧毁另一种美,一种善粉碎另一种善。的确,一片领土只能有一个王,王要有染旗的血,要有肥沃土壤的尸体。那个中午,匆促逃生的彩色鱼群四散开来,像礼花一样绽放在水里,也和礼花一样归于转瞬的死亡黑暗。

享用完午餐,鸟开始打理它们的羽毛,午后的阳光使它们分外安逸。水面泛起涟漪,重叠而丰富的纹理构成一种催眠般的梦境。一只天鹅弯折修长优雅的脖颈,把它的头埋在雪白的侧翼下。几只浓墨重彩的鸳鸯无所事事地游动,它们衣着华丽,似乎提前准备好礼服出席隆重的晚宴——暗淡的雌鸳鸯不般配地出现在旁边,像旧式婚姻的老婆。鹤立着,用铁黑色的长腿,它的身子看上去就像落座于一个高高的金属腿的转椅上;嘴又长又尖,像个镐头,这让靠近鹤的人产生几分紧张。灰雁和绿头鸭,曾经的野外旅行家,正用带蹼的足蹒跚地走在岸边,这时的翅膀就像小学生上课背在后面的手臂,多余得不如删去。八哥自言自语,想依靠体内的生物钟判断出几点了;“三点。”我说,但它不肯相信,还是歪着脑袋追问下去。威风凛凛像酋长一样戴着羽冠的鸟在发呆,油画似的热带鹦鹉继续着漫长的休息……鸟群的栖息地一派宁静,连谁偶尔的拍翅声传递得都格外清晰。动物园的鸟与众不同,它们不飞。

果实成熟以坠地为标志,鸟的成熟相反,以升空。天上空无一物,鸟为什么不倦翱翔,也许它们喜欢的是自己飞行时俯揽万物的角度、处在高远的心胸?上升,上升,直至倾听仙女的歌喉——在通往神舍的道路上从不胆怯,它们没有恐高症。设想某位懒于交通的神想向异域的神灵致以问候,他派遣鸟,他私人的邮差前往;数量、飞舞的阵形、落点的排列方式变幻着,会将他的意图准确传达——每只鸟都状若勘正无误的信件里听话的字母待在应该的位置上。清晨,远飞的鸟群身影依稀,那浅淡的雀斑,使天空刚刚醒过来的脸生动起来。鸟,是天堂的花朵,是结在最高枝条上的果实,也是上帝细心播植的种粒。有鸟飞进的云仿佛柔软的印花床单——黄昏瑰丽,晚霞又是为谁铺垫的锦榻?鸟象征彼岸的光荣,不能实现的梦想。能够抵达的高度之下,都是自由来往的领域,我们由此发现一种有趣的层级关系:许多鸟既可以上天、落地,还可以潜到水里;人在陆地上活动,经过训练可以游泳;鱼是水的囚徒,它在临水之岸尚不能存活,何况氧气稀薄的高空?由此我们推测统辖万物的神必定时常隐蔽地闪现在人们之中,他不会轻易浪费他的权限。鸟最邻近神的宅第,谁敢说它不是神的小巧而优雅的坐骑?我们猜测不出鸟确切的身份,也难以了解它见识广博的心胸;无论多么渴望,我们不能和它们一同比翼——鸟提醒着人类的不自由,正如伊甸园里的蛇提醒着先祖的无知。

诱人而稀有的粉颜色,微微向上的弧度——隔着栅栏,我伸长胳膊去够这片鹳鸟掉落的羽毛。它的重量与梦相等,温度和春天一致,我用力吹一口气,它就在气流中旋舞,又轻轻地降落在我的掌心。同桌鲍小狄的爸爸是画画的,她们家有几根孔雀羽毛,奢侈地插在一个大花瓶里。我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感受那种华美,羽尖上蓝色和铜色交相辉映的神秘眼圈仿佛具备巫术的召唤力量,它们凝视着我……让我一片恍惚。脱离了生命的器官会迅速变得腐烂,但是羽毛不会。鹅毛笔,毽子上的闪着金属荧光的鸡毛,帽子上的别致装饰,填充在被褥的羽绒……即使每天接触的是墨迹、尘土、鞋子、黑暗中的体液,它们依然保持着不可思议的清洁。一个复仇的女孩面对背叛的新郎,用锋利的刀片划开绣着双喜字的枕头,里面的羽毛雪花一样纷纷扬扬——他们怒放的蜜月爱情很快面临冬天。作为一个目睹争执的孩子,我完全体会不到其中的悲怆,只是惊讶枕头里的羽毛会这么多,这么轻,这么干净。倚靠在羽毛枕上睡觉的人就像靠在一只大鹅身上吧,该有多么舒适,从此我向往一只由羽毛填充的松软的枕头。羽毛永远美丽,与附着它的血肉无关——鸟的标本与其说展览的是鸟的形态、莫若说是羽毛,因为它的胸腹空空荡荡,这只死去还像活着的鸟早就失去除羽毛之外的一切。经久不息的美使我们怀疑鸟羽被来自天堂的手所赋予——羽毛是神培植的花,而鸟,是神的花插作品。

水底有多少大鱼缓慢游动,天上多少小鸟飞快掠过?鸟和鱼迥异,它们天生走着相反的道路。鱼是哑巴,鸟是歌唱家。鱼薄软的嘴唇,鸟坚硬的角质喙。鱼的鳞片好像束缚的紧身衣,膨松的羽毛使鸟呈现夸张的体积。可以在水中安眠,鱼有随意放置的床;鸟却不能睡在云里——并且,鱼睡觉时依然睁着眼睛,鸟除了关闭眼睑,还习惯把头别在翅膀底下,为什么就像盲人需要墨镜一样它需要双重的黑暗?把鱼举在空中绝非善举——鸟和鱼之间,过着彼此互为灾难的生活。

红狐狸、金翅雀、波浪之下透明的鱼……动物出现在优美而古老的传说、民谣和诗歌里。我的阅读从童话开始,情感启蒙和道德发育也与寓言微妙相关。我私下相信存在说话的动物,它们有意闭口不言,因为身上赋有某种特别的身份或使命。星期天,坐在布满冰花的玻璃窗前,手在暖气上烘烤——我获得的不过是短暂的温暖,书上快要冻僵的动物却逼真地比拟出我们一生的风寒。同样热爱童话的孩子,未来的选择未必一致:他们有的要当羊,有的,做狼。

童年的许多美好记忆都在动物园里发生:每天下午三点的海豹顶球表演;袋鼠妈妈和它藏匿中的胆小的孩子;独角犀粗硬的表皮就像很大一块正在氧化的铁板;大象灵活的鼻子卷起青草——人类发明的塑料软管正是模仿了那上面的褶皱才弯曲自如;鹿和羊温情脉脉的湿润眼睛好像含着隐隐泪光,对它们设身处地的同情使我保持善良。动物园里也有平静中的残酷内容,用以体现冰冷的法则。那天,饲养员把一只活鸡扔进狐狸的笼中。两只狐狸偎在一边睡觉,而一只体形更小一些的狐狸沿着铁丝网轻快地跑动——这只鸡是翁中之鳖,所以它们并不急于享用。每当小狐狸跑动的路线经过母鸡身旁,母鸡都紧张地咕咕叫几声,神经质地错动两只纤瘦的脚爪。狐狸低斜着眼睛,在游戏的微笑中露出磨砺中的尖牙,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跑动。这只鸡无处躲藏,只好待在原地等待敌人的下一次微笑。弱者希望天地广大,不过借以获得逃跑的自由;而食肉者自信,只消打个呵欠,再合拢嘴巴,它锋利的牙齿铡刀下自有斩获。

猴山总是最吸引孩子的地方。大大小小的猴子有的捡食着游人投喂的面包、水果,它们灵巧的手可以轻易剥开糖纸;有的在链索上悠来悠去,追逐,呲牙咧嘴地尖叫。还有一只放松地躺下,让另一只猴子挑拣皮毛里的虱子,听任对方表现谄媚式的友谊。长大以后我从科普书上得知,一群猴子中所有母猴只能和猴王交配,其他公猴如若偶尔得到偷情的机会是要冒着生命危险的。领地狭小,但每年猴群都要添丁,寂寞中的肉体享乐留下了成果——酷似得几近孪生的小猴们是否都属猴王的亲子?我看到它们用细得让人提心吊胆的胳膊抓住母亲肢体的一部分,跟随母亲在参差嶙峋的怪石间跳跃。灵长类动物的可爱与可憎其实都来自与人类相像,它们的身体构造、动作表情、血液成份等种种数据,都使人类仿佛照见了哈哈镜中的自己。然而,猴子的戏拟亵渎了人类尊严,使共同具备的弱点以如此鲜明直接的方式呈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些本来可以由人类单方面安全地遮掩起来。比如背叛。一只挑战的猴子与老猴王争夺王位,一旦决出输赢,本来袖手旁观的众猴会一拥而上,争相嘶咬失败者,驱除它远离猴群——即使它几分钟之前还是众望所归的领袖;如果猴王没有及时出逃,它会鲜血淋漓地落满它曾经子民的齿印,最后孤独地毙命。这些污合之众的猴子之所以恐为人后地下此毒手,并非出于对老猴王统治的积怨,而是要极力表白对新主的效忠。还有一个古代寓言说,吴王命人向丛林中射箭,其他猴子四散而逃,只有一只不慌不忙,用手接住空中的飞箭——它因而得意洋洋。于是吴王命令士兵乱箭齐发,猴子终于死于不合时宜的过于声张的炫技。事实上,人类普遍的炫耀通病经常会以自豪之名弥散开来,即使他引以为自得的不过引人发笑的小伎俩。

从孩童到成人,我在情感好恶上反差最大的动物就是猴子。我曾热情地在口袋里塞满食物,检票员刚一撕开副券,就不顾父母的制止一路飞奔,赶去喂猴子。我甚至为它们留下舍不得吃的苹果,为其中几只我偏爱的猴子起了小名。但是,我现在对猴子无甚好感,既对它们活泼时的喧闹不感兴趣,也不喜欢它们安静时的无聊神情。作为一孩个子我无知而脆弱,我承认,那幕令人羞耻的场景瞬间彻底修改了我的态度。

那次,我和鲍小狄一起去的动物园——我们班教室维修,学校特别放假。想起全国没有生病在床的孩子都在教鞭的指挥下,与此同时,我们却在动物园四处游逛,我和鲍小狄高兴死了。我们无所顾忌疯跑,在圈笼之间玩起了捉迷藏。动物园好像从来没有那么少的游人,尤其,几乎没有像我们这样高年级的小学生,全是被父母抱在怀里不谙世事的小不点儿。一个东北口音的阿姨奇怪地问我们为什么没有上学,鲍小狄故作叛逆地撒谎说:我们逃学了。当然,我和鲍小狄都忘不了此行的重点,去猴山喂猴。我们边吃着爆米花和果丹皮边往猴山走,,还互相提醒着:别吃了,给猴子留点儿。

靠近猴山时,两个孩子看见了什么?下午明亮的阳光照耀,一只公猴蹲在假山上,它兴致勃勃拨弄着自己的生殖器。我和鲍小狄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狼狈得不知所措。而那只在高处的公猴挪动了一下身体,更清晰地暴露出醒目的器官,继续恬不知耻地沉浸在手淫快感中。

人类从打碎的镜面里看到了自己。本来处在进化论前端的人类现在成为外围的旁观者,猴子从中心静悄悄地颠覆了秩序。它在本能享乐中公然揭开我们端庄之下隐藏的深重秘密。它甚至被抬升到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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