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还只是玛妮雅
2000-12-21沉香
沉 香
1883年6月,16岁的玛妮雅从克拉科维中等学校毕业了,因为学习成绩优异,获得一枚金奖章。按她的愿望是去法国的入学深造,然后再回祖国波兰做一名教授。
可是,玛妮雅的家境已经很贫困了。做了30年中学教员的父亲不久前因为一个亲戚拉他投资于一种“神奇的”蒸汽磨而丧失3万卢布。这是他的全部财产。
玛妮雅的父亲从此意志消沉。他常常不能自制地悲叹:“我怎么会损失那笔钱呢?我原想给你们最好的教育,让你们到国外去求学。我把一切希望都毁了。不久,我会退休,还得拖累你们。你们将来怎么办呢?”
现在,他的四个子女——约瑟、海拉、布罗妮雅、玛妮雅——都得自己谋生。
玛妮雅的哥哥约瑟正在巴黎一所大学进修。大姐海拉正在为做歌唱家而努力。二姐布罗妮雅高等学校毕业后,几乎承担了全部家务。
布罗妮雅的梦想是到巴黎学医,然后回波兰做一名乡村医生。她已经节省出一笔钱,可是在国外学习费用太大,她这点钱远远不够。
布罗妮雅的焦虑与失望,成了玛妮雅时刻在念的忧愁。自从母亲患结核病逝世后,布罗妮雅给了玛妮雅母爱一样的关照,她们姐妹俩最亲近。
有一天,布罗妮雅正在一张纸上计算她有多少钱,或者不如说计算还缺多少钱。这是她第一千次计算了。
玛妮雅在旁边说:“我近来想了很久,我也和父亲谈过了,我想我有了办法。”
“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医科是要5年才能毕业的,而我的钱仪够学费和大学1年的费用。”布罗妮雅疑惑地说。
“照我的计划办,你秋天就可以前往巴黎了。”玛妮雅镇定地说,“开始的时候,你用你自己的钱;然后,我设法给你寄钱去。同时,我也积蓄钱预备我将来去求学。等到你当医生的时候,就轮到我上学了。”
布罗妮雅的眼睛里布满了泪水。她觉出妹妹的提议是伟大的。“但是,我不懂——你赚的钱除了你的生活费和我的学费,你怎么还能有积蓄呢?”
玛妮雅轻松地说:“正是这样,我要找一个肯提供食宿的家庭去当教师。”
“玛妮雅,我的小玛妮雅。”布罗妮雅激动地抱住妹妹。但是,她拒绝用这种办法。“为什么应该我先走?为什么不换过来?你的人资比我好得多,你先走,你会很快成功的。”
“啊,姐姐,不要糊涂,因为你是20岁,而我是17岁,因为你已经等了,很久,而我的时间还长得很——等你大学毕业,诊所开了业,那时,你再支持我上大学。”
1885年9月的一天早晨,玛妮雅来到一家职业介绍所。她对办公室里的一位胖女人说:“夫人,我想找一份能提供食宿的家庭教师的职位。”
胖女人用内行的眼光看完玛妮雅的材料。有一件事引起了她的注意,“你会英、德、法、波兰几国语言?”
“是的,夫人,英文略差一些,可是我能教官定的课程。我离开中等学校时,得过金奖章。”
“好的,我照例要做些调查的。不过,你多大年纪了?”
“17岁,”玛妮雅脸红了,“不久就18岁。”
1886年1月1日,玛妮雅在严寒中起程。这一天是她一生中的残酷日子之一。她勇敢地向父亲告别。她上火车,紧靠车窗,含泪看着飞雪罩着的父亲的身影在暮色中向后退去。她随时用手拭泪,可是刚擦干又湿了。
在冬夜庄严的寂静中,玛妮雅坐了3小时火车,接着又坐4小时雪橇,终于在冰冷的深夜到达距华沙北边一百余公里的斯茨初基Z先生的门的。
玛妮雅看到了高身材的Z先生和他妻子毫无光泽的脸以及向她注视着的几个小孩好奇的眼神。他们用热茶、和善的言词接待了玛妮雅。Z夫人带玛妮雅上了二楼,到了给她预备的住屋就走开了,剩下她独自对着她那可怜的行李。
斯茨初基是一个乡村小镇,在周围几公里之内没有一片树林,没有一片草地。除了甜菜还是甜菜,一些牛车满载着浅色带土的甜菜缓慢地向制糖厂靠拢。
Z先生是一个农学家,管理着二百公顷甜菜的种植。他的房子是一座老式的别墅,大而低的板层,野葡萄藤遮满了廊道。
玛妮雅一天工作7小时,她的学生叫安齐亚,是一个才10岁的小女孩。除了教安齐亚读书识字,玛妮雅剩下的时间就是孤独地坐在屋子里。这时,她总是不断给父亲、姐姐和中学同学写信。
小镇的人闲散的时间总聚在一起跳舞、闲谈。玛妮雅不能忍受这种习俗的生活,好在她发现一家制糖厂有一间小小的图书室,她在那里可以借到一些书籍和杂志。
玛妮雅每天在泥泞的道路上遇到一些衣服穿得极其破烂的男孩女孩。她想起一个计划来:为什么不开设波兰基础课,使这些青年的头脑觉悟到自己民族的语言和历史美?那有多好!玛妮雅将她的意见告诉Z夫人。曾经做过教师的Z无人立刻赞成。
玛妮雅每天教完安齐亚的课后,再给这些仆人、农民、糖厂工人的子女上两小时课。一共有18个学生。他们围在深色衣服、金色头发的玛妮雅周围,眼睛里显现小一种天真的热烈的希望。玛妮雅从教学中得到极大的愉快与安慰。
然而,玛妮雅不久就发现而对着整个乡村愚昧的海洋,自己毫无能力、极其软弱。她开始思考自己的命运。她最希望能到法国求学。法国的声誉使她心驰神往,法国是爱护自由的,它尊重一切情操和信仰。
当玛妮雅站在窗前看着那些运甜采到工厂去的牛车的时候,在柏林、维也纳、圣彼得堡、伦敦,有成千上万的青年正下在上课或听演讲,或在实验室、博物馆、医院里工作;尤其是在那法国著名的索尔本大学,这时候有多少青年正在如饥似渴地学习生物学、数学、社会学、化学、物理。玛妮雅一想到这些,内心就充满了痛苦。自己真能有一天去巴黎吗?真能有这样大的福气吗?
12个月的郁闷的乡村生活,已经开始摧毁玛妮雅的梦想。她和一般19岁的女孩一样,心里很痛苦很失望:一方面声明放弃一切,一方面却以发狂般的勇气反抗着,不肯就这样葬送自己。她每天在书桌前坐到深夜,读她由糖厂借来的社会学和物理学书籍。在这所乡下房子里,她得不到名师的指导和教诲,只有在这些过时的书籍里寻找自己需要的知识。
19岁的玛妮雅已经长成一个优雅美丽的姑娘了。她有好看的手腕、纤细的足踝;她的脸虽然不能算十分端正,却引人注目,因为她的嘴有一种天然的曲线,她的灰色眼睛在眉毛底下陷进去很深,她的视线有一种惊人的凝聚力量。
Z先生的长子卡西密尔在华沙的一所大学读书,暑假回到斯茨初基。几个星期后,他发现玛妮雅舞跳得极好,能划船、滑冰,性情机敏、举止娴雅、能出口成章;她与他所认识的青年女子不同——完全不同,不同得出奇。
卡西密尔爱上了玛妮雅。
玛妮雅也喜欢上了这个很俊美的不讨厌的富家大学生。
他们计划结婚。看起来似乎没
有阻碍他们结合的事情。卡西密尔差不多有把握问他的父母是否赞成他与玛妮雅订婚。
回答倒很快——卡西密尔的父亲大发脾气;母亲几乎昏过去。卡西密尔,他们最爱的孩子,竟会选中一个一文不名的女子;选中一个不得不“在男人家里”做事的清贫女子!他很容易娶到当地门第最好而且最有钱的女子。他疯了么?
转眼之间,在这个一向自夸把玛妮雅当做朋友看待的人家里,社会界限竖立起来了,无法越过。玛妮雅有好的家庭出身、有教养、聪明、名誉极好,她的父亲在华沙受人尊重——这种种事实,都胜不过无法打倒的七个小小的字:“不能娶家庭教师!”
卡西密尔受了训斥,觉得失去了决心,他没有多大个性,怕家里人责备和愤怒。
玛妮雅受到了比她低俗的人们的轻视,内心很痛苦。但她保持了一种很僵的冷淡和一种过分的沉默。她不能作出离开Z家的决定。她怕使父亲伤心,尤其丢不起这份职业。她每月给姐姐寄二十卢布。这差不多是她工资的一半。她忍受了这次屈辱,留在斯茨初基,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玛妮雅继续教安齐亚,教那些穷人的孩子。她照常读化学书,做音韵游戏,到跳舞会去,在空旷的地方散步——
玛妮雅试图忘记自己的不幸。
这是一段阴郁愁闷的日子。
1889年底,玛妮雅结束了在斯茨初基三年的家庭教师工作,回到华沙父亲身边。不久,她又坐火车抵达波罗的海海滨小城索坡特,成为新雇主F先生的家庭教师。
半年后,F先生全家迁居华沙,玛妮雅随之前往。
1891年3月,玛妮雅收到了姐姐布罗妮雅从巴黎写来的信:“……我的小玛妮雅,总有一天你要作出一些成绩来的,不能把你的一生完全牺牲掉……若你今年能筹划到五百卢布,明年你就可以到巴黎来读书,住在我家里(我快要结婚了),这里有你的住处和食物……你必须这样决定,你已经等待了很久。我敢担保你两年就可以得硕士学位……”
然而,玛妮雅接到这封信,并没有很热心,甚至没有高兴起来。因为她已经答应父亲,要和他住在一起。她这样写信回答布罗妮雅:
“……我曾经像梦想灵魂得救一样梦想过巴黎;但是,我已不再希望到那里去……我愿意陪伴父亲,使他的暮年有一些快乐……”
布罗妮雅坚持原议,再三辩论。不幸得很,布罗妮雅仍很贫困,没有力量凑足妹妹的旅费和学费。最后,她只好同意玛妮雅先做完F家约定的工作,再在华沙住一年,同时教课,增加积蓄。
玛妮雅当时还有一丝牵挂,她相信自己依旧爱着卡西密尔,希望能和他结婚。1891年9月,她约卡西密尔到喀尔巴阡山的察科巴纳见面。
他们这次见面,终于使这场恋爱有了决定性的结果。
那个贵族学生卡西密尔反复对玛妮雅说他的犹豫和恐惧。这些话他说过不止上百次了。玛妮雅觉得厌烦透了,她终于说出一刀两断的话:“假如你想不出解决我们处境的办法来,我是不能教给你的。”
在这场时间很长的恋爱中,玛妮雅始终是矜持而自尊的。
玛妮雅已经切断了那条系着她的不坚定的绳索。她再也不能压抑自己内心的焦虑。她计算了一下自己过了多少年痛苦的日子,心时一直像油煎。她离开中等学校已有8年,做家庭教师已经6年。她已经不是一个觉得来日方长的少女。再过几个星期,她就是24岁了。
忽然,玛妮雅大声疾呼,向姐姐布罗妮雅求助。1891年9月23日,玛妮雅写信给布罗妮雅:“亲爱的姐姐:我现在请你给我一个确实的答复,请你决定是否能让我住在你家里。因为,我能够来了……今年夏天我经历过一场残酷的折磨。这是将要影响我今后生活的,到巴黎去可以使我的精神平衡……”
布罗妮雅很快就回信,盼望能早日见到玛妮雅。
玛妮雅将包裹放在火车车厢里占好一个座位,就又下来到月台上。她穿着一件磨得露出线席子的宽大外衣,脸色鲜艳,灰色的眼睛闪着异常热烈的光辉。她的样子显得多么年轻啊!
玛妮雅忽然感动又苦恼地想到种种顾虑,她拥抱父亲,对他说了许多温柔、关心的话,差不多像谢罪一样。
汽笛和铁轨的铿锵声冲破了黑夜,这列四等车启动了。
玛妮雅她没有、绝对没有想到,她一走上这列火车,就是在黑暗与光明之间终于作出了选择;她是在毫无变化的渺小岁月与极伟大的生活之间终于作了选择。
居里夫人:法国物理学家、化学家,原籍波兰。是放射性元素镭的发现者,两次获得诺贝尔奖。玛妮雅是居里夫人在母亲家时的称呼。
(邢天恩摘自《涉世之初》2000年第9期)