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显本色
2001-04-29石曙萍
石曙萍
叶辛的主要成就在于他的知青小说。包括三部曲《我们这一代年轻人》(1980年)、《风凛冽》(1981年)、《蹉跎岁月》(1982年);以及《在醒来的土地上》(1985年),《孽债》(1992年)五部长篇小说,评论界一直都没有给予这些作品以应有的关注。重新回首知青文学,笔者以为还有太多的话题要重新审视定位,包括重新认识叶辛这样的知青作家。不管怎样,叶辛在知青文学史上是无法被忽略的,无论在八十年代还是九十年代的文坛上,叶辛一直都很活跃,而且广受读者的欢迎。这本身就证实了叶辛小说的生命力和价值所在。
一
叶辛小说有它的个人性魅力,一方面是指小说在表现对象贯穿着系列化的内容,另一方面是指叶辛小说独特的叙述方式。
叶辛小说对知青生活和知青命运进行了全程性的关注,小说内容系列化,包括知青的生活系列和情感系列。叶辛小说自始至终都抓住知青生活和命运,为一代人立传,而且他又把立传的基本点定在从个体生命感受上,以自己的经历为参照,这使他的小说呈现出自传性的特点。几乎每一部小说的男主人公身上都有作家自己的影子。但他的自传性的重点不在于自己,而在于他接触到的知青和生活。叶辛对于知青的关注,从知青下乡开始,一直到知青回城以后的生活,这就是笔者以为的生活系列化。《我们这一代年轻人》、《风凛冽》、《爱的变奏》和《孽债》分别代表了知青四个阶段的生活:1971年林彪事件前后,下乡初期的生活;1975年回城潮初期的生活;1979年回城高潮的波折;90年代回城后知青生活不小的余震。之外,《蹉跎岁月》是叶辛较为特殊的一部作品,在内容上跨越了1970年至1977年下乡八年的经历,给知青一代人作了全程扫描。第二个系列是情感系列。叶辛小说往往选择一对男女主人公的情感变化为控制线来书写。这条情感的主线分段呈现在各部小说中,连缀起来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变化着的情感系列,从男女知青的初恋,关系未曾明了(程旭、慕容支);到俩人相恋,但不能在一起(叶铭、高艳茹);到俩人几经波折的恋爱、终于结合(柯碧舟、杜见春);俩人被迫分开,女知青嫁给农民(严欣、郑璇);男女知青结婚、离婚(矫楠、宗玉苏);男女知青离婚后各自再婚(杨绍荃、吴观潮,等等)。
在这种情感表现的实施过程中,作家习惯于采用男女主人公的交替叙述方式来展开情节,以男主人公为主体叙述一段之后,再以女主人公为主体进行叙述,间隔前行。而且在这种间隔叙述模式中,叶辛的小说还有一种“套写”模式:小叙事里套着一个大叙事。也就是说,叶辛的小说在整体结构上往往是写一小段时间里发生的故事,但这个相对集中的故事的发生过程总是不断地被男女主人公的回忆打断,作者不断地以加入插叙的方式叙述一个较长时间段里发生的故事。这种叙事模式使得小说在保持紧张的同时具有了相当大的信息容量。这也是叶辛小说可读性强的一个重要原因。
《风凛冽》、《爱的变奏》和《孽债》用的就是最典型的“套写”模式。在《风凛冽》里,小叙事是1976年冬天叶铭回到上海探亲的几天时间里发生的故事,大叙事就是在这之前八个多月间高艳茹办理回城手续中发生的故事。使得在爱情故事之外,加进了许多当时社会与时代的风云,包括医院被工宣队接管的混乱,反右倾复辟运动的荒唐,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等等。小说因此而具有了更深重的历史感。《爱的变奏》中小叙事是矫楠和妻子宗玉苏离婚那天的故事,大叙事是十几年来俩人的情感波折和婚姻波折,而且这种波折的原因不在于男女双方,而完全是生活所逼。所以,俩人的爱情史实际上就是一代知青的命运史。男生写信给女生表达爱慕之心,很正常的行为却要受到校方和家长的严厉批判:为了回城能被安排一个工作,宗玉苏要隐瞒着自己结婚的事实,不能过正常的夫妻团聚、母子团聚的生活;矫楠和乡下寡妇有了真感情却因为要回城而不能在一起生活;宗玉苏因为房子问题而不得不和别人结婚……小说写出了人性的天然流露和人性被迫的自我扭曲,笔者以为这是叶辛写得最好的一部小说。《孽债》里的小叙事是孩子们从云南到上海寻亲的故事,大叙事是回城知青回忆当年在云南的浪漫爱情。作家用了两种不同的色彩来进行这两种叙事:知青现实的生活状态用的是很写实的灰色的笔调,而回忆中的爱情生活用的是绚烂浪漫的笔调。在落差与对比中小说呈现了另一种美,这无关青春有悔还是无悔的问题,只是表达了结束下乡生活和知青们对于生活的一种重新理解。
可读性强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小说开头的艺术。叶辛的小说开头有一个特点:“陡起”。也就是说,叶辛的小说往往开始于小叙事的高潮即将到来的那一刻,然后以将发生而迟迟不发生的高潮统领全篇小说,紧紧揪住读者的心。比如,《我们这一代年轻人》中是以一个公安局要来逮捕程旭的悬念开始的, 而且是用年轻恋人慕容支的心灵感受来写这个陡然来临的灾难的,愈加了紧张的程度。《风凛冽》是以听说恋人叶铭回来了后高艳茹的异常反应为悬念来展开的,全文充斥着一种巨大的疑惑和张力。《在醒来的土地上》以旧日恋人突然出现在郑璇面前为契机而写的,《爱的变奏》是以矫楠磨刀要砍深爱过的妻子开始的,《孽债》是以平静生活中沈若尘突然接到一封云南来信开始的。就在这样的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里,叶辛小说展现了一种独特的艺术魅力。
二
叶辛小说最具个人性的质素是:雨的意象。可以说,叶辛的每一部知青小说都是发生在雨中的故事,雨是知青生活和命运的不可抹去的背景,也是叶辛小说独特的情感底色。对于“雨”这一意象,叶辛运用得极富变化和发展的美,他的小说因此而具有了一种灵性和润泽的光芒。
贵州独特的地理环境造成了多雨的气候特征。“地无三日干,天无三日晴”的生活,很早就被细心的叶辛感受并捕足到了,他对“雨”做了细致的观察和记录(《三个三十一日·总序》)。这种生活积累加入到小说创作中后,“雨”成为了叶辛作品中必不可少的一个意象:上海的雨、云南的雨、贵州的雨、春雨、冬雨、雷雨、细雨、暴风雨、分龙雨、屋漏雨……各种各样的雨没有重复和雷同地、巧妙灵动地跳跃在文字中间。一方面充当了小说内容,另一方面成为了小说结构的关键和小说出彩的质素。
在内容上,“雨”有时是被作为单纯的自然景物放置在小说中,但更多时候,“雨”是作为一种带寓意的物象在情节中预示和象征了某种意义,甚至它本身就成为了情节,成为了构成小说内容的重要部分。《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标题6,程旭给慕容支讲往事时就有一段关于“雨”的描写,在大自然的风雨密集凶猛的伴奏里对生活风雨的回忆也开始了。标题9,写到晚饭后突然来了一阵雨,袁昌秀抢在爹爹之先披着蓑衣去盖砖瓦,回来路上无意中听到了几个上海知青在说上面要来逮捕程旭的事。这一场雨写得真是一石双鸟,既写出袁昌秀的孝顺善良,又象征预示了另一场更突然的生活风雨的到来。《蹉跎岁月》标题15,杜见春的父亲被打成黑八类,上大学的名额被刷时,有一段描写:“‘轰隆一声巨响,当空中炸了一个惊雷。顷刻之间,滂沱大雨哗然而下。天黑了。”文字背后关于杜见春前程突然黯淡的情感跃然纸上。《孽债》开头写到了上海很少见的“鱼鳞天”,预示着意想不到的生活风暴的必然来临:章节6,写到“这雨一点不像是上冬天里的雨”,“全乱套了”,也都是在一言双关。这种带寓意的“雨”象描写,使得小说的语言在简约中显得意义丰富。另一方面,“雨”本身就成为了小说的情节。叶辛小说中有许多雨中的故事。《蹉跎岁月》第一场戏就是“小屋躲雨”,杜见春因为躲雨而见到了出奇冷漠的柯碧舟;标题22,“雨漫粉坊”也是一部很出彩的戏。不仅是自然条件的恶劣,而且是人世间的风刀雨箭严相逼,甚至被逼的上吊自杀。整个情节浑然天成,又具有强烈的感染力量,叫人在风雨的肆虐中心里感叹不已。
更值得玩味的是“雨”这个意象在小说结构上的独到运用。第一:连接时空的作用。借用了电影中淡入淡出的镜头语言,“雨”在叶辛的小说中起到了一个极好的过渡作用,使得大小叙事的套写衔接、过去现在的时间转换,以及章节之间的照应缝合,都显得丝丝入扣,圆润美满。比如《在醒来的土地上》,小说是按男女主人公交替的追溯记忆而写的,几天的故事与十几年的故事,现实与过去,原因与结果,美好与苦难,憧憬与绝望,都因为雨水的滴答声声、丝丝缕缕,而轻松地来来去去,融为一体。第二:创造故事的作用。“雨”的意象仿佛是一种生命的合成剂,每一次的出现都会生长出因此而来的果,而且十分地合情合理,出彩出新。比如《爱的变奏》第二章后半部分,安排矫楠和宗玉苏和好是在一个下雨的晚上。矫楠去看望管理小卖部的宗玉芬,俩人都有了欲语还休的缠绵之情,下雨给了一个可以挽留一个可以不走的理由,暴风雨生出并促成了抑制已久的感情爆发。并且,小说因此引出了一系列连锁情节:宗玉苏怀孕、俩人被迫赶紧结婚,甚至以后俩人不得不离婚。这个雨夜的意象显示了强大的生命力和茂盛的繁殖力。又如《孽债》第六章杨绍荃从屈显亮那儿回来,作家又安排了一场雨。这场雨不但照应了杨绍荃的苦心打扮,而且生出了天华的照顾,母子亲情的复苏,和母亲争夺儿子的设想,以及离别的悲哀与无奈等诸多百感交集的情节。第三:构建底色的作用。也就是成为伴随着人物命运而延生的复合式共鸣线。这让我们在看到人物故事发展的线索之外,可以看到“雨”象这一线索的发展,并感受由这双重情感震动带来的和谐和深切。比如《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标题20,有一出雨夜茅棚的对话戏,慕容支去找程旭,却遭了冷遇。人物慕容支的情绪变化是:苦笑—静默—哽咽的低哭—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埋头抽咽—哭声响亮、哭叫一声、飞奔出去。在这一线索的背后是一段雨的描写,而且是一段动态的持续的雨的意象描写,紧紧跟随着人物的情绪的变化,铺垫成伴奏旋律般的底色:气温下降了—沙沙下雨—豆大的雨点—急泻的风雨—铁弹弹一样的雨点—急骤狂泻的滂沱大雨。天气和心情交叉在一起,泪水与雨水混合在一起,由此构成了声色淋漓的一幅图画。而且,在这背后,更有着许多难以诉说的误解与委屈,仿佛这雨水背后有许多被压抑的东西一样,小说情节充满了诗歌性的气氛和戏剧性的张力。
“雨”这一意象的运用使叶辛的小说充满了灵动的美。它表达了作家对生命的一种感应,与其他知青作家的小说意象相比,“雨”的独特性不仅表现在这一意象的日常性上,而且表现在它的文化内涵的宽泛性上。梁晓声小说的意象是“风雪”和“鬼沼”,那是一种恐怖和残忍的神化,是被一代“青春无悔”的情感赋以神性的特殊意象;李晶、李盈的《沉雪》中的“风雪”意象则是剥离了这一种神话而张扬了世间冰冷的一个意象;老鬼的《血色黄昏》中“黄昏”、“荒原”意象则是强调了残酷血性、苦难放逐的一个意象;而张承志的“草原”意象则笼罩着理想主义和宗教的色彩,是高高在上的、平常人走不进去的一片圣地;严歌苓《雌性的草地》中的“草地”则是一个“误区”的意象,充满着理性批判的光芒;孔捷生的“大林莽”则是一种“迷失”的意象,弥漫着方向迷失信仰迷失的浓雾……相对而言,叶辛的“雨”不受季节和地理的间隔,更具有日常性民间性,对读者来说而更熟悉更可亲近。这一意象表达的不单是苦难,也不单是神话。它并不作为一种作为价值判断的载体出现,而是作为一种展示、负载意义的方式出现。在“雨”象中,作家放弃了对某种意图的限制,而把价值判断留给了读者,这种宽容更显示出了一种可被诠释的丰富空间,从而更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
三
叶辛小说的个人性特点还表现在小说具有的本色化特点:自然、简淡、真率。这种本色表现为三个方面:语言的本色;内容的本色;风格的本色。
叶辛小说的语言是“本色语”。他吸取了民间的口语融会到自身的语言系统中去,而不显得生硬,这使小说具有了两种语言风格;知青口吻和农民口吻。八年的插队生活给了叶辛两种看生活的眼光:城市青年人的眼光和贵州乡下人的眼光(叶辛语)。这也反映到他的小说语言中来。叶辛带着知青的语言习惯接触农村俗语的营养质,我们可以在叶辛的小说中看到贵州的方言,而且在阅读叶辛小说的过程中我们不会有累赘拗口和矫揉造作的不适感,反而会感到语言的亲切自然。在不同身份人物身上,作家赋以了不同的语言。这种语言没有知识分子的酸气迂腐,也没有农民的俗不可耐。作家很好地选取了能够代表两种生活方式思维方式的词汇、语句,来构建了一个他认为是真实的生活世界。这种语言完全地口语化,质朴如天成。这恐怕也是叶辛小说受欢迎的一个原因。笔者留意到其他的知青作家都没有这样有意地借用农民的语言方式,而是都标榜着知青身份与农民身份的一种清晰界线。叶辛的语言方式体现着知青下乡运动的一种实质:知青下乡运动实际上是以知青为代表的城市文化,与以农民为代表的乡村文化的一次碰撞。两种本色化的语言风格也构筑了两种不同文明的地域空间,两种人物出入的情节空间,在一种地理的反差中显示着一种文化的反差,从而使故事在具有外在情节特征之外有了更深的文化含义。从中我们也不难发现叶辛对农村命运和现状的关注。而且我们可以见到这位作家的定位:叶辛把自己定位在农民和普通城市市民的中间,真诚地关注他们的生活和命运。而且他始终把自己放置在“民”的位置上,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知识分子的位置上。这是一种可贵的品质。
所谓内容的本色,是指叶辛小说的个体生命感性色彩而言。叶辛的小说具有强烈的个人自传的特点,几乎每一部小说的男主人公身上都有作家自己的影子。以男主人公为例刻写了一代年轻人从迷狂到成熟的成长历程。小说所涉及到的人和事,都具有相当的真实性,也就是说,小说题材都离不开作家亲身体验,包括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所历。有很多都是发生在作家身边的故事。叶辛就善于抓住生命体验。往往是一件小事件,一个小变故,然后铺陈渲染,在细致的情感描绘中打动读者。在他的小说里也有由于时间隔离而产生的美化过去的倾向,如《孽债》中对云南插队生活的诗化。但总体上作家都坚持着用严肃的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来表现生活。叶辛是一个有正义感和勇气的作家。比如当初发表《我们这一代年轻人》的时候,正是1977、1978年文艺春天刚刚开始回归的时候,《人民日报》还未公开批判“血统论”,叶辛就在小说中写到这样的句子:春来到了,又是一个挨饿的季节开始了。当时有领导委婉地告诉他:“写得很胆大,有些地方笔触放得很开。”这种现实主义的可贵与艰难在现在我们恐怕很难感受到了。叶辛就具有这样一种书写自我真实感受的本色之处,不会因为环境而背离心灵的真实。他一直都虔诚而热情地想用自己的笔“写一写‘血统论对于我们这代人的戕害,写一写我们这代人走过的路,同时更希望写出我们当年那些知青各不相同的形象”(《我和<蹉跎岁月>》)。我以为这种本色一直贯穿着作家整个的知青文学创作。
由此,我们可以窥见叶辛的创作思维,或者说是艺术追求的特点来:一代人的本色。叶辛的立场代表了一代人的立场,甚至他的思维,他的理解问题的方式,都停留在那一代人的身上。在今天我们重新认识的时候,也许会发现很多不可理解的地方。比如作家对那一代年轻人的人生指导,在《蹉跎岁月》中是借柯碧舟的口说的:“人只有献身社会,才能找出那实际上短暂而有风险的生命的意义。”又如《风凛冽》的结论是:“人民是不可欺骗的,不可愚弄的,人民更是不可战胜的!”叶辛代表了当时大多数爱国青年的思想,把个体生命的意义远远放在国家和集体的后面。而且在文学创作中也以此来对读者作指引。这在当时大引起了青年的极大共鸣。一方面,叶辛以时代一员的身份真实地展示了历史面貌,他既没有夸大历史给这代人造成的悲剧,也没有为这代人添加理想主义的色彩和某种外在的意义,而实实在在地写出了一段生活,和生活中的人们,这是一种难得的本色之美,给我们展示了一种历史的真实。但是另一方面,叶辛却因此而缺少了对生活的超越,缺少了从更本质的眼光来描写历史的可能。本色成为了一种遮蔽,使叶辛的小说止步在表现生活的真实之外而无法达到表现生存的真实,因而也就会发生今天的读者不能理解的现象。有些问题我们必须来讨论一下了:叶辛小说表现的真实是否代表了当时历史的真实?知青作家是否达到了最本质的真实?
为一代人作传,无疑是叶辛的良好愿望。但一代人的历史是否能被这么轻松地还原了真相,这很难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被卷进历史潮流的人一直都处在历史布置的“场”中,要来全盘性根本性地认识自己所在的命运客观作出结论,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人们无法逾越“在场”的蒙蔽。而身份是另一种限制。上山下乡运动是由知青和农民共同完成的,在通常意义上是知青中掌握话语权的一些人出来描述历史,显然一开始就使事实出现了有偏颇的可能。农民如何看待这段历史,这是一个盲点。后知青小说的出现似乎填补了这个空白,但后知青作家的描写又表现出另一种倾斜,面对知青形象作了全部的否定。知青作家也一样。叶辛就在有意无意中把自己作为了一代知青的代言人。他的小说中常用的叙述主体、思维主体是“我们”,而不是“我”,比如《我们这一代年轻人》、《蹉跎岁月》、《孽债》等。“我们”,还在思考趋向上抹杀了多个个体可能有的独特性敏感性感受,妨碍了多种视角下的真实的凸现。事实上,个体生命体验也有很多局限的地方,生活体验的单纯与限制影响小说题材的深广程度和代表性典型性程度。尤其对于新成长起来的读者来说,思维更容易局限于作家的经验中。作家主体的加入成为了一种真实的蒙蔽。小说的主观性强烈影响了读者对历史真实的价值判断。
知青下乡的历史是“蹉跎岁月”吗?是“青春无悔”吗?笔者以为到目前为止,知青文学还没有能够触及到这一场运动最本质的内核,还没有一部作品具有穿透历史的光芒和力量。我们可以思考这场运动是农村与城市两种文化的碰撞以及相互的影响与破坏。也可以认为是中华民族的某种历史心理在一定历史条件下的爆发与喷射。或者也可以认为一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为人性中的某些本能提供了一个自由显露的时机,这场运动的本质应该是人类潜伏的种种本能的唤起、理性的丧失、人性的被迫扭曲和自我放弃。——这其中可以有很多值得重新思考和认识的地方。但我们的知青小说还没有离开自我中心,没有离开生活经验的牵累,从一个更广阔的背景上来表现。这不仅是叶辛小说,而且是整个知青文学留给我们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