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扇子
2001-05-13吕桂刚
吕桂刚
一
天津卫有了沥青铺设的马路和电灯那阵儿,北京还是土街土道,晚上打灯笼摸黑走夜道哪。天津繁华的早,时髦的早,从世纪初到三十年代,天津就成了北方有名的大都市。通衢大路纵横,路两旁高楼大厦林立,马路上跑着汽车、电车,灿烂的路灯把夜晚照射得如同白昼;商场饭店栉次鳞比,舞厅妓院星罗密布;整日里行人如织,车水马龙,好不浮华热闹。
说到妓院,天津卫也有与众不同的地界,法国租界的“蓝扇子”曾显赫一时。法租界商业荟萃的小白楼有千片别致的小洋楼,三层高,瓦棱铁皮顶,涂着绿色油漆,门前用英文写的字样:BLUE FAN。换成中国话,又称“蓝扇子”,是白俄人开的妓院,这里一沓的棕发、碧眼的俄国女人。表面上是舞厅,白俄女人围坐舞池四周,等候舞客的召唤。哪位舞客看上哪位舞女,那她便上前去伴舞。跳着跳着,舞客跟舞女私下里开始谈价,谈妥后,俩人便携手而去,完成钱与肉的交易。
一九三六年的最后一个月,有位穿着讲究的中国人走进“蓝扇子”。看上去他大约四十岁左右,保养得很好,面色红润,体格健壮,乌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朝后梳着,身穿光鲜的西服,外披皮大氅,脚上的皮鞋锃亮,一副十足的绅士派头。跨进舞厅时,服务生躬腰迎上前,接过他的皮大氅。
“先生,你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带了舞伴?”服务生客气地问道。
“我一个人。”这位气度不凡的绅士答应着,边把目光投向舞池边那些等候召唤的舞女。
服务生嘻嘻笑着说:“先生,我们这儿的小姐个个漂亮,舞技高超,您选一个?”
来人点点头,但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些女人。们。忽然,他抬手一指,说:“我想请那位小姐。”服务生顺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客人相中的是“蓝扇子”最漂亮的舞女尼娜,便献媚地说:“先生好眼力,尼娜小姐是我们这儿的头牌小姐,那年还拿过天津小姐选美第三名呢。您先坐下歇着,我替您招呼去。”
绅士择个座位刚坐下,便瞅见他所选中的尼娜款款走来。尼娜二十四五岁模样,高挑个,身穿一袭坦胸露臂的晚礼服,裸露的胸脯皮肤白皙。她乳房饱满,纤细的腰肢,滚圆的肥臀,走起路来如风摆杨柳,婀娜多姿。迷得那绅士情不自禁地咽口唾沫。
尼娜紧挨他身边落座,绅士朝服务生要了瓶白兰地,往尼娜的杯子和自己的杯子斟满,高高举起相邀道:“尼娜小姐,幸会。为我们的相识干杯!”随着玻璃杯相碰的清脆响声,两人一千而尽。
这时,舞曲响起,尼娜将多情的碧眼睇视着对方,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先生,我请您跳支舞行吗?”
那男人摇摇头,道:“对不起,小姐,我不会跳舞。只求你陪我喝酒就行。”
凡从事皮肉营生的女人,以迎合客人的欢心,想方设法从对方口袋里挖出钱来才算是能耐。尼娜就是这样的女人,她不但能讨任何男人的喜欢,而且有一手媚人的本领,驾轻就熟地使男人在她的石榴裙下俯首称臣。她明白面前的男人,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光喝酒有什么用?耽误工夫么。必须尽快地知晓他的目的,把他腰包里的钱掏净。
于是,尼娜轻启腥红的嘴唇,娇滴滴问道:“先生贵姓?”
“免贵,姓胡。”
“胡先生到这疙瘩来玩儿,不光为了喝酒吧?”尼娜说话时略带东北地方口音。
胡先生讳莫如深地笑笑,却不搭腔。
“你们中国人有句古话,叫做‘良霄一刻值千金。不如我陪胡先生到我的寓所玩一玩,我的功夫会让您满意的。”说话间,她在桌子底下伸出脚,伸向胡先生的两腿之间。
胡先生却用手拿开尼娜的脚,笑嘻嘻掏出百元大钞,用手指弹了弹,纸币发出诱人的声响:“尼娜小姐很聪明,不过,我今天来这儿,是为我的一个朋友请你出局。我的那位朋友生性古怪,不喜欢接近女人,如果你能让他满意,这一百块钱就属于小姐了。当然,这不算完,我还有一桩更大的买卖恭候小姐。”
尼娜听罢,喜不自胜,赶紧夺过钱来,塞进胸衣里。
自称胡先生的男人站起身来,把一张写着地址的字条放到桌子上,说:“这是我那朋友居住的国民饭店的地点,希望尼娜小姐今晚一定赴约。倘若我朋友对你很满意的话,就请小姐明天下午在日租界的中原公司的巴黎舞厅见面,我们再谈一笔更大的买卖。尼娜小姐,再会!”说完,胡先生匆匆离开“蓝扇子”。
一小时后,尼娜乘车去了国民饭店,推开303房间,她见到房间的大床上坐着个惶恐不安的老男人。尼娜顺手关上房门,一件件脱掉所有衣裳,扑上床去。很快,她便把那男人折腾得死去活来。
二
日租界福岛街上的中原公司大楼是当时最高的建筑,它主楼高六层,上有小楼两层,亭亭玉立的顶楼高耸人云,连远在百八十里外的郊区,都能瞅见它的身影。尤其到了晚上,大楼上由电灯泡组成的“中原”二字四面照耀,远远望见这灯光,就感觉着接近天津卫了。
中原公司里头购物娱乐一应俱全。一楼、二楼是卖百货的;三楼是舞厅、杂耍场;四楼有电影院和评戏、文明戏院;五楼是大戏院;六楼是大酒楼,专营广东大莱。
第二天下午两点钟光景,胡先生已经坐在中原公司三楼的巴黎舞厅里,边抽烟边等候尼娜小姐。隔着窗户可以听见外面喧嚣的街市和有轨电车“丁丁当当”的响声。
昨晚,他初识尼娜就感觉这女人是个绝妙的诱饵,准能帮他钓上那条大鱼。最初,他还有点不放心,故意安排检验程序,试试尼娜的床上功夫,就花钱在大街找了个要饭的老头。那老头骨瘦如柴,淡情寡欲,要挑起老头的情欲,非风月中高手难以成事。他把老头安排在自己住的客房,然后又在隔壁开个房间静观其变。尼娜进屋不久,他就听到老头大呼小叫声,便满意地眯缝起眼睛,随之决定启用尼娜。
中原公司游艺场所每天下午二点开业,直到夜里十二点,所以这工夫顾客寥寥无几。忽然,他闻听到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响,忙抬头望去,见尼娜朝这边走来。她今日刻意打扮过,微斜的皮帽子半掩一头新烫的卷发,脖颈间围一条狐狸围脖,上身穿反毛领子短皮袄,下穿毛料子短裙,两条修长的大腿套着玻璃丝袜。他不由暗自嘟哝道:“真他妈的美丽动(冻)人。这么冷的天儿,她光着大腿。”
风情万种的尼娜小姐凑近胡先生身边,胡先生朝她做了个请的姿势,她顺从地坐到胡先生对面。胡先生从“红锡包”烟盒中取出一支烟卷递给她,又用打火机替她点燃,“尼娜小姐,你对这里挺熟吧?”
尼娜矜持地摇摇头,红唇嘬足一口烟。
胡先生弹弹烟灰,说道:“尼娜小姐年纪轻轻,却这么健忘,中原公司刚开业时,你曾经在这儿伴过舞呢。”
尼娜一惊,美丽的长睫毛闪动两下,问道:“胡先生,您对我还知道些什么?”
胡先生仰头“呵呵”一笑,说:“我们买卖人如果不了解对方底细,那不光得赔么?我还知道尼娜小姐最近手头拮据,远在哈尔滨的双亲正眼巴巴等着你的钱用呢。”
闻言,尼娜心底像袭进一股凉气,看来此人知道自己的事情太多了,他下这么大的工夫,想必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于是,她不动声色地问道:“请问,胡先生是做什么大买卖的?”
“谈不上大买卖,我不过是个土产商而已。嗨,尼娜小姐年轻、聪明又漂亮,沦落风尘实在可惜。”
尼娜不懂中国人所言的风尘是指买笑生涯,但她关心的是对面这位自称土产商的胡先生找她有何用意?能不能有钱给她赚?
“先生三番五次约我,不光为了在这儿聊闲天儿吧?”尼娜不失时机多给对方抛去个媚眼。
“当然,当然。”胡先生突然变得谦恭起来,“我请小姐到这里来,是求你帮我一个忙,等事成之后胡某必有重谢。”
“要我帮忙?先生在说笑话吧,我除了跳舞什么都不会。”
“尼娜小姐此言差矣!你身上有无价之宝,那就是你的魅力!小姐千娇百媚,哪个男人都得拜倒你脚下,我要的就是你这种能耐!”胡先生一脸正经,道:“咱们长话短说。有个美国人叫麦克,他是做毛、土产进出口生意的,这几年在中国发了大财。我想请你接近他,凭你的魅力征服他,日后再套出他发财的窍门,然后告诉我。事情就这么简单。当然,我不会叫小姐白帮忙,事成之后,我付你酬金一千美元,今天先付定金二百。”说话间,胡先生掏出两张绿票子放到桌子上,“嘿嘿”奸笑几声,说:“尼娜小姐,恐怕你一年也赚不到这么多美元吧?”
尼娜完全被充满诱惑力的美元征服了,她嗫嚅着,“好,那我……试试。”伸手就去拿那钱,却被胡先生的大手按住了。
“记住,尼娜,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如果你把事情办砸了,或者走露丝毫风声,不但拿不到其他的钱,连天津卫这地界你都再也呆不下去。”
尼娜使劲把手挣脱出来,两张美元悄然塞人随身带的皮包里。她站起身,有些不屑地说:“胡先生,您尽管放心,征服男人是我的老本行。”言罢,她飘然而去。
剩下的胡先生如释重负地长吁口气,他急步匆匆赶到走廊的电话旁,拨通了一个神秘电话,跟他的主子汇报了事情进展情况。看来他的背后主人对他的工作十分满意,大肆褒奖他一番。放下电话,胡先生来了兴致,准备先去玉华台饭庄吃饭,然后到南市的大宝班逛“窑子”。这几天他处心积虑,实在太累了,应该轻松轻松。
三
入夜,英租界的维多利亚路沐浴在柔和的灯光里。
维多利亚路在天津卫租界中算得上最著名的一条街,说它出名,因为它当时是名为“天津华尔街”的金融一条街:在日本横滨正金银行、美国花旗银行、英国汇丰银行、中法实业银行和华俄道胜银行等。各国的银行、洋行都在此街上建起了风格各异的高楼大厦,所以它又被称为“万国建筑博览会”,什么哥特式、洛可可式、巴洛克式,形形色色的建筑风格一应俱全。维多利亚路出名的原因还在于它繁华的外表下,包藏着凶险和奸诈。这里是外国冒险家的乐园;是有钱人的销金窟;是藏垢纳污的垃圾桶。
位于维多利亚路中央的“皇宫饭店”,此时正是灯火通明,车水马龙。彩灯高悬的大门旁,两个缠着包头的印度门卫,点头哈腰迎来送往。
这时,一辆黑色“福特”牌轿车悄悄驶靠路边,车里坐着胡先生和尼娜小姐。他们并不着急下车,胡先生手撩车窗帘窥视着外面进出的人。蓦地,他轻声唤起紧挨他身边坐着的尼娜,说:“你快看,那人就是麦克。”尼娜凑近前朝外张望,见一个身材像狗熊般的美国男人,昂首腆肚地走进“皇宫饭店”。
“嗯,还可以。”尼娜面带浅笑,吐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什么还可以?你看清楚啦?”
“当然看清楚啦。”
“那就看你的了。”胡先生又叮嘱道。
尼娜胸有成竹地说:“胡先生,,你尽管把美元准备好吧。”说完,她推开车门下了轿车,扭着肥臀跨进皇宫饭店。,皇宫饭店名不虚传,前厅金碧辉煌,舞厅奢华典雅。尼娜走进舞厅那一瞬间,顿时被这里豪华而极富情调的场面吸引住了。好在她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四处搜寻那狗熊般男人的身影。很快在舞池中央发现了麦克,他正搂着位又瘦又矮的女人跳舞。尼娜不无轻蔑地一笑,撤身躲到休息的包厢里,管服务生要杯酒,边呷边等待机会。
尼娜的出现,自然引起在场许多猎艳者的注意。于是不少人主动前来邀她跳舞,尼娜明白这是显示自己的绝好机会,便来者不拒,谁邀就跟谁跳。尼娜的绝色美貌和出众的舞技,一时间倾倒了舞厅内所有男人,自然也吸引了麦克的注意。等一支新舞曲刚刚奏响,麦克赶紧抢在别人前头奔至尼娜跟前。他绅士般地向尼娜鞠个躬,说道:“小姐,请。”
而尼娜却纹丝未动,很客气地答道:“对不起,先生,我有点累,想休息一会儿。”
遭到拒绝的麦克不由一愣,他万没想到这位貌如天仙的女人竟不给他面子。这些年他在天津混,好像上帝处处关照他,令他一帆风顺,没经受一丁点磕碰。麦克原本是美国穷苦的流浪汉,到中国后不久便大发横财。他把阿拉斯加的皮毛贩进中国,又将中国的土产贩到旧金山,两头获利两头赚钱,空瘪的腰包便鼓涨起来,成了“发达洋行”的经理。穷人乍富并非好事,麦克有了钱,就时常出人娱乐场所,纵情声色。“皇宫饭店”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在他看来只要有钱,就能征服一切女人,所以当他遭受尼娜的拒绝时,确实有些愤然不平。但一窥到尼娜迷人的美貌时,满肚子的火一泄而尽。
愣怔片刻,麦克小心翼翼地对尼娜说:“小姐,我可以坐你身边吗?”
“请便吧。”尼娜微笑道。
“小姐实在太美啦,舞跳得太好啦。”麦克不失时机地大献殷勤。
尼娜故作轻慢,只说了句:“谢谢先生夸奖。”
这着欲擒故纵之计,使麦克越发对她倾慕:“小姐,我们认识一下,我叫麦克,是发达洋行经理。请问小姐芳名?”
“我叫尼娜。哦,这支舞曲我很喜欢。麦克先生,我请您跳舞可以吗?”
闻言,麦克喜不自胜,携起尼娜的小手,双双走下舞池。
在那个残冬的夜晚,尼娜使出浑身解数把麦克迷惑得心旌摇荡。两人一连跳了好几圈舞,直到舞厅关闭时,他们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麦克有些不甘心,挽住尼娜的手央求道:“我发现我爱上你了,尼娜小姐,能不能到楼上我的房间歇一歇?”
尼娜娇矜地说:“对不起,家里人还等我回去哪。我想以后会有机会的。”
“那小姐明天还来么?”麦克生怕她一走,会像风一样地消失无踪。
“我一定会来的,因为麦克先生您在这儿啊。”一句话把麦克唬得差点没瘫倒地上。
四
一连两天,尼娜准时来到皇宫饭店跳舞,舞伴非麦克先生莫属。麦克一门心思迷上了尼娜,色迷迷的眼珠总往尼娜的身-上转,恨不得一下子将她弄到手。而尼娜依旧施展她的迷人魅力,挑逗他,勾引他,却不让他得手。麦克被尼娜玩于股掌之上,欲火越燃越炽。几次约尼娜去他房间,都遭到她的婉言相拒。尼娜又怕他脱了钩,含情脉脉地说,我不愿意去饭店的房间,那儿人多嘴杂,有空儿我请你去我那儿。有了这样的应允,麦克就越发缠住她不放。
按照顾定时间,尼娜跟胡先生在外面见了次面,汇报她的进展。胡先生没想到麦克如此轻易地上钩,不禁喜出望外,竟把余下的八百美金交给了尼娜。临别时,他再三叮咛尼娜,千万记住,今晚上一定要把麦克勾引到你的住所,干那事时别忘了套出他进出口土产生意的窃门。
尼娜见所有酬金已经人账,便满口答应,还说了句纯正的天津话,胡先生,您承好吧。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八日夜。
白天刮起大风,狂风肆虐了一天。夜幕降临时,气温降至零下十几度,大街小巷人影寥寥。尼娜最后一次乘坐胡先生的福特轿车行至皇宫饭店门前,她知道只要今晚大功告成,就可以重新回到“蓝扇子”的姐妹中间,继续她的花天酒地的生活。
轿车泊在路边,胡先生替她推开车门,又低声嘱咐一番。其实尼娜根本没有听进去,她觉着降服麦克不费吹灰之力。眼望福特车消失于寒冷的冬夜,尼娜扭身朝皇宫饭店大门走去。
舞厅内热火朝天的,舒缓的舞曲此起彼伏,对对双双的舞者尽情旋转。麦克先生守在吧台前,边喝着啤酒,边焦急地等待尼娜。偶然一回首,瞧见尼娜姗然而至,便着了魔般地穿过跳舞的人群,奔到尼娜面前:“尼娜小姐,我在这儿等候你多时啦。”
尼娜莞尔一笑,说:“我也很想你呀,麦克先生。”
麦克咽口唾沫,说:“咱们跳舞吧?”
尼娜点点头,手搭在肩膀上,身子往他怀里一偎,二人相拥相搂着下了舞池。
跳过几圈舞,尼娜说她有些累。麦克乘机说送她回家。尼娜摇摇头,说:“你猴急什么?我先离开,过十来分钟你再去,我在住所等你。”
闻言,麦克美得不知说什么好。尼娜将写着她寓所地址的字条,塞到麦克的手心,嗲声嗲气地说:“我可等你啊,你不许不去。”说完,尼娜难舍难分地离开皇宫饭店。
独自留下麦克,他恨不得一时奔到尼娜身边。自从见到尼娜那时起,他对这位貌如天仙的异国女人垂涎已久。尽管他玩弄过数不清的女人,但唯独对尼娜情有独钟,像他这样的老色鬼,早就看出尼娜是个尤物。与她春风一度,就是死了也甘心。
约莫过去七八分钟,麦克撤身走出皇宫饭店,钻进路旁自己的轿车,又看一尼娜留给他的字条:更生道38号。哦,离这里不远。于是他发动汽车,车子像脱弦之箭,沿维多利亚路急驰而去。
寒风凛冽,不时从车窗缝隙钻进来,冷得麦克直打寒战。夜已深,虽然街上有路灯,那昏黄的光晕将景物照射得朦朦胧胧。几乎见不着一个行人,宽阔的街道死一般宁谧。
车子很快行驶到更生道口,尼娜那座公寓遥遥在望。麦克早已急不可待,他掉转方向盘往右一拐,汽车拐进更生道。恰在此时,一辆黑色福特轿车横插到他前面,挡住麦克的去路。心急火燎的麦克猛踩刹车,然后蹦出汽车,他正要发作。只见对面轿车中跳出两个壮汉,朝他直扑过来。
麦克恼怒地朝来人破口大骂,那俩壮汉也不搭腔,上前扭住他的胳膊,生拉硬拽地把他托进福特轿车……
这就是当时轰动全国的劫持美国商人的绑票大案。
五
麦克彻夜未归。
和他居住一起的弟弟兰格并没有想到哥哥会失踪,因为对于生性放荡的麦克来说,这是常有的事。
第二天早上九点钟,兰格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叫他立刻到信箱里取信。兰格有种不祥的感觉,打电话的人言辞闪烁,态度生硬。他忐忑不安地打开信箱,果然里边有封刚放进去不久的信,撕开一看,顿时,兰格的脸色煞白:
我被绑架,速备二十万现金,今晚六点正在西湖饭店门口交付赎金。以拼接的卢布为据。
信上的字迹绝对是哥哥麦克所写。而且信瓤里有半张面值一卢布的纸币。
遭逢突变,兰格慌了手脚,左右为难。如果报警,哥哥的生命就有危险;如果听任绑匪勒索。可这么短的时间内如何筹集二十万现款?经过反复斟酌,兰格决定向美国驻津领事馆报告情况。
美国驻津领事虽然对麦克遭遇深表同情,但执意要兰格去英租界工部局报案,并答应兰格领事署将出面与英租界当局交涉。
兰格马不停蹄地赶往英租界工部局报案后,美国驻津领事果真向英租界董事会提出抗议:“英租界治安令人堪忧,美国侨民竟然遭到绑架。希望迅速采取有力措施,确保麦克生命安全。”
美国人被绑票!这起恶性案件轰动了英租界。再加上美国领事署施加压力,英租界当局立即饬令工部局警务处全力以赴迅速、侦破案件。
英租界工部局警务处长里夫金是个经验老到、刚愎自用的家伙,他仔细分析绑匪接取赎金的方法,便傲慢地断定绑匪是群作案生手,他们定在西湖饭店接取赎金纯属愚蠢至极。他当即安排下很周密的行动方案:一、让兰格按时去送赎金,凑不齐现款就拿书本代替;二、事先埋伏下警探,一旦发现匪徒出现;就迅疾捕获;三、突审案犯,逼出口供,然后率人马直扑匪巢,救出麦克,一举将全部绑匪擒拿归案。
里夫金自以为定下的方案天衣无缝,缜密周全,立刻向英租界当局做了汇报,并安排人马布下天罗地网。
在他看来一举破获这起绑票案,不费吹灰之力。
冬季黑得早,大约五点钟光景,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坐落在马场道上的西湖饭店开始燃起了灯,这家专营英式西餐的饭店顾客并不多。里夫金精心挑选的华人警探装扮成洋车夫、小贩、乞丐,提前两小时就潜伏饭店四周,为了提防万一,里夫金又在饭店中安排一些扮作堂倌的警探,他认为这样便可万无一失。
五点半钟,兰格手提鼓囊囊的皮箱出现饭店门口,皮箱内装得是一本本旧书。他手举那半张卢布,站在西湖饭店门前焦灼地等待取钱者。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六点整,匪徒并没有出现。兰格有些慌乱,不时用目光朝现场指挥的里夫金那边瞅。里夫金示意他耐心等候,那群愚蠢的匪徒使不出什么新花样来的。
六点半钟,仍不见有人过来跟兰格接触。里夫金有些着急,莫非匪徒已经知道有埋伏?
夜深了,伫立寒风中的兰格不禁瑟瑟打抖,他看看手表,七点半了,怎么绑匪还不出现呢?
八点钟时,里夫金明白匪徒不可能再出现,便垂头丧气地发出撤离信号。
兰格怏怏不乐地回到发达洋行,掏钥匙开门进屋,发现地上躺着封信。他的心“怦怦”直跳,显然信是匪徒送来的。他战战兢兢打开信,信上严厉的措辞,吓得他出了身冷汗——
你活腻味啦?请放明白一点,租界警务处都是我们的弟兄!这次先饶了你和麦克,听候我们的电话。拿钱赎票。再敢报警,我们先杀麦克后杀你!
信后还有麦克的附言
兰格:他们对我很好,你千万别干傻事!
看完信,兰格倒吸口凉气。他听说过绑匪心毒手狠,杀人不眨眼,真要把哥哥撕了票,再向自己下手,到那时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他考虑再三,决定不把恐吓信的内容透露给领事署和警务处,私下准备好赎金,专心等待绑匪的通知。
六
那次设下埋伏张网捕鱼的计划宣告破产,里夫金处长极为恼火,至少他那高傲的自尊心受到挫伤。他恨恨不平地想,这些匪徒不是愚蠢透顶,便是聪明透顶。训斥过部下的无能、饭桶之后,里夫金不无自我安慰地说:“我喜欢与聪明的对手斗智斗勇,按你们中国人的话讲,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们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于是,他开始顺藤摸瓜,组织探员们从头侦察。兰格提供线索说,他哥哥麦克经常去皇宫饭店跳舞、找女人,里夫金派人到了皇宫饭店。
警探向饭店的管事拿出麦克的照片,询问他是否见过这个人。管事说麦克先生是我们这里的常客。警探又讯问,十二月八日那天晚上,麦克先生是否来过饭店?管事说,来过,跟一个名叫“尼娜”的白俄女人跳过几圈舞。白俄女人离开后,他也跟着走了,从此谁也没有再见过他。警探感觉此情况很重要,就汇报给警务处长里夫金。
里夫金看出这条线索的价值,他断定神秘的白俄女人就是绑票大案的诱饵,便发动全体警员迅速查找出名叫尼娜的女白俄。
两天后的黄昏,尼娜正百无聊赖地坐在“蓝扇子”舞厅里,这时,一群警探在法国巡捕带领下,涌进人声嘈杂的“蓝扇子”。舞厅内乐队停止演奏,所有舞客全吓得目瞪口呆。法国巡捕跟皇宫饭店老板“乌哩哇啦”说了些什么,随后一挥手,警探们一下子围住了尼娜。莫名其妙的尼娜被前推后拥地塞进了警车。
里夫金亲自审讯尼娜。他几乎用不屑的眼光打量面前的白俄女人,她迷人的面庞上惊慌失措的神情,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测,这么风情万种的女人做钓饵再合适不过了。
里夫金冲她举起麦克的照片,问道:“小姐,你肯定认识他吧?”
尼娜迟疑片刻,点点头。
“你们认识多久了?”
“不久。一星期前,我和麦克先生在皇宫饭店跳舞认识的。”
“十二月八日夜晚,你将麦克先生弄哪里去了?”
尼娜显得有些惑然不解,“那天晚上我跟麦克先生约好去我的寓所,我先行回家,苦等他一宿,也没有见他来。我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儿。”
狡辩!里夫金认定尼娜有意掩饰罪责,冷笑几声说:“尼娜小姐,别跟我在这儿兜圈子罗,你和你的同伙精心策划了绑架麦克先生!小姐应该知道,绑架美国商人是桩罪不容恕的大案,如果你执意顽抗,不交代你的罪行,那你将被判终生监禁。”
“什么?我没有……”尼娜顿时大惊失色,险些瘫软到地上。
里夫金感觉已经触动了对方的疼处,应该紧迫不放。“用不着继续狡辩,小姐。你不过是你的同伙的诱饵,他们利用你的美色引诱麦克先生人套,然后将他劫持。现在摆在你面前只有两条路:小姐放明白些的话,坦白交代出你的同伙包括隐藏麦克先生的地点,那么我可以考虑量刑时减轻你的罪责;否则你的下场将不堪想象。”
久在风尘圈里混的尼娜,此刻终于明白她上了胡先生的当,无形中充当了绑匪的帮凶。伤心懊悔之极,便恸哭不止。
哭得精疲力竭之后,尼娜边用手帕揩试着泪珠,边抽嗒嗒说:“先生,我被骗了……”随后她详尽地供述了她如何结识“胡先生”,胡先生又如何支付一千元美金,利用她结交麦克先生,勾引麦克去她寓所的前后经过。
“先生,胡先生让我接近麦克先生,只说是为了套取做土产生意和秘诀。如果我知道他们是想绑架麦克先生的话,我绝然不敢从命的。”
又出了个“胡先生”,可见此人是关键人物。里夫金暗忖道,又追问尼娜:“你可知道胡先生现在何处?”
“我不知道。一直都是他主动跟我联系,自从麦克先生失踪那天,他再也没找过我。”
里夫金哪肯轻信,逼问道:“尼娜小姐,事已至此,何必袒护那姓胡的?”
尼娜简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她哭嚎着对里夫金说:“先生,我一个背井离乡的弱女人,哪敢对您有丝毫隐瞒?我确实不知道胡先生的底细。”
里夫金情知再追问下去,也没有什么结果,便以涉嫌绑架罪,拘留了尼娜,然后撒下大网,全力追捕“胡先生”。
“胡先生”仿佛泥牛人海无消息,进行数日搜寻毫无所得。
里夫金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英国租界董事会、工部局一再责令抓紧破案,而那些绑匪却按兵不动,没有再安排第二次赎票的信息。
线索全部中断!
更令人头痛的是,报界风闻麦克被绑架的消息,争相“炒作”。当时各种报纸纷纷报道美国巨商在英租界遭到绑架一事,抨击英租界警方破案无能,黔驴技穷。
绑架麦克已成为轰动当时天津的一桩大事件。
七
就在麦克被绑票的第七天头上,英租界工商局来了位不速之客,他就是“茂川机关”行动科科长山本文助。
“茂川机关”是日本老牌间谍茂川秀和在天津建立的特务机关,专门从事政治阴谋活动。特别是“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加紧侵略中国华北地区的部署,由日军少佐茂川领导的特务组织活动猖獗,甚至经常把触角伸到英租界,不断与英租界工部局警务处发生磨擦。所以,听说山本文助前来拜访,正在为绑票搞得焦头烂额的里夫金,不由得蹙了蹙眉头。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强摆英国人特有的绅士风度接待了山本。
“你好!山本文助先生,欢迎光临!”
“你好,里夫金先生,茂川机关长让我向你致意!”
“谢谢。”里夫金无精打彩地敷衍着。
二人坐稳后,山本文助话中有话地搭讪道:“先生近来诸事如意吧?”
“哦,我似乎已经精疲力尽了。”里夫金顺口应酬着,心里头只想赶快将讨厌的日本人打发走。
“是为那起绑票案吗?”山本哪壶不开提哪壶。
“嗯啊!”里夫金无奈地摊手耸肩。
山本的嘴角流露一丝浅笑,提高嗓门说:“我此次拜访先生,特为这桩绑架案而来。”
里夫金听出山本的弦外之音,一改倨傲姿态,客气地言道:“请山本先生多指教。”
“我们的‘嘱托(特种情报员)已经掌握了有关绑匪的一些情报,”山本欲言又止,故意卖关子。
“噢?”里夫金为之一振,想不到日本情报机关走在他的前头。因为不明对方掌握多少绑匪的情况,所以他静等下文。
“绑匪背景复杂啊,”山本故弄玄虚,“但不排除圆满解决的可能性。”
“哦,太好了!”里夫金顾不上什么绅士风度了,屈尊向山本讨教,“先生请讲怎么解决?”
山本见目的已达到,忽然狡黠地把话锋一转,说道:“嗨,不光先生工作艰难呀,就连我们茂川机关最近也是被搞得精疲力竭啊。中共地下党在英租界大肆策划反日阴谋,煽动反日情绪,弄得我们焦头烂额。我们虽有心铲除,但投鼠忌器。如果先生能协助我们的话……”
里夫金敏感地察觉出日,本人的真正目的,他冷笑两声说:“莫非想让我们公开搜捕共产党,作为交换绑匪情报的条件?”
“不不不,先生误解,误解了,”山本言辞委婉地说,“协助贵方侦破案件,缉拿凶犯,我们理当尽力。只希望先生能为我们的工作提供一些方便,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里夫金不敢掉以轻心,打破砂锅问 (纹)到底,“你们究竟想‘方便到什么程度?”
山本诡谲地一笑,“‘方便的程度么?……贵方尽力而为好不好?先生负责英租界治安,只要你睁一眼,闭一眼,我们的工作就顺利多了。有一点请你放心,你们绝对不会影响先生的前程。”
兜了这么个大圈子,一切陕归于正题,也就是里夫金最关心的绑票案。
于是里夫金问道:“山本先生,现在我想知道绑票案的情况。”
“我如实相告。”
“麦克先生人身安全是否有保障?”
“当然,麦克先生安好如初,而且我保证他能够平安而归。”
山本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禁使里夫金顿然生疑:茂川机关既然敢打保票,莫非他们与绑匪有什么默契?
“那么案犯呢?”
…提到案犯,山本文助“嘿嘿”地干笑几声,道:“麦克先生与白俄舞女尼娜有染,赎票接头的凭据又是卢布,很显然这起大案是穷老俄做的。”
里夫金讨厌这种东方式的虚伪周旋,他坦率地说:“我所管界内发生这么大的绑票案,光麦克一人回来,而案犯逍遥法外,我怎么向社会各界交代呢?山本先生,必须向我提供匪徒的情况。”
山本沉吟半晌,最后说道:“对不起,我们无法提供案犯情况。其实这件事非常好办,先生可以在租界内物色几个有劣迹的穷老俄,把绑票案栽到他们头上,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
里夫金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起绑票案是茂川机关策划的阴谋。尼娜当然不知情;“胡先生”自然会销声匿迹;“绑匪”们根本用不着再勒索钱财,他们都属于这盘棋中的无名小卒。真正的幕后导演就是茂川机关的特务。
里夫金不得不佩服日本特务机关的阴谋:“九·一八”事变后,中国大地上日益高涨的反日情绪,使得日本当局十分恐慌,尤其是作为中国人民的代言人的中国共产党,高扬抗日旗帜,号召民众起来抗日,给日本侵略者沉重打击。盘踞天津的日本特务机关,为了他们扩大侵略的目的,急欲扼杀租界地的中共地下党,所以就策划了这起“绑架案”。他们之所以要选中美国商人做绑架对象,是因为美国政府官员善于做出维护纳税人权益的姿态;他们企图将绑匪的恶名嫁祸于白俄人身上,也是看中这些被苏维埃“扫地出门”的尤国籍者没处投诉。一切的策划和行动都天衣无缝,使得里夫金不得不往他们设置的圈套里钻。
里夫金叹息一声,无奈地摇摇头。
末了,他问山本:“你们什么时候放麦克?”
“今天晚上!”山本斩钉截铁地回答。随后又殷勤地说道:“我们还为先生备下一份厚礼,明天早晨,先生可以看到,我们收买的天津五家报纸异口同声地赞颂先生智破绑架美国商人大案的丰功伟绩。”
“好,就这么定了!”里夫金朝山本伸出了手。
“祝我们合作愉快!”山本文助握住里夫金的手。
当晚,麦克平安回到发达公司。
第二天,受日本特务机关控制的天津《振报》《民报》《大中时报》等报纸,纷纷报道了发生在天津英租界绑架案的最后结局——
“英租界警方雷厉风行,再现苏格兰场雄风”
“被绑美商分文未付,平安而归。”
“白俄舞女年轻无知,不当得利全部追缴。”
“三名白俄因敲诈勒索罪嫌疑,被捕归案”
……
这幕轰动一时的绑架案,就这样草草收场,它掩盖住一桩鲜为人知的肮脏交易。英租界警方因“勇破疑案”而获得“再现苏格兰场雄风”的美誉;日本特务机关——茂川机关从英国人手中获取了在英租界内侦察、破坏中国共产党抗日活动的特权。然而,英方并没有讨到什么便宜。穷凶极恶的日本侵略者得陇望蜀,时隔一年多(一九三八年),他们再次在英租界绑架了英商会会长。第二次由日本军方实行的绑架,其结局令高傲的英国人丢尽面子,被敲诈勒索五十万元。当然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