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蔡家大院

2001-05-13柴泽青

章回小说 2001年1期

柴泽青

1王美桃抓彩头裸身蒙羞

蔡老二摘鲜桃赤胆逞能

临朐东南一带,自古喜爱植桑喂蚕。冬去春回,年复一年,便有了这无边无际的桑。

在这无边无际的桑田中央座落着蔡家庄,住着蔡老家族。不管皇帝的龙袍披在了谁的身上,不管黄河干了底还是水漫上了天,卧在沂蒙山脚下的蔡家庄总是四平八稳。人们关心的是桑树与黄花。

一九三六年清明节风和日丽,平平常常。但这一天对蔡老二说来,却是极不平凡的一天。这天一大早,蔡家庄的青年男女来到村前,南邻洛村的青年男女来到村后,在两村间的桑地的空隙里,举行一年一度的秋千赛。秋千架参天,两根牛皮绳系一块桑木秋千板,悠悠荡荡,叫人看了眼馋又打怵。连续几年,蔡家庄人出尽了风头,抓到了彩头,洛村人早就憋气。比赛不分男女老幼,只分单人双人,谁荡得最高,抓到了悬在秋千架前的彩头,谁为赢者。比赛似乎过了高潮,仍没有人抓到彩头。三十六岁的光棍汉蔡老二,紧扎绷带,一个箭步跳上秋千板,一蹲一起,不一会儿就荡得平了横梁。但无论蔡老二怎样咬牙,就是抓不到彩头,只好落下来,缩在桑地里观战。两村小伙子大闺女用尽了招数都不能如愿。

“看来今年的秋千彩头落空了,没人能撷摘了。”众人在议论。

“连摘两年的蔡老二今年输丁。”

蔡老二咬着钢牙无计可施,汗随着湿透了的老布棉袄,随着脊梁杆子往下淌。

这时候,从洛村队里大模大样地走出一个闺女。她上穿桃花夹袄,下穿大腰棉裤,又黑又粗的辫于直够到腚沿上。但见这闺女拐着一双尖小的金莲,迈着莲花步来到秋千下,扶稳秋千板,双手抓紧牛皮绳,轻轻跳上去,蹲在秋千板上,朝着蔡家庄人忽闪忽闪桃花眼,粲然一笑。蔡家庄人目瞪口呆。早有几个洛村庄的闺女在她背上轻轻一推,她便一蹲一起,悠荡起来。内行的人一看就知道这闺女是个秋千高手。她在下滑时弓腰不动,养精蓄锐,只是荡到前后最高处时,她站起身子,脚用力蹬板,双手用力向两边撑牛皮绳。只用几个回合,她便荡平秋千横梁。当她又一次荡到最高处时,这闺女用早已腾出的右手,不慌不忙,一把摘下了面前的彩头,叼在嘴里。全场一片喝彩。

可就在这时候,这个得意的洛村闺女的腰带“嘭”的一声断了,她的大腰棉裤倏地落到了膝下。可真够惨的,这位十六岁的闺女里面并没穿内裤,白皙的下身一下暴露在众人面前。闺女刹不住秋千,蹲下也不行,站着也不是,只能哇哇叫。蹲在秋千下桑地里的蔡老二看得分明,见得真切。他蹬圆老蔡家特有的绿豆小眼,直盯着那闺女屁股上那块胎记。这胎记,茶碗口大小,形状恰似一颗鲜桃,血红血红的。三十六岁的光棍汉蔡老二还从没见过女人的身子,他屏住呼吸,心底里却炸响了万钧霹雳:“俺要吃鲜桃!”

秋千终于停下来。没等秋千停稳,蔡老二就跳起来,一个烈马分鬃,掀翻了前面两个大吆小喝的蔡家庄的混小子,举着老棉袄,直取秋千板上的闺女。他把老棉袄往闺女下身一包,把闺女扛上肩头,眨眼间消失在蔡家庄的桑地里。

不管蔡老二当时的动机如何不可告人,但在桑地的深处,洛村的大闺女感动得直哭。当闺女哭够了,睁开她那双桃花眼,看到如痴如醉的蔡老二时,又羞得无地自容。闺女静下来,把蔡老二的棉袄递给他,自己勒紧腰带,忽闪着桃花眼说:“大哥,你救人救到底吧。借俺一根腰带用。”

蔡老二迷惑不解:“你不是扎紧腰了吗?咋还要借俺的腰带用?俺的腰带是麻绳的。”

“俺都让人看了身子,咋个在人脸前活着!”

“那不中!那不中!你咋也不能上吊哩!”

闺女嘤嘤直哭,扶着桑树打哆嗦。蔡老二此时竟激动颤抖着嘴唇,说不出完整的话:“要不,要不你就嫁俺吧!反正俺看见了你腚上的大鲜桃。”

闺女又是惊讶不得了:“你看见了俺那东西?”

蔡老二咽下一口粘沾的热唾沫,直点头。

“真真的?”

“真真的,真真的!红红的,可真像颗大鲜桃。”

闺女竟止住了啼哭。她转过身去,背靠在桑树干上,面朝蔡老二,向他招招手:“你过来。”

蔡老二向前挪一步。

“再近些。”

蔡老二向前再挪一步。

“看着俺的眼。”

光棍汉蔡老二第一次在这样近的地方,这样仔细地端详着一双女人的眼睛。这是一双多好看的眼睛,大大的,像春雨里的桃花一样鲜亮。这双桃花眼一忽闪,蔡老二就出一身汗,魂魄早去了九天外。

“俺早就许下愿,哪个男人看了俺的鲜桃,俺就是哪个男人的媳妇。做不着正房做偏房,做妻做小命里该当。大哥,你愿意娶俺就点点头;说个不字,就借给俺扎腰带。”

“俺蔡老二愿娶你,愿要你!”

“别多说了。俺这看清你了,你就是连抓了两年彩头的蔡老二,是不是?”

“是哩,是哩。抓了两年彩头,也没抓个好运气。今年没抓着,倒交了桃花运。”

“想着,俺叫王美桃,俺爹叫王三麻子,就是那个给大户人家王寿川当管家的秃秃头。明日早晨你就托人去俺家说媒。多带些好酒肥肉。”

“好说好说,俺老蔡家是杀猪的。俺天不明就推上独轮车,一旁装一扇四指膘的肥猪,一旁装上陈年老酒,托驼背爷去说媒。”

“那俺回家了。俺等着你。”

王美桃转身走去。走出十多步,又回过头来,向着痴呆呆的蔡老二忽闪忽闪桃花眼,急匆匆地拐弯抹角,从桑地里绕过秋千远去了。

2王寿川屙屎扒地瓜

顺手逮蚂蚱一举三得

王三麻娶妻扛长工

含辛育美桃一波三折

王美桃的爹的确是王三麻子。这个王三麻子,一脸麻坑不说,年少时害过天花,落了个头发眉毛精光,红彤彤的肉头,不用说大姑娘小媳妇不敢看一眼,就是男人们也不敢靠近碰一下。王三。麻子早年失去了父母,俩哥俩嫂不理他。他自知这样的家境,就是生个好样儿也娶不到人口成不了家,何况自己头上顶着光秃秃的葫芦瓢!这样想开了,王三麻子倒也一身轻快,帮着大户人家春种秋收,吃饱,睡足,膘肥体壮,浑身的劲没处使。洛村有家大地主叫王寿川,家大业大,妻妾成群。王寿川相中了王三麻子那发达的四肢和使不完的蛮劲儿,招他到家里做长工。

王三麻子到王寿川家扛长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多言不多语,闷头做活,深得王寿川的喜欢。天长日久,王三麻子在王寿川家顶半个管家,里里外外的粗细活都由他揽着。王寿川家住二层楼,楼基全是王寿川与父亲偷四邻村庄的碌碡砌成的,牢固无比。底楼是客厅和王寿川的卧室,二楼是小妾、儿女的卧室,下人都住在院内东、西两厢房里。下人们顶多能到王寿川的客房打扫收拾,要命不敢到二楼上面去。王三麻子在王寿川家有头有脸,他有时还能到二楼上转一转。王寿川大婆子生一男三女,儿子王一虎刚下地走路,三女远嫁了两个,小女待字闺中。二婆子叫刘兰娇,家是一河之隔的刘家营村。刘兰娇进了王家,只和王寿川同房新婚之夜,王寿川就打发她上了二楼最西头的小房里,下楼吃饭屙屎撒尿,其余时间都在楼上做针线活儿。王寿川又娶三婆子,不出一月,香魂归天。过了四十数五十的王寿川又娶了四婆子,一个十八岁的讨饭女红娥子,白天供着,夜里搂着。他的大婆子搬到楼上和小闺女、儿子住在一起。

有一天,热得人没有地方躲,狗伸着舌头直呵嗒。王三麻子去村南河滩西瓜地里摘了几个大西瓜。他回到家,看见王寿川与红娥子光着屁股睡在客厅里,二楼上的母子也睡着了。他正想回到厢房歇歇晌,避避暑。猛一抬头,看见二楼西房的刘兰娇朝下呶嘴招手。刘兰娇上身只穿一抹薄兜肚,白嫩的身子多半露在外面。平日里,王麻子和刘兰娇从不搭言,只知道王寿川骂她白虎精,并不知道王寿川为什么冷落她。刘兰娇整天哭啼啼的,从不见她脸晴朗过。刘兰娇现在朝着被毒日头晒得油光光的王秃头笑,还招手做鬼脸,王三麻子头皮一大奓一奓的。刘兰娇见王麻子不敢上楼,就顺着楼梯一摇一扭地下了楼,朝客厅里张望张望,便来到王三麻子面前,用金莲小脚蹬了一个西瓜,娇声娇气地对王三麻子说;“送俺房里去。”屁股一扭,她自己在头里上楼回房了。玉三麻子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犹豫片刻,还是抱起那西瓜,慢腾腾地上楼进了刘兰娇的房里。刘兰娇半个屁股坐在床上,轻轻摇着小蒲扇儿,对进来的王三麻子说:“把瓜切成小块块儿。”王三麻子遵从地用刀把西瓜切成小块块儿,放下刀要下楼,哪知刘兰娇站起身来挡住他。刘兰娇杏眼圆睁,死死盯着王三麻子,述是娇声地说;“上了这楼,进了这房,俺不让你下去,你就别想下去。”王三麻子眨巴眨巴被汗浸痛了的眼问刘兰娇:“这是咋哩?你还要叫俺干啥?”

“干啥?俺让你陪陪我说话。”

这一下,王三麻子真是害了怕,刘兰娇两奶露在外面一多半,一耸一耸,让王三麻子眼花缭乱。他结结巴巴地央求刘兰娇:“你就让俺下去吧!要不,让东家看见了,非砸死俺不可。”

“秃子,麻子,你听完俺的话,俺就让你下去,行吗?”刘兰娇抱住王三麻子的粗胳膊央求他。

“那你快说,快说呀!”王三麻子汗流成河。

刘兰娇欲语泪先流。

“俺也生在富户,小时候还认过字。爹娘死后,狠心的哥嫂把俺卖到王家。俺哪里知道,这个死鬼这样待俺,叫俺死不了活不得。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成婚的的晚上,老淫棍剥光俺的衣裳,把俺从头舔到脚后跟,把俺的两奶头都咬出了血,又舔俺那见不得人的地方。他见俺那地方没有一根毛,就骑在俺身上骂一声‘白虎精,抡拳便打,一直把俺打昏了过去。第二天,他就把俺打发到这楼上。三年里,他没正眼看俺一眼,没跟俺说一句话,没进这房门一步。俺的命比那黄莲苦呀!这些年里,俺天天看你,端详你。你是丑,可你勤快,干活儿有力气。你也拿出男人站着撒尿的劲头儿来,领俺走吧。你走到哪,俺跟到你哪,饿死被狼吃了尸首也不怪你。你说呢,麻子?”

王三麻子听直了眼。他没想到吃不愁、穿不愁、天仙般的刘兰娇竟然让他做这事。他灵魂出窍,没了主意。

刘兰娇又抱住他的胳膊摇他:“麻子,俺会亲你疼你给你生儿子,你倒是说话呀!”

没等王三麻子说话,王寿川一步跨进门来,顺手抓起桌上的切瓜刀。刘兰娇无声地瘫在地上,王三麻子扑通跪在地上,五体投地向王寿川求饶。

王寿川不是傻瓜。他早就用眼角看到了刘兰娇端详王三麻子的眼神。没这点本事,王寿川能有这几百亩桑地、几百亩良田?他知道,就是要王三麻子的命,王三麻子也不敢碰刘兰娇一指头。他是有意给刘兰娇留出空儿,让她勾引王三麻子。到时候,他一根绳上拴两个耗子,谁也逃脱不了,他好屙屎扒地瓜捎带着逮蚂蚱,一举三得。今天“白虎精”果然上当。

王寿川倚在门框上,把刀翻过来覆过去,看来看去。

“王三麻子,我待你如同亲儿。想不到,你竟拐走我老婆。你说该杀不该杀?”

“老爷,俺哪敢、俺哪敢!是少奶奶让俺送瓜上楼的!”

“哼!送瓜上楼?”王寿川一把提起刘兰娇,把她那一抹红兜肚哧的撕下来,露出两个高耸白嫩的奶来。他用刀背拨弄着刘兰娇的两个大奶,那两座山峰颤抖着。他漫不经心地说:“你秃驴只怕是上楼吃奶来了吧。”

“老爷,俺三麻子有一百个秃瓢也不敢呀!呜呜呜……”王三麻子抱住王寿川的腿,筛糠似的哆嗦着哭。

王寿川无心再玩下去。他用刀背托着王三麻子的下巴,让他站起来,说:“好了,看在你跟我多年的份上,我不杀你。但你要答应一个条件。”

王三麻子又跪倒在地:“俺答应,一百个条件俺也答应。”

“就一个”!王寿川又用刀拨弄着刘兰娇的奶,说,“你把她娶回家当老婆。”

王三麻子又一次抱住王寿川的腿求饶:“饶了俺吧,老爷!老爷要吓死俺呀!”王三麻子真吓得尿了一地。

“你敢不听,我就杀了你!”王寿川把刀架在王三麻子的脖子上,说,“但好事不能太多。你娶了我的老婆,你得给我扛一辈子长工,不能要一分工钱。听见了吗?”

就这样,王寿川一张白纸把刘兰娇休回娘家。哥嫂红口白牙满嘴喷粪地骂了她一顿,她凉水没喝一口,在盛农具的小南棚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王三麻子雇了一顶破花轿,吹吹打打又把刘兰娇娶回爹娘留下的一间破草屋里。他们倒也安稳地过起日子,不到一年便有了一个女孩。刘兰娇折腾了三天三夜,流干了血水,两手一撒,去了西天。这女孩生下,左股上就带着一块胎记。因这块胎记像一颗仙桃,王三麻子就给这孩子取名“王美桃”。风雨飘摇十多年,王三麻子给王寿川做牛马活儿,又拉扯他的美桃,也受尽了苦难,四十刚出头,看上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好在闺女美桃出落成了一枝花,王三麻子心里还宽慰些。父女俩相依为命,倒也能活得下去。

3蔡兄弟白刀子进

杀气腾腾成一路

俏媳妇红刀子出

血光淋淋本一家

蔡家庄的蔡老二回到家,如何跟家里人说的,又怎样托驼背爷去王三麻子家说的媒,这些外人一概不知。人们知道的只是时间不长,王美桃便成了老蔡家的媳妇。成婚那天,蔡老二与王美桃一夜没捞着睡觉。王美桃打秋千抓彩头掉了裤子,蔡家庄人无人不知,新婚之夜,人们能饶她?按辈份说,闹洞房的人都是她的小叔子,自然疯得很。他们非让王美桃学一学那一天打秋千的样子不可。王美桃虽然喜笑颜开,但总是不学。小叔子们也不相让,说:“你王美桃不学,蔡老二今夜就别想吃鲜桃!”吵吵闹闹,折腾了一整夜,大家竟无倦意。

王美桃进了老蔡家,给老蔡家增添了无穷生机。蔡家人多势众。蔡老二兄弟六个,姊妹四个。父母生下蔡老六相继去世,蔡老大义不容辞地担起父亲的担子,长兄为父。蔡老大之媳魏本兰性格温和,慈眉善眼的,自然是老嫂比母。蔡家四姊妹远嫁他乡。蔡老大与蔡老四做蔑匠活计,蔡老二、蔡老三是屠夫。老二屠猪,老三夏宰羊冬打狗,蔡老五是个剃头大佬,蔡老六做皮匠。蔡家媳妇们领着儿女们泡在桑地和蚕房里。一大家人住在蔡家老宅子里。

蔡家宅子在蔡家庄最西头的老桑树底下。这棵古桑挺大,露出地面的一条根翘着成了弓形穿过大街,走人行车都经过这根下面。桑干不知多粗,它平伸的一根枝干上,摆上一张小桌,俩人坐着小凳下棋,外加两个看棋的,也不觉拥挤。一九四○年,此树被日本小鬼子烧死了。这是老祖之辱,蔡家庄人自然去拼命,老少的脸哭丧了一年,几个老爷子死不瞑目,这是后话。在这棵古桑下,蔡家宅子栉风沐雨,世代相传,世代修缮扩建。到了王美桃嫁到蔡家宅子时,达到了最大规模。高院墙套着三排堂屋,每排堂屋是六大间,前排座南朝北,中间一排前后开门,通前通后,后排座北向南。蔡家老祖在世的时候住在最后一排。他们去世后,蔡老大夫妇住在后排,自后及前依次是蔡家几位兄弟媳妇的住房。三排堂屋中间有两排对称的东西厢房。厢房和无人住的堂房,便是蔡家的蚕房。蔡家的爷们儿都走南闯北做买卖,结识四面八方三教九流自然多。到老蔡家走动的人真不少。这样还特意准备了客房。有一年安徽遭水灾,逃难的人到处是,蔡家宅子里住满了老老少少,长达月余。魏本兰信佛,慈悲为怀,对灾民尽力施舍。蔡老大让灾民做帮手做活,管吃管住,工钱也稍多些。灾民临走,在老桑树下对着蔡家宅子长跪不起。平日里,蔡家兄弟妯娌各有各的事,宅内空荡荡的,缺乏生气。自从来了年轻貌美的王美桃,她好说好笑,有空儿与几个小叔子们拌嘴磨牙,侄儿侄女也爱跟在她屁股后面转悠,宅内热闹了不少。

按蔡家兄弟的意思,王美桃要同妯娌一起采桑养蚕,纺线织衣。但王美桃高低不同意,人高马大的她要做蔡老二的帮手杀猪上市。妯娌劝她,她不肯。蔡老二横眉冷对,把王美桃喊到杀猪床子前,干净利索地夯倒一头,哧哧剥了皮,一刀下去,开了猪膛,哗啦啦地把热气腾腾、腥臭扑鼻的一挂猪下水扔进盆里,对着花枝招展的王美桃:“拾掇干净。”王美桃把嘴一撇,身子一扭。蔡老二的绿豆小眼一瞪:“滚到桑地里去。”王美桃娇态万分地对蔡老二说:“于嘛发火呢。这点活儿难住了俺王美桃?狗眼看人低。”娇滴滴的王美桃,挽起袖子,笑嘻嘻地洗着血淋淋的猪肝肺心,津津有味地把猪胃、猪肠里臭气熏天的猪屎倒出来,抓一把碱土,呼哧哧把猪胃、猪肠搓个一千二净,扯过几根半干半湿的稻草,嗖嗖捆绑结实,挂在肉杆上,更加娇气地对着发了呆的蔡老二说:“咋样儿,掌柜的?”蔡老二没好气:“贱货!”王美桃咯咯咯,笑得前合后仰:“买个烧饼用尿冲着吃,各人一好哩。再说,嫁个当官的当娘子,嫁个杀猪的,不翻肠子做啥?你们说是不是?”王美桃对着惊叹不已的妯娌、邻居婶子大娘,忽闪着勾魂的桃花眼,娇声问道。从此,王美桃跟着蔡老二搭伙干起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行当。

王美桃进了蔡家宅子二年有余,肚皮没大起来,这使妯娌们迷惑不解。蔡老二虎背熊腰。王美桃屁股能坐半盘炕,奶子耸上天,养个胖小子明摆着比拉泡屎还容易,咋就隆不起肚皮哩?魏本兰咬着王美桃嘀嘀咕咕。王美桃忸怩作态,并不言语。一连几个夜里,妯娌去听老二的房,听到的是嘤嘤的哭声和沉闷的叹气。白天里,蔡老二闷头宰猪,王美桃却有说有笑地拾掇猪下水。这些日子,洛村有人捎来话,说王三麻子病了,让王美桃回家照看照看。王美桃挎个小包袱去了洛村。

王美桃回娘家的当天下午,蔡老六五岁的儿子小根不见了,整个蔡家宅子慌作一团。小根人精嘴甜,老少都拿他当宝贝,丢了他就是丢了蔡家的心肝。

“会不会是跟他二大娘去洛村呢?”蔡老二听到丢了小根,也停下了手中的屠刀,急得直吧嗒嘴。

“没去,二嫂走时,小根还在炕上睡觉呢。”蔡老六家脸上没血色。

蔡家所有人马,合上乡里乡亲,分成多路,找遍了蔡家宅子、蔡家庄子、蔡家庄子所有的桑地、塘井。尽管蔡老六家肯定了小根没跟王美桃去洛村,还是去人问王美桃。王美桃压根儿就没见到小根的影儿,她也慌作一团,扔下麻子爹,风风火火赶回家。她爱搂着小根睡觉,见面就拨弄他的小鸡鸡,疼爱煞了。

4小东西丧天良

残害五岁童

老舅父行道义

铲除亲外甥

在蔡家宅里,最数蔡老大有智有谋,遇事也不着慌。他蹲在老桑树下,抽了几袋闷头烟,便招来几个兄弟轻声交代几句,让他们奔去了东西南北。蔡老大的安排自有道理。临朐东南一带,南接沂蒙山,北靠杂乱的潍县,东有大汶河,遍地都是桑树。又有由昌乐、高崖穿过蔡家庄子洛村中间的桑地,直通蒋峪的公路,南来北往的人特别多,什么样的人都有。兵慌马乱的世道里,土匪歹人多在此地出没作恶。近一两年,此地土匪闹得更凶,有一戴着狼头面具的土匪,来无踪去无影绑票截道。提起狼头,人人变色。蔡家宅子树大招风,几年里却无害无灾,多是由于蔡老大脑子灵性,不时地给匪帮舵头们捎话送些银两,打点打点,破财消灾。今日丢了小根,蔡老大也没了主张,摸不着哪路人跟蔡家过不去。蔡老大支使出去的人回来了,都说没人知道小根,还说,那些舵头们捎回话来,说老蔡家没少破费,他们不会不讲义气的。

“谁见过外人来过蔡家宅子?”蔡老大问众人。

众人没有应话的。魏本兰这时从宅子里来到老桑树下,听了蔡老大的问话,说:“蒋峪的外甥来逛了趟,不多时就走了。”

“糟了!”蔡老大一拍大腿站起来,手握烟袋指着老二、老三说:“你们俩跟我去蒋峪,别人都做活去吧。”

蔡家三兄弟去了蒋峪。

蔡家二姑娘嫁到蒋峪郎家。男人在放炮开石头时炸死了。儿子外号小东西,偷偷摸摸,不走正道。前两年,跟人绑票砸杠子,有时还单干。蔡老大料定是外甥小东西绑走了小根。

掌灯时分,蔡家兄弟回来了。他们并没有见到小东西,只见到了二姐,二姐啥也不知道。晚饭做了没人吃,大家坐了一夜。

天刚亮,蒋峪南店的蔑匠刘本高来了。他是蔡家兄弟的好朋友。蔡老大见刘本高神色慌张,便招呼他匆匆进了后堂屋。不到一袋烟时辰,蔡老大和刘本高急匆匆地走了。中午时分,蔡老大回来了。蔡老大有咬下唇的习惯,想事的时候,总是咬着下唇。他回来就蹲在老桑树下愣着,没咬下唇。他的下唇早已咬上了道大口子,肉翻在外面,血已不滴了,干乎乎地粘在上面。他一直蹲到天黑,别人也不敢问他。

晚上,蔡老大将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叫到后堂屋里,倒上一大白碗酒,让每人喝上两口,交给每人一杆土炮,沙哑低沉地说:“擦干净,上足火药,装上打狼的砂子。”

土炮用来打围的,也是用来看家的,平常很少用。兄弟几个不敢多问,只是照办。

蔡老大又发话了:“各自带好土炮,四更时分,老二跟我上老桑树,老三上南堂屋,老四上皮匠的西厢,老五上驼背的南厢。听我一声喊,只管朝老桑下面开炮。”

秋天乡间的夜晚,万籁俱寂。蔡家庄周围,青桑黄桑纹丝不动,显得神秘万分。蔡家兄弟各就各位,端着土炮,瞄着老桑下,蔡家那特有的绿豆小眼一眨不眨。

蔡家媳妇们对男人的举动虽然不解,但从他们的庄严的神色上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她们不闻不问,早早搂着小孩子们上炕钻进被窝。孩子们沉睡了,她们圆睁着眼睛,支愣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王美桃将一把杀猪刀放到枕下,合衣躺在被窝里。蔡老六没上房,他和媳妇心跳得躺不住,坐在炕上昏昏地捱着。

四更时分刚过,一个小小的黑影走走停停地向老桑树下移动。那黑影刚到老桑树下面,只听到炸雷似的一声喝:“打!”几乎与蔡老大的喊声同时,五杆土炮喷出火舌,轰地一声,惊天动地。刹那间,蔡家庄明如白昼。就在这瞬间的光明里,蔡家兄弟真切地看到,那小小的黑影,正是他们的亲外甥小东西。小东西立刻被炮轰成几段,成了粘乎乎的一小摊。

蔡家庄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宁静。

第二天,蔡家庄南的一口废井被填上了。不用说,那里面有蔡家十八岁的外甥小东西的粉碎尸首。尸首是蔡老大用张囫囵猪皮包起来,扔到井里的。

当天下午,刘本高推着独轮车来了。车上推着一具小棺材,里面装着蔡家的命根子小根。

蔡家老小哭得撕心裂肺。

蔡老四家粗喉咙大嗓子地哭小根,惊天地泣鬼神。

蔡老四家把哀哀的腔调绕老桑树三匝,直拖上九重天。在这哭声里,蔡老大已躺在后堂屋的炕头上。他这一躺下就再也没起来。不到一个月蔡老大就跟着他的侄儿小根去了。

蔡家宅子大病一场。

据蔡老三阱,那天刘本高来找蔡老大,蔡老大就知道小根已经死了。小东西把小根绑去还没有让人传话要钱,他就知道舅舅们已去他家查问。又蠢又狠的小东西知道得不到钱,极其残忍地将小根掐死在蒋峪南店,扔在废砖窑里。刘本高是傍晚见到小东西领着一个小孩的。刘本高常到蔡家落脚,认识小根。他知道小根叫小东西表哥,也就没在意。刘本高回到家里,越想越怀疑:小东西在蒋峪南店无亲无故,他领小根到这里干什么?黑天了,为什么又匆匆去了村西?村西里是有几座废砖窑呀!刘本高立刻摸黑去了村西废砖窑,哪知道他来晚了,小东西已把小根掐死了。刘本高没敢怠慢,当夜就往老蔡家赶,把凶信告沂了蔡老大。蔡老大强忍悲痛,悄悄跟刘本高来到蒋峪南店,看了看小根。蔡老大咬破了下唇,捏碎了几块砖头。刚强的蔡老大让刘本高看管好小根的尸首,托人传话给小东西,说蔡家已找到了绑去小根的人,约好当夜四更天,在老桑树下,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把小东西引到蔡家庄去看究竟,为小根报仇。

蔡老大临终时嘱咐家人,把二姐接到蔡家宅子,养她的老,送她的终,谁也不许把小东西的事告诉她。可怜的蔡家二姑娘回到蔡家宅子,天天盼她的小东西来接她。直到一九六六年去世,她也不知内情。

5蔡老三逆天性

屁滚尿流命难保

血汉子挺身出

勇猛胆壮降疯牛

小根死于非命,给了老蔡家致命一击。一九三八年深秋,日本鬼子打了过来,弄得父老乡亲不安顿,蔡家老小才顾不上想小根了。

春上,蔡老三卖了羊肉买回了一头老犍牛。这老犍牛恋旧主人,夜晚挣脱缰绳,一口气跑了五十里山路回了唐吾街。集市卖牛,卖主必须真实地告诉买主住何地,姓甚名谁,因为卖出的牛总免不了跑回旧主家几次,新主以便寻找。这是规矩。蔡老三追踪到唐吾街,正赶上动人的一幕。那头老犍牛弯曲前腿,扑通给旧主人跪下,眼里滚出大滴的泪。蔡老三烹羊杀狗,心肠硬。气喘吁吁的蔡老三哪管这畜牲的情感,喂了老犍牛一顿棍棒,把它打了个皮开肉绽,硬牵回了家。

老犍牛来到蔡家不吃不饮,闷不作声地卧在槽边。蔡老三看到老犍牛这个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他牵上老犍牛,扛上犁铧上了西岭。老犍牛不用加鞭,一步不歇地拉犁,一天耕了二亩山地。当夕阳西下,西天红彤彤一片的时候,蔡老三卸下老犍牛。哪知道,老犍牛沉闷地叫了一声,低下头,用角照准蔡老三,猛冲过去!蔡老三大吃一惊,撒腿就跑。狂怒的老犍牛,四蹄蹬开,疯狂地追赶他,把他迫赶得屁滚尿流,追下西岭,追过桑地,追回了蔡家。老犍牛横冲直撞,不管是遇见大人还是孩子,不是撞就是踢,不抵死蔡老三是不会罢休的。蔡老三东躲西藏,往日里屠狗宰羊的威武形象,在这头发了狂的老犍牛面前荡然无存,呼救声成了直嗓儿。一时间,蔡家庄孩子哭大人叫,乱套了。

王美桃刚刚捅倒了一头猪,手里提着一把鲜血淋淋的杀猪刀跑上前来。但见老犍牛来势凶猛异常,她也没敢上前对付。蔡老三又次被老犍牛抵翻在地,又是幸亏没抵准。蔡老三性命难保了!

这时候,突然从桑地里冲出一彪形大汉。他边跑边扯掉身上的布褂,露出满胸膛的黑毛和满身的肉疙瘩。他来到王美桃的宰猪床子前,端起那盆热气腾腾的猪血,从自己的头上浇下来。汉子立刻成了一个血人。只见这汉子紧跨几大步,一下插到老犍牛与蔡老三之间,迎着疯狂的老犍牛挺胸上前。老犍牛几次没有抵死蔡老三,更是狂怒。它见一血红的人截住了它,且迎着向它走过来,便大吼一声,狠命向那血人抵撞过去。就在老犍牛的抵角几乎触到汉子的胸膛的刹那间,汉子猛地向旁边一跳,躲过了老犍牛。老犍牛扑了空,收不住前蹄,一头将一堵土墙撞倒。老犍牛两眼血红,尾巴直愣愣地竖了起来,达到了十二分的疯狂!它照准仍是迎着它走过来的血汉子拼命抵去,同上次一样,汉子敏捷地躲在一旁,老犍牛一头撞在老桑树上,折去一角。那血汉子拾起那个牛角,朝老犍牛打着唿哨招着手,还是迎它挺胸上前。

在这血色黄昏里,在蔡家宅子前的老桑树下,人与疯牛搏击得昏天黑地。这场景,恐怕只能在愚昧混沌的远古时期才能目睹到。几十午后,在场的蔡家庄人回忆起这场景仍是胆颤心惊,用手按着怦怦乱跳的心!

几个回合的折腾,老犍牛累得呼呼喷白气、吐白沫。就在它又一次抵向那血汉子时,血汉子只稍稍一闪,又以闪电般的速度,两手抓住了老犍牛的角,抱住了老犍牛的头,啊地一声,好似炸雷,老犍牛被汉子轰隆隆摔倒在地。

“接刀!”王美桃一声娇喝,将手中血淋淋的屠刀抛向空中。

血汉子头也没抬,扬手抓住从空中落下的屠刀,照准老犍牛的胫脉一刀捅下,一股血泉高高地向空中喷射。血汉子用膝盖顶着老犍牛,伏下身子,口对喷泉,大口大口地痛饮起来,饮一口叫一声:“好香!”

汉子征服疯牛,也征服了天生傲慢的蔡家庄人。

半天才回过神来的众人,呼拉围拢过来。蔡老三凑到汉子面前,双手抱拳,举过了头:“多谢好汉救命!多谢好汉救命!”

那血汉子用手擦去嘴角上的牛血,嗡声嗡气地说:“小事一桩,不值一提。还是赶紧拾掇牛吧。”

“不着忙,不着忙。礅问好汉尊姓大名,家居何地?”蔡老三仍然双手抱拳。

“我家是袼村。人在外地,今日回家,路过咱蔡家庄。天黑了,我走了。”汉子转身要走。

“好汉慢走。你救了我的命,我得谢谢你才是!”

“哪里话,哪里话,乡里乡亲的,帮忙是应该的。再说我喝了你的牛血,饱餐一顿。”

“好汉万万走不得。走,先到蔡家宅子洗吧洗吧,换换衣衫。”

王美桃也上前劝道:“这位大哥还是到家里去歇歇脚吧,要不,俺三兄弟不会放你走的。再说,俺娘家也是洛村。你到了家里,不用客气。”

满身血污的汉子看了王美桃一眼,愣住子。汉子长发遮盖住了耳朵,—个雄狮头,一双豹子眼。汉子直把王美桃看低了头。

汉子进了蔡家宅子,洗身换衣,高堂正座。烛光里的汉子,更加威武雄壮。他问过了王美桃的姓名后,很是激动:“你真是美桃?你得叫我哥!”

原来,这汉于是洛村王寿川的儿子王一虎。王寿川用尽心计,把二婆子刘兰娇嫁给王二麻子,在儿子王一虎个岁那年害病身亡。王家倒了顶梁柱,家境开始衰败。没到半年,王寿川的大老婆自挂桑枝。她死的样子简直吓死人,洛村满庄人没敢近前的。好在有王三麻子,他对主人忠诚,命贱胆大,上前割断绳子,放下她,人士为安。十二岁的王一虎无心在家,给王三麻子磕了三个响头,离开了爹的四、妾红娥子和妹子艾香,消失在茫茫桑地里。那时候,王美桃还是个光屁股的小丫丫。王三麻子在王家照料着红娥的母女,里里外外忙碌着。在王寿川家的危难之际,王三麻子撑起了天,出了力,他也觉得算是报了王寿川的恩情。王一虎离家后便没了音讯。

王美桃见这位救过三弟命的英雄算得上是娘家哥,很是高兴,站在王一虎面前的问长问短:“哥这些年是咋过来的?”

王一虎“呔”的一声:“咋过来的?说出来吓死你!我挑过煤下过窑,在码头上当装卸工,到上海滩当过青帮、红帮,还见过老蒋,在队伍里也混过,被炮弹皮掀去了一个腿肚子,就是这个大疤,还是从死尸堆里爬了出来。混来混去也没混出个人样,没脸回来。”

“回家种地喂蚕也能活下去。”

“那哪是男人做的?”

就在王一虎与王美杉说话的空儿里,蔡老三烹了只羔羊,端上来。“饿瘪了吧,快吃快吃,尝尝俺蔡老三的手艺。”蔡老三推一把王美桃说,“见到娘家哥,亲个没够,不让吃饭了。你虎哥回家了,有的是时间跟你说话,好好啦啦外面的光景,让你见识见识。”

王美桃啐一口蔡老三:“闪一边,一身羊膻狗腥味儿!你喝你的酒,俺说俺的话,刀子不碰猪头,碍你啥啦?让老犍牛追着跑时,武艺哪儿去了?”

蔡老三一下被王美桃噎住了,半天上不来气,按着王美桃的肩膀往凳子上摁:“好好好,不碍事不碍事,你摆下摊慢慢说。”

“谁稀罕和你说。”王美桃揪一下蔡老三耳朵,转身对王一虎说,“哥要多吃多喝。俺再去弄点猪下水来。”

蔡老三和王一虎坐定。蔡老三给王一虎倒上满满一大碗二锅头,双手端起,再谢救命之恩。王一虎也不推辞,咕咚咕咚像喝凉水,尝到蔡老三做的羊肉,王一虎惊叹不已。

“好羊肉,没吃到过的好羊肉!”王一虎尝到这羊肉有一股特有的鲜味儿,直沁肺腑。“这是三老兄的手艺?”

蔡老三喝上几口二锅头,脸早已变成猪肝色,舌头也发硬了:“走出俺这蔡家宅子,去天涯,到海角,也吃不到这一口。不是俺蔡老三吹吧?”

蔡老三说的是实话。他宰羊打狗且为欢,烹羊煮狗且为乐,手艺确是不同一般。他烹羊与别人并无多大差异,只是腰里比别人多一个油腻腻的小布袋。羊煮到滚水时,他便解下小布袋,用仨指头捏一撮绿黑粉末,撒到锅里。这样烹出的羊肉奇鲜无比,蔡家羊肉远近闻名。蔡老三腰里的小布袋里到底装着什么,谁也不知道。若干年之后,蔡家一个烹饪学校毕业的中专生蔡媛嫒,烟酒茶不断送给三爷爷,问他此秘密,他缄口不言。一次,蔡媛媛对年迈的三爷爷说:“我有种佐科,比你布袋里的还管用。”蔡老三不以为然地撇撇无齿的嘴。蔡嫒嫒当着三爷爷的面,烹了一锅羊肉,从口袋里用俩指头捏一撮白色粉末,撒到锅里。蔡老三尝尝,并无惊叹,只是连连问孙女撒的是什么。孙女说:“这好办。那您得先告诉我。”蔡老三向四下张望了一番,轻轻地扯扯孙女,示意孙女跟他走。

蔡媛媛跟三爷爷绕到蔡家宅子后堂屋的后面,三爷爷扒起积雪让她看。但见雪底下是一个小石臼,石臼里盛着羊屎蛋儿。孙女不解地望着三爷爷,三爷爷却不语,只是重新用雪盖起石臼,咳着拉孙女回到堂屋里,说话的声音只有孙女一人听得到。他告诉孙女,那的确是些羊屎蛋儿,但这不是平常的羊屎蛋儿。这是生下来刚会吃草儿的羊羔儿,吃了开春刚要开苞的桑芽儿拉的屎,让雨淋雪捂,直到第二年春,把它从石臼里取出,晒干磨成粉末儿,装进布袋里,随取随用。听了三爷爷的话,蔡嫒嫒差点笑噎了气。她从小就看到了屋后这个石臼,里面总装满羊屎蛋儿,感到好玩,便往里撒尿。蔡老三并不在乎孙女的笑,一个劲地催问孙女撒的是什么。孙女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大声对三爷爷说:“是从商店里买来的味精!”过了一天,蔡老三把味精扔给孙女,啐一口黄痰说:“狗屁!味道儿哪赶上俺的正!”这是后话。

王美桃送上了用酱油拌的猪心猪肺。听见蔡老三一个劲儿向王一虎夸手艺就推老三一把:“灌你的酒吧,别瞎吹了!咋不说说你吃的狗肠子?”

蔡老三一听差点把正在嚼着的满口羊肉喷出来,指着王美桃一个劲儿地“你你你……”

蔡老三最怕人家揭他吃狗肠子的短。他煮狗也有独到的煮法。他煮的狗肉凉透后,用手撕成长丝条儿,剥几棵大葱切上,用煮狗的老锅汤一拌,就着喝热烧酒,香味儿妙不可言。他煮狗时,把狗拾掇好后放进锅里,用大火煮着。他美美地抽上一袋烟后,从外面找来一块白火石,用镢头猛敲下几小块儿,放进灶里烧。等他又吧嗒一袋烟,锅也开了。他便从屋檐下取下一团葛子根,扑打扑打上面的灰尘,再从灶里取出烧黑了的白火石,将葛子根和白火石绑在一起,扔到煮狗锅里,“哧”一阵白烟,沉到锅底。他在这时候把火减小,慢慢地煮,熟了凉透便可上集了。蔡老三对他的煮法很讲究,但拾掇狗却不在乎干净不干净。往往是把狗勒死后,剥了皮,开了膛,把狗小肠塞进狗胃,把狗大肠一翻,舀上一大瓢凉水,哗啦一浇,便下到锅里。他到集上卖狗肉,从不用刀切,总是用他那双从不洗的手撕。有时他掌的秤头高头低,人家不乐意,他不慌不忙,放下秤,两手一搓,挖挖指甲盖儿下的,就是一小堆,添到枰盘里,狗肉多出好几两。那一集,王美桃卖完猪肉去看老三卖狗肉。买狗肉的很多,一个老汉正买狗大肠。蔡老三称上大肠,放在肉盒盖里切。切着切着,他把一块大肠飞快地填到嘴里,嚼了几下,脖一抻咽了下去。那老汉不依了:“卖给老汉俺的,你咋吃?”蔡老三笑眯眯地对老汉说:“俺好吃这一口哩。吃了一口,给你添两口。”其实,蔡老三的举动早被眼尖的王美桃看到了,她惊得差点失声叫起来。原来,蔡老三吃的是一段包着一块狗屎头儿的狗肠。王美桃回到家里把这事说给全家人听,差点把全家人笑死,婆娘一夜没让蔡老三上炕睡觉。大家问蔡老三那狗肠是啥味儿,他说一呜拉就咽下去了,没尝到香臭。

王一虎喝酒海量。一斤二锅头下肚,吃了一盆羊肉和猪下水,不多言不多语。听了王美桃讲着蔡老三吃狗肠子的故事,哈哈大笑,一手拍到蔡老三的肩上:“老哥,真有你的!”

夜深了,王一虎酒醉饭饱,起身告辞回家。临走,对王美桃说:“明日也回去看看你那老爹。”

蔡老三没喝上半斤二锅头,早已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他的婆娘来拖他,死活拖不动,就喊王美桃。王美桃披上衣服,照准蔡老三的屁股就两个巴掌:“天生吃狗肠子的料!”把他的胳膊搭在肩上,架起来,连背带拖,朝蔡老三屋里走。蔡老三哼了一声,大口一张,呼啦啦,吃到肚子里的、喝到肚子里的一齐蹿出,从王美桃的脖子浇下,直淌到脚后跟。王美桃一声尖叫,把蔡老三摔在地上,狗孙子弄的,老骚猪养的,骂了大半夜,才算解了气。

6蔡老二立壮志

揣上屠刀惩倭寇

王一虎悖天伦

哪顾人情逼家姊

这一夜,蔡老二没有回家。他是去赶高崖集的。第二天,当他回到家里时,王美桃已去了洛村看老爹去了。有人对他说了昨天发生的事,他沉思良久,没说别的。下午蔡老二来到后堂屋对大嫂魏本兰说:“打今往后,俺不再杀猪了,俺到外面做事去。”大嫂说:“现今兵荒马乱,小鬼子、土匪净做坏事,你出去能有个好儿?”蔡老二说:“没个好也得出去。”再问他出去做啥行当,他死活不说。走时,蔡老二带上一把蔡家杀猪刀,让大嫂嘱咐王美桃,要小心洛村那个王一虎。

王美桃三天后从洛村回到家里,大嫂把蔡老二的活告诉她,她一声不响地杀猪去。中午,王美桃打发蔡老六家找来了庄东头的算卦的马大眼,问他那天高崖集上发生了什么事。马大眼和蔡老二要好,总是同去赶集,相互照应着。那天高崖集上的人多,买卖也兴隆。天刚晌,高崖的鬼子炮楼里响起了枪声,城门盘查也严了,说是城里进了八路刺杀皇军。蔡老二收拾肉杆子时,一个汉子冒出来要帮他拿东西。蔡老二认出这人是蔡家庄北面东寺后村的张加坤,暗地有人说他是共产党。看见张加坤眼神又慌又急,蔡老二明白了。他让张加坤扛着肉杆子跟在身后,他叼着烟袋大模大样的走在前面,一看就是搭档的伙计俩。出了城,来到东寺后,蔡老二让马大眼一人回蔡家庄,他同张加坤一同去张加坤家。以后的事,马大眼就不知道。

王美桃从洛村回来的第七天,王一虎托人把她喊回洛村,说是王三麻子快不行了。等王美桃来到王三麻子炕前,他已说不出话了。他只看了女儿一眼,两手一撒就去了。王一虎帮王美桃把王三麻子埋在桑地里,和刘兰娇同穴合墓。

夜深入静。红娥子和艾香都睡觉了,王美桃心里难受坐在王一虎家的院里,王一虎在那里安慰她。

“往后你咋办?家里只剩下她们母女俩了,没人照顾了,你还出去闯?”王美桃问王一虎。

“闯惯了,在家蹲不住。”

“娶个媳妇,在家养蚕种庄稼,饿不死。”

“娶媳妇?娶哪个?”

“俊大闺女有的是,你又有家业,还怕没人跟你?”

“谁我也不娶,我只想要个儿子续香火就成了。”

“没媳妇,谁给你生儿子?你自个儿屙?”

王一虎沉默好久,说:“听娘说,蔡老二有那病,是真的?”

王美桃在黑夜里叹一口气,点点头:“是真的。要不,这么多年里,俺还不给他生个一男半女的。”

“那你给我生个儿子吧,美桃!”王二虎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

“你说什么?”王美桃猛地站起来。

“你给我生个儿子!,”王一虎大声说。

“放你爹娘的狗臭屁!你这是说人话?”

“啥话我不管,反正我说到的事没有做不到的。要不,我算是狼头?”

王美桃惊叫一声,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你真是狼头?”

“一点不假!”

王美桃做梦也没想到作恶多端的狼头就是王一虎。她又惊又怕:“闪开,让俺回家!”

王一虎说:上楼放心睡觉吧,不到你乐意的时候,我狼头不会难为你。但你别忘了,你早晚得给我生个儿子。”

王美桃从洛村回来,常常一个人闷着。蔡老二夜里回家,王美桃趴在他身上哭了一夜。蔡老二问王一虎又去哪里,王美桃说不上。蔡老二已经知道了王一虎便是那可恶的狼头。王美桃问蔡老二:“你不杀猪了,在外面做啥!”

蔡老二回答很干脆:“杀人!”

王美桃一骨碌爬起来:“你杀谁?”

“杀小鬼子!杀狼头!”

王美桃抱住男人:“你千万别去干这个!你对付不了鬼子,对付不了狼头。”

蔡老二照着婆娘的小肚子就是一拳,她嗷的一声松开手。蔡老二爬起来,从窗户跳出去走了。

7弱女子遭蹂躏

屈辱浸透黄土地

强东洋逞凶狂

罪孽笼罩桑梓田

一九四○年六月二十四日,住在高崖的鬼子和汉奸到蔡家庄扫荡。村上的人事先有耳闻,早就跑上了西岭藏起来。

鬼子和汉奸没抓到蔡家庄人,倒抓住了去潍县走亲戚路过蔡家庄的红娥子和艾香。抓到了红娥子和艾香,鬼子高兴得哇哇叫。他们把吓得昏了过去的红娥子、艾香拖到老桑树下,用刺刀先挑断红娥子的腰带,再把红娥子扒个精光,绑在老桑树上轮奸。红娥子紧闭着眼,一声不吭,任凭野兽们肆意蹂躏。污秽不堪的东洋野兽们的精液和这位软弱的中国女人的血从她的下身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顺着她白胖的大腿、小腿,流过脚腕、脚跟,渗到了中国屈辱的黄土地里。鬼子轮完了,又让汉奸们上。汉奸怎么也不上,鬼子哈哈亡笑着,狠踢汉奸们的屁股,一刀捅进了红娥的下身,红娥子惨叫一声死了。鬼子把红娥子解千来,扔到一边,又把艾香剥光衣裳绑到树上。艾香是个黄花闺女,吓得娘呀娘呀地大叫。鬼子更是饿狼般地叫喊着、推搡着。

蔡老二和张加坤趴在蔡家宅子门楼上层的秫秸里,看到了鬼子糟踏杀害红娥子的那一幕。干了半辈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行头的蔡老二,惊得几乎昏过去,汗流如注。艾香声声叫唤扎着蔡老二的心,他抬起头来,看到了艾香那白胖胖的身子,饱鼓鼓的一对小奶子和她那白纸样的小脸儿。当他的跟前又出现一个黑黑的、丑陋的屁股时,蔡老二颤抖着举起了那杆打狼的土炮,瞄准艾香,眼一闭,猛地勾下了扳机。轰的一声,艾香的叫喊声戛然而止,刚抱住艾香的鬼子应声倒下。张加坤见蔡老二开了炮,手里的匣子枪朝着鬼子汉奸扫了一梭子,趁鬼子汉奸懵了头,拉着蔡老二跳下门楼,上墙爬屋,钻进桑地不见影了。

鬼子汉奸死伤五六个,没有追上开炮开枪的人,又见艾香胸膛上被打了几个血窟窿,早巳气绝身亡,就点了火把,要把蔡家庄烧光。这时一个上了年纪、留着一撮胡儿的鬼子拦住了这群野兽。一撮胡儿会说中国话,是个中国通。他对中国的阴阳之术有研究,他懂得从精神上害人比毁灭人的肉体还厉害千万倍。他绕着蔡家宅子前面的老桑树转了几圈,左看右瞅。他知道,中国人迷信,看重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序位,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一撮胡儿眨巴眨巴小眼,指着老桑树说:“周围堆上柴,浇上汽油,把这棵老桑树烧死!”别的鬼子不解其意,哇哇大叫,不去执行。一撮胡儿小眼一瞪:“你们不懂!这是烧他们的老祖宗。”

逃到西岭上的蔡家庄人,看见老桑树下浓烟滚滚,知道野兽们要烧老桑树,急得跺脚捶胸。几个白胡子老汉老泪纵横,面向西北,五体投地:“老祖宗啊,子孙不孝,让小鬼子烧了村魂!”蔡家庄的青壮男人气愤不过,扛起土炮朝村里冲,几次冲到村西头,都被机枪扫了回来。蔡老四和算卦的马大眼被掀去了脑盖,当场死在村西头的土坎上。鬼子汉奸在村头架起机枪把守着,捉来鸡狗鹅鸭,用火烤着吃,看着大火从中午一直烧到第二天天亮,直到把老桑树活活烧焦。熊熊大火,映红了蔡家庄,映红了临朐东南的那片天空。

鬼子汉奸撤走了。

蔡家庄的男女老少,跑回村里,跪在老桑树下,哭得昏天黑地。

当夜,那五个在西岭向西北跪拜的白胡子老汉,一起来到老桑树下,焚香化纸,长跪不起,然后,一同吊死在老桑树上。祖宗遭辱,他没脸活在世上。

8美桃染疴求生

无路危在旦夕

狼头路遇奋力

救助转危为安

蔡老五一个人担着一头热的剃头挑子从蒋峪赶集回来的时候,天已黑了。,蔡家庄的老桑树被鬼子活活烧死,老少都苦丧着脸,抬不起头走路。蔡老五心情不好,回到家里撂下剃头挑子就倒在炕上。婆娘喊他吃饭,他哼也没哼。魏本兰跑来问他:“你二嫂咋没回来?”蔡老五坐起来,擦着眼角上的大块眼屎,说:“散集时俺就没见她,俺认为她早回家了。”魏本兰又急急地问:“你咋回来得这么晚?”蔡老五说:“俺没见到二嫂,碰到洛村簸箕匠王拴子。他硬拉住俺喝酒,俺就和他喝了两壶。”

蔡家宅子的老少因为小根的事心里整日吃紧。小根的死疼死了蔡老大,老桑树被烧,急得蔡老四拼了死,蔡老二跟着东寺后的张加坤在外闯荡,家里男人少了,更没了主心骨。王美桃宰猪卖肉,早出晚归。大嫂魏本兰怕王美桃有闪失,就揪着蔡老三、蔡老五的耳朵嘱咐他们赶集来回同王美桃一道,相互照看着。今天蔡老三没去赶集,蔡老五又没见到王美桃,夜深了她还没回来,全家人心揪得紧紧的,晚饭没人吃。

蔡老五家埋怨蔡老五:“你只知道灌马尿,你没看见二嫂这些天不说不笑,走路没有劲儿!”

蔡老五蹲在墙角,抱着头嘟囔:“俺哪看得出!这些日子全村人哪有个好脸!”

魏本兰止住老五家:“事到这份上,埋怨死他也不顶事。老二家会不会顺道回了娘家呢?”

蔡老五说:“不会不会!王三麻子不在了,二嫂娘家没人了,她回哪儿?王簸箕匠对俺说,王一虎听见红娥子和艾香被鬼子害死了,回家把二层楼一把火烧了。二嫂也不会去王一虎家的。”

大家无计可施。

全家人坐着等了一夜,天亮也没见王美桃回家。魏本兰打发蔡老三去找蔡老二,打发其他人到亲戚家看看。

第三天,王美桃还没回来。家里人嘴上不说,心里明白,王美桃凶多吉少。

下午,王美桃一扭一扭地回来了。她的脸色不好,但走路有劲了。全家人围住她,问这问那,王美桃脸红红的,没说话。魏本兰见王美桃不好说,就打发走了家人,让王美桃回屋歇着。

那天,王美桃在蒋峪集上卖完了肉,见天色还早,就没去约蔡老五,独自往家走。这些天,王美桃浑身无力,脊背上火烧火燎地疼痛。她在家坐不住,硬撑着赶集卖肉。从蒋峪到家有十多里路,翻过马脚岭,走过那十里桑地,就到了。王美桃爬上马脚岭,再也走不动了。她在马脚岭的老槐树下的石头上坐下,想歇歇脚再走。她一坐下,眼前就一阵比一阵厉害地发黑冒火星,脊背上疼得钻心,出冷汗。她想等蔡老五回来扶她回家,哪知道日头将要没山了,也没有见到老五的影子。路上行人稀少了,只好一个人起身往回赶。当王美桃走进茂茂密密的十里桑地时,天已模糊了。她实在走不动了,扶着一棵桑树站下了。

“这不是美桃吗?咋一个人走?那蔡老三蔡老五呢?”王美桃睁开眼,循声望去,桑地走出一个黑汉子。她认出了这是王一虎。她自从知道王一虎就是狼头、又被他羞辱一番后,对狼头又恨又怕,常做被狼追赶的恶梦。怕鬼偏被鬼缠着,今天又撞上这匹恶狼。

“狼头,你想咋?”王美桃说话有气无力。

狼头嘿嘿一笑,双手扶着别着匣子枪的宽皮带,凑到王美桃面前,说:“你别害怕,我不咋你。我只伺你,蔡老二这些天回家了吗?”

“你找他做啥?”

“谢谢他。那天多亏他开枪打死了我艾香妹子。”

“你想杀他?”

“杀不杀他,那是以后的事。我这次是真谢蔡老二,要不是他,我妹子更惨,我有数。”

“他不回家。”

“这个软蛋!占着茅坑不拉屎!”

“你闪开!俺要走,俺要走……”

王美桃嘴上说着要走,腿却无力挪动。她狠命一抬腿,却踉跄着要倒下。狼头急忙上前抱住她:“这是咋啦,美桃?”

王美桃晕倒在狼头的怀里。狼头用手一摸王美桃的额头,热得发烫。狼头二话没说,抱起王美桃就往桑地深处跑。王美桃软软地躺在狼头有力的胳膊上,不省人事了。

狼头把王美桃抱进了茫茫十里桑地,停在一间不起眼的小窝棚里。他安放好王美桃,拿来一个小砂锅,放进些干了的嫩桑枝、桑根和桑叶,生上火煮起来。火光下的王美桃,白皙的脸,长长的睫毛遮着她那双紧闭着的桃花眼,肉嘟嘟的身子把衣裳撑得绷紧。狼头那恶毒的环眼看她看花了。砂锅里沸腾多时了,狼头把煮下的青黄,的汁倒进他喝酒的大白碗里;趁热给王美桃灌下去。不多时辰,王美桃就哼哼地醒过来了。当王美桃明白了不是在家里,而是被狼头抱来时,骂着狼头要爬起来。王美桃一用力,脊背上又是一阵钻心疼,使她全心颤抖,脑门上沁出冷汗。

“你的脊背咋啦?”狼头把王美桃翻过身子,掀开她的褂子一看,大吃一惊,王美桃背上长了一个碗口大小的疮!疮头有拇指顶大,裂开了小口,往外淌着浓血,疮头四周都发了紫。

“蔡老二狗狼养的!自己软蛋,连老婆的死活也不管了!”狼头放下王美桃的褂子,直骂娘。

王美桃又要起身:“俺死活不用你管,放俺走……”

“别动!趴下!”狼头狠狠把王美桃按下,把她的褂子扒下来,骑在她身上,用她喝剩下的桑汁,把她的脊背擦了一遍,又逼着她服下他晒干捻碎的桑椹子末儿。狼头用黑布条将王美桃的眼睛蒙上扎紧,然后喝一大口酒,噗地一气喷在王美桃的脊背上,又口衔一柄闪着寒光的柳叶小刀,拍拍她背上的毒疮,取下柳叶小刀,对准疮头,一下捅进去,一剜一转。王美桃疼得连叫的气力也没有了,昏了过去。

等王美桃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下午了。她感到背上只是隐隐作痛,身上却轻快多了。狼头疲惫地倚在小窝棚门口睡着了。王美桃没有动,细细地端详着狼头。王美桃知道狼头没有害她,是他救了她一命。王美桃心里竟热乎乎的,大大的桃花眼里湿润润的。这长着狮子头、高鼻阔嘴、杀人不眨眼的恶毒人,倒也有人情味儿。要是这王一虎不是狼头,而是在家养蚕种地的庄稼汉子,热汤热水地过日子,那该多好呀!狼头呀狼头!

狼头醒了,看见王美桃忽闪着桃花眼打量他,急忙站起来,出去把砂锅端过来,说:“喝点鸡汤,吃点鸡肉吧。这鸡是我买来的,吃了脏不了你。”王美桃顺从地让狼头喂着。

狼头喂了王美桃,又给她服下一把桑椹末儿,就着她剩下的鸡头鸡爪,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白碗酒,抹抹阔嘴巴,坐在王美桃的身边,看着她:“要不是碰上我,你早成了鬼。你脊背上的那毒疮,咱这一方地里,除了我狼头,没人能治。光浓血就有一大白碗,快烂到骨头了,再晚半天我也干瞪眼。我给你洗净,贴上狗皮膏药了,再服些椹子末儿,几天就能好。放心歇着,我不会对你咋样。”

王美桃又安歇一夜。第三天,王美桃能下地走动了。狼头把她送到桑地头,对她说:“告诉那软蛋,他救了我妹子,我救了他老婆,谁也不欠谁的情,往后该咋还得咋。”

王美桃扭着屁股,轻飘飘地走出桑地上了路,又回头红着脸,用桃花眼瞥了狼头一眼。

“别忘了,你得给我生个儿子!”狼头在桑地里喊。

就在王美桃回来的夜里,蔡老二回到家里。这次他腰里也掖着匣子枪。

蔡老二蹲在炕前铁青着脸抽闷头烟,王美桃躺在炕上一声不响,屋里只有吧嗒吧嗒的抽烟声。快四更天了,蔡老二猛地站起来,呼地扑向王美桃。

“狼头对你咋样了?”蔡老二抓着王美桃的头发,咬牙切齿地问。

王美桃一声不响。

“你这骚母猪咋不死!”蔡老二狠狠地打了王美桃两个嘴巴。

王美桃一动不动。

蔡老二掀去王美桃身上的薄被,皎沽的月光照着那如玉雕成的身子。他浑身哆嗦着,就像在新婚之夜。蔡老二的新婚之夜,有极度的欢乐,又有极度的悲哀。那夜,当闹房的小伙子们走了,他又亲吻王美桃的左股上的那颗“鲜桃”,直把王美桃撩得浑身扭动,大声呻吟。也就在这一夜,蔡老二发现自己不是个真正的男人,无论怎么样,他也不能做成那事。那天天刚亮,蔡老二就独自跑到桑地里,抱头大哭一场。他真想吊死在桑树上。从那,蔡老二像换了个人,走路不抬头,说话不高腔。王美桃也替男人着急,偷偷地打听偏方给他治病。他们杀公猪,总是小心翼翼地割下猪鞭,晒干后,煮给他吃。他不知吃了多少猪鞭,可就是不管用。几年来,蔡老二沮丧到了极点。近些日子,他跟着张加坤在外面闯荡,不在家住,心情好些。现在,当他知道王美桃是被狼头逮去,在一起住了几天,心里产生了一股无名的怒火。他把婆娘翻过身来,摸摸她背上的狗皮膏药,“吱”地撕下来扔到炕下。看到王美桃左股上的“鲜桃”,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流脓淌血的烂疮,对准它就是几拳。他还觉得没有出够气,又咬着牙关把王美桃从头到脚狠捶了一通,掖掖匣子枪跳窗走了。

王美桃一声没哼,一滴泪也没流。她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身上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她擦去嘴里流出的血,在黎明前的黑夜里,在死一样寂静的蔡家老宅里,发出一阵娇滴滴的笑声,咯儿咯儿咯儿……

9遇顽抗大个营长

咬碎钢牙欲献身

勇智取狮头汉子

瞪裂豹眼陷敌阵

一九四二年八月十三日,八路军老六团来攻打驻守在高崖的鬼子汉奸。蔡家庄驻满了八路军,蔡家宅子里是八路军的营部。大个子营长听说蔡老三常去高崖赶集,在院子里画上高崖城图,向老三请教,蔡老三得意地讲着。

蔡家庄人知道八路军要打高崖了,高兴得奔走相告。老人们拉着战士们的手,来到那棵已经枯死的老桑树下,讲述日本鬼子那天在这里作的大恶,嘱咐战士们要狠狠揍那狗日本,狗汉奸。

当天夜里,攻打高崖的战斗打响了。

蔡家庄离高崖有二十多里,只见高崖火光冲天,枪炮声噼噼叭叭轰轰隆隆响成一片。天放亮,蔡家庄便抬来了死伤的八路。蔡家妯娌们流着泪擦洗死去的战土,给伤员包扎、喂饭,声声骂着狗日本、狗汉奸。吃早饭时,高崖的枪声仍不停歇。从高崖抬担架回来的蔡老三说仗打得猛急猛急。鬼子汉奸守在高崖城墙里,城墙里又有炮楼,结实得很,八路炸了几次都炸不开,死伤了好多八路。乡亲们听了蔡老三的话,心里又焦急又难受。

仗也确实打得激烈。大个子营长他们被鬼子汉奸炮楼里的机枪压在城南的小山岗上,一动动不得。高崖城地势高,四周低。鬼子汉奸在城墙上建筑了四座炮楼,耸立在城四方。他们早就拆除了周围的房屋,砍了树木。他们在城楼居高临下,情况看得一清二楚,见什么打什么?四座炮楼又彼此照应,互为依托,想炸开城很难。

大个子营长又一次接到上级命令,必须尽快拿下高崖城。营长两眼进火。他知道,要攻下高崖城,必须先攻破一个炮楼。他让机枪集中起来,瞄准南边的炮楼猛射,让炮手趁机轰城楼里的机枪。炮手刚探头,就倒下了。营长红了眼,自己架起小钢炮,一个炮弹连一个炮弹向炮楼轰,炮弹东一个西一个,一连七八个,炮弹打完了,连炮楼的边儿也没沾上。营长夹起炸药包就要往上冲。小号手和几个战士死死地按住营长。营长破口大骂。

这时候,一个狮头环眼的大汉冒出来。他爬到营长旁边,拍拍营长说:“别送命,兄弟!你就是冲到城墙根儿,也炸不开城墙。给我几颗手榴弹,我去拿下炮楼!”

营长端详大汉。只见他虎背熊腰,扎着宽皮带,掖着匣子枪。

“你是谁?来这里干啥?我们在打仗!打仗!”营长对大汉大声吼。

“我来干啥?鬼子操了我妹妹操了我娘!你说我来干啥!”汉子也火了。

汉子从背上解下一团带着铁爪子的绳子提在手里,拧开几颗手榴弹,接二连三地投出去,又抓起一颗,用口衔着弹柄,像匹凶猛的豹子,扑进硝烟里。

营长见拦不住汉子,就命令战士们一齐开火,向城南炮楼猛烈射击,掩护他。

汉子在硝烟里连滚带爬,不多时就扑到城墙下。他理好绳索,挽起来,嗖的一声,铁爪子抓住了城墙上沿。汉子抓绳子,脚蹬城墙,嗖嗖往城墙上爬。

鬼子汉奸只顾远处的八路军,没想到有人会来爬城墙。待他们发现时,汉子离城墙上沿有丈余了,就急忙向汉子射击。汉子腾出一只手,把衔在口里的手榴弹飞快地扔进炮楼里,轰隆一声,几个鬼子被炸死。汉子趁机飞身上了城墙,钻进炮楼。炮楼里没有死的鬼子汉奸见汉子一个人钻进来,就一齐扑向汉子。只见汉子环眼突出,青筋暴起,一手卡住一个鬼子的脖子,提起来,大吼一声,把俩鬼子从炮楼里扔到半空。俩鬼子在空中翻了个滚,扑通扑通摔在城墙下的石头,脑浆进裂。汉子哈哈大笑,骂声盖过枪炮声:“我操你老祖宗……”汉子又扑向一个鬼子,双手掐住他的脖子,直把他掐得俩眼珠子血淋淋地凸出来,舌头伸出来,鼻口窜血。另一个鬼子拿腿就跑,汉子不慌乱,嗖地把绳爪甩过去,铁爪正抓在鬼子的后背,汉子嘿地一声用力一摔,那鬼子早已飞下城墙去。剩下的两个汉奸早举起双手跪下了。汉子端起机枪对准他俩:“滚下去,开城门!”他趴在炮楼里,对准西边的炮楼嘎嘎嘎,一阵猛射。

南城门开了。大个营长带领战士们冲进城内。

高崖城被攻下了。

大个子营长带领战士们找遍了高崖城,死人活人都看到了,就是没有找到那攻城的汉子。

那天,蔡家庄一带,像是过大年,父老乡亲放起鞭炮,祝八路军攻下高崖城,消灭了鬼子汉奸。大个子营长头缠绷带,坐在蔡家宅里打听攻城的狮头环眼的汉子。蔡家老少都惊得合不上嘴:“能是他?”

10蔡老二舍身惩魔

惊天地谁宫不英雄

王美桃失贞灭亲

泣鬼神能说无真情

临朐东南一带上年岁的人死也不会忘记,打下高崖的第二年,贫苦农民刚分到了土地,却遇上罕见的大早,那年庄稼没种上,成片的桑树叶子刚发青就卷了,干干瘪瘪地挂在桑枝头上。到秋天,庄稼没收成,蔡家庄一带桑地却着了一场大火。这场火至今在临朐县志上记载着:“民国三十二年仲春至秋末,东南山岭地亢旱,庄稼绝收,人与牲口渴倒路旁者屡见。是年秋,蒋峪一带桑地夜起火,火势凶猛,三日不熄。火因不详。民间盛言:世道又一个轮回,除旧换新了。”

民意很清楚,他们说的共产党、八路军打败了日本鬼子,解放了,世道变了。然而,换人间实在不容易。当蔡老二与张加坤他们工作组,把地主家的财产土地分给贫苦乡亲们时,这些老实巴交的人连躲带藏,都不敢要。挨家挨户送上门去,夜里又送回来。这也难怪他们的胆小怕事。张加坤去洛村分狼头家的土地桑树,尽管狼头烧了二层楼,死活不知,但大家说啥也不要。王六子爷儿俩都是光棍,不怕事,白天要了分给他家的桑树,爷儿俩用石灰水标记出属于他们家的桑树,夜里被人吊死在抹着石灰的桑树上,舌头伸出半尺长。第二天下午,张加坤八岁的闺女小乐儿被人扔到东寺后东边的枯井里,还落了石头。张加坤的老婆抱着闺女呼天抢地。夜里她突然止住哭嚎,摸起菜刀就劈张加坤,说闺女是张加坤害死的。

蔡老二整夜蹲在炕前吧嗒吧嗒地抽旱烟。

“下一个该轮到俺了。”王美桃躺在炕上,枕头底下是蔡家屠刀。这些天,见到蔡老二她就说这句话。“你用不着看着俺就憋气,憋得脸红脖子粗。等俺也被吊在桑树上、填到井里去,你就喘气顺当了。”

“该死就死!”蔡老二站起来,抓住王美桃的头发,牙齿咬得咯咯响,“王美桃,再见了狼头,少扭你那母猪腚,把蔡家杀猪刀捅进狼肚子里!”

蔡老二狠狠地把王美桃的头扔在枕头上,又使劲打了她一个嘴巴。工美桃恼羞成怒,从枕头下抽出那把寒光逼人的杀猪刀,跳起来要跟蔡老二拼命:“你这个软蛋!你这头阉猪!有本事你去捅了狼头!蹲在炕上充好汉,还有脸站着撒尿!”

蔡老二男人尊严受到了极大伤害。他一整天没有吃喝,肚子里喉咙里窜火冒烟,烤燎得难以忍受,王美桃的话又火上烧油,他的胸膛要爆炸似的。蔡老二从窗户嗖地窜了出去,扔下一句话:“剁下狼头,再捅你这头骚母猪!”

蔡老二走后,王美桃坐在炕上,手握杀猪刀,坐到天亮也没合上眼。她恨狼头恨得牙生痛。狼头这时候要是来了,她真要像杀猪那样,用夯猪扛夯倒他,再把刀捅进他的喉咙,放他的血,—剥他的皮,然后把他挂到肉杆子上。狼头一个威风凛凛的男人,咋长着些狼心狗肺呢?想起在桑地里给她治病的狼头,宽厚有耐心,知人冷热,一个好哥哥,一点儿坏心眼也没有。王美桃想起了在桑地小窝棚里,狼头就着她吃剩下的鸡头鸡爪喝了一大白碗酒,像是对她诉说,又像自言自语。狼头在外闯荡也苦,天天见血,喝血酒,倒在血泊里睡觉。他在高密的高梁地里,眼睁睁地看着土匪舵头将一颗女人的心剜出来,捧在手心里还不停颤动。那次,他打劫未成,舵头把他绑起来,也要剜他的心,刀触到了他胸口上的黑毛了,他忽然感到痛快淋漓,他便对着舵头咧咧阔大的嘴,亲切地笑了。舵头一愣,便飞快地割断绳子,让他快走,说这片高梁地浅了,盛不下他。王美桃依稀地记着,她问狼头:“一个大老爷们儿,咋光干坏事?”狼头摔了大白碗,说:“一天不见红我就受不了,看见别人无灾无祸地过安顿日子,我就活不下。狗走遍天下吃屎,狼走遍天下吃肉,性难改。”王美桃又问:“就没有一个好心眼儿?”狼头比划着肚子说:“我一百个心眼儿,九十九个好的,一个坏的,坏的在最上面,一使就使它。”王美桃嘴一撇:“你咋不去杀鬼子汉奸?”狼头牙一咬:“谁都杀!”

天大亮了,王美桃懒得起来。猪也没杀,没去赶蒋峪集。

天不晌蔡老五担着一头热的剃头挑子赶回了家。他说他今天在集上头皮一奓一奓的,不是好兆头,就匆匆收摊了。头天夜里,蔡老五去蔡家庄西岭上的大丌村排队接了两小桶泉水,挑着从桑地中央的路上往回赶。蔡老五忽然听到前面传来唰唰唰的声响。他开始认为是风吹半干的桑叶,可细看桑树纹丝不动。他借着幽幽的月光,顺着路往前一看,差点吓个半死!桑树林里的十里夹道上,满是赶路的黄鼠狼!大大小小的黄鼠狼,后边咬着前边的尾巴,连成一串,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贴着地皮唰唰唰顺着道儿朝南方奔去。蔡老五直吓竖了汗毛,挑着担子大气不敢出,绕了道,一口气逃回家里,桶里剩下一瓢浑泥汤儿。蔡老五没敢把这事告诉家里人,天不亮就去蒋峪集。他哪想到,在集上头奎得受不了,只好回家。

王美桃见蔡老五回家,就问他见到二哥没有。蔡老五说了声没见着,就溜回屋里爬上了炕。王美桃在家里闷得慌,坐立不安,鬼差神使,她把杀猪刀掖进腰里,沿着去蒋峪的路,悄悄向西南走。走到了马脚岭下面,王美桃拐弯进了桑地,一直走进桑地深处。东找西寻,她终于找到了那个小窝棚。窝棚里乱得很,看起来很久没人来过了。王美桃进了小窝棚,看到狼头为她煎药煮鸡用的砂锅和那盆盆罐罐,火从心头起,抄起一根桑木棍子,噼里啪啦,乱砸一气,砸了个稀巴烂。王美桃走出小窝棚,坐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日没西山时,天地间血红血红的,像是天在流血,地在流血,桑树也在流血。突然间,狼头踉踉跄跄地跑过来,碰落了一路青干桑叶。王美桃撒完尿刚要起身,狼头扑通趴倒在她的腚下。狼头趴在地上大声叫着:“渴死我啦,操他娘的!一苇笠头柿子没捞着吃!”他捧起盛着王美桃尿的半块泥盆子,脖子一仰,咕咚一口喝进去,扔掉破泥盆,咂咂嘴连声说:“好死了,好死了!”王美桃这才看清,狼头露在外面的胸脯上呼呼地冒着血,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狼头胳膊一伸,抓住王美桃的脚脖子,把王美桃掀倒在地,飞快地掀起她的褂子,扯下她的裤子,一下把她压在身下。王美桃白腻腻的身子立刻被狼头的血染得红红的。王美桃感到一阵发自肠里胃里的剧烈恶心,上午喝的地瓜绿豆稀饭,咕嘟嘟,全喷在狼头的脸上。随着下身一阵一阵从未有过的疼痛,王美桃一声惨叫。她挣扎着,狠命地推狼头,抓破了他的脸,撕下一块一块的胡子,把他的嘴唇咬得耷拉下一片,狼头像是感觉不到,只是用上全身的劲儿,猛烈地动作着,动作着。

狼头含混不清地说:“我打死了你男人蔡老二,他捅了我一刀。我猜想你能在这里,就拼命地往这里跑,往这里跑……”

王美桃听了狼头的话,又恨又急,往死里掐狼头的脖子,抠他的眼珠子,狼头就是不下来。王美桃想起掉在地上的杀猪刀,抓起来照着狼头的脊梁捅,却怎么也使不上劲。狼头一边动作一边说:“你要给我养个儿子,把他养大!”

这时候,王美桃摸到了狼头掉在地上的匣子枪。她抓在手里,顶着狼头下巴猛勾扳机,狼头的脸被掀飞了,狼头从王美桃身上滚下来。王美桃还仰在地上,手里的匣子枪还是一个劲儿朝大嘎嘎嘎地打着,桑枝桑叶打落下来,天空中一片灿烂的云霞也被击落了,盖在狼头身上,盖在王美桃身上。

天地间霎时间漆黑一团,万籁俱寂。

后来王美桃才知道狼头枪杀蔡老二的经过。那天蒋峪集,蔡老二悄悄地躲在洛村簸箕匠王栓子身后,把苇笠压到眉边,他细打量来来往往的赶集人,寻找狼头。也碰巧,狼头用苇笠托着一些柿子来到王栓子摊前,让王栓子吃柿子。蔡老二不敢怠慢,一个箭步冲到狼头身后,用匣子枪顶住了狼头的后腰:“今天看你还往哪里跑?”狼头不着慌,慢慢转过身子,用下巴点点桔黄色的柿子说:“你这匹阉驴蔡老二!别让我当个渴死鬼,死前让俺尝尝鲜吧!”蔡老二看了一眼狼头托着的柿子,狼头柿子底下的匣子枪嘎嘎嘎响起来。蔡老二身中数弹,手里的匣子枪也被打飞了。勇猛的蔡老二还是在狼头的枪声里向狼头扑去,干净麻利地将一把蔡家杀猪刀送进了狼头的胸膛。

晚上,蔡老三、蔡老五抬回了蔡老二的尸体。蔡家妯娌哭作一团。

夜里,蔡家庄洛村间的桑林起了火。那火借着风势,越烧越猛,直把临朐的东南天空、山岭都照得光亮亮的,如同白昼。

三天后,火熄了。蔡家兄弟将蔡老二安葬在蔡家林地里。

就在安葬蔡老二的夜里,一个狗不咬鸡不叫的时候,一个白影悄然无声地飘出蔡家宅子,来到马脚岭下被火烧过的桑树地里,找到了那个已经烧成废墟的小窝棚,深深地挖了一个坑,将一具烧焦了尸体,结结实实地掩埋了。

这时候,一道仿佛把天空裂开的闪电闪过,照亮了无边无际的桑梓地,照亮了披麻带孝的王美桃煞白的脸。同时间里,响起了一个震塌天、震陷地的霹雳:“咔嚓!”

苍穹被炸开了,大雨倾盆而下。

天地间,霹雳闪电,雨声哗哗。

蔡家庄汪洋一片,白茫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