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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力奇的故事

2001-05-13邵宏大

章回小说 2001年1期

邵宏大

这是中俄朝三国界邻的丘陵地带。一般的地图上找不着,除非卫星进行特殊目的侦察才能发现。一条河岔子叫毛钦纳尔河。大概是鄂伦春语。相传年代久远而含义不清,那有三坡两沟的山,也就随之叫了毛钦纳尔山。此地没事儿的时候“三不管”;一旦有事儿三国“齐抓共管”,不是出动多国部队,而是多国出动部队。三国加上地方有互让互联协议,因为国界历来未定,疆土不甚清晰,都不愿为这卵球大的洪荒不毛之地弄出什么国际纠纷来,烧香引鬼,派来一批贝雷帽进行维和就不是一般的麻烦了,所以,一直相安无事。这里杂居着几十户混血人,成立了管委会,推选出主任叫乌绪,可谓一方之主,具有半自治的性质。由于国籍未定,都说他们是中国爹、俄国妈,高丽舅舅。没有国籍没有户口就不受中国计册生育限制。可能由于人口缺乏交流,连理树开花结果,近亲婚媾较多,男子身材大多不超过一米五,女子也就是一米二左右。毛钦纳尔人不是个种族,而像南方的客家人,外来定居繁衍后代。他们极难走出这片山林。现在外面也极少来人,除了各国边防军巡逻队走到山口停停歇脚,向乌绪询问一下近期情况如何,或把捎运的油盐布茶皂等生活必须晶卸给供应居民的店铺,再无他事。这项任务,基本由中国武警边防站承担,中国货便宜,货源充足。

毛钦纳尔人不管是打猎、打鱼或制作毛皮、桦皮用具的,每户都种几垧山坡岗子地。种什么收什么、收什么就吃什么。顺理成章、天经地义。生产方式略强于刀耕火种。一律不用机械,全凭体力,自给自足有余,又锻炼了身体。五谷杂粮,喂猪养禽,充做牛马饲料。再多就开了个烧锅酿造土烧酒,无人收税,又不交公粮,生活倒十分悠闲而富足。

近几年来,毛钦纳尔不平静了,不知从哪国进来几伙偷猎的。本地人允许狩猎,但也有规定,大的可打野猪、黄羊,小的是山鸡、野兔,算是下酒菜。至于梅花鹿、黑獭、,四不像、天鹅,棕熊等等,从来不打,当地人守规矩。这里又是东北虎过江来往于中俄深山老林的必经之地,歇脚觅食之处。,每至春秋夜里都可以听见虎啸。偷猎者使唤连发快枪,骑的是山地摩托车,能挂斗运猎物;辅以网、夹、笼,套,甚至暗投毒饵,昼伏夜出,如人无人之境,遇什么打什么,贼不走空。黑獭等频频死亡,数目锐减;梅花鹿、四不像成群迁徙,不知去向,几近绝迹。去年冬天,一个当地人居然在深山里发现了一只被打伤逃跑至死的老虎。这样,三国四方齐抓共管的事儿就多了起来。

一天,头人乌绪打了十来斤当地土烧。摆下村民们打来的山鸡、野兔做成的菜肴,设了一桌正经八百的野味宴,在木刻楞大房里招待三国边防站首长。乌绪五十来岁,黄发黄髯,五指鹿角般叉开,放在膝头,慢吞吞地说:“这些贼偷,打野围的,快把毛钦纳尔的野牲口整灭绝啦!你们不管,我就叫人下夹子,挖窖子,出了人命,没人担当!”

三国首长不用翻译,使用手势加上生硬的汉语,这是都能听明白的协和语。老乌绪烦透了继续发脾气,山林不起火,河水却要决口子。朝鲜缺酒,首长贪杯,三大杯下肚,人已半醉,舌根子发硬,比比划划地说:“没有问题,我们把住山口子,那边连只兔子也过不来!”他向东边自己祖国的方向指了指。俄人嗜酒,首长量大,喝得浑身通热,额头冒汗,解开风纪扣,武装带丢了一边,又进一杯后开了洋腔:“放心吧!我们守住那边,偷猎的,跑来一个捉一个!”他往北边摆了摆一头卷发的脑袋。

中国首长正襟危坐,不动声色。国内酒足,他有担量,但更有铁的纪律性,参加外事活动,滴酒不沾。首长的首长一再告诫,外事无小事嘛!他还有一套劝酒的本事,自己不喝,倒能把别人劝醉了、连酒桌飞过一只苍蝇,也是他劝别人推辞不得的喝酒由头。不过今天研究齐抓共管的大事,他最担心的是对方酩酊大醉,喝酒说话不算数儿,没敢使出劝酒的招数来。他一边注视朝俄两方,一边思忖:你们守株待兔,就该我们出动兵力日夜巡察,逮贼归案?这对边防军是很辛苦劳累的事,蚊叮蛇咬,设伏追击,偷猎者手里的家伙又不是吃素的,火力不弱;再加上也会“三快一慢”的战术,贼出身脚步快,枪法准,出手快,顺风耳千里眼传息快,只是屙屎撒尿动作慢,寻找安全处不住东张西望,是为谨防身后来人来野牲口将其扑倒……可是,明摆着,西南两面临中国境内,守土责任重大。还有就是和乌绪关系不错,中国军队的军民关系最好。乌绪的上三代都是闯关东的潍县人,娶的是高丽女人,本站就有三位官兵与他同籍,俗称老乡,一向不辞辛劳为毛钦纳尔人运送日用品。所以,这次清除猎贼,确保一方太平,理所当然就成了“军民联防”的一项内容,甚至是“三国联防”的重中之重,义不容辞。想到这里;中国边防站长神情释然,破例举杯:“西南两面由我们加强警戒,重点设伏,搜捕偷猎者。”

俄军首长马上面露笑容,翘起大姆指:“大大的上高!哈拉勺!”

朝军首长咧开大嘴,仿佛吃了口辣椒似的痛快:“中国老大哥,斗姆(同志)!”

乌绪更是十分满意,特别感激地看着我军首长,暗地里用山东话说:“伙计!今年,站上过冬的菜我包了!”其实,我边防站的冬菜年年都是毛钦纳尔人供应的,叫俄朝两军眼馋的不得了。经中方讲情才分得一些,不过都是应用优选法后的等外货,青邦子黄叶不抱心的白菜,小硬而辣气噎得直打嗝儿的萝卜,嫌弃不要,只能启罐头熬汤吃压缩干粮过一冬天,还不如当熊瞎子干脆不吃食冬眠!

三军首长卷起地图,当场拍板,签订协议,打道回营。第三天清早,天空就传来引擎的轰鸣,两架直升飞机绕着三坡两沟盘旋,这是俄军按协议出动的,进行空中侦察搜寻。不到半个时辰,在上秋后五花山的小道上,发现了三个骑摩托车的人追赶几头梅花鹿。一番电讯联络之后,朝军守住东部山口,我军从设伏地点出动一辆卡车,一辆吉普车,四辆三轮带斗摩托车,搅起一路烟尘追击。不到两个小时,三军合围,鸣枪告警,一伙偷猎者束手就擒,首战告捷。三国军方又一次会晤,组成临时法庭审判:两名中国人,一名朝鲜人,一年偷猎了十来次,到手大小猎物十余种近百头,运至中国境内私贩分赃。审后,偷猎者被按国籍押回国内,交由司法当局惩处。临行,两名罪犯十分坦然,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而且相信回国即可逢凶化吉,只要花上一笔相应的赎身费,逃脱法网绝无困难。押解待发之时,只有那个朝鲜的偷猎人苦苦哀求,说是朝鲜当局对越境者惩处极酷,愿交重金,改押中国司法部门接受审判。朝军首长大义灭亲,严厉训斥了他们的同胞,中俄两方以尊重国家主权,不得干涉内政为原则,赞同朝鲜人押走了这个朝鲜人。审讯纪录:这小子是文革由他爹带着从延边过去的,原想抵达南韩投亲靠友,不料被地图上一道弯曲的边境线迷惑,走来走去还是落网,至今,他爹坟头上的蒿草已枯荣二十载有余。

网破鱼未必死。这种侥幸心理驱使了数不清的亡命之徒,再潜入毛钦纳尔偷猎,得了手的携运猎物远走高飞,落入法网的后继有人,分押各国,援例法办。这一年的冬天少雪,但却平静多了,山上不见了陌生人的足迹,照样听见丁虎啸。降雪不能覆盖土地的冬天,当地人称之为裸冬。

隔年的开春,野草生绿,麻烦也就生了出来。偷猎者往往不打春天的动物,因其缺乏营养而且太瘦。蛇类刚刚爬出洞来,鹿茸显出血脉不足,鹿鞭尚未亢劲,只剩了撒尿的功能。熊瞎子结束了患幽闭症般的百日冬眠,浑身骨架挂着一张皮仿佛能被一阵大风刮到太平洋去。山里,有人偶尔发现了几滩黄褐色的虎粪,缺乏肥力和油腥像一堆堆淋,了雨的糠状子。一天早起,一个老太太疯疯张张地满屯大喊:“不见了……不见!狗的爸爸的来了,小鸡儿的妈妈不见了!”一阵喊叫之后,乌绪带人过去一看,她家院里的鸡窝被什么野畜掏开,鸡毛乱撒一地,老母鸡只剩了几只半大的鸡雏抖抖瑟瑟地缩进柴垛里。人们明白,所谓的“狗的爸爸”里指狼和狐狸之类;“鸡的妈妈”自然就是老母鸡了。后来,又有人家丢了牛犊子,肥猪,阉羊……乌绪和村人分析案情:偷猎者不会射杀家畜,狐狸偷鸡是可能的,可是把牛犊子和阉羊弄得踪影皆无,决不会是野猎所为。老虎历来不着村边儿,很可能是熊瞎子干的,饿了一冬天急需补充油水。说起熊瞎子,就是指黑熊而言,这东西五六百斤是平常的个头,大的足有千余斤,可达一吨,说它是肉食性动物,实际它是荤素不忌,巨细皆食,从西瓜到蚂蚁,从滩头鱼到家禽野物,一概吞噬,消化吸收能力极强。它能一巴掌打碎人的头骨,伸舌头舐没人脸,有时,它兴之所致竟把活人或什么动物按倒;颠几下磨盘大的屁股,把所俘之物挫断了气儿。遇到了猎人,还没等他举枪瞄准儿,一巴掌猛扇过来,打弯了枪筒子,落到丈外之地。乌绪的叔叔遭遇过一次,当他没命地往山下逃命时,那头黑瞎子团起身子顺坡往下滚,眨眼功夫追上乌绪的叔叔,亲热地把他搂到怀里,呼出的一股股腥臭气息几乎熏昏了他,伸出尺把长的腥红舌头只一舐,他的半张脸和一只眼睛就不见丁。乌绪的叔叔痛得昏死,滚到一边去,那黑瞎子上前嗅了嗅,以为他死了,调头慢吞吞地走去。熊不屑吃死食。直到现在,人们还怕看他那张残缺的脸,独眼、歪嘴,一边留下了乱糟糟紫色的疤肉,露出青白灰色的颊骨。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半张脸”。半张脸拣一条命,他能活下来,再也没对旁人说过话,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到半个熊字。熊脸毛长,顶风时遮眼看不见正前方的东西,只能侧脸斜眼视物。有位专写北方山野景物诗人描绘:夜来黑瞎子,斜眼窥火光。岂不知熊是先天近视眼,时常以后足着地,挥舞前足,以为它是全身起立远望,实际它是从风里嗅着气味来判断周围的,斜不斜眼根本无所谓。

防患于未然。乌绪为了村民的安全,带人在村周围挖了好几眼窖,这是最原始的窖熊办法,行之有效。三天过后,人们去看窖,既无动静也没见一根熊毛。出乎意料之外,在一眼窖里发现了一个偷猎者,遍体鳞伤,不住哭爹喊娘的呻吟。他断断续续地诉说:他追赶一头七岔角的梅花鹿,不料遇到了一头巨熊,还没等他醒过腔来,已被它扑倒……也许是它吃饱了,拿他丢来滚去地折腾着玩儿,弄成了半死不活的模样,才直到他掉进这眼窖里。那熊伏在窖口向下望了望他,不屑一顾地哼了两声,掉头走去。这窖没捕住熊,倒救了个人,也称是挖窖的功德。那人用两支血肉模糊的残臂比划着,人们明白他从窖口看见探下的熊头足有牛头大小。也许当时他是被吓愣了,只觉得熊向他一扑,如同一棵大树倒下压住了他似的遮天蔽日。

乌绪命人套车,送这个偷猎者去边防站,转运县城医院。半道上,他死了。态势极为凶险,嗅过血腥或是吃过人肉的动物是最可怕的,它已明白了人肉的可食性,而且,是细腻肥嫩易消化的最佳肉食品。人和动物最大的差别是人会使用工具,武器是杀伤性的工具。人没有武器时是最缺乏抵抗能力的动物。人一直觉得自己是非凡的,然而,当某个动物吞吃他时,只觉得吞噬了有骨头会叫喊并在临终能挣扎几下的一团活肉。动物从来不知道自己吃下的是人,从此和人转化为敌我矛盾,种下了无法了断的杀身灭族之祸!人毕竟是动物之中唯一长着两脚浑身无毛的最厉害的一种。动物会呲牙咧嘴地吓唬对方。但是,人若对它笑时,就使它必死无疑了。

现场勘测检验,在那位偷猎牺牲者的身边,放着一种奇怪的武器,俄罗斯渔枪。它完全依靠压缩弹簧射出有倒钩的箭簇,实际是一种现代化工艺制造的冷兵器。二十米内穿进驼鹿的躯体,伤其内脏,无声杀伤。如果使用火枪,无论哪种类型的,乒乒乓乓有响动,不仅会惊动其他动物逃之夭天,更可怕是惊动村民和边防军。渔枪有暗杀的功能,无人察觉,还能使血腥味引来其他猎物受戳。不知为什么这个偷猎者遇熊时竟没用上这支渔枪,也许用了没发挥效力。总之,它成了乌绪的战利品。

没过几天,又发现了一个偷猎者受害,他已被啃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没用村人们费事,他用那残肢断体爬到村边,被村民们发现时已奄奄一息,张嘴嘶哑着喊了几声“熊!熊……”就断了气,一双眼睛凝固着心惊胆颤的恐惧。

三国边防站长得知了消息,感到形势严重,不容疏忽。在乌绪主持下,又聚在毛钦纳尔开了一次碰头会。这次没有喝酒,如临大敌。恐怖情绪溢于言表。人们汇总各方面情况,得出如下结论,这头恶熊,大约十岁,雄性,是当年开春后从西伯利亚渡江岔子过来的,属黑瞎子里长了白毛的罕见种类。一般黑熊心窝呈白色,一撮月牙形白毛,一站起来恰好露出靶心般的致命处,狩猎者瞄准一枪即可毙命。如果一枪不中,熊发现了杀手,即使肚皮被打得开了花儿,淌出肠子,它也会把肠子按回肚里,抓把草堵住伤口拚命追人,置对方于死地。这类熊浑身灰白,迎面站起也看不准它胸口白毛,接连几枪打不中天然靶心而致命,猎手等于自己投入熊口送命。

一些上了年纪的毛钦纳尔人聚在一起,谈熊色变,惊呼:“依力奇!依力奇来啦!”从此,不知什么人,也不知什么意思,把这头浑身白毛的巨无霸称做了“依力奇”。它仿佛是这里挖出过化石的猛犸象、食肉恐龙又活了过来,从大地深层钻出和人争夺生存的控制权。

关于依力奇的种种传说使人不寒而栗,随着时间的延续无尽无休扩散,毛钦纳尔成了通往地狱的恐怖之门。村民们人自为战、家自为防、加固门窗院栏。每到夜里,把铁铣、叉子等长柄农具放置在手够得着的地方。每天,村里的孩子到十几里地以外的山口小学念书,上学放学都由荷枪实弹的大人接送,风雨无阻。后来,妇女到后院园田摘菜也不敢单独行动,非找做伴的不可。再后来,简直无法置信,没有人敢在村边野外解手便溺,生生地怕那依力奇嗅到人味儿,出其不意地扑来,将人撕成碎片。

老乌绪蹙紧双眉吸着王八骨头镂刻的木什斗克,苦苦地思索着,这依力奇不好好地呆在西伯利亚,跑了几百里地来干什么?成心祸害糟践毛钦纳尔吗?它是单个儿来的,还是有母熊作伴,再生下一群小依力奇安家落户可怎么办?毛钦纳尔到底归属中俄朝哪一国?各三分之一还是自愿选国籍?闹不好一家两国人,比如他和老伴儿……世界上大概没有哪个村长像他这样关心国际大事。而且非关心不可,这个可恶又可怕的依力奇已把毛钦纳尔闹得沸反盈天,成了国际问题。三国边防武装力量,已不把偷猎者作为头号敌人围捕,而是把对付依力奇作为头等大事来抓。在毛钦纳尔猎户星座放射光芒,三四个偷猎者前来自首,并自愿效忠,充当敢死队捕杀依力奇,为死去的两位猎友报仇雪恨。总之,人类形成了统一战线,向山林中的大力神宣战。

大约十来天,不见依力奇任何动静,它像尼斯怪兽沉人湖底一样无影无踪。眼下并非冬眠时期……看来,它不仅是凶恶的,而且是狡猾的,是否听到了什么风声,嗅出异味和人捉迷藏,玩花样呢?人类已经遨游了太空,科学时代却在重演远古的神话。三国边防部队几乎用上了所有的侦察手段和设备,直升飞机增加了飞行架次就差没用低空雷达往树林里扫瞄。还是不见依力奇任何踪迹,来为迅雷,去似疾风,倏忽之间。人们平静下来却未敢大意,仍把心悬了一半。

毛钦纳尔的太平嗑还没唠上几天,又发生了严重的事件,朝军的粮库被扒开,几个麻袋被拖出来,大米撒满了山沟、山坡。白花花一片宛如入冬的初雪。俄军运给养的卡车被劫,司机和押运兵天黑看不见是什么挡住了去路,下车去查看,一棵枯树横倒道上。他们正要移开,猛然扑出一个庞然大物,先把司机一掌搧到一边,又拽住了押运兵。慌乱之间,押运兵胡乱打枪,不知射到了哪里,反正吓跑了那东西,他乘机拖着受伤的司机逃走了。第二天,俄军派出一小队官兵,只见汽车风挡被打破,丢了两箱罐头,跟踪寻去,在一个山洞口发现一盒盒罐头滚了满地,拾起一看,都是用石头砸瘪,从铁皮裂口连汤带肉地吮出吃光的。虽然吃得不太利索,但作为熊也就极为不易了,它已进化到会使用工具。几名俄军壮胆进洞察看,没发现一根熊毛,这里显然不是熊穴。依力奇的这番杰作说明它具有超熊的智商。反倒使人更加沮丧。俄军拖走了破汽车和剩余食品,留下几名狙击手在山洞附近埋伏。白白在湿地趴了三天,被蚊虻叮咬浑身溃烂,还挨了一场暴雨挟冰雹的袭击,狼狈透顶地撤退了。假如此事是人所为,拦截武装军车,当场击毙,而熊犯下则无话可说,也无可奈何。

根据综合通报,依力奇为害一方,只有中国边防站暂时得以幸免。这也难怪,中国军人历来小心谨慎,防患于来然,早在驻地周围拦上了铁蒺藜,掘了丈把深沟,依力奇也是知己知彼,避实击虚,先易后难。三军损了其二。然而,情形也不容我军官兵乐观。一天,战士们犁地种菜,到了中午,把几匹马卸了套,聚到阴凉地吃饭。忽然,传来一阵恐怖的马嘶,战土们情知有变,提枪奔去。只见几匹马昂首甩鬃,连刨带踢,惊恐万状。一清点,少了一匹二岁子花斑马。后来,人们在二道沟发现了它的残骸,除了狼撕熊噬的,又经兀鹰啄食,只剩了白灿灿的头颅和几根大腿骨,一棵树干留下几撮蹭下的灰白色熊毛。这肯定是依力奇所为,而且胆子越来越大,等于行凶留名,或恐怖组织承认某案系自己所为。更使人们惊异的是,它怎么躲过了边防站瞭望塔的监视,三哨六眼加上高倍望远镜,交叉移动观察而无死角。有人说:“连异国的一只麻雀越境飞来,都能认出公母,而依力奇竟然能躲过不被发现,光天化日之下掠了一匹马逃走,真是不可思议!”

乌绪身为一方之主,护土爱民之责不可推卸。他一面组织二十来个精壮汉子操枪持刀,分成四组昼夜巡逻,放哨,一面宣布规定,天黑以后,一人不得独自外出。自改革开放以来,本村唯一小酒铺购买了一套音响屏幕设备,搞起卡拉OK放送流行歌曲,又诚聘了三位有些姿色的本地少女当侍应小姐,每天工余,村少们聚来连吃带喝往往昏天黑地玩到天亮。乌绪一声令下,那小酒铺在非常时期停止了夜间娱乐活动,老板少了许多收入却不敢怨怒。他倒不怕乌绪,因为村委会欠他好几年打酒割肉招待三国来宾的上千元费用,他怕的是心里一有情绪,嘴上嘟哝出大不敬的活来得罪依力奇这位山神爷,惹出破产丧命之灾。可是时间一长,三位怀春小姐和吃喝玩乐惯了的本地青年再也耐不住寂寞,又偷偷搞起了乡村俱乐部的种种乐事。老板明知犯忌,乐得多收了些小费,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暗地开张了。然而对外却严严实实地封闭消息,使乌绪闷在铁桶里似的听不见一丝风声。依力奇不知去向,青年们一再寻欢作乐,胆子越来越太,灯红酒绿,欢歌劲舞,辉煌如旧,乐此不疲。正如诗云:“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

有事不怕没事,没事就怕有事。一天晚上,九点钟过后,夜幕把毛钦纳尔掩住,如同绒被下熟睡的婴儿。几个当班巡逻的青年绕村转了几个周遭,一见太平无事放心大半。吃惯了嘴,走顺了腿,像蛾子朝灯火明亮扑奔,听着隐隐歌声朝本地香巢走来。几条汉子进得门来,把大枪往墙一靠,吆五喝六,三位小姐笑盈盈地款款上前,端酒上菜,顿时个个酥了半边身子。粉香混上汗臭,外加“555”烟气,有一种特殊的刺激兴奋的作用,哥们儿围桌入席,大呼小叫,频频举杯,刚过小半夜已酩酊大醉,朦胧恍惚。老板怯于情面,陪了几杯,浑身抽筋拔骨似的疲软,斜靠酒柜打盹儿。三位小姐依照扫黄打非的规定,后半夜不陪,回房就寝。就在这时一阵轻微响动,摇摇晃晃进来一座灰白色的肉山,正是依力奇,不知它是被灯光吸引,还是嗅到了酒肉香味儿,寂寞难耐,不请自来。这畜牲大概是渴急了,顾不上什么礼貌规矩,贵在参与。两只前爪捧起塑料大桶,咕咚咕咚一气喝光了十来斤土烧酒。证明熊有饮酒的基因。它那双溜圆的小眼睛火炭般熠熠闪光。接着,又拽出柜里半个熟猪头,一块五六斤的肘子大啖。它的目光又落到桌上,扑去搂席,连舐带吞扫光碟里肉菜。它把七倒八歪的酒鬼们当成了死倒,未加理会,只顾继续寻找饮食。不料,片刻功夫酒劲儿上头,腿脚磕绊。弄倒了桌椅、柜台,盘碗哗啦啦落地。老板是头一个被惊醒的,睁眼就明白了,大祸临头一般起来窜到屋外;很快,又有两个小青年也醒了三分酒。当他俩看到依力奇四处奔忙时,立即瞠目结舌,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不能挪动半分。其中一个大身量的虽未醒酒,口渴难忍,迷迷糊糊地爬起找水。他一头撞进依力奇怀里,也不看对方面目,一个劲儿地嚷嚷:“三伏天也不嫌热,还穿皮袄,你他妈的成心捂一身热痱子!”依力奇刚刚砸碎一个罐头瓶子,抓糖水菠萝吃,也没理会它。大个子又凑了过来:“小子,连吃带喝的,快给大哥来点儿,解解馋。”说着,他也伸手去抓。熊瞎子天性护食,喉咙发出噜噜声响,一巴掌扒拉他到一边。本来只是轻轻一下,可大个子却招架不起,双脚离地、身子像枕头一样飞起来,一头撞到桌角上,额头冒血,躺到地上哼唧两声不动了。又有两个人醒来,见依力奇张开血盆大口,白牙闪亮,直喷酒气,只好一动不动地挺直身子装死。依力奇伏在前屋地上看了会儿电视,正播国标舞大赛,女人乱扭的腰身、屁股,如坟堆耸起的乳房,对它没有多大的吸引力,眼下只有口腹之欲,母母几声走向后灶。不料,它屁股—歪,又撞倒一个塑料桶,高梁小烧满地四溢。

再说,那老板逃出房去,却不敢高声叫人,返身从门缝窥视依力奇的动静,见它暂时离开,赶紧进屋!摇撼那几个真魂出窍的青年纷纷抓起枪来,灶后的屋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传出三个女子没命的尖叫。青年们端起枪顾不上瞄准,“砰砰”胡乱搂火。依力奇在灶房抓起一张布帘子,舞弄一阵,不料布角在地上沾了酒,掠过灶口燎上火苗儿,呼地燃烧起来。依力奇怕火,烧焦胸前一片皮毛,痛得呲牙咧嘴扔到地上,向后门窜去。那布帘正落到地上一汪酒里,顿时进起一团蓝色火焰,直舐天棚,倾刻之间,火舌乱窜,浓烟四起,小铺笼罩在浓烟烈火之中。灶后屋里,那三名少女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地奔出,夜色中胴体闪着白光,披头散发,没命嚎叫。

村民们闻声赶来,一个女子羞得无地自容,顾头不顾腚地钻入草棵里。另一个跑出几步,见到一个茅厕,狼狈窜进,不料一脚踩空,跌进坑中,喊了两声,眼看头要在积了个把月的粪尿中遭灭顶之灾,幸亏村民发现,急忙赶来,七手八脚将她拖了上来。在火光下一看,哪里还有平日那玉脂粉团般的美人模样,沾屎泡尿,恶臭熏人,恨不能顶风跑出二里地来个倒仰。第三个女人是披了老乌绪的布衫,才免了丢人现眼。

小铺里又有几桶高粱小烧,相继轰然爆起冲天火柱,电器音响火花乱进。乌绪带人从火中抢出大个子,找来村里唯一懂点医道的人草草包扎,眼瞅泼上几桶水变成了白气,房子便着落了架。人们再也无所作为,用耙子在灰烬中刨出一团黑糊糊的东西,老板认出是花了一万多元买的卡啦0K电视机。从此,每至夜里,毛钦纳尔再也没有音响和光亮,人们唯一寻欢作乐之处不复存在了。老板眼?目巴岔地望着经营多年的聚宝盆,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恨得咬牙切齿,一跺脚,找人去商议除害之策。

老板虽然烧了铺子,几年来还赚了些活钱攒在手里。他想:既然古时三碗不过岗的景阳岗上,有武松打死白额吊睛猛虎,如今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猎杀这头白毛黑熊。乌绪赞同,以村委会的名义张贴告示,“能制服依力奇者,无沦死活,赏金万元。括弧,当场付人民币。”消息传来,三国均有猎手前来揭榜。乌绪和老板逐一打量,询问方法,无非是布网、设窖、下夹子,没有什么高招,当然,也无奇人,摇摇头露出失望,打点路费叫他们回去了。后来一位俄国猎手谢罗夫,引起了他的注意,此人身量高大,体重足有二百来斤,毛发甚密,据说胡子从脸连到脚背上,加上脸颊有几道猛兽留下的爪痕,一双狼狗眼机警中透出几分恶气,酒量大得惊人,仿佛是酒精不大起作用那种人。他左手中指、无名指少了半截。据说是在西伯利亚打熊时被咬掉的。谢罗夫和乌绪一样,叨着“木什斗克”,是海泡石做的,咬得烟嘴上尽是齿痕。他带来几十杆渔枪,打算先把渔枪在依力奇出没区域活动路线上以不同角度固定,然后,用浸过肉汤的尼龙细线系住板机,拉出来连在另一处,只要熊身一触到绳上,渔枪各发,有如古代敌人落人机关被乱箭射死。看来这招儿真酷!他计划连地上也挖坑埋上渔枪,只要踩上,渔枪可以地对空导弹式的射法从肚门穿人身内。谢罗夫邪招层出不穷,他还建议埋设土制小型地雷,上面放饵引诱……总之,他显现了叫依力奇粉身碎骨不得好死的恶毒的智慧。

乌绪和老板听了,不住颔首,表示赞赏。于是谢罗夫被选中,其他还有几名偷猎者与本地人混合编制,继续布网挖窖,下夹子。十来天过去。依力奇躲过了种种暗算,绕开窖、撩起网。把饵吃得一干二净、夹子却徒然张开,倒是夹住了几头鹿和狍子等无辜者。

不知真假,谢罗夫讲述了依力奇的来历:二十几年前,它就在谢罗夫家乡巴力山为家。还有一头母熊,浑身是浅褐毛色,两头熊生下一窝两头小熊。一年春天,全家迁徙要渡过巴力河,公熊历来是不管熊崽的,和老虎不同。熊饿急了,还会吃崽子。所以,行动起来,依力奇在前,母熊护着两只幼熊在后。巴力河水流湍急,几里地外就能听见激流翻花的轰鸣。依力奇只管在河中捕鱼大吃大嚼,母熊一次只能叼一头小熊过河,留下另一只。它不放心,怕崽子乱跑落于敌兽口中,所以搬了块石头把它压住。等她衔着一头小熊过了河,又怕这个崽子跑丢,也照样搬块石头压住它。等她往返一趟回到原来的河岸,发现第一头幼熊已被压死了,母熊忍住悲痛,把死去的后代叼着过了河,第二趟抵达,掀起石头一看,第二头幼熊也死了。母熊守着两头幼熊的尸体悲恸万分,疯狂嚎叫……从此,它不吃不喝,孤独地走进大山里,永远消失了。依力奇失去后代倒没什么,可失去了妻子使它变得极为暴戾、凶恶,连拔带滚弄平了一片树林,失魂落魄地寻找妻子,东奔西跑。熊得到妻子是很不容易的,它要和别的公熊拚死搏斗,打败对方才能接近母熊,而且,还要费尽心机把母熊折腾得半死不活,自己也精疲力竭才能进行交配。如同人类某国竞选总统一般。依力奇又是一头很重感情的公熊,它极爱这头母熊,连续几年一直与她交媾,生下几窝小熊已经独立生活了。直到发生这次惨祸,母熊发疯走失使他丧偶,依力奇还没有和别的异性交配过。这样的公熊一旦变态是十分可怕的。乌绪等人听了,倒觉得依力奇有几分值得同情,它的一切劣行也不那么可恶了。然而,杀戳机器已按计划运转了。

谢罗夫的自发枪还没有发生效力,倒是土地雷炸响了一次。等他赶到位,发现滚了一地熊毛、斑斑血迹,但是还不见他的老乡依力奇。放出猎犬寻踪追去,一直到了毛钦纳尔的二道沟,那里山石嶙峋,枯木虬枝,发出难闻的腐气。据说当年在苏联红军强渡黑龙江后,一队日本兵退缩到沟里,集体剖腹自杀。几个胆大的年轻人去过,捡回来破烂马枪和日本钢盔,从此罕见人迹。几只猎犬进山后,再也没有回来,显然成了依力奇养伤复壮的营养品。

尽管没有置依力奇于死地,但毕竟看到了它流出的血,这使饱受熊祸的毛钦纳尔有了一线希望。乌绪举行盛大酒会,庆祝第五次围剿胜利。村委会决定杀一头牛、一头猪,当地烧锅又供上热气腾腾的高粱烧酒。谢罗夫坐在三国军队首长一排之中,享受贵宾待遇。酒过三巡,乌绪那半张脸的叔叔出人意料地到场,而且破例喝了酒,说了话:“这依力奇为什么跑进二道沟里?自古这里就是熊窝,进可攻、退可守,往往有走投无路的熊钻进沟底深洞躲灾,人莫奈何。这沟又有个不雅的名称,叫熊卵子沟。”老乌绪又讲述了一个不知什么年头,哪代祖宗的故事,原来,那沟沿山坡住着人家,娶了新媳妇,婚后三天进沟拾柴,结果遭遇了一头大熊,新媳妇吓坏了,当即昏厥过去……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还活着,浑身好好的二根毫毛未伤,那熊守在她身边,含情脉脉地望视着她,原来是头公熊,伏在下风头,能嗅到她身上的胭脂气和女性特有的气息,它不时低头舐自己的卵蛋。竟然勃起,十分雄壮。新媳妇拜堂后连续几夜,已被破瓜,初谙男女之事,并不觉得怎么害羞,看出那公熊被撩得起性发情。新媳妇冷静下来,思忖着隐身之计,后来,壮胆向熊走去,那熊也向她靠近。新媳妇拾起捆柴的绳子打了个套儿,拴住熊的卵蛋,那熊也不挣扎,反而仰起身子,眯缝一对小眼睛,嘴角泛出白沫儿,发出特别受用的母母声。新媳妇把绳子的另一端系到一棵大树上,打了个死结,转身就逃。熊睁眼一看,起身便追,不料绳套勒紧,扯住卵蛋疼得惨叫一声倒地……新媳妇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家里。当男人一说,召来许多村人,进沟把那熊打死。从此得了名叫熊卵子沟。

人们也不问是真是假,听了哈哈大笑,又喝进不少高梁烧酒,个个都成了快要燃烧的酒精炉子。原来熊好色,色胆包天,竟至丢了性命。谢罗夫可没当耳旁风、暗暗记到心里。要制服对手,必须深知它的习性,特别是最隐密最邪恶性也就是最要命的劣习,这才叫打架拽卵子,下死手。

说起熊,是迄今全球陆地上体重最大,性情最顽强,也最富智慧的动物之一。依力奇逃进熊卵子沟不到半个月,被炸烂了屁股康复如初,它自动修复的能力实在太强了。山野具有药性的青草和浆果又给它那庞大的身躯不小的补益,当它重新站立起来似乎更加强壮和高大了。谢罗夫叫几个枪手轮流盯住隘口,但是依力奇却从未打那儿出来,而是爬坡翻过山梁四处活动,它的行为像是对人挑衅,又像是耍顽皮,恶作剧,捉弄和嘲笑人们而出其不意地捣乱。它又袭击了边防站向毛钦纳尔运送生活必需品的车辆,简直就像一场战争中以轰炸截断对方的补给线。所幸的是没有伤人,直到现在,它还没有欠下血债。依力奇把汽车推进了道边的泥潭中,爬上货厢,把一箱箱货物折腾下来。当司机和押运兵开枪时,它留下满地的盐、茶、肥皂和从塑料桶淌出来的一滩滩食油,倏忽之间消失了。围剿又不得不进行下去。

俄罗斯勇士谢罗夫终日在村里闲逛,他喝下的酒可用普特来计算了。因为无事可干,他酒醉后还找妇女调情,这下子惹恼了乌绪和村民,前面拒熊,屋里进狼。形势险恶。乌绪思考打发他的理由,和时机,中国足球队参加国际比赛虽然争不了冠军、亚军之类的荣誉,可也不一定非花重金聘请外籍球员,何况是打头熊瞎子,自己手里也有家伙,又何必请来个老外当主力,哪怕他是俄罗斯狩猎协会主席呢!于是,在某一天早晨,给谢罗夫一笔钱,打发他回西伯利亚啃面包去了。谢罗夫走得既不体面,也不情愿,他还没享够大福,一个来月也并未和那位“老乡”正面交手过一次。来时他倍誓旦旦,不砍下熊头誓不回国,然而,却要灰溜溜地离去,心理极不平衡。他向乌绪道别时,留下了条锦囊妙计。也算是对毛钦纳尔人热情款待的回报了。不过,他再不走,也要和熊卵子沟那头被套住的熊差不多一样的命运了。

乌绪赶紧又找老板商量,决定由他出面,村民集资,实施谢罗夫的方案。老板动身去了中国最北的一个城市。所谓的市尾县头就是要够一定规格,市区居民超过十万以上,一条大街两边楼,一个交警一个猴,就是说,要有公园。不过,这个城市的公园倒没有猴,而是有几头熊供人观赏。因为原来有个马戏团,自从文艺走向市场后极不景气,人员自谋生路,动物各奔东西。这几头熊任何人家也无法领养-,如果不送到这里逗引游客,就得作价卖给药厂做活熊取胆了。团领导念它们多年来为繁荣文化做过贡献,一直享受二级演员的待遇,所以,安排人园挣口活命饭。铁笼外面挂了个牌子。写着:“人类是动物最好的朋友”。想来也不会受什么虐待,游人投掷什么食物,它们就吃什么。身上的文艺细胞渐渐退化和消失,在马戏团表演节目的功夫全废,变得呆头呆脑,不是酣然大睡,就是在笼子里溜弯儿,冷漠地注视着外面精彩的世界。其中有一头十岁母熊,尚有些生灵之气。不时对几头懒洋洋的公熊显露异性的魅力,可惜公熊们如同 -阳萎汉子,对她不理不睬,她自讨没趣也就收敛了热情。人们给她起的名叫“黑妮”。

毛钦纳尔来的老板依计行事,晋见园长研讨半天,又吃喝了半天。先进洗头房,后泡洗脚屋,把对方弄得由里到外、由头到脚舒舒坦坦,才做出决定:牵出黑妮上了一台公平秤,按斤论价,留下一千二百元,把她装进铁笼,吊上一辆载货汽车运走。

人们对远方请来的客人不敢慢待,喂足吃喝牵出笼子蹓跶半天,使黑妮恢复了精神。凡是马戏团驯养的动物,一律要剪断爪尖,拔除噬齿,对人没有致命危险。黑妮还有几分灵性未泯,一连翻了几个跟头,做了一串滑稽动作,逗得人们哈哈大笑,当玩意儿喜爱起来。

当地毕竟都是干活过日子的农家,没人专门饲养一头活物取乐,运来黑妮是要派特殊用场的,暗中紧锣密鼓地安排起来。一个风高月里之夜,黑妮又被装进笼子,运抵熊卵子沟的顺风口处。在几十米外选了一个可进可退可保无虞的安身之地。几个枪手埋伏下来,每人一套从边防站借来的红外线夜镜,不眨眼地观察。到了这步人们才明白谢罗夫的锦囊妙计并没什么神奇,不过是人们常用的利用异性相吸原理的美人计。依力奇是在失去母熊伴侣之后,才变得疯狂为非做歹的,此公无疑是好色之徒,只有用母熊才能把它勾引出来。山口顺风,把母熊的气息刮进沟里,依力奇一定会嗅出,加上它光棍已久,难熬至极,必然产生最强烈的性刺激,将不顾一切地狂奔出来寻求配偶,以逞雄性之能。一连三天,依力奇并未出现,也未见其他活动,仿佛是潜伏下来,窥测时机,以求一逞。村里,乌绪等人引颈企盼,望眼欲穿。山口守候的汉子们心焦如焚,度日如年。

终于,一天夜里响起异常动静,枪手们忙不迭地爬起来,八目透过望远镜看来看去,仍然不见依力奇大驾光临的身影。再看那铁门扇扪开,像被狂风折断的鸟翅一样晃当着,黑妮不见了!几个枪手大吃尺没打着依力奇,反倒搭了一头花钱买来又千辛万苦运抵此地的母熊,村里老少责怪起来还了得?虽然害怕狡猾多端的依力奇伏在什么地方,伺机暗算他们,不得不壮起胆子,子弹压上枪膛,蹑手蹑脚地向铁笼靠近。打头的按亮手电一照,笼内只剩了翻扣的盆子和满地食物,一滩熊屎,缠住门栓的铁丝被扭断,…根根蚯蚓般散落着,笼门那拇指粗的铁条被弄得七扭八弯的不成样子。猎手们实在佩服熊不仅力大无比,而且,十分灵巧,想像它那舣巨掌进行这番钳工式操作的情景,不山得个个汗毛倒竖,冷汗淋漓。有一个小伙竟然“哎哟”一声,跌坐地上。

大光人亮时分,乌绪、半张脸和老板等人闻汛赶来,认真地察看现场,发现那笼门的铁条是从里向外弯曲,显然不是从外面用力打开的,也就是说,不是依力奇来弄走了黑妮,而是黑妮挣开笼子逃走的。依力奇没有中“美人计”,倒是黑妮进行了自我解放。有人回想起来,这几天,每当黑妮站起来呣叫时,从山里也隐隐传来咐咐的熊叫,这是公熊和母熊神秘的对话,传达了人类无法破译的信息。事实明摆着依力奇没坠入利用黑妮设下的圈套,而是黑妮主动投向了依力奇的怀抱,它们联合起来戏弄地战胜了人!

果然,沟沿之上的山脊传来一对熊欢快的叫声,人们寻声望去,树隙间闪露了依力奇和黑妮的身影,它们在霞光下时而狂奔,时而相互嗅着,但始终形影不离。它们似乎也发现了人,闪出毫无惧怕的目光。人和熊为敌,而熊始终没有把人当做对头。它们的切行为出白生存的本能,并元恶意,所以期上量也比人宽容得多!

依力奇带着成了新娘的黑妮一阵无忧无虑地戏耍之后,像旋风一样消失,从此,再也没有人看到过它们。过了几年,毛钦纳尔出现了许多灰熊,它们身躯强壮却温和无害,有人遭遇没人受伤,它们既不打家劫舍,也不践踏庄稼。杂食为生,成双成对地出没在熊卵子沟一带。大自然提供了一个丰盛的食杂店来满足它们。

毛钦纳尔人断定:它们是依力奇和黑妮的后代。

这片山林仍然是无国籍的土地。三囤多次磋商,都未能画出有历史依据的国境线来,因为哪国的祖宗也没有在地里埋下任何文物性的东西,为今天发掘出来证明“自古以来”的归属。但是,达成了一项协议,这里的居民迁出,自愿选择国籍。乌绪说:“中国改革开放发展快!”一句话,大多数村民跟他选择了中国国籍。世界人门最多的国并不嫌他们增加了人口,反倒使他们有了这个伟大的祖国而骄傲!

人对动物是不能感情用事的,终于做出了向动物让步的明智之举!毛钦纳尔未向联合国中报,成了三国齐抓共管的自然保护区,这不能不感谢依力奇!它曾在这一带的活动变成了故事,故事变成了传说,又成了这片无国籍山林的永恒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