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墨
2001-05-13孙正连
孙正连
赵二爷在村里辈份高,除了孩子外,村里人都称其为先生。原因很简单,赵二爷会写毛笔字。字写得黑。
赵二爷读过私塾,识字,有学问,去过省城,见过世面。早些年,赵二爷就说过:这灯碗朝下时就好了。说得村里人头皮发奎,灯碗朝下那油不全撒了?后来赵二爷又说:等到用铁牛犁地就好了。人们便怀疑他是不是有病了,念过书的人怎么得病也和庄稼人不一样,尽说些不着边的话呢。后来有了电灯,有了拖拉机,人们自然想起了赵二爷早些年的话。而赵二爷那新的未解之谜正等着验证。这就是学问,这就是先生。可母亲告诉我:这都是他有个好儿子,在城里当官的好儿子。
在八百里瀚海,除了草地、水泡子,便是庄稼地,惟一能看到的人文景观,便是过年时的春联。真正能读懂春联的,那也算作念大书的人了。村里的人虽然不大识字,但春联不能不贴。按瀚海的习俗,只有死人的人家,才三年不贴春联。由此,瀚海的家家户户对春联达成了共识,不贴春联便不算过年。咋穷也得买张红纸,新鲜新鲜,过年嘛,求个太平。
在村里,我很敬重赵二爷。其实,我那时只能算个大孩子,和赵二爷没什么来往。只是见他倒背着手,在村子里走,稳稳的步子,上下一身青,干净。在尘土中走过的鞋子,不落半点土星,直直的腰板,重重的眉毛,我有些怕他。母亲给我定下的目标便是赵二爷。说:只要能自己写对联,记个账,看个信什么的,也就知足了。
为了能像赵二爷,我在十里外的前村念了小学,又在镇上念了初中,当我考入县城的高中时,便成了前后村的最高学历了。每次寒暑假回村,母亲总要从书包里翻出钢笔,插在我上衣口袋里。上初中时,插一只笔,上了高中,至少要两只,一只钢笔,一只油笔。有一次,母亲竟把一只毛笔也插在了我的上衣口袋里,笔毛正顶着脖子,痒痒的让人哭笑不得。母亲也觉出不对味,但插一支钢笔和一只油笔是必不可少的。那是学问。就和校徽一个样。
我要高中毕业的那一年春节,我找出毛笔、砚台,今年我要自己写春联。这是母亲盼望已久的。家里没有地桌,母亲为我放好了炕桌,端来一碗清水,帮我研墨。我像模像样地坐在桌前,很有点书生气。
父亲闷头抽烟,一支接一支,一团团的烟雾,使屋里的光线都蓝蓝的。
我习惯性地用牙咬着笔杆,我想该写点什么新词,那种能展示出才华的对联。强烈的表现欲望,使我迟迟不敢下笔。笔杆越发被咬得响亮。
烟雾弥漫在母亲的脸上,使母亲舒展的眉头锁了起来,笑容渐渐地淡了,最后收敛了全部的笑容。声音不大地说道:
“儿子,别写了。”母亲停止了研墨。
我愣愣地望着母亲,不知为什么。
“还是请赵二爷写吧。”母亲又说。
“妈,我能写。”我还想肯定一下语气,可话被父亲打断了。
“你懂个屁!”父亲摔掉了烟头。
“有话慢慢和孩子说呗,孩子知道啥。”母亲说。
“说啥!整天插支破钢笔,不知天高地厚了。”
母亲白了父亲一眼,小声对我说道:“儿子,拿去请赵二爷写吧,村里的对子都是他写。”母亲隐着苦衷。
我出门的时候,父亲又在后面说了句:“把钢笔拿下来!”
赵二爷家在村子中央,一排五间大瓦房,青砖红瓦和村里灰色的土平房比,便如鹤立鸡群了。两扇刷过银粉的大门,洞开着。进去的人挟着红纸,出来的人拿着对联,热热闹闹,有了过年的气氛。
按着瀚海草原的规矩,这住宅是东大西小。赵二爷自然就住东屋。往日靠墙的八仙桌,早已搬到了屋子中央,上面放着大大的砚台。墨汁的香味飘进鼻子里,眼睛便转向了桌前的赵二爷。
七十多岁的赵二爷,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很清晰,只是少了点血色。一副老式的细边眼镜架在鼻子上。看人时,目光从眼镜上边射出来,很像城里的老中医。嘴上八字胡很浓,而下颏的山羊胡子则稀疏发黄,弯弯曲曲的,露出了山野村民的特征。赵二爷写字很投入,对来人一律不打招呼,稳稳地站在八仙桌前,收腹,悬腕,左手拉着右衣袖,那架式很些古雅气度。
村会计把折好的红纸,铺正,压上镇纸,然后把写好的对联平托在炕上,干好后,卷起来。干完这些活后,他便围着桌子,八字步横走地看赵二爷写字。他对赵二爷的字不加评论,只是不停地咂着嘴,时不时左右晃动几下脑袋。
赵二爷的三儿子是村长,有名的孝子。他为来写对子的人敬着烟,赔着笑脸,完全没有了村长的架子。赵二爷常说:别看我三儿子最没用,最没用的也能给我养老送终。对于在省城的大儿子、在县城的二儿子他从不提起。其实,不用他说,村里人也都知道,赵二爷的铁杆庄稼是城里的两个儿子。
村会计接过我的红纸,在炕上折叠出印。在做这些的时候,村会计问都不问一声,写多少副对子全由他做主。纸叠好后,村会计送到桌子上,来到村长面前,小声说:只有后街还有两家。也能来。村会计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可脸上光光的,一根胡子也没有,和电视上的太监差不多。背后我们都叫他老太太。
村长听了会计的话后,“嗯、嗯”了两声。
东西屋都坐满了人,赵二爷写好一家,提笔凝视一会,对不满意的添补上一笔,待欣赏完了,手一挥,村会计便小心的把对联托走。
我去得晚了点,排到我时,屋子里已空了一半。赵二爷站在桌前,写一会,看一会。村长隔一会换一杯热茶,放在八仙桌角上,小声问道:“爹,您歇一会儿吧。”
赵二爷没抬头。但布满老年斑的额头已沁出了汗珠。
待到给我家写时,我靠近八仙桌,认真地看着。
赵二爷的笔总是蘸得饱饱的,不讲藏锋,露锋,枯笔;也不讲运腕,用指,笔体,只是横平竖直地写。有时一口气憋得脸色发红。对联的词句,都是些千古不变的老话。
一夜连双岁
五更分二年
一年四季春当首
四世同堂长为先
祖宗德父母恩当敬当孝
自己土圣贤书可耕可读
横批是:抬头见喜、黄金万两、吉祥如意、肥猪满圈、金鸡满架什么的。有的人家不识字,把肥猪满圈贴在了大门上,也是常有的事。最特别的是“风调雨顺”,这是只能贴在小庙的横批。为此,村会计不断地告诉人们,折上角的是屋门对,折右下角的是猪圈对,左下角的是鸡架对。虽然如此,还是年年出笑话。
这字,这句,赵二爷不知写多少遍了,很熟。没等赵二爷挥手,我便从他的眼下把对联卷了起来。默默地离开八仙桌。
当我迈出村长的家门时,里屋的赵二爷问道:
“谁家的孩子?”
“村西老孙家的正连,在城里念高中。”
“现在的高中生啊……”赵二爷拉了一个好长的声,往下说啥我也没听清,也不知赵二爷是什么表情。
那年夏天,高考结束后,我以三分之差回到了草原上的小村。路上,蚊子成群地在头上嗡嗡乱叫,像在起哄,嘲笑我。就连胆小的兔子也不怕我,站在远处,立着两腿看我,向我挑逗。那天的太阳落得很慢,桔红色的晚霞久久不散。村子里总有人走动,像知道我没考上大学。我躲藏在村外的草丛中,目光死死地盯着那片残阳。直到月亮升上树梢,我才悄悄地溜进家门。
我倒在炕上,只觉得头重脚轻。母亲红肿了眼睛,可还笑着劝我。父亲闷头抽了会儿烟说道:“更好,秋天地里活多。”
“孩子不回来累死你了?哪个坟是累死的?”母亲说着白了父亲一眼。接着为我冲了鸡蛋水,家里没有白糖,便放了几粒糖精。我只喝了一口,便苦得反胃。一连几天,我都躲在屋里。每天早晨,母亲叠完被子,特意在炕上为我留下个枕头。
“你要像二先生那样还不活了。”父亲说。
“孩子怎么能和二先生比。那些事要都让他知道了,我看他也活不了几天。”母亲说。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赵二爷来到了我家。母亲早有准备,拿出了香烟,沏了只有过年才喝的茶。赵二爷盘腿坐在炕上。既显出了身份,又很随便。
“正连哪,”赵二爷叫人从来是呼其名,免其姓。这样便显得很有修养。“高中毕业了,这在过去,也就是秀才了。再考就是举人了。咱这地方,自古也没出过秀才,你这也算出人头地了。”赵二爷说完品了口茶,捻动着那几根发黄的胡须。。我知道,赵二爷是母亲请来的说客,便做出认真听其教诲的样子。
“人这一生,这运气有早交晚交之分。”赵二爷开始讲古论今了。“古时候,广西桂林府兴安县有一秀才,叫鲜于同的,八岁时被称为神童,可到了五十七岁才登科,六十一岁登甲,做了二十三年的官,腰金衣紫,富贵一方,直活了九十七岁,交了四十年的晚运。我家你三叔,要是有你这文化,也早去了乡里了。考不上没啥,我和你三叔说说,在村上给你找个事干,书没有白念的……”赵二爷讲古比今,嘴忙得烟茶都顾不上了。
那天,赵二爷很晚才从我家离开。母亲为他拍打了后背的墙壁上靠的土,才把他送出家门。并让我一直把赵二爷送回家。这是我落榜后第一次走出家门。
假如不是二姑家的表哥结婚,假如二姑不让我收礼账,假如那几个人再等一会,我也可能永远地生活在草原的小村里。
表哥结婚那天,账房设在二姑家东院邻居家里。这是一座三间的土平房,东头开门,进门是灶房,过了灶房便是两间相通的大屋子,连二的大炕,宽敞。炕中央放着一线长条饭桌,赵二爷早巳坐在了炕头,正把大张的红纸裁开,将纸条订上本。我收钱,坐在赵二爷的对面,桌子上放着砚台和一支狼毫毛笔,账房便显得像回事了。地下站着随礼的乡亲,只等着赵二爷订好本,便递过钱,让赵二爷记在礼账上。
赵二爷认真地订好本,在桌上按平四角,提起毛笔,蘸了下墨,又放下笔,自己抓起墨块,又研了足有一袋子烟的功夫,重新提起了笔,在账本上写下了“喜仪礼簿”四个大字。端详了一下,在不如意的地方描上一笔,对我说道:
“这礼簿不是乱写的,是有名堂的。娶媳妇应写‘喜仪礼簿;嫁闺女就要写‘添箱礼簿;发送老人必须写‘奠仪礼簿。不能有错,让人一看就懂,这办的是红事还是白事。”赵二爷讲得认真,我只盯着二爷说话时才抖动的胡子。
赵二爷开始记礼账了,我抽空研几下墨。
赵二爷写字很用力,手有些抖,字也就写得慢。那元字,赵二爷必用大写的圆字。每每外面的口宇写完,里面的员宇常常装不进去,手便越加抖得厉害。赵二爷脸色有些苍白,照过年时消瘦了许多,但目光里依旧透着精神。这时我递过去沏好的茶水,赵二爷咂一口,放下杯子,认真地擦净胡须。手绢很方。
随礼的乡亲把钱交到我手里后,都紧盯住赵二爷的笔锋。外村的亲戚都喊一声老先生,然后自报姓名,直到赵二爷把他们的姓名钱数都写对了,才缩回头。赞扬一声二爷或先生的水笔字写得好,有真功夫。其实,乡亲们看的是这份随礼的人情别记错了,别把钱花灯影里去。赵二爷的字在赞扬声中更黑了。
新娘家的客人还没到,大知宾先让灶上给账房上席。账房,是婚礼上最讲究的地方。账房的人不可能离开去入席。账房没人,这话不吉利。可账房的人又不能不吃饭,久而久之,账房先开席也就成了习俗。
账桌不大,放上礼簿,砚台,笔墨,便没多大的地方了。我想把砚台放到炕上,赵二爷一摆手说:“别动。告诉灶上,来四个菜就得。”
大知宾去了。赵二爷说:“这砚台,省里买的。正宗的端砚。古时候,这都是贡品,皇上用的,轮不着咱们。”
听了赵二爷的话,我仔细地看那砚台,果然是一方好砚。单从做工上看,浮雕着一条盘龙,龙头对着一个圆圆的球,似珠,似日,似月,让人难下定盲。球下是长方圆角的水池,盘龙和水池占了砚台的三分之一,另三分之二是平滑的墨池。摸上去,凉润细腻。乡亲们围着观看,竟没人敢摸摸。
酒菜上来,乡亲们都知趣地退到一旁,这让我有些不好意思。赵二爷端起酒杯,劝我喝,说:“家家如此,规矩嘛。”
随礼的人断断续续,不论谁来,赵二爷总是先公后私,放下酒杯,提笔记账,很有事业心。
快到中午时,赵二爷从窗台上拿下鞋来。这鞋是他在省城工作的大儿子买的,青呢子面,圆口,牛皮底,干净,讲究。只有出门办事,人多的场合,赵二爷才舍得穿,让乡亲们开开眼。那鞋穿着很合脚,可赵二爷还是亮出黄铜鞋拔子,穿得庄重。赵二爷的腿脚不如先前利索了,脚下总像不实,但腰还是挺得直直的。
赵二爷刚出屋,大知宾便来喊大家人席。几个随礼的把钱交给我,非看着记在账上才肯走。可等了一会儿,赵二爷还没回来,我便抓过礼簿和毛笔,把这几个人的名字记上。为了写得快点,我用了行草体,落笔时把黄自元的间架结构九十二法派上了用场,那字看上去便潇洒中出了稳健的美。看的人直拍大腿喝彩,乡亲们也都围过来,欣赏我的字。
“乡里的秘书也没写出这么好的字。”
“那是,看这一笔,多直。”
“真没看出来呀,正连有这两下子。”
“高中生嘛,这才叫字呢。”
“……”
不知什么时候,赵二爷已站在了人们的身后,直到他干咳了一声,才把众人的赞许声掐断。乡亲们忙把他让上炕,我赶紧把礼簿和毛笔递还回去。赵二爷没顾上脱鞋,便接过了礼簿,仔细地看上一眼,这才提起笔,为后来的人记账。可第一笔下去,赵二爷的脸上便阴了。他把笔横在眼前,看看笔锋,把一根长毛拔掉,甩在了地上。再写,还是不顺手。他再次把笔横在眼前,一用力,那几根长毛跟着笔头一块被拔掉了。二爷一句话没说,只是看着笔头喘着粗气,苍白的脸上淌出了汗珠,额头暴起了青筋,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抖动,山羊胡子撅得老高。
几个怕事的乡亲慢慢地往后退,有的已溜出了门。我懵懵懂懂的不知怎么回事,愣愣地坐在炕沿上。
有腿快的,找来了村会计。
“小毛孩子,怎么能乱动二先生的毛笔呢!有二先生在,还轮不到你瞎显!”村会计进屋冲我来了,说着还狠狠地挖了我一眼。很毒。
“二先生,还有笔吗?我去取。”村会计的脸对着赵二爷。
“有。我自己去取。”赵二爷说着下了地。
自从得罪了赵二爷,父亲便没对我露过笑脸。母亲给赵二爷送去了一百个鸡蛋。回来时,母亲乐了,说赵二爷说,你有出息,是块念大书的料,让你准备上大学。听了母亲的这些话,我和父亲都认为,这是鸡蛋换来的好话。
就在几天以后,我突然接到了一份入学通知书。我考上大学了。
到学校后,我知道了我是被破格录取的。可在省城,我举目无亲,我想到了赵二爷的大儿子,但我只知道他在省里当官,不知道是个什么官。
寒假,我回到了村里。当我告诉母亲,我为赵二爷买了两支毛笔,一瓶墨汁时,母亲叹了口气道:
“赵二爷死了。是在你走后的两个多月。他的病两年前就得了,省里的大夫说:好了能活一年,他这是多活了一年多呀。挺硬实的老头,说没就没了。大伙都寻思他能过了七十三这个坎呢。临死前,他把毛笔和砚台托会计给咱家送来,说你日后好用,给乡亲们写对子、写礼账什么的。”母亲长出了一口气,拿出了一捆毛笔和砚台。
第二天,我按着瀚海的习俗,到赵二爷的坟前,把那两支毛笔烧掉了,又把一瓶墨汁倒在了坟前,墨汁很浓,很黑。当我回到了家里,母亲已放好了桌子,拿来了红纸,我把墨汁倒进砚台,这省事多了。当我写了一副对联后,父亲摇了摇头说:“不黑。”我把墨汁瓶晃晃,又倒出来一些,写了一副,还是不黑。母亲拿出来赵二爷给的“金不换”墨块,开始为我研墨。母亲研得很认真,一会儿,额头便冒出汗珠,但母亲的眼角却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